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朱宝玉妙施离魂计 顾三少折花空折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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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良生并非花影恨中意的那一类长相,她和众花寨的阿姑一样,都觉得顾三少那样带些稚气、眉清目秀的样貌才舒服。秦良生因长时间被头带勒吊的那双眼有一些自然而然地突鼓,皮肤干净却晦暗,眉毛刻意修得很淡泊,使他显得年轻,顶重要的是走起路来腰背挺得颇直,端严到了偏执的嫌疑。顾三少自内里散发的那种病态,在秦良生身上是找不到的,花影恨认为只有正气的人才具备,自他收走她芳牌那日起,便爱上了的。然而她又不自觉得要从秦良生身边退开,因听韩九姑讲过,自尊心太重的男人容易不把女人当回事,虽不能正大光明为她摆房,亦不代表无法风流;但秦良生骨子里并没有所谓的色欲瘾头,听旁人开黄腔偶尔还会嫌恶地偏过头去,皱眉咧嘴,甚至偷偷向她扮鬼脸;她起初觉得他是天真,后来却渐渐咂摸出一点泥土气来,模糊记得从前韩九姑给陈塘的大户人家做帮佣时,饭点一到便蹲在厨房外头的廊沿下吃饭,听到一些厌弃话也会那么样挤眉弄眼,以消除心中不快。那时的花影恨还叫朱秀珍,给块糖就对人家唱一段《客途秋恨》,逗得他们哈哈大笑。所以她不确定爱上秦良生的究竟是朱秀珍还是花影恨,是对童年干净又困苦的人生有所留恋,抑或只是看中一个男人最基本的品质。

    那日秦大少被花影恨劝回之后,次日关大少摆田鸡局,两个人于是又碰了面,当日洋行老板的大儿子马昭德亦在,系他送去的局票;偏巧白玉梅正在洞庭楼陪顾三少试菜,转局还要再等一歇,白玉珍自然也便没有来,于是只花影恨一人撑场面,坐在马大少与秦老板中间,饮过几杯后,见客人面上都淡淡的,便将心一横,笑道:“也不知为什么,嗓子眼发痒,想唱几段。”关大少正愁太清静,她这一提议,桌面上即刻掌声一片,她在热烈的欢迎里欣然起身,咿咿呀呀开了唱,依旧是“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正唱到酣处,豆粉水引了一位阿姑进来,梳挽髻双鬟前刘海,双腮粉香轻红,杏红口脂点成樱状,双眸浑圆且明亮,嘴巴却是扁的,眉形勾成摩登的尖细状,略微显得凶相;身上一件月牙袖粉红羽纱滚银边旗袍,下摆处雪白雀尾纵横交错,华丽繁复,外罩一件缝白色珍珠边的针织背心,似有若无地贴住臀部,走起路来,背上风情更似正面,细腰与丰臀仿佛被用什么仪器将它们强行拼接起来的,比例失调,却又出奇撩人。花影恨只当看不见,继续吟唱,关大少两眼发光,忙站起身来,一把拖住这位阿姑坐了,笑道:“宝玉啊,越来越有前有后[76]了嘛!”

    朱宝玉猛摇一摇手中的檀香扇,眼角一挑,道:“怎么不叫玉梅过来?”关少道:“她应了顾少的纸,要迟一点才转局。”朱宝玉遂冷笑:“她转局也该转来了,再不来,必定是去字花档碰运气了。”马少惊道:“那顾三少的局想必坐得也无安稳。”朱宝玉见花影恨已一曲唱毕,遂挪了一下凳子,将酒壶放到花影恨跟前,笑道:“花姐姐倒是唱得越来越嗲了。”花影恨回道:“听讲白玉梅这几日总出去赌字花,要不然哪里轮得到我。”朱宝玉“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道:“如此讲来,还得多谢那醉酒佬。”“此话怎讲?”秦老板与关少都忍不住追问。“前天夜里,玉梅出顾三少的局,回来时已是深夜,私包手车夫全都转去困觉了,她只好自己慢慢踱回来。走到巷口胃有些堵堵的,想找个墙根吐一吐,谁料到迎面走来一个醉酒佬,见着玉梅,竟把裤头解开,露出昂勾[77]……”朱宝玉讲得正欢,花影恨惊呼道:“那不是吓死她了?”

