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薄幸人暗算蠢阿姑 惜孽缘阅尽炎凉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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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碧婵近日总在梦里与宋世昌的鬼魂交涉,他依旧是死在榻上的模样:牙关紧咬、双目微阖,皮肤呈死灰色,面容祥和,被剥掉的硬绸马褂揉堆在一边。她每推他一下,他的尸身便愈发僵硬,随后皮肉如爆漆一般片片脱落,碎成骸骨。她便在这骸骨里惊醒,空气中犹漫他令人窒息的朽臭,然而中间又有一抹摄魂的龙涎香渗出,与这腐臭混在一起,在空气里淬炼成透明的利刃,割破她的咽喉。好几次她都欲将事情合盘托出,可终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捂住嘴,逼她缄默,她自己亦不知道那只手是谁的,却一味地臣服于它。

    差馆的收押室内还关着两个乞丐模样的女人,其中一个系时常在石塘咀流浪的卖唱盲妹,经一位老迈的炮寨娼妓陪着,也不知怎么关进来的;墙角酣睡的那个妇人,黑色夹绸宽袖褂子令其看起来像合拢翅翼的蝙蝠,直待翻过身露出脸蛋,才瞧出系野鸡卢翠萍。亦有浑身散发恶臭的酒醉佬,满头鲜血地歪在那里,形容可怖至极,他自己倒并不觉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些“扑街”之类的胡话。也不知为何,俞碧婵站于这些潦倒颓唐的人中间,竟觉得安全,起码宋世昌那酸气扑鼻的躯壳暂时不会再来骚扰,只要那槁颜枯爪的僵尸不来作祟,她便无端地觉得平静。

    此刻卢翠萍已从满是秽物的地上爬起,懒洋洋地擦抹胸前衣襟上的一大块油迹,见俞碧婵正望住她,便背转脸去,生怕被她看见自己的狼狈相。急于寻求温暖的俞碧婵忙主动上前来,握住她的手道:“你怎么也在这里?”她们虽做的是同一样营生,却亦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之所以互相认得,兼因俞碧婵在摆房之前,按制度得由师爷领着去华民署申领公娼证,恰逢卢翠萍因罹患过花柳病,每月一次到这里交体检报告,正好二人在走廊处遇见过。卢翠萍原是从欢得寨埋街的阿姑,后来翻阉进了二四寨,直至沦落到做野鸡,胡师爷倒并不嫌弃,当下二人便寒暄了几句,俞碧婵从那些闲散家常话里听出她与欢得的一些渊源,且这卢翠萍虽处境低贱,举手投足间到底还有些不俗之处,于是渐生好感,遂掺和进来,谈得倒也欢畅。如今她们似乎孽缘未尽,又在牢房内碰见,都不禁唏嘘命运弄人。

    “也没什么,碰上一个红毛鬼要我交保护费,我上个礼拜刚刚交过的嘛,怎么讲也不听,后来他又打我,把我抓进这里来,我只等龟爪来赎人。”卢翠萍恨恨道,在幽暗光线里果见右面颊上一片青紫,“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俞碧婵垂头不答,卢翠萍轻拍她的手背道:“宋老爷的事我倒是听过一些,他是马上风,怎么也怪到你头上?”俞碧婵听到这样安慰的话,两只眼睛又热起来,哭道:“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被抓进来,梅姑明明讲过帮我打点一切,保我无事的。”卢翠萍当下啐了一口道:“她的话你也能听?她要保亦是保花寨,哪里能保你?你不过一个刚摆过房的阿姑,大不了她两年糟猪花的本赔进,把你交出去也无妨,你还在这里发梦,等她来救?”

    这一说,俞碧婵愈发急了,绝望劈头盖脸将她打倒,原来花影恨与兰镜月跟她讲的所谓“转命”竟然是这样凄历的命,在她十六岁的花样年华里注入了致命的毒。她不由泪流满面,浑身打战,放在卢翠萍掌心的一双手冷凉透骨,卢翠萍见她怕成这样,忙安慰道:“也不见得就是我说得那样了,事情查清楚了也许便放你出去,仍回花寨做你的阿姑呀。你如今还是干干净净的姑娘,破身亦不过破层皮,还是娇贵得很,事头婆哪里舍得放了你?”俞碧婵抽噎道:“你莫再安慰我了,我知道如今是在劫难逃,可即便要死,亦绝不放过那个衰鬼!我要都讲出去,让他陪我一道死!”

