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朴正在吃饭,搁下碗筷就往出跑。郝朴女人和何牛倌随后跟出来。何副市长瘦高的身影已从车里钻出来。何副市长和郝朴握了握手,目光便投向何牛倌。何牛倌的眼一湿,身子趔趄了一下。何副市长立刻扶住他,叫声叔,几个人都僵在那儿。何牛倌笑了笑,便恢复了平静。
进屋后,何副市长和郝朴寒暄几句,突然问何牛倌,怎么回事?
何牛倌平淡地说,没啥,房子着了火,郝村长又给我建了两间新房,房子不干,我搬不进去,只能在郝村长家暂住一阵子。
郝朴绝没想到何牛倌会这么说,一件事被他说得可有可无。和前几日相比,何牛倌判若两人。
何副市长轻轻噢了一声。
何牛倌说,建房的事我事前不知道,建房的钱我会给他的。
何副市长说,烧了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郝朴尴尬地笑笑。
郝朴得知何副市长没吃饭,立刻吩咐女人做饭。女人问,还吃锅饼?何副市长笑道,嫂子好记性。随后嘱咐郝朴,不要把他回来的消息告诉县里和乡里。何副市长强调说,我只是探亲,没有公务,不要惊动别人。郝朴点点头。他借故弄几样菜,跑出来。
郝朴琢磨该不该向黄书记和刘县长打电话。没等他走到村部,便见两辆车驶进村子,一辆是黄书记的,一辆是刘县长的。郝朴撒腿往家里跑,听得身后有人叫,郝村长咋了,是不是谁家又失火了?
郝朴跑进去,刘县长和黄书记已立在屋中央。郝朴跑得急,想说什么却喘不上气。
何副市长用别一种眼神望着他。
刘县长责备郝朴,何市长回来,你也不通知一声,你这个村长,怎么当的?
何副市长说,我也是刚进家,是我告诉他不通知的。
刘县长说,这怎么行,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们怎么也得见见你的面。
何副市长哈哈一笑,是不是也想吃莜面锅饼了?
刘县长和黄书记跟着笑。
饭后,刘县长很得体地将何牛倌房子失火及事后调查的经过详细向何副市长作了汇报。之后,深刻检讨自己在这方面做得不够,应负主要责任。黄书记跟在刘县长后面做了检讨。黄书记说完,便看郝朴,郝朴假装没瞧见,拿壶为领导们倒水。
何副市长轻轻一笑,你们把话说过头了,不就是失火吗?
这种事在农村太常见了,不必大惊小怪,虚张声势,也更谈不上负什么责任,如果按你们的逻辑,我不也得负责吗?几句话,说得刘县长和黄书记松弛下来。
刘县长说,北滩是我蹲的点儿,出了这样的事,确实是我的工作没做到家。
何副市长说,我们当干部的不能就事论事。
刘县长和黄书记点头称是。
何副市长说,我看这件事用不着再查了,我想不会有其他问题,即使有问题,由村里处理好了。
说完此事,刘县长让何副市长去县宾馆住宿,何副市长言称明天一早还要开会,连夜走了。
送走何副市长,刘县长和黄书记随郝朴回到村部。郝朴想给他俩倒水,刘县长拦住他,你别瞎忙活,深更半夜喝什么水?
郝朴说,给二位领导润润嗓子。
刘县长问郝朴,你对何市长的话怎么看?
郝朴装不懂,佯问,不是说没事了吗?
刘县长问,你真没听出,还是装糊涂?
郝朴老实说,我真没听出。
刘县长说,何市长没明说,可显然是批评咱们。一个村级案子,查来查去什么也没查出,声势倒造了不小。刘县长没了刚才的谦卑,脸上的肉一跳一跳的。先前坐得挺稳的黄书记不停地挪着屁股。
郝朴问,那还查不查了?
刘县长说,查,当然要查,你能让何市长怎么说,说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有些事,是没法明讲的。
郝朴说,那就查吧。
刘县长说,你要认真对待这件事,公安人员撤走,这事由你全权负责,这不是说这件事不重要,而是为了不扩大影响,有些问题我确实考虑不周,应负一定责任,但负直接责任的是你,市长的叔叔被烧,就这么不了了之,说明什么?传出去这是笑话,我这个县长脸上没光,你这个村长脸上就有光了?
