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鹤住的丽水城是由五栋高层建筑组成,原本说门前引嫩江水修建人工湖,可是小区都落成三年了,别说湖,连个水坑都没有,周边是清一色的平房和棚户区。从窗户望下去,若不是青色的烟、黑色的烟从矮趴趴的房顶上缕缕地蹿出来,还以为下边是趴着一群耷拉膀子的鸡,更像一叶制成标本的肺,疮痍得满目凄凉。王一鹤呱嗒一下关上窗户,在他看来,这些平房和棚户区就像发炎的盲肠,要不切除早晚出大事儿。
王一鹤的舌头艰难地转了几下,想搅出点儿口水,洇洇像木头渣滓的舌头。口腔里像含了锯末子,扎不哕的难受。这种干燥让王一鹤很苦恼,他总想喝水。最让王一鹤痛苦的是,水喝多了尿也多。尿来了不管是开会还是办案,夹着两条腿就得往卫生间跑。郭智敏说:“你这是肾虚,像你这样没黑没白地忙活,就是块铁也得变形,何况四十多岁的人了,吃六味地黄丸吧。”
王一鹤觉得郭智敏说的话不无道理,一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就连对着床上赤条条的郭智敏也没了冲动。看来真得吃药,不能让肾再虚下去。官可以不当,警察可以不做,别再跑了老婆。近两年,这种想法时常冒出来,王一鹤想,可能是自己真的老了。每当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王一鹤嘴角就有一丝笑,他嘲笑自己多疑。王一鹤知道无论如何郭智敏都不会跑,她信佛,是虔诚地信。她对婚姻,是笃信从一而终的。
星期天,王一鹤他们中队值班。他想喝杯水再走,就踅身进了厨房。“哎,你来。”郭智敏蜷缩在被窝里。“这是谁呀,跟我一样关心你?这是越权行为。”站在门口的王一鹤先是一脸茫然,听了郭智敏的话心里一惊,昨天高晶发短信,嘱咐这两天降温,让他添加衣服,他没删短信是想心烦时看看。“你怎么翻我手机?”王一鹤抢过电话问。“这是检查工作,防止你犯错误。”郭智敏一打挺坐起来。“行行,你检查吧,我喝水。”王一鹤把手机又扔过去。
这些日子,王一鹤都是走着上下班。一进办公室先拿一瓶康师傅纯净水。王一鹤觉得自己就像沉寂千年的沙漠,估计一消防车的水浇上去只能听听响。走廊里黑黢黢的没一丁点儿动静,王一鹤告诉队友出警能在五分钟之内赶到就行,干了二十年刑警,他知道刑警有多不容易。每天的辛苦自不必说,还性命攸关。去年,儿子王小毛高考,他说什么都不许儿子报考公安大学,郭智敏更是以绝食抗议王小毛。王一鹤前所未有地支持老婆,他在心里说:“儿啊,你以为警察是好干的呀?瞅着这身衣服威武,可命就系在这身衣服上了。”儿子含着眼泪报了吉林理工。
王一鹤在部队养成的习惯,无论多忙,他都像当年做勤务员一样把办公室收拾得干净利落。用他自己的话说,每天都面对丑恶和血腥,再不把窝整得干净点还有啥心情。王一鹤打开电脑,上周市局开会,要求各分局加大抓逃力度,分局开会给各中队下指示:“该收网的收网。”激光打印机哗哗地转起来,吐出一张张颗粒状的脸。王一鹤又憋不住尿了,他刚要拉开门,门却从外面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黑脸男人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搀扶着一个脸色灰白的女人。“我们报案。”黑脸男人看着王一鹤。“你们在跟前住?”王一鹤抓起电话问。“东下洼子的棚户区里。”王一鹤点点头。一个电话过去,队友们瞬间就会聚到王一鹤面前。
