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悍正房大闹风流寨 美貂蝉素面诱痴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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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花寨过冬的“火山孝子”们[88]都知道,有些阿姑是习惯“冬眠”的,到那时节她们便都有些干巴,做什么事情都懒懒的,颠鸾倒凤之际还会打哈欠。白玉梅便是那样娇贵的阿姑,显得处处难搞,食碗面都要单独买浇头。因每年冬天她两个老契都要去南京住些日子,走前分别给一笔钱,要她不必应局,只顾在房里养着。这给了白玉梅正大光明发懒的藉口,所以气温一低人便不由自主地臃肿,下巴都肥出一圈来,腿脚也是软绵绵的,竟比夏季里气血还亏一些,脸上的皮肤被脂肪绷得极紧致,只情欲被冰冻起来了,余下一副丰艳饱满的躯壳。

    如今这躯壳闲来无事,正盯住门堂子上的一副短联——“咏楼风入,花径客来”,铁划银钩的八个字,有风骨无风情,竟带些浓墨重彩的悲壮底韵。白玉梅曾听一个埋街的阿姑讲,那原是咏花寨的师爷让一位还不起嫖资的落魄书生给赐的。白玉梅做琵琶仔的时候便比其他几个姑娘要多些心眼,她悟性颇高,因此能看透书画里隐藏的那层意思;所以每每经过门堂,她便不怎么敢往那对联上头看,总觉胸口刺痛。后来才知道,当年那所谓的书生并非饮客,只是被某红牌阿姑看中的俊俏才子,原是拿这个对联来哄她高兴的,后来那阿姑将它转赠给花寨,当作是自己埋街的告别礼。埋街后过不多久,红牌阿姑便与书生结为夫妇,起初几年过得也算顺畅,因女方不能生育,于是靠书生在私塾教细孥[89]读写的收入亦够生活,孰料书生后来罹患肺病,频频咳血,终于不能再去私塾教书,没了收入,那阿姑只得翻阉[90]。翻阉对花寨来讲不算什么奇事,倚红寨的富春红便是石塘咀翻阉最多的阿姑,都系与事头婆做通了手脚的,向老契要埋街费,三千赎身、两千买楼、五千礼金,翻阉一次便多得万把;富春红埋街都只卖给老板做妾,不让其家中正室得知半点风声;但也不知为何,为富春红埋街的老契过不多久便被正房夫人识破金屋藏娇之伎俩,大闹一通后又将她赶出门去了,一来二去,她便破了花寨记录,乃“翻阉最多”之阿姑。但这位翻阉阿姑没有那般下作,却是老老实实接局、迎客,每日拿到的青蟹比红杉鱼要多,隔三岔五回去服侍自己丈夫,久而久之竟成了坊间美谈。直至某日,丈夫手执木棒闯入咏花,当头给了她一棍,想不到一个患肺痨的人居然有如此大的气力,那一棍将阿姑打得人事不省,再起不来了。美谈瞬间成了噩梦,咏花怕这样不祥的事情疯传了要影响生意,于是买通那写《骨子报》的人,硬是诌了个其他的版本,并将那副字免费奉送于咏乐,咏乐的事头婆凤姑是克死了两个丈夫的寡妇,便仗着命硬将对联收下,悬挂至今。白玉梅已忘记了是从哪里听来这触目惊心的真相,只见到那些字迹,便能轻易感知出其中的凶险。

    关乎埋街的事,白玉梅起初总将宝押在顾三少身上,因打听到他的正室房氏长年病卧,虽也曾为他生过个仔,但孩子养到两岁便得伤寒死了,此后他娶过两房妾,俱是花寨阿姑,结果一个系骗婚,收了礼金后便人间蒸发;另一个倒是死心塌地跟了他,可惜却怎么也怀不上,后来竟跟着房氏吃斋念佛,彻底断了情欲。想是顾三少死了心,往后就干脆只养契家婆,对传宗接代的事体不再热衷。不过白玉梅还是有自己的打算,总是悄悄作些准备,想方设法与之暗结珠胎,生仔总是男人的生平夙愿,到那时她纵不想埋街,他反而还要逼她。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顾三少到底还是为看似更容易生养的薛楚云摆了房,令白玉梅一张脸无处搁,一气之下便应了关大少的局,算是对其不大不小的报复。然而她与关大少同房的日子到底要远远少于顾三少,因内心深处还抱有某种幻想,抑或说是盘算。她冬季不接客,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每年这个时候她不会来红,身体处于沉睡状态,这意味着性事将成为无意义的举动,勿如休整身心,待回潮之后再出山。

    只这些隐私的事,她不大习惯讲予几个姐妹听,红牌阿姑之间的友谊成分本来就虚,倘若真传出去,变成她早已上岸,生意都做不成。与其一味讨好老契,不如刻意扮高贵,抬起身价来。