郝朴没料刘县长将矛头直接指向了自己,而半句没提黄书记。他偷偷觑了黄书记一眼,见黄书记腊黄了脸,脑门上渗出豆样的汗珠,明白刘县长的话是别有所指。却又不解刘县长为什么不直接训黄书记。
刘县长训完话,问郝朴,完成这个任务有没有困难。
没等郝朴回答,刘县长马上道,有困难也得完成,我给你二十天时间,再查不出,你这个村长也就当到头了。
郝朴说,我一定查出来。
刘县长说,有这个决心就好,我相信你,老郝,你可别让我失望啊。刘县长的声调里有一丝苍老。郝朴的心一动,这县长也不好当。
刘县长一走,黄书记就灰着脸说,刘县长和我粗了。
郝朴说,他可是一句也没提你呀。
黄书记说,你装什么糊涂?我了解刘县长,他越不理你,说明他越和你生气。他这是让我主动请罪呢。
郝朴说,还是黄书记看的透。
黄书记冷冷一笑,没做声。
郝朴叹口气,我这个村长怕是当不成了。
黄书记说,你当不成,我就能当成了?现在咱俩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老郝,这事就拜托你了。
郝朴说,我当然尽力。
黄书记蔫头耷脑,完全没了书记的架子。
第二日早饭后,郝朴陪着何牛倌看新房。郝朴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要查清这件事,还得从何牛倌身上打开缺口。郝朴边走边套何牛倌,何牛倌心不在焉地答着。末了,突然说,这事就甭查了。郝朴噎住。何牛倌说,我一个老汉,烧死也没啥,我反正是活够本了。郝朴说,可不能这么说,你是咱北滩的功臣。何牛倌问,郝村长,你真这么看我?郝朴说,当然,北滩人确实沾了你的光。何牛倌顿住,死死地盯着郝朴,尔后长长叹口气。何牛倌的样子,确实是揣着满腹心事。郝朴疑惑地想,他能有什么心事?
看完房,郝朴道,过几天你就能搬过来。何牛倌说,盖房的钱,我分期付给村里。郝朴说,这房是乡里给盖的。何牛倌固执地说,不要钱,我决不搬进来。口气坚决得令人吃惊。郝朴忙说,随你。
这时,刘和英在学校门口喊郝朴。何牛倌见状,忙说,我先走了。郝朴点点头。自何副市长走后,何牛倌的情绪就稳定下来了,只是目光忧郁,常常走神。
刘和英走过来,说,你不能过分抬举他。
郝朴一怔,什么意思?
刘和英说,普通人只能过普通人的日子。
郝朴说,你这话,难懂。
刘和英娇嗔地剜他一眼,压低声音说,昨晚又忘吃药了吧?
郝朴说,我忙得晕头转向。
刘和英说,别累坏了。
郝朴无言笑笑。
刘和英嘱咐他晚上一定来吃药。
郝朴敷衍几句,立刻走开。郝朴不打算再去喝那些苦药,可到了晚上,眼前老晃动着刘和英煎药的身影。郝朴知自己不去,刘和英会一直等下去。郝朴不忍伤她,悄悄溜出来。
走进刘和英家,郝朴的心就噗噗跳。刘和英却很自然,郝朴喝完药,她又给他倒了一杯水,轻声道,坐坐吧。
郝朴长长地叹口气。
刘和英说,没一点儿着落?
郝朴摇摇头。
刘和英欲言又止。郝朴便问,有事?
刘和英说,我替你算了一卦。郝朴几乎跳起来,你干吗呀你?
刘和英扑哧一笑,你紧张啥?
郝朴说,我不喜欢装神弄鬼。
刘和英一本正经地说,你老不顺,我就……那人说不顺的原因是村部的位置不好,村部是个风口,我一琢磨,确实是这样,你整天守着风口呀。
郝朴说,你说对了,你以为村长是啥官,村长就是守风口的。刘和英说,你挪挪村部的位置吧。
郝朴说,除非我不当村长。
刘和英说,这村长难当,不当也罢。郝朴苦苦一笑,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刘和英说,不早了。
郝朴顿了顿,道,明天别再熬药了。
刘和英说,不熬就不熬,你是怕人说闲话?