王一鹤看着叶紫花心里嘀咕,这女人,五级风都能刮跑。他刚要转身,又回头看一眼叶紫花,两道剑眉跳动一下,“你、你是——”王一鹤疑惑地问出了声。他手里拿着的笔啪地掉到桌上,思绪一下子就回到那年冬天的腊月,炕上那个披头散发生孩子的女人……他又一次看看女人,可真见老。张木森看看女人又瞅瞅王一鹤。叶紫花苍白的脸瞬间就涨得通红,王一鹤这张脸她一辈子都不能忘。要不是这个警察,母小宝说不定啥时候才能见着亲爹。
“你自己说。”张木森看着女人。王一鹤看见张木森脑门和脖子上的青筋都凸出来了。叶紫花苍白的脸再一次有了血色,她抬起头,嘴唇嘎巴了半天,眼泪却出来了。王一鹤示意给她一杯水。女人接过水还是不说话。“你舍不得告他啊?你要不说我说。”张木森怒视女人。“别、别……”叶紫花的眼神儿惊恐地哀求着。张木森明白女人的心,他看一眼母小宝:“你先去隔壁房间,需要时叫你。”王一鹤让人带走母小宝。
叶紫花瞄了一眼男人,长出一口气,男人握住她的手,她知道他另一只手里攥着救心丸,女人身上有一丝暖流淌过,后半生的幸福生活就握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手里。是她让这个给她饭吃,给她衣穿、让她儿子读书的男人蒙受耻辱,把他的心伤了。叶紫花还没说话,哭声先出来了……
“前天,就是十四号那天,我妻子被母大癞子诱骗出去,一天一宿强奸六次。她本来就有严重的心脏病。”张木森的嗓子沙哑了。王一鹤示意他等会儿再说。坐在王一鹤对面做笔录的小刘抬头看他,那眼神儿分明是问有什么不对吗?王一鹤冲他咧一下嘴,小刘看到王队脸上痛苦的眼神儿突然明白,他憋不住尿了。
王一鹤从卫生间走出来,脸上一片晴朗。
“让当事人讲,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一鹤的躁气终于随着那泡悠长的尿泄出去。他心情轻松地看着这对男女。
叶紫花断断续续地讲起来……
那天,叶紫花踩着第四节下课的铃声来到学校,她在冲出教室的一大群少男少女中一眼看到儿子。母小宝对叶紫花的到来吓了一跳。“怕啥,咱俩见你爸去。”叶紫花拽过儿子的手。“我不是说不见吗?”母小宝倔头倔脑地看着母亲。叶紫花把儿子拉到僻静处说:“别冒傻气了,他是你爹。再说你要是不见他,他就来砸咱家窗户。”叶紫花说到这儿自己倒吸一口凉气。儿子被她连拉带扯地拽上了三轮车。路上,叶紫花还四处踅摸,看能不能遇到男人张木森。
叶紫花带母小宝在城北找到母二说的“六元小吃部”。他早已等在那里。
母二先是一愣。两年没见儿子,竟然长得比他还高,下巴上都长出毛茸茸的胡茬儿了。他伸手去拉儿子,母小宝一甩手挑衅地坐到椅子上,还眯着眼睛看母二。
“嘿嘿,长出息了,见着你老子还吊着眼……”母二嘴上骂可心里一点也没生气,他给母小宝要了盘锅包肉还要了一罐可乐。“哎,小鸡巴崽子挺倔呀,你爹我容易吗?早上才出来,晚上就请你们吃饭。没上‘四元小吃’,就想给你们娘儿俩吃点好的。天天吃你妈捡的烂菜,磕打够呛吧?”母小宝根本不听母二说话,他用食指套住可乐的拉环,嘭地一声,姜黄色的沫儿就溢出来。母二要一杯散白。他贪婪地喝了一口盯着叶紫花问:“咋地,你不吃?”
