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少怕她再讲下去,忙道:“我知了,我知了,差馆那里我是不去了的,你也知道那些洋人,脑子笨得很,说不定还把事情扯到我头上来。明天勿如还是你去,告诉那丫头只管放心,我会办妥一切。”花影恨听得这话,才放过他去。
翌日,花影恨起一大早去厨房炖燕窝鸽蛋汤,却见里头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她以为是贼,便悄悄掩在门边,拿起一根扫把缓步潜入,油纸隔板后的灶台上果见有一鲜衣女子在那里调弄食物,竟是兰镜月。花影恨这才松一口气,将扫把放下,拍住胸口道:“姐姐你可吓煞我了,大清早跑这里来做什么?”兰镜月亦是心惊胆战,忙道:“你这一早又是来做什么?我不过熬些米粥。”花影恨这才看到灶台上的福寿纹瓷罐内装了乳白色粥水,浮面一层旺盛的油脂闪闪发亮,遂笑道:“那么早便要吃这些?叫寮口嫂来弄不就好了?”也不知怎的,兰镜月面上竟掠过一丝尴尬,将手往背后用力擦了两下,花影恨方想起先前看到兰镜月把五根手指俱浸在粥水里了,再看其衣着,上身披银杏色大镶滚翠边单褂,扣子系得极齐整,下身却是松散的朱红色二奶裤[96],裤腰带亦散着,隐约露出半颗滚圆的肚脐;像是云雨初歇的样子。
兰镜月叹道:“唐少在我这里闹了大半夜,现在刚刚睡下,我原也想睡,胃里却有些发怵,所以溜到这里来填填肚子。寮口嫂都还未起来,反正煮个粥都与抹布水没个区别,也不敢惊动这些八婆,勿如自己来弄。你来这里做什么?”花影恨翻出提篮盒里的冷汤,放到火上炖了,道:“给碧婵准备的,昨天已教寮口嫂做好了,今早再热一热便送去差馆。”兰镜月听得“碧婵”二字,便心血来潮地抓住花影恨的手背问道:“她现在怎样了?你给她送的莫不是断头饭?梅姑断不会拿出九千块去换她的命。”花影恨直觉手背一片湿滑,于是愈发觉得对方行为古怪,然而因俞碧婵的事情挂心,便未曾深究,只道:“什么断头饭?你又在吓自己。我送的是宽心汤,让她且放心等着,脱身之日就在眼前。”兰镜月追问道:“要怎么个脱身法?”花影恨偷偷擦掉手背上沾染的米汤,道:“按说这件事还得多谢你的老契顾三少,他果然宅心仁厚,今次居然肯花这样的大手笔英雄救美,都未替她摆过房,可见全是看你兰姐姐的面子。”
这话一出口,花影恨便后悔了,因知兰镜月与自己脾性相近,对事态亦有猫一般灵敏的嗅觉,她们都不是容貌绝丽的阿姑,全凭见貌辨色的本事吃饭,擅长通过分析蛛丝马迹来掌握乾坤;于是她只怪自己嘴快,只是来不及了,兰镜月脸上已换过七八层表情,轮番交替,每一层新表情在半秒间便将旧的盖去,像在练变脸神功戏,终换到最合适的那张脸为止。
“这事情倒也稀奇,碧婵不过服侍顾少吃了几回酒,连他的青蟹都收得不多,梅姑那么细心一个人,有上等琵琶仔都系包严实了不予人多看的,为留住顾少那样的大客人才拿出来诱他。结果还是宋老爷替她摆的房,如今更不是黄花闺女,何以出比开苞费更高的价救她出来?我是要赞他菩萨心肠呢?抑或疑他别有用心?”兰镜月果然换上高深莫测的一张脸:三分率直,六分猜岂,只余一分空白专等花影恨来填答案。
“这有何稀奇?顾少原本脾气便有些怪,兴许是那日看到碧婵要委身那老头子时满心不情愿,心里早已怜她。所幸碧婵有这样的贵人相助,下次他来点你的牌呀,你可要施展浑身解数,让销魂几十回。”花影恨很聪明地跳过那留白的一分,扯东扯西起来。
两位阿姑至此各自心中都留了一个谜底在,只不肯讲出来,怕一戳穿便会有更不祥的事情发现,她们虽精明却都不奸险,即便有一方后来转了性,那亦是形势所迫。然而此时此刻,她们都还是良善的,喜欢助人为乐,至于那些阴暗的小秘密,只收进记忆的抽屉里去便好,留待关键时刻再拿出来派用场。