郝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和英说,你是哪个意思?眼圈就红了。
郝朴说,别这样。他碰了刘和英一下,没料刘和英突然扑进他怀里,呜呜哭起来。
郝朴拍着她的肩,说,哭啥,哭啥。拍了几下突然说不好。刘和英抓的这些药确实管用,每次喝完,郝朴肚里就揣了条火龙似的。今天多坐了会儿,药劲儿突然就发作了。刘和英呢喃一声,身子渐渐变软。郝朴想控制,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猛地将灯拉灭。
刘和英喜极而泣,这药见效了。
郝朴干笑几声,穿起衣服就走。郝朴心里慌慌的,老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
走到家门口,听得屋内有吵骂声,郝朴的腿倏忽颤了一下。
屋内,郝朴女人正拽着石老大,石老大抻着粗脖子,冲何牛倌骂,不帮就不帮,你伤谁呢?我贷款是贷共产党的钱,又不是贷你何牛倌的,在我面前摆谱,我不尿你。何牛倌蜷在墙角,浑身乱颤,却不还口。
郝朴怒吼,石老大!
石老大突然顿住。
郝朴道,撒野你也不看看地方。
石老大垂下头,我是没退路了,要不,我也不会求他。
郝朴骂,你别不讲理,谁前世欠你的了?
石老大粗暴地骂,怪不得别人烧你,活该!噔噔地走了。
郝朴赶忙将何牛倌扶住,劝道,石家的人都缺心眼,别和他一般见识。
何牛倌抽搐了半天,颤声道,他骂的好,我造了孽,我该烧。
郝朴说,石老大全是屁话。
何牛倌捂着老脸哭起来。
郝朴女人责备郝朴,你往哪疯跑了?
郝朴底气不足,没说什么。
次日,郝朴将石老大堵在磨坊,狠狠数落了他一顿。石老大挺着脖子说,当官的怕他,我怕他个啥?一句话把郝朴激火了,郝朴指着石老大的鼻尖说,妈个B,你这叫人说的话?没有何牛倌,你哪贷那么多款?想发财,发你爹个蛋!现在赔了,怨谁?怨你家坟上没长那棵草,长了颗猪头,还想发洋财?何牛倌给你开银行了?北滩是你随便拉的地方?日你个妈,你不是个东西,你是狗屎!狗尿苔!
石老大的眼睛充了血,顺手摸起一根棒子,叫,你想打架?
郝朴冷笑,你那几下吓唬谁?干啥你都是孬种,实话跟你说,老子打死你,顶多是误伤,顶多撤了老子的职,你伤了老子你得坐牢,你老婆让别人操去吧!
北滩人最怵头的就是郝朴耍手段,郝朴几句话就把石老大吓怯了,抓棒子的手慢慢松开。
郝朴冷笑道,低下你的骷髅想想,想好了来找老子。
出来,郝朴悄悄揩了揩汗。要真动起手来,郝朴绝不是个儿。
下午,灰头灰脸的石老大找郝朴认错,郝朴乘机又损了他一顿。石老大低着头,一言不发。郝朴出够了气,石老大可怜巴巴地请郝朴喝酒。郝朴说,你弄成这样,我哪忍心喝你的酒,还是我请你吧,等你哪年发了财,请我几顿我都喝。
石老大边喝边骂自己,半斤酒下肚,眼泪和鼻涕糊了半脸。他唏嘘道,弄成这样,我没办法啊,不贷款,我就没了退路。郝朴劝了几句,可他自己也觉得虚虚的。石老大说的没错,石老大不贷款就救不活厂子,可再贷款,也只能陷得更深。怎么劝他?
