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悍正房大闹风流寨 美貂蝉素面诱痴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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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话,说得关太太气极攻心,竟窒息在那里,喘一声的力道都没了。她只得瞪大了眼,瞪住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事头婆。这当口上,却自外屋跑进来一名四粒佬,只说:“刚刚马少送来局票,请花影恨、兰镜月、朱宝玉三位阿姑赴局。”梅姑借机发作,将头一偏,两腿架起道:“都推掉,请转告马少及筵席上所有饮客,要他们每人写一封保证书来,讲明今后无论欢得怎么接局,都接不到各家夫人上门挑衅,如无此凭证,我欢得寨今后关门大吉,再不开张!”

    那四粒佬当下不知如何是好,只站在原地不敢动。此时关太太似是胸口的气又通了,遂起身一拍桌面,骂道:“我金雪燕是什么人?轮得到你一个下作老龟鸨来教训我?也罢,今天若不把关少交出来,可不是欢得一时关门大吉,恐怕一世都要关门大吉!信不信我动些关系让你们从此封寨啊?”

    可惜这火山爆发般的嚣张气焰,却未吓倒梅姑,她当下回敬道:“关太太话讲得倒也有趣,你这般犀利,有本事让我们封寨却没本事留住自己的夫君吗?女人的本事就强在最弱的地方,你心气这般高,软硬处理却如此不得当,活该要在家里睡冷被窝。”关太太身上那根蛮横的弦终于被完全挑起,她噔噔噔走到外头,站于正在摆宴的厅堂中央,尖声喊道:“关洪福,出来!花影恨,出来!有本事不要躲,都出来给我讲清楚!”

    梅姑此时方有些慌乱起来,从前应付那些心高气傲的老契正房亦是有的,她只需逞两下假威风便哄过去了,眼前这位却秉性刚烈得很,竟像弹簧一般,愈往下压便跳得愈高。见场面无法收拾,她索性跟到厅堂内,命古仔搬好凳子,索性坐定了看关太如陀螺一般急得打转。关太太叫了半日无人回应,遂有些要动手打砸的意思,几个四粒佬即刻摆出凶神恶煞的一张脸,正在扫地的强仔挤出铁硬的笑容道:“关太太消气啦,你摔的这些东西梅姑都记我们几个头上的。你跟阿姑过不去,与旁人无关的嘛。”这一讲,她确是不好再砸,只得不停跺脚,皮靴在炭炉烘烤下发出兽皮特有的刺鼻气味。闹了好一歇都再无人响应,关太太终于有些累了,便调转头看梅姑的反应,对方仍是垂着头挑拨指甲,面上纹丝不动。

    “怎么你一点也不着急?不怕我搅完你花寨生意?”关太太面上的脂粉已被油汗刮掉大半,露出封腊一般的皮肤,愤怒令女子毁容,而嫉妒却是美颜的;她如今青面獠牙、神情可憎,与嫉妒相去甚远,可见这女人对夫君的感情不是爱,却是仇恨,颇有“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意味。梅姑见惯了这样的女子,多半都要在幽怨中孤寂终老,悲惨宿命早已写在她们脸上了;想到这一层,她倒是有些可怜她,于是劝道:“关太太呀,关少哪怕在这里,你现在要他出来还是不出来呢?不出来,你最多不过搞了场误会;出来了,难堪的是谁可就不好说了。”

    “我不管难不难堪,他今天躲着不出来,让那八婆出来也是一样!”她终于有些胆怯了,然而嘴上还是硬的,倘若关少现在真自楼上跑下来,劈头给她一掌的可能性最大,到那时她作为正房的尊严才真正荡然无存,这便是她至今不敢跑上楼去将阿姑睡房一一闯遍的原因,再怎么歇斯底里也要留好后路,虽然她如今已是前狼后虎、进退两难的境况。

    正为难之际,自楼下噔噔噔跑下一个人来,竟是春风满面的顾三少,他只穿着厚厚的西洋包裹式厚睡衣,腰带系出他日渐纤瘦的身板,面带假笑,快步走到关太太跟前,殷切道:“关太太,刚听闻你要找我契家婆?”

    关太太当下有些发懵,脱口道:“你契家婆是哪一个?不是薛楚云吗?”

