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厅堂内,只见客人均是吃的吃、喝的喝,杯斛交错,言谈却是极少的。鸡皮鹤发的宋世昌苦着脸坐在那里,身边那位通体雪白的美人更是一声不吭,只顾自斟自饮;事头婆更是连影子都不见,恐是见阵势不妙,找地方躲起来了。兰镜月与花影恨上来向宋世昌道了礼,只说要替俞碧婵补妆,便不管不顾地拉起她往楼上去了。宋世昌见顾三少与关大少到场,尴尬又添了几分,只得勉强向二人敬酒,孰料酒杯刚举到口边,顾三少突然捧住腹部,呻吟道:“我有些不舒服,关兄且陪我上去,等一歇再来陪宋老板畅饮。”关大少心领神会,便也放下酒杯,假意搀着顾三少转身上楼去了。宋世昌知他们是借机遁形,又不好点穿,当下已难堪得险些要钻地缝。
两个阿姑将那琵琶仔挟持上楼后,兰镜月劈头便给了她一记耳光,俞碧婵脸上遂浮起五道红印,又不敢还手,只得嘤嘤哭着。花影恨绞了块毛巾递到碧婵手中,道:“你也莫怪兰姐姐打你,若是放到梅姑手中,必定不是挨掌掴这般简单。我们也知你不肯让那老家伙开苞,哪个契女又曾肯过?你若一心要当烈女,撞墙自缢吞鸦片做师姑[93],有的是保贞洁的法子,又何必巴巴儿应允了这事,到头来却又返悔,用哭丧一般的下作把戏来抹黑花寨,更是教兰姐姐里外不是人。不想让这样的老朽给你摆房,当初就不要入这一行!”
俞碧婵听了这番话,竟哭得更凶了,半天才哽咽道:“难道我不是想死的?只爹妈还要养活一个弟弟,我若以死相拼,家里的债哪里还得上?到时吃糠的钱都没有啊!”兰镜月已消了些气,便道:“既要还债,便什么客人都要接,你摆房以后更挑剔不得,这道理都不明白?”俞碧婵怔怔对着镜中那个憔悴人儿,清透雪白的一张湿脸,一对晶莹大眼微微有些红肿,却也横生妩媚,鼻头略为扁圆,显得稚气未褪,天然的粉红唇皮被咬破了一些,渗出的鲜红丝液将它染成玫瑰色;花影恨亦发现素面朝天的俞碧婵惊天动地的美,不由为自己面上施得刀枪不入的浓妆汗颜。
正胶着之际,顾三少与关大少亦回到楼上,顾三少也不管兰镜月在场,只一把托起俞碧婵的下巴,仔细端详一番,笑道:“梅姑糟猪花的手艺果真名不虚传,这样的美人儿留给宋世昌那老浑蛋确实可惜了。”兰镜月听出话里有话,面色愈加冷然,道:“哪是个个都有薛楚云、白玉梅那样的福气,有顾少给她们摆房?顾少若真怜香惜玉,不如一并替碧婵执厅,也免得她在这里寻死觅活,砸了花寨的招牌。”
花影恨将碧婵扶到镜子前,往她脸上扑了些干粉,遂开始绞面,边绞边用含糊不清的口齿道:“从前也确有一些阿姑只挑自己中意的客人摆房开苞,可后来还不是与我们这些粗皮老脸的一样喜欢不喜欢的都要接?自然也有幸运些的阿姑,觅到为她埋街做一世老契的,但多半还是自己拿积蓄出来恢复自由身的。你找老契不是找如意郎君,哪里来如此多的讲究?若再不听话,待梅姑狠下心把你转给二四寨,一天接二三十拨客,洗澡都成奢侈,可有得你受!”这一讲,倒是吓得碧婵再不敢多口,只怔怔望着镜子,面皮被花影恨咬扯的棉线刮掉层层绒毛,肌肤也渐渐泛起血色。
见俞碧婵似是已回心转意,兰镜月便稍稍放心,命人收了桌上吃剩的饭菜,咬起核桃饼来,顾三少只坐在旁边替她剥撕粘在饼底的油纸。关大少食饱后也开始发懒,歪在榻上正昏昏欲睡,却被花影恨叫醒,道:“这里都乱成一团了,你们还有心吃的吃、睡的睡?勿如都转去兰姐姐房里罢。”三人只得起身离开,去到兰镜月房中坐了一歇,都没什么话。顾三少突发奇想,直觉勿如还是下去陪意志消沉的宋世昌喝酒且顺带看看笑话比较有趣,遂找了个借口走出来,刚到楼梯口却与一人撞个正着,竟是妆容鲜艳的俞碧婵,她整个人仍有些呆呆的,绮靡的胭脂盖住了先前剥壳鸡蛋般白亮的肌肤,多了一些少妇的风尘味,然而那圆鼻头、被口脂盖融后的樱桃嘴,仍掩盖不掉天真的意向。
“你这是要去哪里?”他盯住她那张惶然失措的脸,心里又添了几分怜悯。
“不……不去哪里。”她慌慌张张,一直背着手。
他知她在隐藏些危险的秘密,便强掰过她的手,果见掌心握住一截白绫。
“你莫不是疯了?每个琵琶仔都要过一关,哪里就如此想不开?”他硬扯掉她的白绸布,收进怀中,又掏出自己的帕子为她拭泪,先前那团精心搽抹的胭脂瞬间化作一团斑驳的红泥,他有吻她的冲动,又不敢造次,于是便这么站着。
“可我便是怎么也过不了,勿如死了,爹妈也好,弟弟也罢,终究有他们的命,我何以要为他们去活?”