女人一点食欲也没有,心里只想着快点回家,她还要为男人做晚饭呢。母小宝晚自习上到九点,张木森到学校接他。虽然这辆三轮已经是男人的第三辆车,前两辆被城管和交警大队没收了,可他仍然在这辆车上装一个电铃,一按就响起时下最流行的《月亮之上》。只要一听到这声音,叶紫花就乐颠颠地把饭菜端上桌。
“想谁呢?我才是你男人。”母二一只手伸过去。叶紫花下意识地往后躲闪。母小宝停止了咀嚼,冷冷地看着母二。母二被他的眸光震慑住了。“哼,你个小狼崽子。”母二的谩骂听上去有点虚张声势。“快点吃吧,孩子今晚都没上自习。眼看要中考了,耽误一堂课可不是说着玩的。”叶紫花看着母二。“着啥急,不念书还能咋地?我还没上过——”可能母二想起自己二十多年来没离开过监狱,就噤了声。
母二光头上白花花的皮屑像柳絮,而红赤赤的地方更吓人。母二第一次从监狱里出来,就得了牛皮癣。叶紫花不愿再看下去,她低下头。“咋地,你都不愿瞅我了?我有今天还不是为你们,想让你像别人家的娘们有吃有穿,你他妈的敢嫌弃我。你敢惹我,我杀死你老爷们儿……”母二的唾沫星子喷到了叶紫花的脸上。
“你再骂我妈,再骂?”母小宝瞪圆了眼睛把筷子摔到桌上。
“咋、咋地——我不骂了,儿子。”母二刚要急眼,一想到自己的计划还没实施,口气随即又软下来。
“别喝了,我们得早点回去。再说,你那病不是越喝越重嘛。”叶紫花像着了霜的草,蔫软不说,还气色灰土。“你他妈的……”母二把下面的话咽回去,又要了一杯酒。“老子在里面又是两年,啥都馋,最后连馋啥都想不起来了。你们以为我在里面享福啊?其实,我、我——”母二哽咽的声音让叶紫花的心也软下来。“你没去医院看看?”她问。“看啥看,你还不知道。别说没钱治,就是有钱能治好吗?在里面有一个多月睡觉没人挤我,我打扑喽睡,他们都怕被传染。牛皮癣就数我最重,到病号房又被传上疥疮。你看,你看……”母二撸起衣裳袖子让叶紫花看。“他们还给我起外号:‘母大癞子’。”叶紫花纳闷,皮肤病都是春秋两季发病,可这寒冬腊月,母二的病还这么重?看来,他真是无可救药了。
“呵、呵,母大癞子、母大……”母小宝呵呵地笑起来。母二始终盯着叶紫花,根本没在意母小宝奚落的笑声。叶紫花被母二淫邪的眼神儿吓得一颤一颤的,她几乎哀求地说:“快吃吧,我和儿子还得……”酒精的刺激使母二的脸白的地方更白,红的地方更红,像黑白花奶牛。“你的病咋样?”
母二这么一问,叶紫花想起张木森让她吃药的事儿。“刚、刚才出来忘吃药了。”叶紫花声音又细得像游动的风丝儿了。“唉,对了,我还给你带了祖传秘方的药。拿杯水。”母二粗鲁地吆喝服务员。“这是啥药,咋跟救心丸不一样?”叶紫花看着母二手里的药。“傻逼,老记着破救心丸,那是治你病的药吗?这药是我在里面的难友给的,他家祖传治心脏病,可出名了。要不是他把女人搞大了肚子,发大财了……就他这药吃七八片就能治好病。”母二晃了晃手中的药。叶紫花心里掠过一丝疑问,自家配的药咋还能装进锡纸板上呢?
“操,快吃吧。我他妈的还能害你咋地,管咋地你也是我儿子的妈。”母二催促叶紫花。“母二再坏,也不至于下药毒死我。”叶紫花给自己打气。
叶紫花在母二的注视下把白色的药片吞下去。
“你们俩等我一会儿,我撒泡尿。”母二看到叶紫花把药吃下去,他放心地站起来。
还没等母二第三杯酒下肚,叶紫花就口渴起来。她没敢喝茶末子水,怕解了药力。既然是祖传的药一定好使。一杯水下去,叶紫花浑身燥热,眼神儿也迷离起来。她看看窗外,天,已经黑透了。也不知道张木森今天拉多少活?这个时候,指定饿了。叶紫花想站起来,可她两腿发软。她问母小宝,“几点了?”母小宝看到突然脸通红的叶紫花问:“妈,你脸咋那么红?”叶紫花腿脚无力地摇摇头说:“可能是刚喝了热水。”母二贪婪地看着叶紫花说:“秘方就是好使,看你妈脸色多好看。”叶紫花脸热心跳地看着母二说:“我咋这么渴,我得回家躺会儿,心跳得不行。”
叶紫花的双脚不听使唤,她眼前像过电影一样,一会儿是母二,一会儿是张木森。她极力控制自己,她知道张木森在热乎乎的炕上等她,而眼前这个红白相间的花脸男人是她的前夫,是给她太多伤害、太多恐惧的男人。她渴望回到张木森身边。叶紫花终于站起来对儿子说:“走,咱们回家。”
“别、这药能治病,我这儿还有,等给你妈病治好了再回去。”母二架起叶紫花就走……
凌晨,叶紫花一睁开眼睛就瞥见自己的胸衣和内裤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母二死猪般地躺在她身旁。叶紫花的心被浸在冰里,她不知道自个儿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明明想的是张木森,可身边却躺着一丝不挂的母二……自己的一生就毁在这个男人的手里,是这个男人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每每想起来,都让她不寒而栗。多亏了张木森,把她从死亡的边缘、从苦难的尽头拽回来。他对她好,还把儿子当成亲生。今天这事儿,咋对得起他?叶紫花几乎哭出声来。
