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就是不喜欢读比我年纪小(或年纪相仿)的外国作家的小说,这多少有点没道理地偏执,但多年来,却一直固执地坚持着。迄今为止,读到的最接近我年龄的作家是日本的吉本芭娜娜,比我大四岁。今年春天,我有机会与中国作协外联处的老师陪同日本作家立松和平参观家乡的湿地,与他谈起吉本芭娜娜的长篇小说《哀愁的预感》,赞美之情溢于言表。立松和平却说,日本还有许多好的年轻的作家。当时,我只当他是骄傲并谦虚着。如果说,吉本松动了我原有的执拗,那么这本书,则彻底改变了我的盲目与无知。《午后四点》的作者诺冬只比我大一岁。她的简历中,说明问题的那一类奖项,让我的眼睛飞鸿掠水般一扫而过。说到她爸爸曾是驻日本大使、驻中国大使,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倒觉得她一定占了“大使”的许多便宜。当我看到她“六岁来过北京,在三里屯住了两年,并根据那段经历写成了小说《爱情与破坏》,受到读者欢迎”时,我的目光开始放平。不禁翻开扉页,开始接纳她——
“每天下午四点,他们唯一的邻居必然准时到来,不说一句话,干坐两个小时后又准时离去……”达利的钟挂在枯枝上、散在地上……就这样,事情不紧不慢地开始了。当我把这八万五千个字一字一字地读下去时,我愣住了——我不再相信所谓的经验和经历。如果,有一种人叫天才。那么,诺冬便是;如果,有一种才能叫天赋。那么,诺冬便有。在她之前,我孤陋寡闻得好像连比利时的小说都没接触过,更说不出谁的好谁的坏。但我想,这一本就够了,诺冬让我认识了今日的比利时作家。
这是一个情节极简单的故事。希腊语和拉丁语教师埃米尔退休后,与妻子朱丽叶搬到了一个叫莫沃的乡村,那里有林间空地、有河水、有漂亮隐蔽的屋子,墙上还攀爬着一棵紫藤。他深信“要活得快乐,就得藏起来”,于是,他们就那么做了。还没等独处的喜悦痛快地释放与享用。他们唯一的邻居——医生贝尔纳丹就前来造访。他们原以为他只是出于礼节性的拜望,可是,事情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从此后,每天午后四点,贝尔纳丹准时到来,来了之后又不说话,只是枯坐,回答提问时,也不过才用电报体的一两个简明扼要的字。干坐两个小时后他又准时离开。一日复一日,埃米尔夫妇本想平静、安宁的生活一天还没开始,就此宣告结束。他们恼怒着,烦不胜烦,却又不知所措,善良的本性让他们不好意思把邻居拒之门外。恰好,埃米尔最钟爱的学生克莱尔前来拜访他们,埃米尔不好直说让贝尔纳丹回避,而贝尔纳丹的表现使克莱尔疑惑不解,她的匆匆离去让埃米尔心生愤怒。“竟能容忍这种怪人,难道我真的老态龙钟到让学生看不起的地步了吗?”埃米尔的耐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两个月后,面对一如既往像钟一样按时钉在椅子上的“怪人”,修养极佳的埃米尔忍无可忍,终于冲着贝尔纳丹歇斯底里地吼出了与他的身份极不相配的那个字——滚!果然奏效。埃米尔家那把深陷的椅子上,再也没有了那个黑夜一样沉默的人,再也没了那个与世界有着“深仇大恨”的人。
可是,某天的夜半,汽车隆隆的机械声把埃米尔唤醒,他寻声而去,竟发现了企图用汽车尾气自杀的“怪人”——不过,他没有死成——这就意味着埃米尔夫妇的“黑暗日子”还要继续下去。但是,他们是慈善的——当他们送走了急救的贝尔纳丹,来到了邻居的家——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啊,肮脏、恶臭、怪异、油腻、黑乎乎、阴森森,怪人的妻子贝尔纳黛特巨大“囊肿”一般陷在一张合成材料做成的软垫子上,胸脯像热气球一样起伏。而他们的屋子里,却叮叮当当地响着分秒不差的无数个钟表……
埃米尔夫妇开始照顾那一对病态的夫妻,主动送汤和吃喝给他们。而他们像疣猪和抹香鲸一样吃着、喝着,仍表现出不满、不耐烦和无聊,整天皱着眉头,像全天下的人都是他们的债农。可是有一天,被送去的小汤锅却原封未动地被送了回来。这让埃米尔夫妇不安起来,让埃米尔终于醒悟:“被迫的幸福是一种噩梦。”拯救他,反而是害了他!于是,埃米尔启发贝尔纳丹说,“如果你自杀,我不会再拦你。”而“怪人”则冷笑着,活得好好的。六十五岁的埃米尔不得不再次行使他助人的善举——出于同情,在一个深夜,他用一个枕头堵住了话语本来就不多的贝尔纳丹的嘴巴,终结了“怪人”最后的声音……看来,面对野蛮,文明毫无用处。
像话剧的台词,我惊叹于诺冬睿智、精准、美妙绝伦的人物对话,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而深藏其中的节奏和旋律,却环环相扣、步步紧逼。这部小说有故事性,却又不落俗世的窠臼;有文学性,却又不晦涩、艰深;语言犀利,却又不尖酸、刻薄。行文中,时而引经据典,时而轻松俏皮。一个极其严肃的命题,常常在她嬉笑怒骂的表述中传递出来。可笑与不安、讽刺与宽谅、荒诞与智慧、哲理与日常、无比的残酷与罕见的幽默、山穷水尽与柳暗花明、唇枪舌剑与妙语连珠,像一个“坏女孩”(评论界称她为“坏女孩”)的把戏,变幻莫测,而不是一马平川、陈陈相因。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下一段,下一行,下一个标点,她将如何让他们吵起来、让他们笑出来;她又将把我们引向哪里。读她的书是一种艰巨的考验,时时挑战我们的智商和心力。记得看NBA实况时,每进一个好球,解说员都会极具煽动性地突然大叫:“漂亮!”而这个“球”,仅有“漂亮”两个字是不够的——这样的小说,是不能漏掉一个字,并且想看第二遍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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