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的情绪已调至最低，彼此无言。仿佛话都让骨灰盒里的那个人说尽了。倘若那个人活着坐在车上，车上就不会这般寂静，而是另一番景象了。
怀抱骨灰盒的是那个人的侄孙，车上辈分最小，当抱。侄孙庄严坐在副驾座上，目视前方，一声不吭。就是那个人活着时，无论怎样嘻哈，他也只微微抿笑。抿笑，是的。七尺男儿不能粗犷豪放地笑，哪还有男儿气概。那个人苦口婆心骂了他若干年，依旧抿笑。
若干年前他从山里来照料那个人的岳母，一把屎一把尿精心侍候，让老人多活了几年。那个人一感动，就在这座城市里给他找了份工作。他很珍惜，像侍候老人一样侍候工作，单位很快给他转了正，分了房。叫那个人特开心。
那个人开心的是，如愿以偿地把侄儿侄女侄孙从山里弄出来，无限放大自己的成功经验，让他们一个个效仿着在城市里扎了根。
恰恰是这份开心葬送了自己，那个人忽略了女人的心胸。
女人的孤独与生俱来，就连侄孙一把屎一把尿侍候她妈也没感动，因为那老人不是她亲妈。女人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没有血缘亲情，所以骨子里有了情感缺陷。一个一个的离间计随之频频在那个人面前使出。那个人也清楚是女人使离间计，那个人很聪明，没有智慧的那种聪明。那个人想一边讨好女人，一边偷偷享受自己的开心。
离间不成，变成公然开战。那个人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性，又手足无措，协调不了，手心手背都是肉。那个人最终归结为：一个巴掌拍不响。于是这边冷冷，那边冷冷，嘻嘻哈哈就逐渐少了，以至没了，只剩下郁闷。那个人开始咳嗽，一咳就咔痰，咔得难受。侄女在电话里着急地建议去医院检查检查。检查结果，肺癌。女人如临天塌，电话里杀猪般号。
怄气伤肝，郁闷伤肺。那个人的乐观众所周知，都不信会得肺癌。
“咋会得这病呢？”那个人单位派来的代表许是想打破沉闷。话毕，车上更加寂静。那代表就坐立不安，恨不得破窗而去。
事实如此，那个人住进了呼吸科高干病房。入院后就恢复了乐观。人，也许踩在生死边缘才能真正体会乐观的重要。那个人记日记了。
当侄儿侄女侄孙送好吃好喝的来，病房里充满久违的笑声时，女人难以掩饰的冷漠又复出脸上。或许她在想，假如病床上躺的是她，结果又如何？那个人为此遭罪了，刚有好转，就被接回家。况且那个人还担心着女儿的前途和个人问题。不知何故，那个人突然断绝了与侄儿侄女侄孙的联系。大家都以为一家人旅游疗养去了。直到电话里再次传来女人杀猪般的号叫，说那个人不行了。
一窝蜂赶到医院，弥留之际的那个人抓住亲人很激动，看看女人不在病房，大声忏悔道：“这不行，那不行，到底怎样才合她意？我看她也不会有好结果。”原来，那个人是被女儿气回医院的。女儿跟一外地打工仔未婚先孕。叫那个人气急败坏，吐血入院。女儿就赌气不来看他，直到他遗憾离世，也没出现。打工仔也坚决不为他守灵，不碰骨灰盒。理由是，碰了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利。
女人无言。司机向她核实着去香山陵园的路线。女人从容回答，看不出有任何悲伤。女人坐在司机后座。她后面，就是打工仔。
再后面，就是打工仔一直一副受宠若惊的父母，女人左一口右一口亲热叫着的亲家。除此之外，车上还有那个人的侄儿侄女，抱骨灰盒的侄孙，加上那个人单位的代表共十人。彼此无言。车至拐弯处，一张张“买路钱”就飞出窗外。
“嘿，香山陵园还有地啊？去年我们单位的老林走了，他儿子来就没买到。”许是车上沉闷得厉害，那个代表又发话了。
“幸亏我们下手早，那年我妈去时就顺便买了。”女人似乎在标榜自己的能耐。
“当时买成多少？”
“五六万吧。”
“现在翻好几倍了。”
“三四十万了吧！”
一对活宝。车至香山陵园。女人招呼打工仔随她去办手续。办完手续只打工仔回到车上，大家无言。驱车爬上绵延山路，无言。下车，徒步行走在墓林，无言。
墓已清扫干净，工作人员从那个人的侄孙手中接过骨灰盒，小心安放，边放边说：“男左女右。”右边的空地儿，是留给女人的。
封好墓，再看墓碑上的字，右边空着，留给女人的。女人之前带打工仔来熟悉墓地时或许想明白了，两口子无论咋斗，也逃不过男左女右。故不敢面对。
上香磕头。大家惊奇目睹，不知使了何招征服那个人女儿的打工仔迟疑片刻，然后一脸不屑地单膝下跪，头悬空意思了三下。
女人要看到这一幕，还会从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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