听得这样倔强的话,倒是让他有些刮目,叹道:“你倒是有些气节,只可惜命不大好。你若不愿意将贞洁给他,换作我可好?”原以为她会哭得更凶,孰料却是脱口而出道:“倘若是顾少爷这样的人才,自然是好的。可我怎样也比不得薛楚云姿色动人,能让顾少为我烧银、为我执厅?”他心中暗暗欢喜,知道那见不得人的念想已实现大半,便索性贴近她那珍珠状耳垂偷偷嘱咐了几句,她眼神瞬间明亮起来,表情也随之豁然起来。
这一回,自楼梯走下的俞碧婵已换了模样,还是那颗挑剔的、有洁癖的魂灵,皮囊却刚刚浸在染缸里漂过了,变得绚丽缤纷,身上穿的红羽纱刻金丝蝴蝶案旗袍系花影恨的旧衣,把她变成熟了,仿佛被强行拉到一个陌生的时空里,于是不得不乔装,虽然也算入乡随俗,但总有一些游离于世俗之外的东西。宋世昌看到艳光四射的俞碧婵,当下欣喜若狂,不由又灌了好几杯酒下肚,俞碧婵非但不劝阻,反而敬得愈加勤快,直至夜深方才站起,说是要回房去补妆,言下之意便是准备与之共度春宵。几桌客人遂闹哄哄地又说了些胡话,便都散了。
俞碧婵走进屋内,却见榻上已辅了白棉毯与红被头,刚一坐下便觉被什么凹凸不平的硬物扎了屁股,掀起来一看,里头竟还洒了些红花生。她忙将花生抚到一边,整个人歪在榻上。随着一股混杂着老叟臭气的酒味扑入,宋世昌亦踉踉跄跄走到榻前,俞碧婵微睁一睁眼,他眼角与嘴巴四周的散射状皱纹遂刺痛了她。
“呃……”宋世昌有气无力地向榻上美人摆一摆手,示意她起来;她只得慢吞吞地站起身,将他扶上榻,用棉被盖住,然后拿出两颗药丸放在瓷盅底下碾成粉末,再往里冲入茶水,给老头子灌了几口,宋世昌喉间发出“咕咕”的鸽子一般的声响,浑黄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她,她有些心怯,手不自觉地松脱,茶水自他口边溢出,在她手背上蜿蜒滴落;她遂将杯子收了,用绢帕擦拭干净,又在镜子里张望了一翻,镜中的女子亦用同样森然且兴奋的眼神回望她,背后的窗户开得极挺,红纱灯笼在暗夜里轻轻摇曳,再回头看榻上的宋世昌,早已不省人事。
等了没一刻工夫,房门轻启,顾三少悄无声息地踏入,俞碧婵就那样定定地望住他,先前的忐忑已随他的笑容烟散,那是狼的笑容,她在诸多饮客脸上见过,然而人与狼不同的地方在于,即便出于同样龌龊的心态,只要气质形貌不同,在她眼里意义也便不同。她不见得有多爱他,爱到非要献出贞操,与其讲是追求爱情,勿如说是为了反抗意欲操纵她命运的人。
“这死佬……真当醒不过来了?”房内的老人臭已被顾三少年轻肉体散出的龙涎香气息掩盖,她宁愿醉死在这样的香里,总好过被那副老残嶙峋的躯壳践踏。
“放心,我平素睡不着便吃这个,灵得很。”他似是赶时间,匆匆将死人一般的宋世昌抱到地上,让他面朝地趴着,然后把俞碧婵推到榻上,她下意识地撑起身子,手掌压碎了一颗红花生……
破身的过程与俞碧婵想的确是不同,她原以为顾三少那样金玉似的人物从口中吐出的气息到行房都会与他的眼神一样温柔,殊不知原来剧痛还是逃不过的,他来不及剥掉她精心绣制的亵衣,只将手伸在里面揉捏,更未顾及她的羞涩与惶恐,不停地将欲望推送。他是快活的,然而又是焦虑的,怕还在房内苦候的兰镜月起疑心,怕身下如死鱼般木讷的俞碧婵突然崩溃,甚至怕卧在墙边的宋世昌鬼使神差般清醒过来找他的麻烦。压力令他变得粗暴蛮横,所以他将已被揉得七零八落的碧婵双手反剪,拿先前她欲自缢之用的白绫捆了,然后千百次在她体内释放,她终于按捺不住,被折磨到低声哭泣,直觉豆蔻年华里悄悄搭建的情欲幻境正一砖一瓦地崩泄,顾三少已化作另一个人,强悍、淫邪、冷血,毫不留情地将她摧毁。间中她曾想过要将身体紧贴住他,给自己留一些甜蜜回忆,未曾想她刚一靠近,便被他狠狠按住头颅,眼里竟都是厌弃,他下半身在激烈地索要,上半身却拒她于千里,她被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割醒之后,才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他甚至都未曾给过她一个实在的吻。