郝朴说,想想别的办法吧。
石老大呜呜地哭。
郝朴女人早饭做得少了,被郝朴和何牛倌吃塌了锅。郝朴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拉何牛倌就走。郝朴女人自知理亏,不敢吱声。何牛倌说,不止今天,在你家我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郝朴一愣,没想何牛倌说出这样的话。何牛倌笑笑,补充,在别人家我从来吃不饱饭,在二娃家也是。二娃即何副市长的乳名。郝朴说,这就怪你了。何牛倌说,对,是怪我,郝村长,你想不想让我吃饱饭?郝朴嘿嘿笑着,不说话。何牛倌也学会了拴套子。郝朴不说,何牛倌索性挑明,我想搬到新房去住。
郝朴说,再让房干几天。何牛倌固执地说,我今天就搬。郝朴不同意,何牛倌犯了牛倌脾气,不让我搬,我今天就不吃你家的饭。稀稀拉拉的几根黄胡子陡地绷直了。郝朴女人拽拽郝朴的衣襟,郝朴恶狠狠地吼,滚远点儿!何牛倌跳下地,大虾一样跳出郝朴的视线。
安顿了何牛倌,郝朴很是不快。在北滩,还没有一个人敢和郝朴这样对着干。郝朴明白何牛倌不是那种仗着靠山耍赖的老汉,可郝朴却明显地感到来自何牛倌身上的压力。郝朴暗骂自己几句,然后发泄地嚎了几嗓子坝上戏《大钉钢》。
墙角一个人影闪了一下,郝朴眼尖,叫,大蛋,过来。大蛋没听见一样,继续跑。郝朴吼,大蛋,你给老子站住。大蛋哆嗦了一下,定在原地,抹出一脸讪讪的笑。郝朴厉声问,你跑啥?我又不是狼。大蛋掏掏耳朵,很快作出一副嘻皮笑脸状,郝村长,你这一嗓子怪吓人的。郝朴骂,娘的,你还嫌难听。听说你和你媳妇又克扣你爹了?大蛋猴急了眼,没有啊,哪个没屁眼儿的造我的谣?郝朴说,没有就没有,你急什么?
大蛋说,我急了么?郝朴冷笑道,我眼里可揉不进沙子,再耍鬼弄八道,我剥你的皮。大蛋说,我的皮厚,就怕你剥不动,说着跑开。
这一嚷,郝朴轻松了一些。回头时,见袒胸露怀的三毛女人碎步过来。到近前时,冲郝朴笑了笑,急急地蹲下去,却露出半个脑袋,竟然还和郝朴打招呼,郝村长等谁呢?郝朴猛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三毛家厕所边,急忙走开。刘县长包点后,曾就北滩的厕所提出过意见。北滩一家一个厕所,墙头太矮,又不文明又不卫生。县报的白记者还把北滩的厕所概括了两句话:蹲下去露出头,站起来露出。一时流传很广。为此,郝朴在村里新建了两所公厕,只是那些女人依然喜欢用自家的矮厕。
刘和英红着脸跑过来,老远就说,我找你半天了。
郝朴盯着她鼻尖上的汗珠,老有一种走神的感觉。
刘和英把郝朴拽到一边,悄声说,我找到了线索。
郝朴一怔,什么线索?
刘和英说,何牛倌家失火的线索。
郝朴眼睛一亮。刘和英告诉郝朴,她一直替郝朴琢磨这事,没琢磨出什么,便又发动学生。刘和英强调说,大人心奸,孩子们肯说真话。今天,一个学生告诉她,失火那天下午,她看见大蛋和何牛倌吵架了。
郝朴的眼睛一点点瞪圆了,真有这回事?
刘和英说,我的学生从不和我说假话。
郝朴拧了拧眉,随刘和英去了学校。刘和英把那个小女孩叫到办公室。郝朴认出是李翠的孩子。女孩怯怯地望着郝朴。
郝朴摸摸女孩的头,又重新问了一遍。末了又问,当时还有别人吗?女孩说没有了。郝朴问,你听见大蛋说啥来?女孩说,我记不清了。郝朴问,你和你妈说过吗?女孩说,说过。郝朴拍拍女孩的头,让她上课去了。
郝朴从酒场上把大蛋拽出来,大蛋红着半颗脑袋,和郝朴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后见郝朴的脸绷得紧紧的,不言声了。
郝朴冷声问,知道我为啥找你?
大蛋吐着酒气说,不知道。
郝朴问,真不知道?
大蛋摸不透郝朴的用意,声音一下虚了,什么事,你问嘛。
郝朴说,我不问,我让你自己说。
大蛋擦了擦脸,我没虐待他,就是那天我气了他一回。
郝朴怔了怔,又暗暗一笑,依然绷着脸说,他是你老子,你想气死他?