    顾三少忙摆一摆手道:“我原本要跟关兄去南京,未曾想那边度假用的宅子遭了雷劈,竟将屋角劈了半个下来,如今正在修葺,原是要回家去的,可我又觉得无趣,只得硬拖住关兄陪我夜夜摆局,如今他正与马大少在香江楼饮酒,我多抽了几口,腿脚都发软,只得在花影恨那里躺着。”

    关太太听罢,已臊得面红耳赤,尤其跟她解释的系面若冠玉的顾三少,气又不觉得短了几分,只得一面胡乱点头“哦”着,一面欲想法撤退,熟料一只手却被顾三少捉住,她惊惶中抬起脸来,正与他满是怜惜的双眸相对,只听他散布福音一般道:“我总跟关兄讲,要他对你好一些,他在外头陪我们几个二世祖应酬,你倒要呕心沥血替他打点金行生意,女人能耐到你那个样子的,都让人心疼。”关太已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忙抽回了手,急道:“我找他也并没有什么事,只是金行有……有笔账算不拢,周转出了问题,只得来这里找……既是误会,我便回了。”

    顾三少只装听不见,却转头冲楼上喊道:“把我的衣服拿下来!”遂又转过头来笑道:“关兄不在,我这做小弟的也该尽一份心,且送你去香江楼找人?”

    关太太哪里肯依,连连摆手后退,一气说了百八个“不必”,末尾添了一句“扫了顾少雅兴,过几日我必要摆几桌向你谢罪的”,便逃也似的出了花寨。

    走到花寨门口,冷风蓦地刮过关太太发烫的面颊,她不由打了一个寒站,天地已一片萧瑟,四处都是黯哑景象,墨蓝的天空底下,大小花寨与酒楼纷纷点亮门前灯笼,她发现整条花街都在苏醒之中,睁开朦胧的眼,伸极妩媚的懒腰,很快便要漫卷珠帘,聆唱一首迷艳夜曲。于是,这里在她眼中变得愈加陌生,她还很年轻,脸上并无半条皱纹,却无端地自卑起来,自阿姑们身上飘出的脂粉味正气势汹汹向她扑来,将她淹没在秦楼楚馆的围猎之中。

    迷惘之际,手腕突然松脱,紧接着“叮当”一声轻响在脚边绽开,低头看去,竟是她过生辰时丈夫送的绿玉镯子无故断成两截。

    她心里尖叫了一声,拾起碎镯子,暮色中仓皇奔逃而去。

    花影恨从前总有些嫌弃关少,他人高马大,腰肩阔出顾三少一倍有余,魁梧中隐隐透露一种病态,且随时都在往外扩晕,她甚至能从金雪燕身上感受到类似的颓废气息。因此花影恨下意识地有些躲着他,被他点牌后亦是满心不情愿,也试图借天葵的名义百般推托,后来得知白玉梅逢冬便休的习惯,才知躲不过,只好又应了牌。关大少的床上功夫与他本身的彪悍气势也相去甚远,每每抽过两个烟泡眼睛便睁不开了,连续几个晚上都不曾做到关键部分,令她既安心又无趣,也因受其牵绊无法与秦良生幽会而犯愁。有一个客人在房里盯着,她要外出打野食确是不易的,但除此之外,她又对这桩轻闲的生意颇为受用,不必全身心服侍,只要整色整水地上演全套便可,钱还是照收的,这样便宜的事在红牌阿姑身上发生也不算稀奇,只是她每到天寒时节情绪便也会跟着消沉,恍惚有一个“死”字飘飘忽忽地靠近,阴沉地罩在她的头顶。

    关大少仍躺在榻上,对楼下金雪燕的力竭声嘶摆出置若罔闻的态度,难为花影恨已紧张到一根筋吊住颈背,他倒是浑身舒活,好似天塌下来真能当被盖;看他内眼角堆起的乳白眼屎,她不由有些作呕,遂愈发挂念起秦良生来。

    花影恨正万般纠结之际,顾三少推门而入,脸上得意洋洋,见关大少还在榻上睡着,便顺手操起烟管往他头顶敲了一记,关大少睁开死鱼一般的眼瞟了瞟他,遂挪开一点儿位子,让顾三少亦躺过来。顾三少坐下,花影恨遂替他绞了毛巾过来,并沏了龙井茶让他漱口。

    “关兄啊,今次的事情你要怎么谢我?”顾三少睡意全无,整张脸都油亮亮的,“上回在澡堂子打的赌可要一笔勾销,今后也不准你点白玉梅的牌。”

    花影恨听罢,在旁拼命捂住嘴发笑,顾三少见了,遂问道:“花小姐你笑什么?我刚讲的可有逗你开心的意思?”

    “我是笑顾少到底是靓仔,无论师奶、阿姑或幼女都拿得下来,连关少的正房为寻夫而来,见到你都丢了七魂六魄,变得一点主意没有。”

    因触到些关大少的痛处,他遂睁大了望住花影恨,缓缓回道:“这女人一天到晚讲鬼,小心我撕烂你那大嘴巴。”花影恨亦不急,反而坐到镜前摘换起耳环来,边换边笑道:“今天幸得顾少两肋插刀,要不然得罪了这样的母老虎,怕是欢得真要开不下去。”关大少遂撑起半个身子道:“你倒也知道一些,那还教梅姑去顶撞她?”

