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银锁太旧了,叫你老母换一片罢。”
听顾三少讲与兰镜月一样的话,银娇不免心下反感,嘟哝嘴道:“跟阿妈讲有什么用?都是讲过算过,讲鬼来的。”顾三少听出话中端倪,遂曲起右手食指往她脑门儿上敲了一记,笑道:“小心我告诉你老母呃!今天不用上学吗?”银娇摇头道:“上过了,开饭还早,阿妈叫我先到别处玩一下。”顾三少道:“那你怎么不叫古仔陪着?一个小姑娘家自己到处走,小心被拐子拐了去。”银娇听到“古仔”二字,当下冷笑道:“古仔老对我动手动脚,被我骂回去了。”
顾三少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笑,宛似火花在心里闪了一下,但很快便掩藏掉了。他掸一掸褂子上的灰尘,正色道:“把银锁摘下来给我睇下。”
银娇想亦不想便将锁片摘了,放到顾三少手里。他将那锁反复搓捏了几下,遂“叮”的一声抛旁边的阴井洞栅栏上,锁片隔着锈迹累累的细铁条弹动两记,便掉入缝隙内不见了,自此亦从银娇的生命里消失。
“这……这……”银娇暴怒之余,更多的是伤心惶恐,怕锁片弄丢会被梅姑打得皮开肉绽,犹记去年不小心砸碎的一只明代瓷盅,她便险些丢了半条命。
“莫急,莫急。”顾三少肚里那团阴谋又往外扩散了一层,“这样罢,我有个老友系开金行的,带你去那里找个一模一样的出来,你老母保管便不会发觉。”
话音刚落,银娇便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急吼吼推道:“那快一点儿去,等下开饭时间找不到我,阿妈又要打的!”顾三少忙叫了一辆手车,带着她去了西街口关大少家的景福行,一踏入金行,银娇才真正感受到了“金玉满堂”,柜台内摆着黄灿灿的赤足金龙凤镯子,白晃晃的雪花银铜镀金点翠玉宝簪,流光溢彩的翡翠白菜,清透欲滴的绿玉如意,珠圆血红的宝石方戒,绘有山水瀑布的婴儿巴掌大小的老黄玉鼻烟壶……上百件金碧辉煌的宝贝险些将她的眼睛闪花,她从不知道在欢得寨与学堂之外还有那样诱人的风景,先前对银锁片的挂恋也随即烟散,如今只被橱窗内乌木脖胸模体上戴着的那一挂镶成葡萄串的钻石挂坠吸住了,围在乌木上的金链光滑细长,宛若收纳了万千星辉,只为簇拥住挂坠上的精彩,被削成尖锐多角形状的钻石挤在一起,由一根弯曲的金枝连着,周边镶以红黄丝杂乱交错的明艳琥珀,令银娇恍惚觉得那系神仙女才能戴得的罕物。
她正看得痴化,顾三少却指着对面橱内摆着的一挂雪花状钻链,对接待他的伙计问道:“这东西怎会跑这儿来了?”伙计诚惶诚恐回道:“是薛姑娘自己拿过来的。”顾三少当即面露诧异:“她不是要埋街吗?怎么把它典给景福了?”伙计道:“这个小的也不太清楚。”正说着,银娇已转来拉住顾三少,闷闷道:“转了一圈,也不见跟我的锁片相近的。”顾三少自架子上拈起一个锁片道:“那就给你买这个。”银娇一看,是个两寸见方的金锁片,刻有凤求凰的图案,凤眼及尾部俱是用细玛瑙珠镶出来的,煞是贵气。
“这个不像,戴回去恐要被阿妈打得更狠,讲我出来乱骗路人的东西。你跟我回花寨和阿妈解释一下,就算阿妈怪罪也怪不到我头上。”银娇认真查看之后,将金锁摆回展示架上。顾三少只得苦笑,心想今天恐怕真要空手而归了,孰料两人走过那钻石链子的柜台时,银娇快要滴血的眼神再次给了他希望。
“你可喜欢这个?”他讪讪笑着,让伙计将那链子拿出,托在手心里,因更接近夕阳余晖,链子发出妖异的古铜色光芒,琥珀在钻石的映称下变得更大更耀目,它们像蛇形的水流,在他细长的指尖游来游去。
银娇吞了一下口水,声音大得半个金铺的人都能听见。
“喜欢的话,便买给你,就当是给你赔罪的,带去给你阿妈。不过……”在银娇眼里,他如今的每一个停顿都牵筋动骨,“恐怕这东西给你阿妈后,就回不到你手里了。”
“阿妈也可以不知道。反正……我不常戴这个锁片。”脱口而出的谎话让她自己也吓了一跳,遂很快便有些后悔,生怕自己被体内一只名唤“贪婪”的怪兽全盘控制。
“那就要这个。”他祥和的笑容里带有某种迷人的阴毒。