大蛋的气也粗了,不是我气他,他实在不像话,让他一人住一间房,他嫌闷,非要和我们一块儿住,我和媳妇干那事……大蛋不说了。
郝朴骂,你又不是种驴,他睡了你再干不行?
大蛋哭丧着脸说,十二点前他根本睡不着,我和媳妇只能在后半夜……就这,他还醒,嫌我们折腾的声音大了。
郝朴说,我不是来听你炕头经的,你还有啥事瞒着我?
大蛋一脸纳闷,没有了啊。
郝朴说,你要说实话。
大蛋很委屈,我说的就是实话。
郝朴冷笑,何牛倌失火那天下午,你是不是和何牛倌吵架了?
大蛋的脸突然间纸一样苍白了。
郝朴格登一下,他本想诈诈大蛋,没料他立刻露出了怯相。
大蛋结结巴巴地说,吵……吵……是……吵来着,可……我……啥也没说。大蛋的头晕了,话语漏洞百出。
郝朴道,你给我说实话,到底为啥吵的?
大蛋结结巴巴说完,便惶惶不安地望着郝朴。
郝朴问,真这样?
大蛋说,真的。
郝朴便骂,吃了几天白面你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了,你以为何牛倌是天神,你要啥他给你弄啥?
大蛋羞愧地说,我鬼迷心窍了。
郝朴顿了顿,终于问,那火是不是你放的?
大蛋叫起来,不是!我没放火!郝叔,你可别冤枉我,我啥也没干。大蛋惶恐而又绝望。
郝朴说,没有就没有,我不会冤枉好人。
大蛋又发了半天誓,拎着汗漉漉的头走了。
这一夜,郝朴又失眠了。大蛋虽然爱耍白皮,但本性胆小,按理说的是实话,可他当时的神态又令人犯疑,如果没做什么事,大蛋为啥那样害怕?郝朴悟不透,也不知该不该把这新线索和老秦说。
女人自觉早上做了理亏事,摸过来,要补偿补偿郝朴。郝朴一推,烦不烦人。女人委屈地甩给郝朴一个后背。
这时,有人砰砰地敲大门。没等郝朴穿好衣服,来人已跳进院敲窗户了。郝朴问谁,听出是李翠,忙问,出啥事了?李翠只让他开门。
郝朴以为村里出了啥事,没料李翠生硬地问,郝村长,你问娃啥话啦?
郝朴脸一沉,怎么了?
李翠说,娃的话不能当真,万一出了啥事谁负责?
郝朴问,你是为了这事?
李翠说,不为这事,我咋敢打扰你?
郝朴冷笑道,我没找你,你倒找到我头上了,作为一名村干部,你知情不报,本身就是失职。
李翠说,娃的话哪能当真?随便乱说不是给你添乱子?
郝朴猛就气粗了,娃的话不当真,你急什么急?不止我要查,派出所也要查,你能阻止了?
李翠说,工作上的事你咋训我都行,可是娃……郝朴说,你是想让我给你的娃道歉是吧,你觉得我这个村长不值钱是吧?你还嫩着呢。
郝朴火冒三丈地窜到村部,拨通了老秦的电话。完了又有些后悔。这没影儿的事,不宜扩大。他呆了一会儿,耷拉着头回来。李翠已走了。女人替郝朴抱不平,一个烂妇联,在村长家大嚷大叫,没王法了?郝朴闷头睡了。
半夜时分,老秦的破嗓子就在郝朴的窗外嚷嚷了。郝朴拉开门,问,你怎么连夜来了?老秦说,这事我敢怠慢吗?穿上衣服跟我走。
郝朴提了瓶酒,硬把老秦拽到村部。老秦边喝边骂,你这是纵容犯人,郝朴说仅仅是猜疑,别过早下结论。
清早,郝朴将大蛋叫到村部。大蛋看见板着面孔的老秦,脸刷地白了。
老秦说,你别怕,我调查一下你和何牛倌吵架的事。
大蛋点点头,腿有点抖。
老秦说,你必须说实话。
大蛋点头。
老秦就问。他问一句大蛋回答一句,大蛋的每句话都很肯定,可他却不敢直视老秦。
最后,老秦加重语气问,真是这么回事?没落下什么?