    花影恨长叹道:“你当梅姑系痴线么?她自然知道这两年都是那位关夫人在撑着你景福行的家业,管人又管账,你吃的用的玩的,哪一样开销不是从关夫人手里过?我听闻前些日子连账房先生都被她收买了,你自账房领走每一分钱都得有她的签印批准,无奈之下才想出拿顾少作掩护,讲要去南京,讹了她一大笔吃住行的开销,窝到我这里来过冬。我是不怕你这一季要与花寨结的账,只到下一季可怎么过,都没个着落。梅姑刚刚发这一通火,还公然退了马少的局票,可是把关夫人原本要冲你撒的火都引到她那里去了,那叫舍身成仁,你过些日子回家至少不会被关太掐断粮草,如若不然,看你后头可有无这样快活的日子过。”

    一番话,令关少醍醐灌顶,他只是讪讪笑着说饿了,花影恨遂让寮口嫂出去置些饭菜。顾三少欲回兰镜月那里去,却被花影恨叫住:“我已叫了兰姐姐过来这房里吃,阿妈上回带了些腌菜过来,生津开胃的,让她也过来尝一尝。”顾三少问道:“底下谁执寨厅?给谁摆房?”花影恨道:“可见顾少是太久不看《骨子报》,连风月事都没关心了。绸料行的宋世昌宋老板,看中了我们这里的俞碧婵。”

    顾三少恍然大悟,点头道:“这姓宋的平常出手忒小气,我们都不与他打交道,执厅都不过几桌,勿如不执。”关大少摆手道:“也不能这样讲,我听人讲姓宋的上半年在西安赚了一大笔,回来后便一心想着为碧婵摆房,只梅姑嫌价钱低,死咬不放,如今倒是肯了,也不知开价多少。”

    “五千大洋。”花影恨道。

    “哎哟!”关大少惊呼,“宋翁也被斩了一颈血嘛!”

    正说着,兰镜月走进来,手上拿着平常私用的一副象牙筷,提饭的寮口嫂跟在后头,见他们说得起劲,便也笑道:“谁斩了谁一颈血呀?”

    “讲梅姑居然能斩动宋世昌,让他拿出五千块给碧婵摆房。”花影恨忙将兰镜月迎入,又自角落拿出一只光影可鉴的明黄色圆瓦罐,刚一开盖,酱香便弥漫整一间房,兰镜月当下馋得口水四溢,便顾不得客气,急吼吼地将筷子探入罐里挑起一簇,放入嘴里;吃完后,仍用那副筷再挑一簇,填进顾三少口中。

    花影恨看在眼里,忍不住奚落道:“待过了冬,顾少恐怕亦断不会再惦念白玉梅了。”

    顾三少有些欣欣然,坐到饭桌前道:“为白玉梅的事,我与关兄总归不太痛快,所以早已想穿,大家都退一步,外边海阔天空。”听到这样的话,兰镜月斜睨着眼道:“现在冬天是讲得好听,待春暖花开,你再看他们都去哪里、叫谁的局、点谁的牌了。”关大少听罢,转向顾三少笑嘻嘻道:“可见你跟我都喜欢犀利的阿姑,床上功夫好,嘴上功夫也要好。”顾三少看了兰镜月一眼,也不答话,只顾闷头吃饭。

    正吃着,外头门帘一动,进来一寮口嫂,道:“今天宋老爷为俞碧婵姑娘执厅,听闻顾少与关少亦在,便叫请了一同饮几杯。”花影恨忙放下筷子回道:“等一歇就去。”两个男人却纹丝未动,只顾吃着。兰镜月遂抢过顾三少的筷子,道:“人家宋老爷好心邀你们同饮,居然都当耳旁风?”顾三少见她问得认真,忍不住捏了一下她的面颊,笑道:“你今日饮了他的酒,过后得还十桌给他都不止,就连局账到最后还得咱们给垫上。平素几个人出来玩,讲的是缘分,有来有往也是必要的,他倒好,吃过一顿竟是今后都要供着他了,我们好不容易将他排出圈子外,你还帮着他说话,可是嫌我晚上没把你伺候好?”

    兰镜月听罢,倒也不敢再响,谁知花影恨却道:“我刚已让寮口嫂去应允人家了,你们却说不去,等下梅姑怪的人可是我。”关大少遂有些犹疑,于是抬眼看顾三少,似是要他拿主意,孰料对方眼皮都不挑一下,回道:“我叫四粒佬再去通传一声,只说已经吃过了,择日再聚。”花影恨知是顾三少的倔脾气上来了,便起身出门,唤了古仔进来。古仔未等顾三少开口,已抢先道:“不得了了,俞姑娘闯下大祸了。”这一说,饭桌上听到的三个人也俱放下了筷子,只等古仔讲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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