    正窝在房内想东想西,却见白玉珍神色忐忑地跑起来,捂住胸口道:“姐姐呀,有个很凶的八婆闯进来,说要寻你。”白玉梅笑道:“可知是谁?”玉珍茫然摇头,道:“凤姑正在应付她,那八婆气势汹汹,不像是要来找你,竟是想来打你的。”白玉梅听罢,当下眉头一挑道:“真是奇了怪了,上个月有客人的正房冲到太湖楼打甫丽莲,现在竟有更嚣张的,直接来花寨闹事!罢了,应该不是顾少家那个痨病鬼,必定是关太太。我且去会一会。”刚要自榻上爬起,却被白玉珍一把摁住道:“姐姐,凤姑叫我通知你躲一躲,正因是关太太,才惹不得的。”

    白玉梅哪里肯听,已起了来拿起梳子,对镜将双鬓抿了一抿,披了件狐毛领大衣便走出去了。到了楼下,只见凤姑正陪住一名身材细瘦、面形尖长的妇人饮茶,挽着极挺刮的竖式连环髻,僵直的葱花绿旗袍硬领连着一件纯黑走金线夹旗袍,挂于衣架上的棕色驼毛西式外套也看似价值不菲。凤姐见白玉梅进来,不由面色一紧,强笑道:“玉梅哪,来得正巧,这位关太太讲要找你聊聊。你身上现在可好些了?都两个月不曾接纸,面色还是不大好,勿如下次请大夫来瞧瞧?”

    关太太稀淡的眉眼在黄昏的幽光里显得格外慈悲,但威严还是有的,头颅仰得高高的,只拿下巴对住白玉梅与凤姐。

    “关太太身娇肉贵,来这里做什么?”白玉梅已嗅出空气里的火药味,反而愈发气定神闲起来。

    关太太始终不拿正眼看住白玉梅,只别着头道:“倒不想怎样,只关少已流连贵宝地十多日,家里有些生意上的事要他亲自打理,现在到处找不到人,只能登门拜访,可是有哪位好心的阿姑将他藏在房里,还请她高抬贵手,放他回来罢。”白玉梅听了,心更放下了几分,索性挺直腰板坐到酸枝椅上,冷笑道:“关太太这话讲得可就奇怪了,我虽与你家少爷有些来往,但整个石塘咀都知逢年过冬我白玉梅都不出局更不应牌的,纵要寻人也找不到我头上来。”关太太未曾想她会全盘否认,总算回过头看了一眼,声音遂变得比先前还要强硬:“人人道关少系‘火山孝子’,其实他不过情面重,逢场作戏的事情都做到真,最后自己吃了几多亏都不自觉,对人对事都有些分不清好坏,尤其对女人。所以还请几位阿姑多担待,终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藏着掖着到头来是要结仇的,你是当我们这些做太太的都是房里的摆设,没见过世面的么?我只是不想将事情闹大,若真狠下心来,通知账房将收入都封了,恐是咏乐寨的几笔花酒账都填不上,听讲客人赊几多银子都要算在阿姑头上的,你们既不怕,也休怪我未提醒。”

    白玉梅受了威胁自然不甘,当下也挑破面皮回敬道:“关太太,这样的话讲予我们几个人听倒也无妨,若传出去也不知丢谁的面子。你也知饮客在几个酒楼摆的都是田鸡局,轮流做东的,叫阿姑出局亦是自然的事,怎你还要掐住自家老爷的钱脉,让他在朋友中间抬不起头来?我只系一个老举,下流九的嘛,丢失颜面的事情司空见惯;关太太你就不同了,可是高枝上的凤凰,怎倒像是宁愿关少在花寨留个‘空心老倌’的笑名?若真当如此,且不说关少不在咏乐,纵使他在这里,我也断不让他出来跟你回去,要不然男子汉大丈夫的脸面往哪里摆?你也莫急着来骂我,咏乐的阿姑如此,欢得的阿姑亦是这等气节,你去过就知了。”

    讲到末尾一句,关太太才将话听明白了,于是起身道:“白玉梅果然系一张利嘴,我算领教了。既然关少不是你这里,我就不多打扰了,告辞。”遂起身拿了大衣便往外走,一对雪白麂皮靴在地砖上敲出非洲点鼓般的急促足音。白玉梅望住那风风火火的背影,叹道:“亦不知花影恨可有收到他的账了。”音量控制得极微妙,不偏不倚恰让关太太听到花影恨的名字。

    待关太太人影完全不见,凤姑方对白玉梅道:“我叫你不要出来惹事,得罪老契的正房,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吃力不讨好的事。”白玉梅冷笑道:“凤姑你是市桥蜡烛——假细心,若不是想我出来解围,何以特为托玉珍来通知我?表面讲是要我躲避,实是拿这个话激我出面。关少骗我讲是去了南京,也是知我冬天不出局,所以转去欢得寨为花影恨摆房,你心里有恨又不敢讲,怕得罪人。但若系我出卖欢得寨,便成了阿姑之间互相呷醋的平常事,上升不到花寨与花寨之间的恩怨。你算盘打得倒也精的,将我推到风口浪尖,自己坐享其成!还当我不知做了个冤大头?”凤姑也不动气,只拿出一对翡翠蝴蝶耳坠来,在她腮边比了两下,道:“你可中意?前天我去拜神路上买下来的,配你那身绿色蝴蝶纹旗袍。”白玉梅忙谢过,原也不是真动气,这一来心里愈发舒坦,便又笑呵呵回楼上去了。