大蛋说,没有……我可以走了吧?
老秦说,先回吧。
大蛋疑疑惑惑地扫了老秦一眼,低头走了。郝朴有些后悔,这消息不该过早地告诉老秦。随后,两人又去找何牛倌。
何牛倌迟疑半天,方说,那天大蛋找我,让我替他在城里谋一份差事,我没应,他就和我吵起来。何牛倌的话与大蛋的口径相合。老秦又问了些别的,何牛倌只说没啥,没啥,大蛋不会记仇。出来,老秦又要问小女孩话。郝朴便领他去了学校。没想到老秦一个粗人,却很会套问,套了几句,小女孩终于说,那天她听见大蛋骂何牛倌,你那老骨头也就是一把火了。老秦拍拍小女孩的头,满意地笑了。两人折回去问何牛倌,何牛倌显得很生气,大蛋干不出丧天良的事,你们别冤枉他。老秦让何牛倌回忆大蛋是否说过那话,何牛倌倔强地说,我没听见。
老秦像一只闻着腥的猫,眼睛亮亮的放光,他对郝朴说,这事交给我,我一准摸清。郝朴晓得他话里的意思,忙说,这事一定要慎重。老秦道,上头一次又一次地催,好不容易发现一条线索,能丢了?你放心,我有我的套路,他没干,我也不会冤枉他,是他干的,一定让他招出来。
大蛋被老秦传到派出所后,郝朴如坐针毡。无论什么样的结果,对郝朴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
仅仅一天时间,老秦就打来电话,大蛋招了,那火是他放的。老秦的声调里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得意和喜悦。郝朴搁下电话,心急火燎地赶到派出所。老秦讲完经过,郝朴疑问,你没打他?老秦嘿嘿一笑,干我们这一行的,哪能手软?郝朴一跺脚,大蛋胆小,要是……老秦打断他,你自己去问?郝朴果真去向大蛋证实。
大蛋缩在墙角,形容委琐,目光困顿,两眼红红的,眼角还沾着眼屎。看见郝朴,立即将头埋下去。
郝朴问,那火是你放的?
大蛋点点头。
郝朴说,你决不能说假话。
大蛋目光呆滞地看着郝朴,不言语。
郝朴问,老秦打你了吗?
这时,老秦探进头,我怎么会打他?
郝朴看着大蛋,你为什么要放火?
大蛋说,我糊涂哇!随后,抱头痛哭。
郝朴呆呆地站在那儿。老秦说,供词写得很清楚,想知道什么,你就看供词吧。郝朴什么也没说,只是咬了咬嘴唇。
两人将这件事向黄书记做了汇报。黄书记很高兴,这就好,这几天我吃不好睡不好,一闭眼就是那场大火,这下好了,我们终于有了交待。老秦问怎么处理,黄书记说,必须等刘县长,刘县长现在省里开会,调查是咱们的事,处理是上面的事。
一脸轻松的黄书记给郝朴和老秦摆了庆功宴。郝朴没有黄书记那么轻松,他心里越发沉了。
郝朴卷着一身酒气回到北滩,他设想了种种情景,却没有想到眼前的景象:郝老汉跪在他家门口,大蛋媳妇靠着墙抹眼泪,旁边是一脸僵肉的何牛倌。
郝朴很生气,你们这是干啥?
郝老汉灰黄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抓救命草似地抱住郝朴,郝村长,你救救大蛋,他犯了罪,我去顶他。郝朴道,你胡说些什么。他欲拽郝老汉,郝老汉就是不起,眼泪、鼻涕全抹在郝朴身上。郝朴挺心酸,细讲起来,郝老汉还是郝朴的叔辈呢。大蛋媳妇则红着眼睛问能判大蛋什么刑。郝朴说,我想也就拘留几天。郝老汉说,你给讲讲情。郝朴说,你不起来,我怎么想办法。郝老汉慢腾腾地站起来,一脸凄惶。郝朴又哄劝了几句,方将郝老汉和他儿媳妇劝走。
一直没说话的何牛倌问,大蛋承认火是他放的?