    “哪里吓得死?”朱宝玉有意无意将手搭在关少大腿根处,道,“她不知道多开心,即刻脱下一对高跟鞋,飞一样奔去坐巴士呢!”关少已是浑身酥麻,颤声问道:“她这么晚去搭巴士做什么?”朱宝玉掩口道:“赶去中环买四号‘逢春’[78]啦!”众人恍惚大悟,即刻笑作一团。关少笑得脸膛绯红,先前一团欲火竟不小心笑散了:“那她可有买中?”朱宝玉回道:“她系走火入魔了嘛,已连续买了好几次夜厂,次次都系要‘逢春’,次次都逢不着,害得顾少要点她的牌都点不到,生意没得做,老本倒是贴进不少。”

    关少拿出玉石鼻烟壶拍在朱宝玉手上,问道:“你们阿姑个个都系烂赌鬼,宝玉你这样的姿色,谭少已讲过无数次要给你埋街,你怎就不肯?偏要赌字花养老来的。”朱宝玉一对媚眼横向他,道:“关少讲得倒是轻便,谭少不过嘴巴讲讲要埋街,他家中正房夫人那么凶,前阵子冲进太湖楼把甫丽莲给打了,我要埋街给他做小,今后日子比在花寨还要苦呢。”说毕,嗅吸了一下鼻烟,在关少怀里打了一个喷嚏。马少对朱宝玉那么样肆意的可爱模样有了好感,遂接口道:“可见朱小姐你也好这一口。”

    朱宝玉刚要回应,只觉脚背被什么东西蹭过,下意识地往低了看去,那只镂空花纹黑底白面的牛皮鞋疾速抽回,她心下便有了些猜测,有些不该讲的话亦脱口而出:“花姐姐你真是失德,那次明明秦少都把你芳牌拿在手里边了,你居然还劝人家回转去。把人家急得像无头乌蝇,连饭桌底下勾个脚都勾错,竟搭到我这边来了。”因话讲得太明,秦良生面孔遂涨得通红,马二少脸上亦有些不活络了,花影恨倒是会见貌辨色,遇上这样没心没肺的吐白亦有些恼了,只恨不能当场掴了朱宝玉,只得执起红酒酒瓶,为秦良生斟了一杯,笑吟吟道:“秦老板,当日是我花影恨不识抬举,你就看我薄面,把酒饮下,免得我以后几天晚上困觉都困不着。”一番话,讲得底下一片羡叹,气氛这才松驰下来。

    朱宝玉似乎促狭得还不过瘾,亦兴致勃勃强灌了关少一杯红酒,尖声道:“你睇,人家对秦老板亦是情深意重罢?我不是你契家婆,所以你不叫我的局,我宝玉亦不会困不着,等下白玉梅来了,我自动就走,让花姐姐和白玉梅好好招呼,你们也可欢度春宵罢。”花影恨知朱宝玉是暗指白玉梅心机深重,又有些狠手段,与她狭路相逢必有一番恶斗,颇有观西洋镜之嫌,她当下便要发作,转念一想,怕坏了与秦良生先前说好的事,只得忍下来,笑回:“你又不去赌字花,找理由走那么急干什么?白玉梅亦不知几点才能转来,恐怕等她买完‘逢春’呀,局都散了。不过今次我听师爷讲,秦老板倒是对字花熟得很,时常放些口电[79]出来,只你也知的,我不太中意这个,每次都听过算过。秦老板,师爷讲的可是真的?”