    话说关太太转去欢得寨,见堂内几个坐灯的阿姑都拿鄙夷的眼神看她,内心的愤怒无形中又加了倍,她也不讲话,只径直走到挂芳牌的地方,将花影恨的牌除下,往厅堂中间甩去,恰逢夜间有客人为琵琶仔摆房,正在预备酒宴,五六个四粒佬忙得陀螺一般,所以花影恨那块芳牌虽掷地有声,却未引发注意,她只得硬着头皮闯入,一把抓起台布,奋力拖到地上,先前摆得整整齐齐的瓷碟银筷唏哩哗啦掉了一地,这动静总算大到震天,令众人均僵立在那里,怔怔望住每个细胞都处于失控之中的关太太。

    “叫花影恨出来。”关太太的脸色硬得刀枪不入,似乎里头蕴藏着巨大的毁灭能量,稍有怠慢便会爆发,教周围人万劫不复。几个四粒佬交换了一下眼色,大抵对这样的突发事件习以为常,于是其中一个拾起花影恨的芳牌,对关太太鞠了一躬便往里屋去了,另几个忙上来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动作也是不紧不慢。

    不消一刻,穿得花团锦簇的梅姑自里头走出来,手里拿着花影恨的芳牌,看到怒发冲冠的关太太,遂吩咐道:“去把杏仁茶端过来,那些姑娘都不懂品这茶,我就知道得与年纪相仿的人共享,关太太,你随我过来饮上一壶。”对方态度如此亲和,竟让关太太有些手足无措,她本也不是个刻薄精明的女人,只要强过了头,尤其到了欲火中烧的年纪,夫君却一直找其他女人施予甘露,可是要她的命。不过关太太性格刚烈,拒绝被人掏枯井[91],她的忠诚里饱含惊人的自尊,自谭十一少的夫人大闹太湖楼之事在交际圈风传之后,等于给了她鼓励,单枪匹马闯花寨之前,她早听闻那些红牌阿姑个个伶牙利齿、手段狡猾,非等闲女子可比,于是作好了受辱的准备,怀了极大勇气才踏入这酒色繁花地。

    奶白色杏仁茶的甘味与清苦气令关太太先前嚣张的怒焰压下去不少,然而也只是压着,终还是要找时机爆发。她之所以变得平静,也是因先前领教过白玉梅的厉害,便猜想这些拿捏着阿姑命运的鸨母应更是深藏不露,所以不免谨慎,饮茶姿势都有些缩手缩脚,生怕哪一处做错,在欢得空遗笑柄,殊不知自己从踏进花寨那一刻起便已全盘皆输。她仔细打量梅姑,瘦津津的脖子,高凸的颧骨搭配腊黄皮肤,玄色绣五彩鲜花头勒,两只白玉耳坠随头颅的颤动节奏不停拍打双腮,眼睛不大,目光却极明亮,像是极有手段的女人,这和关太太那种连续数年被冷落的怨妇气质确是不同;更可恶的是梅姑言谈间仿佛还有一股别致的从容,像是什么都可以包容,又什么都心知肚明,两只肥瘦适中的香椽脚微微叠在一起,显得坦然笃定。关太太望着梅姑那对脚,思维竟有些停滞,鼻孔里胃里均是杏仁奶味,半晌方道:“叫花影恨出……”

    只听得一个巨响,关太太的话头被硬生生折断,一朵晶莹瓷花至地砖缝间绽放,梅姑手中的茶碗掷地有声,她先前那些客套与亲热似是洋火擦出的焰花,瞬间即逝,代之以应有的剑拔弩张,这才是两个女子之间该有的敌对气氛。关太太却因先前被呵护得有些受宠若惊,还当是梅姑失手摔了碗盅,直至看到对方面色冷然,才知异变。那之后梅姑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结了冰的:“关太太,你架势堂也该有个限度,原本我们这些下九流的地方,有能进来的客人,亦有不能进来的。看在关少的面子上,我拿关太太当自己人看,好意敬你,未曾想你竟不识好歹,不但闯到这里来摔我的东西,还要找我阿姑的麻烦,可是真欺欢得寨没有人了?想是关太体你身娇肉贵,一直活在仙境里,哪知道人间的苦?只当我们这里脏乱,不过也至今未让关少破过大财,中过状元[92],原本也是平日里有不痛快的时候过来饮两杯,花影恨都好意接待,甚至连账都不必赊,只当是朋友交情。你现在却一脸兴师问罪的样子过来,刚刚我请关太太饮杏仁茶,是希望你能‘信任’我梅姑,未曾想你还咄咄逼人,才放下茶盅便张口跟我要人。你不给欢得面子不打紧,连关少的面子亦一并撕去了,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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