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朱宝玉妙施离魂计 顾三少折花空折枝(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朱宝玉那一闹,彻底将关少因白玉梅悔局一事生出的不快清除得干干净净,他将甫丽莲一只玉手握在自己掌中,心满意足道:“丽莲啊,你是不想让人说你多嘴,坏人都叫我做去了。”甫丽莲夹起一筷咕噜肉塞进关少口内,歪着头道:“这里所有人当中,唯关少讲出来的才是真相,我们只是道听途说罢了,所以不敢班门弄斧,明明是为了不以讹传讹,你说得像我害你。这筷咕噜肉是给你清嘴巴用的,食过荤了,也该讲点让大家知道知道嘛。”一番话,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关少见逃不过去,便只得吞下咕噜肉,开了腔:“原来石塘咀不单单是咏乐、倚红、赛花、欢得四大花寨得势,一些小花寨里亦出过天仙般的红牌阿姑,比方讲天一寨的孙如玉、燕花寨的顾梅香、意乐园的李阿婵,不过其中最出色的当属长乐寨的白云仙。讲起白云仙,那真是风情万种、圆姿替月,最重要的系她一身皮肉都玉脂般滑嫩,双腋生有副乳,你无论捏她哪里都系销魂的。原本这样艳压群芳的阿姑,早就转去几个大寨跟几个红牌抢饭碗了,可惜白云仙系长乐寨事头婆的亲生女,所以只能做自己老母的摇钱树,当宫主身[80]。不过这阿姑性情暴烈,有一次与自己老母吵架,放话讲有朝一日必定要出人头地,不再做老举。若是其他阿姑发这番毒誓,我只当她们发梦,但白云仙讲的却教人坚信能成真,她看起来就有这个金枝玉叶的风范。我原本想替白云仙埋街,她死都不肯,讲做妾与做阿姑是同命,没有意思。我想想便也算了,这才替她引荐了杜广申,那杜广申系我在上海做大烟生意的时候跟他结识的,我虚长他三岁,不过此人看起来极端稳重老练,生得又很靓仔,所以特别讨女人欢喜。杜广申带我逛遍上海大小夜总会,见识到了国色天香的几个美人,他当时得意洋洋,笑我在香港这片弹丸地,见识不到像样的女人。我听了便来气,跟他讲香港亦是有绝色佳丽的,他不信,我便硬拉着他到香港,挑了白云仙给他认得。之所以挑白云仙,倒并非只有她拿得出手,四大花寨的阿姑自然更娇艳啦,不过这个白云仙竟有一些上海滩大家闺秀的气质,我估量着系杜少中意的款。果然不出所料,杜少对这个白云仙系一见钟情,点过几次牌之后便要让她埋街饮井水,所以他回上海之前跟白云仙千叮咛万嘱咐,要她等着他。我当时亦当云仙从此后要飞上高枝做凤凰,心里替她高兴,所以也不大去点她出局,未想到过了大概两个月,她倒来找我了。当时我以为她是要向几个从前的老契道别,从此成为良家妇女。料不到过了些时日再看她,竟是憔悴不堪的一个人,衣衫松松垮垮,腊黄的一张面孔与鬼魅无异。我问她可有等到杜广申,她哭哭啼啼,讲是杜广申离开前跟她讲,要先去告知父母,将事情料理停当了再回来接她,只在花寨开销太大,回去的路资都不够,又接到上海的电报,讲家中父母病重,花费不少药资,于是云仙便把自己全副家当都给了他,让他回去办事。结果那杜广申是有去无回,让白云仙白白等了一日又一日,生意不做,又未曾埋街,这份苦可想而知。我听她哭诉之后,便想到从他手里购来的那批鸦片,依稀记得听朋友讲过,当时上海滩一位大佬的三夫人,因中意一个拆白党,被骗去了一批烟土,怕事体闹大,敢怒不敢言。现在猜测,我买的那批货估计就是这来路,既是讲,这个杜广申应该就是拆白党。”