    秦良生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得胡乱应了一个“嗯”字。朱宝玉即刻双眼发亮,将整个身子扑到他跟前,问道:“秦老板哪,您讲您讲!今天应该买什么?”秦良生求救一般望住花影恨,麦大少与马大少已瞧出端倪,知是花影恨有心要耍弄她,便从旁敲起边鼓,指住秦良生的鼻子道:“对对对,上次你还放过口电给花影恨,可惜她不玩,浪费掉了。”朱宝玉一听越发急了,几乎要将秦良生生吞活剥,作虎狼状抓住他一只手臂,问今天要买哪个号。秦良生只得憋着气吐出四个字:“三……三号荣生。”

    “三号?荣生?”朱宝玉生怕自己听错,继续迫近,秦良生忙点点头,借提筷之便挣脱她那只擒住他的手。有了口电,朱宝玉屁股底下便开始长钉了,坐立不安,却被关少搂着,不好离开,眼睛盯住墙上那枚挂钟,已靠八点,再过四十分钟,去中环的巴士便要停了。想到这一层,朱宝玉恨不能一桌人瞬间消失,好让她飞速登上去往中环夜厂的巴士,抓住发财良机。偏巧一个豆粉水跑入,秉道:“白玉梅姑娘讲是身材不舒服,出过顾三少的局便回转去了,差我跟几位少爷讲一声。”

    几句话已险些将朱宝玉的心肝揪断,她不得不强颜欢笑,拼命给关少灌酒,关少知她心思,哪里肯上当,反倒刻意放慢速度,与花影恨打情骂俏起来。马大少有些于心不忍,说道:“宝玉啊,看你火烧火燎的样子,勿如不要等到散局,现在就去呀。”花影恨亦附合:“是呀,再不去,末班车也没有了。”朱宝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扭捏地望住关少,唯有他给话,才能放她活路。可惜白玉梅接了局又推掉,关少那张砧板一般肥厚的脸上已显出不快,见朱宝玉神色比他更为焦虑,哪里还肯放过,径直扯起嗓子道:“坐这里陪我,等一歇就点你的牌。”朱宝玉已快哭出来,恰巧秦良生看了一眼怀表,似在提醒她“吉时将过”,于是愈发饥渴,只得站起来,假装要去如厕,刚走出没一步,却被关大少抓住右手,正色道:“快点回来,我有些头晕,替我挡挡酒。”朱宝玉恨恨甩开手走出去了。马大少觉出他的不快,劝道:“你也知道宝玉这个人,有字花赌是命都不要的,让她去啦。否则就算身体在这里,心也不在,我们都无趣的。”关大少点头道:“讲得有理,等下她回来,我便让她回去。”

    正说着,朱宝玉已面色苍白地转回来,胭脂像是被洗掉了,一张脸都是湿的,唯独嘴唇在水光中依然鲜艳润泽,外罩针织衫已脱去,挽在臂上,更突显剧烈起伏的胸部。众人见她这般模样,均露出一脸惊讶,花影恨忙走上前搀住她,孰料被她大力推开,一个踉跄跌到马大少膝盖骨上,后腰遂疼痛不止。只见朱宝玉冲上前,一把揪住花影恨的头发,对方条件反射般直起身子,被她劈头甩了两记耳光。

    “你个衰仔!你当初怎么跟我讲的?要为我埋街饮井水,要叫我安安心心做正房夫人!哄我把身上所有积蓄都给了你!现在呢?去了广州几多年,现在一点点音信都无。你还算人?你还算人啊你?衰仔!杜广申你个衰仔!”骂到间中,朱宝玉已放了花影恨,径自坐在地上打起滚来,怀中紧紧抱着那件镶珍珠的背心。起初席间所有人均未反应过来,直至听到“杜广申”三个字才恍然大悟,关少与秦良生即刻上前将她拉起,交予两名闻讯赶来的小厮,马大少亦摇头道:“可见鬼上身的事情竟是真的。”此时花影恨已好不容易站稳了,由秦良生扶到另一个房里去洗漱。