俞碧婵走出差馆的时候已近傍晚,卢翠萍早她一日出去,令她瞬间陷入孤独,偏偏看押室内的老乞丐不停抓挠颈上臂上的红疮,直抓到十指僵硬,伸到她面前呜呜哭个不停;她不停躲避,因生怕那是卖疯女[97],可监牢那么小,跑到哪里都逃不出方寸地,她记起自己被卖进来的辰光,阿妈在她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只说:“你就当没我这个老母!”这句话似是钉在了她的灵魂深处,此后她看见每个面目强势的中年女子便会想起阿妈,反而男人如狼似虎的目光令她觉得安全,他们不会讲出“就当你没我这个××”那样无情的话,老头子愿意捧出金山银山为她摆房,靓少爷铤尔走险摘走她的贞操,想到这一层,她便无端地轻松,纯洁是她的累赘,顾三少替她卸下了担子。
走到欢得寨门前,却见古仔正在挂花灯,俞碧婵看到他精壮的背影也感到无比亲切,遂唤了一声:“阿哥,我返来了。”古仔回头看到她,快步自梯架上爬下,笑道:“你等下。”随后转身跑入寨内,不消一会儿又跑回来,手里拿着一枝碧绿的柚子叶,往她身上扫打了几下,这才大叫道:“好了!霉气驱尽,赶快进去罢!”于是她眼热鼻酸地进了屋,恰逢朱宝玉在坐灯,抬眼看到她,便伸头往梅姑的屋子里喊了一声:“俞碧婵回来了!”
门帘随声而动,梅姑自房内跨出半步,探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挥手示意俞碧婵进来,她脚步忐忑进入内,站在衰神前边,身上留余有柚子叶的半缕清香。梅姑打量她的眼神与检验货品无异,那便是她初入花寨时触及到的眼神。
“坐。”梅姑冷然的声音与表情搭配得天衣无缝,不急不徐,像是体内由一台精于算计的机器构成。俞碧婵战战兢兢坐了,浓烈的檀香气味令她无端地产生畏惧,那个开膛破肚般痛楚的恐怖之夜便在窒息的香味里诞生,又随香散而变得恍若隔世。
“你既已回来了,便好好做,赚够了钱好埋街饮井水。这一回大难不死,可是要好好谢谢花影恨,若非她跟老契借了钱来救命,你如今都不知在哪个坟里了。”梅姑边讲边竭力压抑住内心狂喜,眼前刚刚尝过男欢女爱之阵痛的少女在最极端的环境里滚打过、发青的面庞、轮廓分明的下颌、桃红的眼皮围住两颗清流澈的琥珀色瞳仁,再加上略带阴郁的宽额,经过这一番磨难,俞碧婵已彻底变成背景复杂的神秘阿姑,香艳里带有险性,这正是诸多嫖客趋之若鹜的刺激品。
所以俞碧婵挂牌那日,各大酒楼都送来了局票,她一晚最多竟转了五个局,席间饮客们疯狂打探她与宋世昌那桩丑闻的各种细节,企图在她的三弦表演里读出一些“蛇蝎美人”的韵味,抑或点牌之后打开她的身体摸清“凶器”的锋利之处。短短两个月内,俞碧婵的身价水涨船高,钱财滚滚而来,摆满她原本收藏银角之用的那只鱼鳞纹清漆樟木匣子,每个阿姑都有这样的盒子,将斩白水得来的钱进行存蓄,打算着有朝一日后半生有了着落便作埋街之用。然而她很快发现那只小匣子已装不下了,于是买了只贵气凝重的双层红木描金花首饰匣,盖子背面镶了一块绫花镜,将匣中钗环吊坠映多了整一倍。接客出局之余,声名大噪的俞碧婵总沉迷在那只匣内,那是她现今唯一的精神支柱,于是她在财富的鼓励下愈变愈美,原本就颇丰盈的乌发高高盘起,簪绿松石点翠宝玉钗,穿艳丽的闪色塔夫绸宽袖旗袍,通体织满了须瓣卷长的金菊花与彩蝶,十个指甲盖上的红甲油较凤仙花汁涂抹的更厚亮饱满,喷在脖颈与发鬓处的双妹唛水更是香飘十里。