女人的抽搭声惊醒母二。他蹭地一下坐起来,“报告政、政府。”母二环视一下四周,再看了一眼赤裸的女人,眨眨眼笑了。他不容分说地又把叶紫花压到身下,可这次不是急着进去而是伏在她耳边说:“你可真浪啊,浪得我心都哆嗦了……再整就四回了,真他妈的爽。”叶紫花想把母二踹下去,可她扭动了几次都没成功。“你不是人,我告你去。”叶紫花气喘着喊。“是,我从来就不是人,你要是忍心让我再进去遭罪,等我再整一次就告去吧。反正在里边也挺好,不用为吃住发愁。”母二又牲口一样疯狂起来,他一边蠕动身子一边呻吟……叶紫花终于听清了母二嘟囔的内容,“这药真好使啊,这药……”
“牲口,你不是人。”叶紫花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母二扑通一声跪到叶紫花面前,说:“你千万别告诉儿子,我实在太想你了。在里面呆两年,我都憋得不好使了。昨天一出来就去洗澡。怕这东西不争气,花十八块钱买了一板药。那女的告诉我这药男女都吃才有效果。我就给你吃两片。是他妈的好使,真好使。”母二淫邪的眼神儿让叶紫花恶心,她真想把面前这张脸砸碎,咬烂。
母二看出叶紫花的心思,他突然痛哭起来:“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我也是为咱孩子大人能过上好日子,走正道挣不来钱。是我命不好,老是被抓。我今年才三十八岁,监狱的日子就占了二十年。我不想再进去了,找个活,也不赖着你,一个礼拜让我快活一回就行。看在儿子的面子上,啊……”母二匍匐着拉住叶紫花的手。
“今儿这事儿就过去吧。你要是真为儿子着想,就去干活。他不用你养活,可你总得养活自个儿。我以后不会再见你,你要是看儿子就去学校。”叶紫花上气不接下气地总算说清楚了。“去吧,叫儿子起来,吃口饭再上学。”
叶紫花左脸的颧骨上明显有一块咬痕。母小宝大声质问:“母大癞子,我妈脸咋整的?”母二本来因为叶紫花说不见他就生气,一听母小宝叫他母大癞子,他飞起一脚踹到儿子的小腹上。叶紫花看儿子挨打就踉跄着横在他们中间。母小宝趁空儿爬起来,从招待所走廊尽头抓起一根拖布杆,哐哐两下就砸在母二的脑袋上。母二趔趄两下,一抬手就推倒叶紫花去追打母小宝……叶紫花奋力地拽母二,可他一甩胳膊,就把气若游丝的女人摔出去。母二没追上儿子,又气喘吁吁地回来找她。
叶紫花被看热闹的人送到医院。
心电仪正吱吱地为叶紫花检测,护士还为她输液。母二一头撞进去,把正忙乎的医生和护士吓一跳。看见突然闯进来的“红白花”,护士忍俊不禁地问:“找谁?”母二倏地蹲到地上:“报、报告政府,我、我是她男人。”医生和护士都被母二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随后又笑起来:“哦,你到门口等,病人需要安静。”母二低头走出去。“大夫,我老婆死没死?”看到一个医生走出来,母二追上去问。“什么?”医生斜楞他一眼。“报告,我是、我问她、她能不能死?”母二又习惯地喊了声报告。“跟我来!”医生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先走了。
听说叶紫花不会死,但必须用药,还得好好静养,母二长出一口气。“是在这儿住院还是——”医生漠然地看着他问。“报、报告政府——”母二又语无伦次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问你病人是否在这儿住院?”“嗯、嗯,住院得花多少钱?”母二结巴着问。“那要看用什么药,对,是公费医疗还是……”医生不耐烦地问。“那、那,回家治吧,我有祖传秘方。”母二又信口胡诌起来。“在这里签字,后果自负。”医生把笔蹾到桌上。“自负就自负。”母二又露出无赖的嘴脸。
母二像一只发情的猴子,终于等液体输完,他背起虚弱的女人又回到了旅店。这一晚,他没给叶紫花吃药,自己吃两片。叶紫花如同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人,呻吟声微弱得像蚊子。“你他妈的是快活呀还是难受,就不能给老子大叫两声。”母二满头大汗在女人身上发淫威。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