    卢翠萍正欲追问俞碧婵口中讲的那“衰鬼”是谁,外头一个操广东话的差佬打开牢门的咣啷响动打断了她,听那看守叫的是俞碧婵的名字,卢翠萍忙拿起脏帕子胡乱给那姑娘擦了一下泪涕,笑道:“到底是漂亮阿姑,时刻受人惦记。”

    俞碧婵走过差馆污垢满墙的看押室,进到一处干净房间,里头摆着一桌两椅,淡黄漆面,一扇通往自由世界的窗上铸满铁栏杆,花影恨便坐在窗下,双手紧紧握住一只黑色描金兰花提篮,看见俞碧婵便慌忙站起,将提篮摆于桌上。俞碧婵在走来的辰光隐约希望是梅姑来看她,这样就证实了卢翠评讲的“事头婆哪里舍得放了你”,可来人却是花寨的红牌阿姑,她虽有些失落,然而还是很高兴,抱住花影恨哭了半晌,之后才问自己何时可以出去。

    “如今差馆并不见得想追究这个事,只宋夫人与两个女儿不肯,说要捉拿你归案赔宋老爷一条人命。梅姑已四处打点过了,连宋老爷替你执厅的钱都拿出了一些来。那宋夫人年纪虽大,架势却威水得很,已带了人来花寨谈判过两次,且都是狮子大开口。所幸梅姑勉强还镇得住她,未让她讨到什么便宜,你且宽心。”花影恨嘴上虽这样讲,心却打起鼓来,眼前的俞碧婵眼圈乌黑、面孔腊黄,虽还是姿色撩人,却像一只还未熟透便被抽掉了水分的果实,以其年龄实在不堪背负的焦虑感令她直接趋向枯糜。

    “那可怎么办好?梅姑断不可能为我一个人牺牲欢得寨,她必然是不管我的生死,把我交给宋夫人处置了罢?”

    花影恨直觉俞碧婵口吻里的恨意,她能理解那种被抛弃、被践踏,最后视同垃圾的感觉,天然寨那唤作田芳蕊的阿姑腿间流出的浓血至今仍淌在她的噩梦里。于是她按住对方青筋密布的手,强笑道:“也不见得是这样,宋家知道从你身上淘不到什么好处,你至多不过抵条命,他们要去也没甚用处,所以如今死死咬住欢得寨害死了人,要梅姑赔出一笔钱来,否则便告到上头,要人封寨。你想想梅姑哪里是任人勒索的角色?她如今是一口咬定宋老爷死于马上风,与服侍他的阿姑无关。所以你若无罪,花寨便无事;你若有罪,花寨亦跟着出事。这道理你可明白?”

    俞碧婵点了点头,眼睛盯住了那只提篮,花影恨遂打开篮盖,拿出一只裹着保温棉套的陶制汤罐,道:“给你熬了花旗参乌鸡汤,补血养神的,你才进到这里两三日,整个人都走形了,安心进些补品,等梅姑的好消息。”这一说,俞碧婵当下猜到花影恨此行的目的,原是梅姑叫她来给她吃“定心丸”的,她虽想法简单,生死攸关之际倒也清醒,于是试探道:“那宋夫人向梅姑开口要多少?若是数目不大便给罢,大不了我今后在花寨努力赚钱还她。”花影恨不紧不慢为她舀了一碗汤,道:“大抵是要一千块丧葬费、三千块抚恤费、五千块子女养育金。”俞碧婵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急道:“这可怎么还得出来?!”花影恨亦跟着摇头,并不答话。

    “花姐姐,也许事情还有救。”鲜香的乌鸡汤流进胃袋,活络了俞碧婵滞塞矣久的血脉,思维亦跟着机敏起来,遂气定神闲吐出一句话,“你让顾少来见我。”

    回到花寨之后,花影恨未曾去见顾三少,倒是先行找了梅姑,只说已安抚住俞碧婵了,梅姑正与银娇、胡师爷一家三口坐着吃饭,见她进来,忙唤来一同吃,她说夜里要出局,婉拒了,并将俞碧婵的情况大概讲了一通,只刻意隐去了提及顾三少的一截。梅姑只顾埋头夹菜,神色坦然,像是花影恨讲的话俱在她意料中,待吃得七七八八,方才抬头喃喃道:“碧婵也是受苦了,你让她且安心,花寨不会亏待了她。宋太太一张口便要九千块,我就算将宋老爷执厅的钱都还给她亦不够。马上风其它花寨亦不是没碰过,自己动色欲倒怪妓女发豪,哪有这样的道理?”

    胡师爷命银娇回里屋去,随后便招呼花影恨坐下,亦苦着一张脸道:“这里都是自己人,我才讲这个话。宋老爷的死,确是有些奇怪。”

    梅姑与花影恨面面相觑一番后,俱看住胡师爷,欲听下文。胡师爷那张尖瘦的脸上弥漫某种黑暗质素,显得昏沉而严肃,他用极疑惑的口吻缓缓道:“宋老爷虽死在俞碧婵房里,然而身上并未全裸,裤头也未曾松开,不像是行房行到一半去了的,我也见过马上风的嫖客,死虽死了,那炮仔[94]还是一柱擎天的,与生前一般威武,可不像宋老爷周身僵硬,唯那地方倒是软的。再讲了,他若真是当场猝死,碧婵再无经验亦能看出来,何以等到次日中午才知道不对?仵作验尸必然也验出些蹊跷来了,否则你要交赎金救人,差馆为何不肯?”