“能不能换一个?我想要……这一个。”银娇指住斜对面那一挂鱼网般麻密的雪花状钻链,正是当日他与朱荣欣在香江楼烧银斗富时,薛楚云借以艳压群芳的那个法宝。顾三少脑中蓦地浮起香房内薛楚云赤身裸体,只戴着那项链的情形,一条银河悬挂于两朵丰硕的花蕾上。如今“银河”要装饰的是别的花蕾,此前他从未想过它能被银娇拥有,她的乳房与薛楚云的必定很不一样,系含苞的那种,微微突起的丘坡,有羞涩的弧线。
于是他再次拎起那条项链……
顾三少在银娇身上动的手脚更像是剥一颗脆弱的莲子,他小心翼翼,内心充满做贼的恐惧与欣喜,偷香窃玉自古都是精密活儿,魅力、财力、手段缺一不可。这与从前为薛楚云摆房的时候又有些不同,薛楚云是光明正大属于他的,明码标价的东西买到手怎么也不觉得是占便宜,唯银娇那样捧在梅姑手心里的宝,才是“千金难求”。银娇的亵衣系淡蓝色的,绣有画眉和海棠,钻链堆在她胸口,随呼吸缓缓起伏。天色已完全暗下来,顾三少的房间里有檀香与花露水混杂的气味,一种是属于正房夫人的,另一种却不知来自哪个红牌阿姑的颈腕。银娇身上却只有一股熟面包般的乳香,与她没心没肺的笑容很匹配;前胸的肌肤并不是完全平细光滑的,尚浮有几颗红疙瘩,宛若白细绒毛坐中结出的几个早熟樱桃,摸起来刺手。这样的东西顾三少亦曾在薛楚云背上瞧见过,系处女的一个标志。因为有了这样的凭证,他的如意算盘便又打响了几分,于是迫不及待地解去她的衣结,而银娇却在紧要关头吃吃笑起来了。
“怎么了?”他停下动作,托住腮看她,到嘴的肥肉,他是怎么也不信她能跑掉,所以宁愿进度慢一些,更投入一些。
“顾少动作太轻了,不如古仔。”银娇那张狐狸面孔竟笑得挤成一团。
“什么不如古仔?讲清楚点。”他突然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关于贞洁的、关于欺骗的,心脏开始不自然地抽动。
“古仔动作好生猛的,我每次都被他弄得很痛,但也很开心。顾少这样轻轻的,像是怕把我碰坏了,你若再这样进行下去,我怕我会发困。”
她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冰水浇落,将他淋出了透心的凉意,他呆若木鸡地坐在她身边,那海棠画眉的蓝底亵衣,胸前的红樱桃,一弯枕于腮边的黑亮秀发,顿时失去了先前他想象中的圣洁光辉;再仔细看她,那狭长的眼、浑圆的唇,像在牛奶里浸泡过的湿皮肤,都似在透露她早已初尝云雨的历史。于是他一面恨自己看走眼,一面将刚刚充了血的欲望放低,遂取下她脖上的链子,冷冷道:“太晚了,我该送你回去吃晚饭,不然你老母该发急了。”
“那锁片怎么办?”她已觉出他的沮丧,有些不情愿地自榻上爬起。
“我会付你老母一笔钱,抵那片锁。还有,刚才的事不要告诉你老母,否则她必定打断你的腿。”自此,他已不想再多看银娇一眼,她在他心中瞬间变成一名花枝招展的青细[87],从哪个角度看都只值四钱银子。
顾三少带着银娇回到欢得寨,跟梅姑讲了银锁的事,顺付给梅姑五十块钱,梅姑眉开眼笑,要唤兰镜月出来陪他吃饭,他哪里肯要,只说:“你这里大大小小的阿姑并琵琶仔,我怕是都要不起了。”梅姑听出他话里有恼怒,忙追问此话怎讲。顾三少冷冷道:“并没有什么,只是听银娇讲,古仔老对她动手动脚,骂过几回了仍不听,以后最好换人陪住她读书。你们寨里那几个四粒佬较其他几个花寨的要龌龊些,也不知阿姑们平常怎么让他们服侍的。”梅姑果然脸色大变,急道:“多谢顾少提醒,我一定不会放过那含家产!”
于是古仔当天莫名其妙被梅姑教训一顿,以未好好看管银娇为名扣了半月薪酬。害人不浅的银娇当时还扁着嘴蜷在床上,想着顾三少被她唬住的情形,一颗钻石紧握在手心,生怕尖锐的光芒自指缝间流露。她那未被性事启发过的头脑,在兰镜月与冯小冰等阿姑的教化下,早已深谙“进退自如”之道。
次日清晨,银娇被几声影影绰绰的惊叫与抽泣唤醒,她将眼睛贴在门缝上,看外头几个未曾梳妆过的阿姑,穿着雪白长袍睡衣站在厅堂内,披头散发的万红女正用尖细的嗓音呼叫:“怎的花影恨这般想不开?都埋街了呀!”
“埋街”二字自万红女口中道出,竟有些惊心动魄的魔力,扎在每个阿姑的心头。连睡眼朦胧的银娇,都已觉出她们最深处的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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