郝朴点点头。
何牛倌恶叫一声,他糊涂!
郝朴说,他确实糊涂。
何牛倌怪怪地笑了几声,慢慢转过身,佝偻着腰,一步一步挪出去。
郝朴迷惑不解地盯着他的背影。
就在这天夜里,老秦慌慌张张地打来电话,说大蛋逃走了。
刘县长、黄书记、郝朴一同去市里向何副市长汇报何牛倌家失火一案的处理情况。何副市长听完,严肃地说,大蛋纵火不对,可细想想,能全怪大蛋吗?平时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够,村民们缺少法制观念。三个人都点头。何副市长道,怎么处理大蛋,由司法部门决定,一切按法律办事,不过,我建议从轻处理,乡里乡亲的,别因这件事伤了和气。
三个人都松了口气。
从市里回来没多久,黄书记开着车,想接何牛倌,没想碰了一鼻子灰,何牛倌死活不肯随他走。无奈之下,黄书记找到郝朴,让郝朴帮忙。郝朴说何牛倌那牛脾气,谁也没办法。黄书记动了感情,说,老郝,我没少训你,可也没亏待过你,这个忙,你真不肯帮?黄书记说到这份上,郝朴不好再推辞,答应劝劝何牛倌,让黄书记回去等信儿。
没等郝朴找何牛倌,何牛倌自己倒上门了。数日不见,何牛倌老得不成样子,满脸榆钱大的老年斑。郝朴忙扶他坐下。
何牛倌咳嗽几声,说,何村长,我认罪来了。
郝朴说,何叔,你胡说什么呀?
何牛倌说,我心里憋了很久了,憋不住了,不说出来,我难受啊。
郝朴不解,你要说什么。何牛倌说,那火是我自己放的。
郝朴笑说,你开什么玩笑?
何牛倌一脸凝重,我没说瞎话,真是我放的。
郝朴呆住了。
何牛倌抹抹眼睛,缓缓地说,我老汉吃粗饭咽粗菜,可我活得自在,自从二娃当了副市长,我这日子就啥也不成啥了,今儿张局长找我,明儿李乡长找我,我别不过面子,就随他们找,我知道我这是给侄儿添麻烦,可没法子啊。村里人今天找我干这个,明天找我干那个,好像我是活神仙,我不答应,他们就翻脸。我在北滩呆了一辈子,没和谁闹过别扭,没想到老来老去,成了大伙的仇人。乡亲们能优惠贷款,我先前觉得是沾了我的光,可后来看到石老大他们弄成那个样子,我才知道,我害了他们。我越琢磨越觉得自个儿是个祸害,除了给侄儿找麻烦,除了得罪人,除了害石老大那样的人,我还能干啥?那天,大蛋骂我,我灰心透了,就动了死的念头。没想到……郝村长,你不该救我啊。
郝朴呆若木鸡。半晌,方问,调查时,你为什么不说?
何牛倌说,我怕给侄儿丢人。副市长的叔叔往死烧自己,传出去,别人怎么看他?我想守着这个秘密,可大蛋逃跑后,我再也沉不住气了,我向你坦白。
郝朴依然疑虑重重,就算这样,你也不用把自己烧死呀!
何牛倌长叹一声,我是为二娃着想,何家祖辈种地,二娃奔到今天这地儿,不容易呀,我不能拖累他坏了名声,毁了前程。
郝朴跌坐在那儿,什么也说不出来。
整整两天,郝朴被何牛倌的话罩着。
调查结果已汇报了,如果将真相传出去,黄书记、刘县长的脸往哪儿搁?何副市长会怎么想?老秦搞逼供,要受什么处分?郝老汉知道大蛋被冤枉,会怎么样?郝朴不寒而栗。可如果隐瞒下去,就让大蛋一辈子背着冤枉?郝朴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
郝朴更知说出真相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可想起何牛倌那悲苦的样子,郝朴又想,何牛倌敢烧自己,我怕什么?村长是啥,村长就是守风口的。想到这儿,郝朴的手下意识地向电话机摸去。抓起电话,突然又想,真相应该向谁报告,报告了又能怎样?他打个激灵,整个人就木在那儿。
原文载于《长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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