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准备好了的惊恐、颤抖、哆哆嗦嗦、愤怒,似乎极少派上用场,对于一本以“谋杀犯的故事”为副题的小说,这样的结果有些始料不及。因此,我相信了封面右侧细小却不容忽视的一行字:使你在怦然心动的同时,感受到一种更为凝重的东西;更相信了左侧的四个字:译文经典。同时,也印证了——这是“离奇浪漫的情节,神秘邪恶的人物,凄楚恐怖的故事,生动流畅的叙述……一个文坛奇人制作的醇厚的《香水》,他和它,须用心灵而不是鼻子去赏识。”
在我有限的阅读和模糊的印象中,谋杀向来都是与神乎其神、扑朔迷离、陷阱与圈套密不可分,但这个故事却是单线条的,一根筋,不用在纸上画下树枝一样纵横交错的分杈,也不用七涂八抹地勾出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他们像一出戏剧不太关键的配角,像一阵阵疾驰而过的旋风,都在为那个令人咬碎钢牙的杀人狂魔格雷诺耶的亮相而闪在一旁。全文按照恶魔从生到死的顺序,一路平铺直叙,不离本题,没有倒叙、杂糅,没有内心独白,一心一意地讲述着,“效法的是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的创作手法……”分明是传统手法表现力的再一次显现。曾经,在文中,还有一小段对话用了剧本的格式,让人觉得更有在场感和戏剧的冲突感。它“把侦探小说、消闲小说和艺术珍品融合为一体”,发散着说不清的特别魅力和气息。
我准备好的耐性也没用上。本来,我是想扳着指头,一个一个地数那被害的少女,她们的容颜、服饰、步态,她们的纤手、秀足、微凹的锁骨、光滑的肩头、小山包儿似的只有那么点儿意思的乳房、小巧可爱的雀斑,可是没有——只有三言两语,就匆匆地把她们统统了断了。1753年9月,他掐死第一个马雷大街正在加工黄香李子的少女时,仅用了两三行字。即使是用棍棒敲死最后一个美人洛尔,也没花太多的工夫和心思(只有5页的篇幅传递着恐怖,像侦探、谋杀之类的小说那样,而全书是235页。其余二十多个少女的死,只提了概述性的几个字)。
格雷诺耶是个传奇人物,他一出世,就被痛风、梅毒、轻度肺结核的母亲撂在巴黎最臭的宰鱼摊旁。婴儿时,他被乳母憎恨、被丧失嗅觉的看护人加格尔夫人虐待,八岁时被卖给制革匠格里马、并像牛马一样干活、度日。他第一次杀害十三四岁的少女,萃取其体香制造香水而使香水制造商巴尔迪尼重振绩业。后来,他离开巴尔迪尼的盘剥徒步到南方去,又在荒山野人一般穴居了七年,在山上,他被“人间”的气味吸引,又到生产香水的名城格拉斯的一个香水店里当了伙计,其间,他杀害了二十五名具有特殊气味的少女,被捉后,他荒谬地死里逃生,却在返回巴黎后被众人分尸而食。他“像只扁虱那样易于满足,像有抵抗力的细菌那样顽强”。格雷诺耶相貌奇丑,一只脚还有点畸形、凶恶、残忍,但他依靠狗一样超人的嗅觉——也像患了狂犬病的狗一样,“收集”少女的体香,更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到处被追打、被处死。
十五六万字的篇幅,聚斯金德(1949—)都在说些什么?我收紧了皮肤和心脏,绷紧钢丝一样的神经,等待字里行间忽然蹿出来的惊骇——就像在暗夜的荒野中独行,等待横空穿过的一条野狗,或被风声、也许是自己的影子忽然引出的惊吓,四肢无力,瘫软如泥。可是,我不说我没有达到预期的毛骨悚然,不说,但我记得更多的则是——
私生子格雷诺耶因为“没有小孩应有的气味”、因为贪吃,如何让乳母害怕和不满;格雷诺耶如何让圣梅里修道院的长老泰里埃左右为难、不好处置;记得聚斯金德如何点数他的熏衣草、香柠檬、迷迭香;香水制造者巴尔蒂尼如何交给他一条粗羊毛毯、一大条香肠、二十五法郎打发他走人;格雷诺耶在康塔尔山上,如何寻找草舍、炊烟、一段篱笆、一座桥梁和一群羊,如何“待在他自己创造的心灵的世界里”;看似疯狂的人们如何将那个时代最可恶的惩治罪犯的计划,变成盛大的酒神节的狂欢……所有这些,就像格雷诺耶调配香水一样,聚斯金德那么细致、耐心、不温不对、兴味盎然。
感觉得出,那些字词是留给嗅觉的,清新而雅致,有着植物的气息,一点儿也不像是在描绘一个残忍、发指的非人性的魔鬼行凶的过程,倒觉得,周遭弥漫着童话的色彩和气流。即使写到主人公出生的宰鱼台,写到他在制革匠格里马那里所囿的肮脏处境,写他吞吃蝾螈、游蛇和地衣、苔藓,也闻不到臭气,奇怪,那时候,我的嗅觉一直是关闭着的。但是,看似欢快的讲述、对“受歧视者和先天不足者丝毫没有感伤”的描写,也许正是“聚斯金德氏”的幽默和讽刺——用另外的方式,反映出了资本主义剥削的残酷性,流露出他对小人物不自觉的同情。自高自大、残忍、仇视人类,格雷诺耶的结局只能是自食其果。
说来真是凑巧。在鲁迅文学院的课堂上,北京电影学院的苏牧老师给我们带来了《香水》的课件。我依稀记得,叮叮当当的马车带着神秘与风尘远远而来、辚辚驶过,坐在帘笼下朱颜粉黛的美女一定是参议里希斯的女儿洛尔,她正满心欢喜地奔驰在去往拉纳普勒的路上。我还记得格雷诺耶像贼一样匆忙躲闪到路旁大树后慌张、贪婪的眼神,记得他性格鲜明、古怪的那张邪恶的脸……不过,在书中,我并没有读到相关的篇什。我觉得洛尔应该更纯美、更清澈一点,像清晨的露珠儿一样,而不应该有那么高贵、冰凉、颐指气使的冷艳——那不是少女,而是贵妇的冷美。看来,文字与影像是不同的,影像太确定了,文字给人预留的空间则更大些。但那几个定格的分镜头,让我嗅出了这一瓶“香水”的独特味道,仿佛提一提鼻子,就能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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