    “那白云仙知道杜广申系拆白党后,又该如何?”花丽华不由追问道。

    “莫急,听我讲完。”花丽华的追问,给了关少无限信心,他气定神闲接着道,“当时白云仙亦觉出这个杜广申大抵就是拆白党,所以也死了心,继续在长乐寨挂牌。孰料,半年之后,那个杜广申竟再次出现在石塘咀!我叫白云仙去向他追回钱财,她亦听我的话,扯住那姓杜的不放,可惜女人总是心软,她居然二度被杜广申的倾解迷倒,鬼迷心窍到回过头来替他开解,讲他当日失踪系迫不得已,因母亲死都不同意他娶一个红牌阿姑,于是叫他父亲将他关了半年,他近期才勉强逃出来,直奔石塘咀来找她。这番话,你们这样的旁人听了当然知道是假的,可白云仙意乱情迷,却是每个字都相信。于是又白白将她这半年接客的积蓄又给予他,还让他去广州做生意。这姓杜的第二次离开白云仙,便再未回来,令她成为石塘咀的笑柄,连《骨子报》都登了这桩事。有一次,白云仙便是到洞庭楼来出局,我叫的她,刚坐下的时候还好,席间我们叫一个琵琶仔唱了曲《海角寻香》,你们都知道这唱词的,哀艳动人:‘枉我当日富贵花曾经插于佳人之道,家阵花在人不在,所以抱恨悠悠……’正唱得酣处,白云仙突然大叫一声,人像着魔般冲出厅外,向楼道口一棵红柱撞去,刹那间血花飞溅,那红柱发出的声音又闷又响,听得人肝胆俱裂。再看那白云仙,额头都凹陷了一块,皮肉外翻,那个惨相我终生难忘啊!从此后,这洞庭楼将那柱子锯掉了,当日白云仙坐过的包厢亦从此被封,不过每次上楼,我都心里有点发慌。”

    “既然如此,为何你还要来这里摆局?”秦良生已听得入迷,指间的香烟快烧到皮肉都不自觉,亏得花影恨帮他抽走那烟蒂,偷偷摁灭在骨瓷烟缸内。关少长叹一声,整张脸已是油光光的,道:“当日系我将杜广申引荐给她的,多少总有点于心不安的嘛,隔三岔五过来摆摆局,就当是祭奠喽。”花丽华笑道:“关少倒是有心人,不过刚才听讲宝玉是鬼上身了,还要叫神婆来替她驱一驱罢。”花影恨听闻,冷眼瞟着对方道:“她倒真是鬼上身,不过不是白云仙上身,而系赌鬼上身的嘛!”一席人复又笑热起来,关少摇头道:“一个朱宝玉,一个白玉梅,都是赌鬼上身。”

    花丽华蓦地高声呼道:“怪不得玉梅在顾三少的局上说肚子痛要早些走,原是赶去字花厂哪!”甫丽莲因原来与花丽华拼过一个老契,心里总有一个疙瘩,故特意回敬道:“玉梅人在顾三少那里,心却是系在关少身上的。她去赌字花,亦是为减少接局,专等关少关照,梅姑这些天已经对她摆脸色了,再讲薛楚云也不是好吃的果子。所以她要收入好一些,必定要再找个来钱的路子。不像有些阿姑,只要点牌,无论上九流下九流,统统都服侍,她没有那般低贱。”这番话原是讲给花丽华听的,可不痛快的却是花影恨,遂嗔道:“甫姐姐这样讲,可是让秦老板面子往哪里搁?伶人难道不是人?无权喝花酒叫阿姑的么?贵贱分得那么清楚,甫姐姐还不是和富贵之人同坐一张桌面?”甫丽莲方才悟到自己刚刚讲漏了嘴,且花影恨早先与她拍合影那件事便结下过梁子,于是少不得赔笑道:“花妹妹,我原不是讲你的,平常也是对秦老板敬仰得不得了,如今房里还放着秦老板的唱片呢。我人呆嘴笨,向秦老板与花妹自罚一杯,自罚一杯啊!”

    话毕,她便大大方方起身将杯中酒饮尽,像是赌气将自己往低了去踩。花丽华对其刚刚那一通含沙射影的说话所指对象心知肚明,原还为自己碍于面子无法还口气结,却不想花影恨冲在了前头,不由得有些幸灾乐祸,于是劝关大少的酒劝得更勤。

    见大家正在兴头上,马大少便悄悄扯住花影恨的袖子,低声道:“跟我出来一下。”遂起身走出去了;花影恨面露茫然,也跟在他后头。关大少只当看不见他们,一个劲要剥花丽华领口的扣子,秦良生只在一旁边赔笑,也不喝彩怂恿,只默默饮酒。甫丽莲因讲错了话,整个人都闷闷的。

    马大少将花影恨引到走廊尽头无人处,面容忽然变得羞涩,笑嘻嘻道:“我今晚……可否点你的牌?”花影恨略吃了一惊,回道:“这样的事情,怎么还要事先找阿姑商量?”马大少正色道:“我马昭德虽然也是出来玩,男女之事还是讲究你情我愿,所以习惯先要征过阿姑自己的意思,再作打算。”

    她这才将他看真切了,三十岁上下,脸颊塌陷,鼻梁却意外地高挺,眼睛大而有神,只两只松垂眼袋暴露了他的早衰,头颅很大,脖子与身型却是纤细的,身上弥漫一股类似檀香的陈腐味儿,想必发散自腕上那串乌黑的紫檀木细珠;她起初以为他已过了四十,当下却发现原来并没有那么老,老的只是腔调与音色,那稳重里带些沧桑的特殊气韵。他并不起眼,至少在有秦良生的情况下,她眼里是看不见他的,唯有此时此刻,他将她带出来,郑重其事提出要占有她的请求,只是请求,并无蛮横或摆阔,令她平白对他多了几分好感。虽然只是几分而已,远及不上她对秦良生的万般爱慕,却已是荒漠里长出的一片嫩草,令人生风景变得美不胜收。

