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朱宝玉妙施离魂计 顾三少折花空折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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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芳蕊仿佛听得见萍姑的定论,逐渐干缩的面颊上流露某种凄苦,两片乌黑的唇皮正倾诉自己在另外一个世界的遭遇。在花影恨的记忆里,田芳蕊不是陈塘花寨里结局最凄惨的妓女,年年都想埋街,每年拜七姐都见人来人去,她心里的急亦挂在面上,头面都舍不得买贵,只从老契那里斩些零散的,并几件旧首饰拿去让工匠打成新式样,再拿来用,所以天然寨几个阿姑都相信,她们中间最早埋街的必然是她。可也不知怎的,田芳蕊手上的钱总也凑不齐,谁教她烟瘾大过天,逼不得已只能将目标瞄向一个米行掌柜,以为怀了种便万事大吉。孰料那掌柜死也不认,却悄悄给了萍姑一笔钱,嘱咐她将孩子拿掉。萍姑倒也有心,只劝田蕊芳莫再发梦,她不听,此后干脆客也不接,终日在房内挺着凸起的肚皮吞云吐雾,所谓“死亡的气息”便是在那个时候酝酿出来的,花影恨每每拿些新鲜果食来给她,总能闻到一些绝望,那高耸的肚皮是海上的一根浮木,田芳蕊紧紧抱住它,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

    自此,花影恨便对生产的事情厌恶透顶,她想尽一切暗方令自己不会怀孕,包括与秦良生在一起,亦是一样。

    秦良生在性的方面,并没有花影恨想象中那么顺畅,他需要辅佐与鼓励,腰力颇好,但每个步骤都是战战兢兢的,仿佛心里隔着一条江,游到对岸尤其艰难。后来才知晓,秦良生那些因常年踢打翻滚落下的隐疾,未影响他在台上的表演,却令他无法在房事上游刃有余。所幸花影恨并不计较,点牌的恩客里近一半都是这样的,或释放过早,或怎么也扶植不起来,她清楚哪种方式可以令他们在不伤自尊的情形下得以满足。秦良生似乎又不属那一类,能展雄风,只须她配合手段精妙,她倒是乐于享受这过程,尤其是崩盘的刹那间他面上那抹毁灭的光芒,将她整个生命都拉进暗夜里,于是她四处摸索光明,将它收集入体内,并打算与之一同苍老。

    “你可有想过不再理我?”他偶尔会问出这样天真的话,不懂做校书[82]的女子多半对“性”并不执著,倒是更看中“恩情”二字。

    “早已不想理你,只花寨规矩,不能得罪你这样的客人。”她有意捉弄,面上保持温婉的笑意,见他真有些消沉,便转过身去系好肚兜结,不再看他。但仍能察觉到那一对受伤的眼紧紧钉在她背上,她预感终有一日会被那双眼刺穿,血流如注。田芳蕊体内汩汩流出的生命汁液填满了她的未来,她恐惧中又隐约有些希翼的未来。

    他自后面抱住她,一只手托住她的右乳,带刺的下巴枕在她肩上,她瞬间周身暖到发烫,只得推开他,穿好衣裳,会在镜前梳头。这里是湾仔最繁华的地段,他在一条隐密且干净的街道里租了一间房,只三十平米大小,左侧有一间小小的洗漱室,家具寒碜,只一桌一橱两凳,唯那张法兰西铁脚床豪华到突兀,上头铺了最软的丝棉被,三五只套了金色盘龙花纹的枕头四边都缝着明黄流苏,靠起来如溺云端。床边梨花木造梳妆柜上连着的镜子亦是大得离谱,映照出她完整的上半身,每每坐在那里窥视,便有些直面陌生人的错觉,她梳得极油亮的发端与枯黄末梢宛若隔了前世今生,右颊上一枚桃色的蚊子包为她凭添几分烦恼,只好再用多一层蜜粉,拿胭脂汁补缀在上头,那蚊子包上被扎过的细针眼遂变成紫色,过不多久便会结痂、脱落;只在此之前,它仍会跟着花影恨好一阵,像寿桃尖上的那抹薄艳。她继而想到顾三少的嘴唇,也是同样的颜色,在戏院门口碰见的辰光,她假意将眼睛望向别处,余光却分毫不差地注视着他,那件米色黄条纹西服在暮色下显得愈加昏暗。

    没有哪个红牌阿姑能拒绝顾三少,他眉梢细软的阴郁,皮肤里满溢的迷乱气息,有些病态的微笑仿佛蒙了妖靡的纱丽。然而她却在他身上嗅到田芳蕊的气息,危险里带有狡黠的幼稚,理想很直白,然而又是自私的,似在追求一些纯洁烂漫的东西,用的却是残忍的方式。这样的人,她通常会远远避开,所以宁要想法简单的老契,待契家婆如老婆,刻意模糊身份界限,令她有做正经人的错觉。秦良生便是如此,她虽从未向他要过钱,因“丁娘十索”[83]不是她的风格,但他总想方设法为她置办些什么,或几块上好料子,或两件首饰,或一瓶香水,乃至万花筒、音乐盒之类新巧的西洋玩意儿,颇有些“自由恋爱”的意思。

    “刚刚好似碰见顾少了。”她幽幽地道,面孔已收拾停当,正将末梢卷发一络络往里弯。

    “啊?”

