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兰镜月走进来借花影恨的珊瑚珠坠子配她的镶绿锦灰鼠毛短褂,花影恨打开首饰匣找着,俞碧婵便掰着兰镜月身上的褂子细瞧,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问及兰镜月如此妆扮是应了谁的纸,兰镜月知她心里有个疙瘩,少不得避重就轻道:“系谭十一少自广州做完生意回来,要在联升楼聚一聚,便叫了局。”俞碧婵一听便知顾三少必在中间,心情遂激愤起来,只碍于花影恨在场,不好发作,只得装作平常。
孰料兰镜月进到联升楼未多久,却见俞碧婵亦来到席间,她妆容光鲜、怀抱三弦,带一脸的狐笑。关大少心直口快,大笑道:“谁色胆包天,敢惊动碧婵呢?”一席人笑了一阵,无人承认,过了半晌,顾三少只得面色凝重地站起,将俞碧婵唤到身后坐了。薛楚云大抵察觉到气氛微妙,索性退到一边,让俞碧婵鸠占鹊巢。兰镜月心头捏了把汗,暗暗着急,只想这个局快些散掉,遂频频劝酒讲荤笑话。薛楚云素有“千杯不醉”的美名,所以谭十一少与关大少有心试探她,劝了许多的高粱酒,她亦不推却,一一干了,豪迈酒风果然抢尽众阿姑的风头,亦激起了俞碧婵的好胜心,于是将袖子卷了,站起身去敬薛楚云,薛楚云见她面色辣辣的,便知挑衅,于是安心想教训那后辈一通,笑道:“难得碧婵有心敬我,不过大家都知,喝酒是我薛楚云的首本戏嘛,这样的喝法算不得稀奇,勿如玩些新花样。放一壶水、一壶酒在这里,让在坐各位蒙了眼睛轮流来斟,斟到水你便饮水,斟到酒你便饮酒,看谁先倒。”众人听了,均觉得有趣,谭十一少已急急拿甫丽莲的丝帕蒙住眼睛,被推到两位阿姑跟前斟饮,一时间斟错的,斟洒半桌的,已乱成一团,薛楚云酒水俱收,饮得不紧不慢,也不知为什么,每每轮到顾三少,斟给薛楚云的永远是水,斟到俞碧婵的却俱是酒;所以她终究竟要比前辈多饮几分,两轮玩下来,已有一斤白酒落肚。
甫丽莲在旁悄悄拉了兰镜月的袖子,笑道:“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欢得寨出了这样嚣张的阿姑,被捉弄也是应该。”兰镜月也早已瞧出其中门道,装水的酒壶系凤头壶,装酒那只却系鲤鱼头的,所以细心人靠摸捏便能得要领,谭十一少安心就是与薛楚云串通了的。可恨席上人多,不便提醒,只得干坐着;兰镜月说话另一层意思亦很明白,顾三少也曾是她的老契,被这样莫明地转了去,到底心有不甘,所以虽是自家姐妹,却也讨厌她风头过劲,于是故意冷眼旁观,也不去提醒,直到喝得两眼通红的俞碧婵一把抓乱薛楚云精心挽起的双环髻。
随后场面一片混乱,俞碧婵面烫如火,嘴巴与鼻孔不停喷出浓重的酒气,酒精已钻入每个细胞,令她癫狂。她口里不停骂着“姣婆”、“八婆”,将十根弄三弦丝练出了劲道的玉指插进薛楚云蓬松的头发,桂花油的味道沾满她充血的双手,她恨不能咬断薛楚云的脖颈,将她的肉一块块吞下肚去!虽有一众饮客正在努力拉劝,然而俞碧婵仍然顽强地抱住薛楚云,不停往她发上、脸上吐唾沫,童年时与弟弟碗里夺食便要使这样的阴招,否则就得挨饿。她竭力哭叫,腾出手来扯下薛楚云的两只碧玉耳坠,其中一只连皮带肉将耳垂扯成两半,薛楚云痛得几近晕厥,闭着眼妄图发生的一切均出自她的幻想,然而撕裂的滋味刻骨铭心,她惊讶于俞碧婵过人的蛮力,耳垂的血已顺脖颈流下,摸一把手上竟滑漉漉的,遂总算意识到自己先前过于轻敌,反抗得不够彻底,于是吃了许多的亏,这一刻起,她决意讨还先前被占去的便宜!
薛楚云正重振旗鼓之际,俞碧婵已被顾三少与关大少架住双臂拖到一边,她两条腿还在胡乱踢蹬,嘴上的咒骂亦未曾停歇片刻,甚至间中夹杂几记骇人的狂笑。
“够了!癫婆!”顾三少紧紧抱住俞碧婵,她红如火球的面庞正对住地上的薛楚云。薛楚云由兰镜月搀起,也不说一句话,只抬手往俞碧婵脸上闪电般挥过,俞碧婵只觉左额角至右面颊处有一条热线划过,遂变得冰凉刺骨,一些液体自额上滑落,蒙住了双眼,她竭力睁开眼,因两只手都被顾三少挟着,已无力去擦拭、掩护,只得任由漫天“红雪”飘落,浸染了整个世界。
薛楚云手中那柄嵌蓝宝石双股金钗在灼人的灯光下闪烁着舐血的寒光。
每到秋寒时节,秦良生的肩膀便莫明酸痛,那是从小每每练功练茬了便被师傅罚高举条凳跪水坑导致的,如今每每发作,便不由自主地被拉回童年的悲惨回忆中去,自此他才明白“过去”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的坏东西,它们会从你的感知中频频还魂,那是花影恨纵有千般的缠绵本事都无法平息的不安。可是他也渐渐发现,鸦片与妓女都是侵蚀生命的迷药,前者麻醉他原本灵敏的感官,令他无法将戏台上的表演变得精确;后者则吮吸光了他身上凛然的正气,让他变得嗜欲如命,花影恨那张被描得棱角分明、弧线优美的红唇时常游移在他耳下,一双蓝筋浅浮的手薄而长,与纸片无异,它们经常很不安分地放在他的大腿根处……
他已知道自己站在台上接受女人尖叫的时日不多了,银元与金戒指曾一度在他脚下激起一片辉煌的浪花,他用《金刀阵》令她们欣喜若狂,随后踏着满满一台桃红色手绢扎好的银元包退场。这种风光在二十五岁之前是他活着的凭据,过了那个年纪他便开始考虑其他的事情,比如安家。秦良生的娶妻过程极为平常,那时他以为“平常”便是“安稳”,千金小姐自是娶不起的,他不想背负多余的压力,于是通过相亲的形式讨了一位酱油铺老板的女儿过门,那女人有一副清秀且低顺的眉眼,话很少,被调教得全无脾气;他觉得有这样的妻子就好像家中安放了一枚“定海神针”,无论到哪里耍都有底气。然而成亲半年之后才发现妻子骨子里的小市民气质是磨不掉的,她的话越来越多,每每与其他那些养尊处优的太太们打完麻将回来,都会拉住他讲点可笑的见闻,受旁的女人的影响,秦太太学会了抱怨,生完第一个儿子之后,她更是变成不折不扣的“八婆”,曾令他心动过的清秀与低顺被油烟气薰得精光。更不可理喻的是她与他不咬弦的夫妻相处之道,这个女人尤其听得进牌友们无聊的挑拨,她们一面攀比自家男人的收入,一面告诉她男人有多不靠谱,她全盘接受,遂开始仇视他的一切行径,直至将他逼到外头夜夜花天酒地,他之所以会恋上飘泊,家中“贤妻”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女人的本性都是在婚后暴露的,可惜当时他未想到这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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