她终于尝到“富贵”的滋味,亦发现身边所有的红牌阿姑都有这样的待遇,她在她们中间只是锦簇花团中的一朵,美人自有美人的圈子,多半与性有关,其余时间便活在不美的那些人的口里、心里。所以红牌阿姑们不自觉得抱成了团,以懵懂又贪婪的心态在奢靡世界里打拼,被抱过来推过去,吃穿俱是最好的,过市俱是招摇的,总是不停被男人盯上,轻易便能收获廉价的爱恋,哪怕转瞬即逝亦不用怕,因为下一段金玉缘来得更快。在金钱与云雨的摧化下,俞碧婵逐渐变得纯熟、功利,数月前的那个执厅夜意欲以死捍卫贞操的忠烈少女不见了,代之以和兰镜月、冯小冰、花影恨一干人一样唯利是图的现实心态,经由朱宝玉的教唆,她也开始夜夜灯下排字花,乞求更多的入账,好为后半世的美好宫殿上再加一片琉璃瓦,再添一枚金香炉。
所以顾三少那日心血来潮,再点俞碧婵的牌时,她驾轻就熟的操持令他倍感惊奇,这位红牌阿姑在他手里被揉成团,百般变幻姿态,无论是否险将腰腹折断,她仍是以享受的方式呻吟,出奇柔软的躯干令其战无不胜,她早已明白,最终瘫倒在榻的必是男人。更令顾三少嘘唏的是,她望着他的含情眼神里居然有鄙夷的暗花绽放,仿佛已将他与宋世昌同等对待,这令他很是纠结。那次交媾,在顾三少酣畅淋漓的满足和郁郁满腔的回味中结束,随后她匍匐在他身边,慢吞吞地用毛巾吸干他胸膛与小腹的体液。他半眯着眼,一点也不想再看她,那一夜的阴霾至今未褪,虽然宋世昌猝死的房间已然封起,但他们交结的那一刻,彼此仍有些心虚,于是刻意避开了对视。
“顾少,你为何又要点我的牌?”她之所以那么迟才问,兼因觉得他此时最脆弱,兴许肯放下戒备讲出实话。
他果真懒懒开了口:“只想看看你好不好,没有其它的意思。”遂合上眼,鸟喙似的鼻尖怔怔地对住天花板。她觉出他内心的愧疚,有些感动起来,于是将毛巾又拿去绞洗了一翻,搭在他发烫的腹部,龙涎香的气味变得腻人起来,她看着他精致的侧面,笑道:“还是顾少有心,若有你做我老契,我便不再服侍别的客人。”他以为她是讲玩笑话,亦跟着笑道:“也好,反正我在你身上的花销,与你做的那些事,早已算得上老契。”她瞳孔即刻散发天真的光芒,卧在他胸口道:“那我此后便是你一个人的。”她自然是有盘算的,看他为薛楚云与兰镜月置办的那些头面,便抵过她姘十个普通老契。红牌阿姑个个都是人精,出手阔绰的几个二世祖早已被她们瓜分,所以要做得清闲又赚得满钵,便得学会虎口夺食。何况顾三少本来便是她的,在她身上刻下如此多的印迹,共同造下这么阴暗的孽,足可称得上“共患难”的一对恋侣!这样想着,她竟逐渐淡化了宋世昌的死亡,殊不知这才是他顺从她意思的关键所在。女人时常爱自欺欺人,假装手中最重要的筹码是一些非常美好的东西,而不是谎言、杀戮之类。
在顾三少心照不宣的眷顾下,俞碧婵愈养愈美,面颊上鼓鼓的婴儿肥消褪殆尽,下巴变得尖翘,眼睛较从前更大,圆鼻头亦露出了一点儿锐气,那张脸经由风尘的洗涤,变得猫一般刁滑。顾三少再闻不到她后颈处堆叠的处女香,她甚至比他更热衷于将自己捆成蜘蛛狩猎的姿势,以供他享用。但他已经怕了,抑或讲厌烦了,他开始想念薛楚云温香软玉的甜蜜,她丰肥肌肤里沁脾的馨香;他甚至留恋与兰镜月冷淡刺激的性事,她总是背对着他,将他的阳具深埋进她幽秘的洞穴,兰镜月的奇技淫巧令他尝到了与其他阿姑做爱时不曾有过的兴奋,像是被灿若夏花的质感包围了,又似湿润起皱的锦帛一层层缠绕住他,而他的眼中只有隔着白麻睡袍的两片肩胛骨破茧蝴蝶般震颤,在高潮处振翅欲出……
是的,他强烈地挂念石塘咀的另外几抹胭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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