忽然想起了肖冬妹。

    生活中许多事情就这样，忽然就想起了。

    原因有三：第一，北京下雪了，我想起了老家雪村；第二，想起雪村，就想起了苏媒婆，想起她女儿肖冬妹——我们小学同过学，并且，同过桌；第三，据说肖冬妹后来居然对我还有那么一点点喜欢。

    能得到肖冬妹的喜欢，可不得了。

    那是我们班乃至雪村至高无上的事情。

    我们做梦都想娶肖冬妹，说白了，想成为苏媒婆的女婿。在雪村，苏媒婆堪称一个重量级人物，连罗书记都惧她三分。苏媒婆做媒成功率高，抛开邻村，仅雪村就成功一个连。她看得准，摸得清，加上她那张嘴，借村民的话说：天上的麻雀都哄得下来。再就是，苏媒婆做媒讲究门当户对，保证婚后不出现大问题。罗书记的三个儿子眼看着成人了，急。苏媒婆不急，慢慢寻着门当户对的。罗书记还得巴肝巴肠把她当菩萨供着。都把她当菩萨。三天两头，只见雪村大路上，衣着光鲜的苏菩萨驾着彩云来彩云去。都清口水直流，说，收的媒钱，几辈人花不完。偏偏苏媒婆就肖冬妹一个宝贝女儿，还不是亲生的，抱养她哥的，肖冬妹算是掉进福窝子了。遂都想跟着肖冬妹掉进福窝子。

    丫头片子，就此生活在众目窥视下，看谁家小子有那福分。

    不愧是苏媒婆的女儿，肖冬妹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论起五官长相，不敢恭维，女大十八变嘛，都瞪大眼睛看着她变。

    眼睛瞪得最大的当属我们了，同班同学嘛。屁孩儿们，人小，鬼大，已然悄悄明白“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得屁月！肖冬妹是降级到班上的。高年级几十双眼睛还瞪着。肖冬妹上学走马观花，老师反倒以礼相待。很简单，苏媒婆扬言上了大学又咋个？有目共睹，雪村游家那个大学生硬是在她的冷漠中变成了光棍。这曾让我们动摇，是肖冬妹的到来重燃希望，害怕她再降级。

    好像肖冬妹并不在乎，索性把读书当玩了。一天一身新衣，气死女生，大多一周换身旧的，甚至翻过来接着穿，骂她“马屎皮面光，里面一包糠”。拒绝跟她同桌。半个学期，她被迫换了十多次座。

    跟我同桌时，我决定帮她。作为班长，我想我有这个义务。

    坐在身边，才发现肖冬妹很白，刺眼，不仅如此，且还香味扑鼻。雪花膏香。那年头雪花膏象征着财富。我的脸首先被呛红了，接着周边男生的鼻孔也被空气挤压得忽大忽小。

    肖冬妹不以为然，照样该睡睡，该抄作业抄，该旷课旷。

    我反感她不以为然。那天，我把作业本压在课本下，故意不让她抄，她伸长脖子，竟旁若无人地伸手拉出来，继续抄。瞪她。她脸都不红一下。我咬牙切齿，被同学看见，下课起哄，八字没一撇就开始怕了。肖冬妹伏桌哭了一节课。当天下午，苏媒婆闯进教室狠狠瞪了我一眼，狠狠。至今想来都心有余悸。继而大闹课堂，罚站起哄者。末了放出狠话，雪村的癞蛤蟆，谁都别想！

    得罪了菩萨，触犯了神灵，梦，终于破灭。再看肖冬妹，宛如“水中月”，失落的猴子们只想钻入地缝。的确是我错了，都错了，人家还是在升初中前降级了，人家本身就是个长不大的妖精。苏媒婆宠爱有加，时而背她上学，时而领她满世界搜刮“战利品”……

    高中后，听说肖冬妹已辍学，花钱进了丝厂。偶尔相遇，见她真的摇身变成一个大美女了。又听说，苏媒婆领着她满世界相亲。

    嗯，条件蛮高，弟兄少，工人……有人提到我，没料当即被苏媒婆否决，说，冬妹就是砍了喂猪也不要他，没有原因。

    后脊发凉！苏媒婆何许人，一言九鼎，兴许人家当初放出的狠话牢记着。不久听说肖冬妹到百里之外的华蓥煤矿找了个工人。一来二往，矿工连彩礼都舍了，说是养不起，退了。

    不如矿工！丢不起人的雪村小伙纷纷离乡背井。

    听说肖冬妹连续退了几次婚，都幸灾乐祸。苏媒婆做媒数载，真正碰到了人生难题。女儿的婚姻，让她束手无策，拒不做媒了。随后就得了一种怪病，卧床不起了。管她呢，我也参军上老山前线了。

    在猫耳洞收到一封家书，说是肖冬妹许给了何村长的儿子何小胖，彻底懵了。苏媒婆不是说雪村的癞蛤蟆谁都别想么？何小胖，低我们一个年级的小笨猪，比肖冬妹小三岁，原来这就是肖冬妹降级的目的！？说她提出的唯一条件是，何小胖必须参军。

    肖冬妹为何提出这个条件？

    几年后回乡探亲，村民见我就意会地笑了。还说，何村长为儿子参军费了很大劲。儿子入伍那天，他一高兴，喝鹿茸酒死了。他夫人怕肖冬妹变卦，硬逼着把婚礼办了……后面的故事，有些模糊。

    总之，忽然想起肖冬妹，想起她以后的行为，想起有一阵子恨过她，恨她不敢喜欢我，害得我满世界折腾，便苦笑了。

    看见满地雪花裹着秋天的落叶，忽然，我理解肖冬妹了。

    生活有时就这样，理解一个人，忽然就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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