半炷香的时间里,俞碧婵经历了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转变,然而直至顾三少穿妥衣裳离去良久,她依然还处于行尸走肉的状态,一动不动地侧卧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复又被抱回床上的宋世昌,老头子依然处于沉睡状态,对她的失落浑然不知。
直到次日晌午时分,宋世昌仍未醒来。梅姑这才有些急了,又掐人中又浇凉水,那人却硬绷绷的,没有一点回暖迹象,请了大夫来瞧,果然已经去了。
“那天夜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你是怎么对待宋老爷的?!”梅姑那张气极败坏的脸逼向俞碧婵,她无力回答,只嘴巴一张一合,如缺水的鲤鱼。房外一众阿姑挤在门前,无一个敢进来,只皱眉头看她笑话,唯兰镜月进房翻了翻榻上的被褥,捞起梅花点点的白棉毯,遂叹道:“宋老爷也算有福,竟是马上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梅姑自然知道是马上风,也只能自认倒霉,遂让胡师爷备好钞票,以便打点差佬之用。
兰镜月回到屋内,却见顾三少正让一个寮口嫂收拾行装,像是要离开的样子,便道:“顾少要回去呀?把腌菜亦带些去,你喜欢吃的。”边讲边拿出花影恨给她的一罐腌菜,用纸包了,系好绳线,摆在他的衣箱旁边。顾三少道:“你也有心,原想现在去结局账的,这里又出事,待过些日子再来结罢。”兰镜月听了这话,便面色一沉,坐下冷笑道:“顾少这样可不好,你不拿我兰镜月当契家婆看待也罢了,怎么忙到连结个账的时间都没有,跟逃了似的。这一边宋老爷马上风去了,你那里又要走,想是欢得寨近期中了魔了,得请道士驱驱邪,只担心哪怕日后干净了,顾少也不见得会再来。且当今天是最后一日见你,好好看着我一些,过后便再也没有了。”说到这里,她竟鼻子有些发酸,眼圈亦变得热热的。
顾三少知她恼他要提早走,怨他不结账只是藉口,于是少不得抱住她哄道:“你以为我是去找白玉梅?我真当是生意上的事要处理才走的。那洋政府要将从前防鼠疫的时候烧得七七八八的元朗那块地重建,鬼佬找我们谈合作,事情来得太急,得办掉。”兰镜月听得他一派胡言,心里愈发地气,又不能发作,只得讪讪道:“这元朗烧成平地已不是一日两日,如今那些鬼佬倒是急起来了。不过你更急,昨日半夜说要出去解手,解了一个时辰才回,想是为这笔生意忧心过度在外头失了魂。也罢,你就走罢,再硬留着你,旁人只当我发癫。”
他当下吓得心胆俱裂,知她有疑心宋世昌的死与他半夜失踪有关,只得僵着脸坐下,拿出一张驼背佬不由分说塞进她手心,哄道:“心肝,你知我最舍不得你,与你这么长日子,连你的玉乳都未碰及过,日后定当还要来的嘛。”她只得往他嘴上亲了一口,道:“那你早去早回。”他走出房间的那一刻,她已隐约猜到他不会再点她的牌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