    梅姑按住胸口道:“你越讲越悬了,她一个琵琶仔能做什么?难不成还下手谋害宋老爷性命?我已经心烦意乱,哺米饭[95]哺出了人命,你倒还来雪上加霜,编出这柳暗花明的戏是要唱给谁听呢?反正事已至此,若真是碧婵自己惹下的祸,便由她来承担。我明天出门拜神,顺带约宋太太出来讲讲清楚,将五千块钱开苞费还她,她接受便好,不接受的话,冤有头、债有主,该谁偿还便由谁偿还,我也做不到再好了。”

    花影恨听得心惊肉跳,蓦地忆起差馆内俞碧婵那张仓惶迷惘的脸,那是站在悬崖峭壁上一眼望不到退路的无助者的表情,明明洞穿了自己的宿命,却无力抗争,只能自黯哑的喉腔内逼出一记呐喊——“你让顾少来见我”。

    这几日金陵酒楼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萧条气氛,据闻系有洋人发布消息,要彻查各花寨酒楼的卫生情况,以防鼠患再次出现。于是原本夜夜笙歌的地方便也寂寥起来,楼道角落里甚至堆着石灰粉,散发出臭鸭蛋的气味,哪里还让人喝得下酒?只是关大少四十大寿,无论如何都要摆局欢庆,他邀了麦子强、顾三少、马大少、谭十一少等旧友,兴冲冲送局票入花寨,白玉梅知关少的寿宴逃不过,便只得浓施铅粉,珠围翠绕地来了;另外便是花影恨、花丽华、薛楚云、甫丽莲等几位阿姑,并一些演奏三弦的琵琶仔。当晚满满坐了一席,酒过三旬,少不得要聊宋世昌的事,关大少因算半个“见证人”,难免话多:“你们是不知道,那碧婵姑娘摆房当日虽是穿素,却美若天仙,活脱脱的清丽佳人!怪道老头子老尔弥坚,结果把命赔上。我都奇怪当晚花寨内怎么响声震天的,原是火烧火燎、欲仙欲死的动静啊!”一席话说得众人狂笑起来,唯顾三少只闷头吃酒。

    花影恨揣着俞碧婵的嘱托,不免有些急迫,却见顾三少比她更显心事重重,蓦地想起胡师爷的推测,当下隐约猜到了五六分真相,无奈中间隔着个薛楚云,她又不好与他讲话,只得旁若无事地服侍马大少。关大少显然兴头正起,扯着顾三少大叫:“顾老弟当日也在,睇得清清楚楚的!顾老弟,你讲讲当日发生的事,尤其碧婵起初还不大愿意,花影恨把她带回屋,替她绞面。”顾三少讪讪道:“那姑娘也可怜,老头子为她摆房,她还不大乐意,哭哭泣泣的,教人于心不忍……”谭十一少遂高声打断道:“听顾少讲话,倒有些怜香惜玉的意思,当初你包兰镜月的时候怎么没有顺便替她执寨厅?也不至于有马上风的下场嘛!”在哄笑声中,顾三少面色煞白地饮了一口酒,突然跟着大笑起来,那个不远以前的销魂夜,他在死人跟前为俞碧婵开苞,将她五花大绑,咬出她细白肌肤里的血,吮吸她的痛楚,还用力捂住她的口鼻,她每每几近窒息之时,私处会不由自主地抽搐,屡屡将他送入天堂……他是怎么也未想到,偷欢的激情被更邪恶的后果取代,以至于往后多个春宵都埋进薛楚云酡红的身体内逃避现实。只是,释放之后那空荡荡的孤独又自深处袭来,他紧紧抱住身旁那块会呼吸的肉,用她们沁人心脾的双妹唛香水味融化恐惧,唯有与那些阿姑挤在一起,肌肤相亲,才让他有了一点作为“人”的感觉,所以现在他也必须戴上“人”的面具,他们笑,他便也跟着笑,他们猜枚划拳,他亦欣然加入,只是每次都略滞后一些,旁人发现不了,除非像花影恨那样刻意观察。

    无人不对带有香艳色彩的死法抱好奇心,因为它与性有关,死亡也许正是性的延续,沉溺于花寨的男子无不向往高潮中毁灭的境界,所以他们对宋世昌事件反复谈论,细细品究,生怕有什么细节揣摩不透,造成终生遗憾。关大少他们断想不到,席间唯一知道真相的那个人却是话最少的。花影恨便从他的少言寡语、笑容迟钝,以及那只在薛楚云大腿上抚弄得心不在焉的手上洞悉了其中奥秘。于是她将椅子退后了一些,调拨好三弦音,启口唱道:“你悌斜阳照逐个对双飞燕,独倚蓬窗思悄然。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又只见平桥衰柳锁寒烟。第一触景更添情懊恼,亏你怀人愁对月华圆。旧约难如潮有信,新愁深似海无边。亏我情绪悲秋同宋玉,况且在客途抱恨你话对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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