    她自镜中冷冷窥视他淡漠的神色。

    “他几个契家婆虽都不是欢得的,但难保要抖落出去,梅姑还以为我在外头吞独食,掐了她那份提成。你也知道我们感情不一般,分文没有要过。只石塘咀是什么地方?哪有红牌阿姑倒贴的道理?我不是白云仙,你也不是杜广申,你纵是他,我也断不可能为你撞破头颅。”她有些气他的不以为然,于是话越讲越狠。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我到梅姑那里去打点一下便可,总不能让你吃这份亏。”他倒乐得成全,那些该花掉却未花掉的钱总归有些烫手。

    她听了便更不乐意,笑道:“可见你还是把我当平常的契家婆,想想上海滩的书寓[84]都系跟偏房一样的待遇,一家一户分得清清楚楚,一位先生一世只服侍一个熟客也是有的。你既租了房把我养着,也莫当我是塌眼药[85],只为斩白水来的。若要将钱送给事头婆,与我划清界线,只是嫖客与娼妓的关系,那就给了去罢!”

    话毕,眼里竟噙了一点亮闪闪的泪花,吓得他再不敢提给钱的事。

    “衰佬!你个扑街!再敢摸我,切了你的咸猪手下来!”

    银娇时常在怒骂古仔的过程里得到些快感,她早已从嫖客的眼里、出浴后照过的镜子里看到了天生丽质的优势,于是变得愈加蛮横,因知道无论她做了何种出格的刁事,男人都肯原谅她。所以她越长越靓,姿色也随气焰高涨,嫩了面颊,红了双唇,粉了双腮,狭长眼角飞翘入鬓,适巧掩住额角的低窄,因下唇瓣有一竖浅浅的咬痕,每每动气,便拱成含珠状,右眼敛下的泪痣唯有仔细看才瞧出端倪,算命先生讲那痣虽生在了苦地方,却能定富贵,所以点不得;这无疑鼓励她彻底长成了一张狐脸,一颦一笑都是蛊惑,勾住了影影绰绰的一众男人,他们或明或暗,如狼似虎地盯住她,只待梅姑点头,便蜂涌而上,将她撕碎。

    而这个银娇却比普通人家的姑娘要早慧,她知道读再多书亦成不了“新女性”,活在旧环境里,受俗丽阿姑们有意无意的指点,耳濡目染之下对男女之事亦懂了五六成,譬如要将腿并拢了坐,穿密实的胸衣,扎粗辫子;尽量脂粉不施,以一张素净脸蛋示人;越是对自己喜欢的男人越要懂得避让,那叫欲擒故纵……

    花影恨吞鸦片自尽的时候,十四岁半的银娇正在拨弄颈上的银锁片,她忘记那是父亲抑或母亲送的,只依稀想起戴着它已有些年头,锁片上刻了“长命百岁”四个字,两边饰以长瓣菊的图案,银子被皮肤上的汗渍泡得乌沉沉的。兰镜月给她糖吃的时候便时不时掂捞起那锁片,摇头道:“那么旧,又不好看,待你过生日的时候我给你添个金的。”银娇听得心花怒放,日盼夜盼,总算盼到那一日,连寿面都等不及吃便冲去兰镜月屋内讨礼物,兰镜月笑咪咪地在她手心里摆了一颗青豆大小的东西,温润水亮,透明的珠体内漾着一湾深绿色湖光。“这个叫绿幽灵,拿去玩罢。”她天真地以为这丫头会对这份惊喜受用,孰料银娇却怔在那里半响未动,随后大叫一声,将绿幽灵劈头砸在她额头上,便跑出去了。

    银娇气得浑身发抖,美愿在瞬间被无情撕碎的痛楚,在她这个讲究梦幻的年纪任何谎言都是承受不住的,但她知道发脾气的下场便是被梅姑用鸡毛掸子一顿抽打,所以学会了点到为止,发现事态趋于严重便迅速逃离现场;这样的把戏也已不知玩过多少回,偶尔奏效,更多的时候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那天银娇直到花寨开始挂牌迎客的当口才摸回来,也不梳洗,只匆匆吃了几口寿面,然后倒头便睡,梅姑将一件水红色的新棉袄并一双同色新棉鞋放在她的床头,似乎对刚才的事情一无所知。她猜想兰镜月没有将她向母亲供出,原本紧绷的神经瞬间松驰下来,可直到次日清早醒来,穿上新棉鞋走在去学堂的路上,她都没有一点要原谅兰镜月的意思,她就是心胸那么狭窄,天生的。

    说回到十四岁半的银娇,坐在欢得寨旁边那家水果铺的门槛上,不停用指甲刮擦那枚黑丑的银锁片,她知道有一种洗银水可以将它洗亮,但是不知要去哪里才能弄到。浓郁的桂花香气弥漫整条街条,也刺激了银娇的鼻孔,她连打几个喷嚏之后,胡乱用手背擦一擦鼻尖,头顶却有个声音落下:“擦不得的,用这个。”她懒懒抬起头来,看见一条褐色丝帕在眼前飘荡,顾三少那似用刀刃修磨过的精致下颌正对着她的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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