    “马少,讲实话,我今晚有点事,恐怕你要点也点不得。”她存心要考验一下他,看他被花寨阿姑拒绝后会否恼羞成怒。孰料他却是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仿佛刚才只是要触碰一个迷人的愿景,走进一座海市蜃楼,原来就是忐忑且畏怯的,却不想有人从旁戳穿幻象,他生怕那些在乎的东西一损再损,便下意识地要逃开。这微妙的反应令她又对他生出些怜爱来,一点点,似有若无,当时她还不知道,那“一点点”原是会牵绊一生的。

    “那……”他不晓得该不该讲“后会有期”,只手足无措地怔在那里。她看他可怜,遂道:“明天罢,我事情办完了,不出局,只接待你一位。”这句话复又点燃他心中火焰,两只颓灰的眼亦跟着明亮起来。

    “就明天,我来找你!”他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她在他炽热的掌心里,仍维持冰冷的温度。

    花影恨至今记得初次摆房[81]那日,连下三日暴雨的陈塘碧空如洗,原本泡在水里的烟花地被阳光舔干了湿气,变得温柔明媚。田芳蕊敲开她的门,递给她一包东西,道:“销魂棉,萍姑要我给的。”她打开纸包,里头是一根根卷在竹签上的白棉絮,卷得松软且结实,却不知何用,只得红着脸问了。田芳蕊轻轻戳一下她的额角,将她推倒在罗汉榻上,随后捞起她的旗袍下摆,一脸暧昧道:“每次做完以后,你不用这个把客人留下的子子孙孙都吸出来,可是每个月都要吃苦头?”她被醍醐灌顶,竟也不觉得羞愧,大大方方地接过。田芳蕊涂抹得红白分明的一张脸散发腻人的香气,单眼皮厚厚的,鼻翼纤薄,嘴唇右上侧生有粒细痣,下巴尖得钩尖,系标准的古典美女,且平素说话俱是细声细气的,逼得饮客非得将耳朵贴到她嘴边才能听清楚讲了些什么,只这一贴近,往往便有去无回,不小心从普通饮客变成一世老契。花影恨自认没有田芳蕊那样的本事,她的风流婉转是天然的,心高气傲也是天然的,甚至于心机城府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自记事起韩九姑便教她如何从街坊身上骗糖、骗银钱,她学得很快,知道讨好陌生人的所有秘诀,只当时不知道这是成为红牌阿姑的必备天赋。所以对花影恨来讲,无所谓“变相”一说,她自始至终都是那副心肠,那个气度,水道渠成的品质。而田芳蕊却是后期磨炼的产物,单纯小脚发出的微妙酸臭便暴露其天真的本质,像是把她放进一种容器内强行定形,逼着她珠圆玉润、八面玲珑。所以她们从来都不交心,好都在表面,花影恨摆房后,可能连这样的“好”都变得勉强了。

    田芳蕊死的那日,花影恨只听得楼下最里那间黑房里传出一声惨叫,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她装醉撞入房内,却见萍姑面白如纸地坐在榻前,用一块绞湿的丝巾为一具枯萎的肉体擦拭两腿间的血迹。田芳蕊双目暴睁,胸骨根根突起,两只手背上布满层层叠叠的白印子,系生前被人强行擒住过留下的痕迹。萍姑见她进来,搽满雪花膏的脸上遂结了一层薄冰,但很快便融化了,代之以温柔地哀愁:“小花,快点过来帮忙!”

    她不由往后退了几步,房内的铁锈味正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她怕一踏进去便被血海吞没,随后在地狱中无尽地翻滚。萍姑的声音自幽冥界传来:“快进来呀!”她梦游般踏入,紧紧摒住呼吸,走到田芳蕊跟前,发现她那双毫无生气的眼已盯住她不动了,身上的镶荷叶边麻料睡袍撩至胸口,露出两颗淡棕的乳头,血浆从层层堆叠的白纱布上化开,从樱粉到梅红,直涨大成鲜艳的牡丹图案。花影恨头一次发现,原来交媾与分娩的姿势相差无已,却是一个进一个出,一个汲取一个割肉,一个上天堂一个入地狱。萍姑脚边一只铅皮桶内盛装有一半的水,水中沉着一团紫灰色的肉,隐约可辨出肉上嵌着两只紧闭的眼睛及稀疏曲卷的发丝,那发丝像是钻进了她的胃袋,狠狠将她刺痛。

    “萍姑……田姐姐她……”

    即便答案如此明显,她依然不肯讲出“死”这个字,仿佛这样便一切安然无恙。然而萍姑还是略带些哭腔地吐出几个字来:“她是销魂棉不曾用,才吃这样的苦……”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