    朱宝玉被小厮抬到楼下时,已恢复了神智,抬手掴了小厮一掌,骂道:“衰鬼!你想把我抬去哪里?”小厮捂着脸道:“你鬼上身,我们等下歇要去请仙姑……”话未讲完,已被她啐了一口:“请仙姑?请你个大头鬼!我好得很,现在赶时间,你们赶紧回去罢,莫挡我财路!”刚刚进来秉过麦大少的豆粉水恰从内厅慢腾腾晃出来,见到朱宝玉忙上前赔了个笑脸,道:“平常见了我们都像见财神,今天怎么像见了杀父仇人?”朱宝玉咬牙掐住那豆粉水的后脖狠狠摇了一下,道:“你当然是我的杀父仇人,挡人财路,就似杀人父母!这个道理都不懂?”嘴里在骂,人却已走得飞快,出门跑出数百米,只觉心口凉嗖嗖的,低头一看,旗袍领子竟还敞着,外罩背心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下意识要回头去找,又怕来不及赶巴士,那十五分钟一趟的车,如今已到末班,若搭不上,恐要一世追悔。于是她便那样敞着怀,任凭胸口两团白肉随动作起伏跳跃,隔着一层浅白色绣粉色桃花的亵衣都能听见她急切的心跳。

    未跑到巴士站,朱宝玉已听得身后一阵轰响,她刹住脚步,上半身仍往前倾,头却已转向后头,刚那巴士正缓缓向前开来,欣喜若狂,急忙窜到马路中央,伸开双臂阻拦。巴士司机只得停住车,打开车门骂道:“死八婆!急去投胎的么?!”朱宝玉又笑又跳,三步并作两步踏上巴士,坐定后才大喘一口气,道:“司机大哥呀,求你快一点开,我救命呢!”那司机见她急得满头汗,便也不再计较,将车开去了中环。一进字花厂,朱宝玉一面往台前疾奔,一面大叫:“买荣生!我买三号荣生啊!”主持人见一衣冠不整、素白面孔的妖冶阿姑冲入,先是吃了一惊,随后才笑道:“阿姑莫急,先交钱来。”

    这一句,令朱宝玉如冰水浇头,将先前的热情全数淋灭,只剩下奔跑时小腿肌肉的痉挛。

    “钱……”

    她蓦地想起,先前将装钱的手袋裹在背心内,而那背心刚刚才已在慌乱中丢失!这个关乎“三号荣生”的发财梦,就此在她的生命中滑没了。她这才觉出满身的疲惫,软软坐在一张长凳上,欲哭无泪。

    “唉?这不是宝玉?你也来玩?”

    朱宝玉头顶传来白玉梅黯哑的嗓音。

    待花影恨收拾干净,复又回到座位上之后,才发现不知关少何时又送了局票,席间多出两位红牌阿姑,分别是赛花寨的花丽华与咏乐寨的甫丽莲,前者穿着时兴的掐腰短褂,头发用一只璀璨夺目的发箍勒起,露出雪白低矮的额头;后者却意外的低调,只穿一身家常的绣荷边短褂,配乌金绫裙,臂上层层叠叠绕了一串血红珊瑚珠,像是刚从铺上爬出来,只草草扫了些蜜粉便过来了。花影恨见甫丽莲未将胡琴带在身边,便笑嘻嘻问道:“甫姐姐像是被人从睡梦里叫出来的,连胡琴都不带,等下怎唱《海角寻香》?”

    甫丽莲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一通花影恨,方道:“《海角寻香》不用伴奏也能唱,再不济叫酒楼请几个先生来也可以。你回来得正好,刚刚就在讲朱宝玉把你当成杜广申猛打的事呢。”花影恨忙坐到马二少身边,隔着他对甫丽莲蹙眉道:“对对对,刚刚宝玉把我吓着了,她可是真的鬼上身?”甫丽莲道:“这来龙去脉,还是听关少讲,我人呆嘴笨,讲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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