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便是爱上了这样的玩偶。
花影恨将自己弯成拱桥的身躯,高高托起鼠蹊部位,像奉上一道大菜,乳房随着筋肉伸展而拉长,在胸膛上微微突起,琵琶骨也随之根根竖立,他能从她纤薄的皮肤下看见沓沓跳动的血脉。这令他意识到玩偶也是有生命的,他遂希望能将她点化成真实的人,然后白头偕老。这强烈的愿望不停地折磨他的心智,他想独占她,于是在租住的唐楼内摆放最精美的家具,渴求她会为这狭小且华丽的空间感动;然而她总是什么也不讲,匍匐在层层堆叠的金花纹床单上,面颊紧贴松软如云的靠枕,细碎流苏自她的颊边溢出。
每个礼拜在春园街唐楼内的幽会已让秦良生上瘾,上瘾的东西最忌与人分享,他自然痛恨花影恨还要应纸,甚至名义上还是关大少的契家婆,那马昭德对她眷恋缱绻的眼神更像匕首,扎得他满心都是破洞。他为此找她大吵过几通,她却冷冷坐着,泪都不流一颗,只道:“埋街给你做妾,勿如在欢得做个头牌,他人负我,我负他人,公平得很。你若受不了,从此与我不相往来便是,何苦相逼?”他整个人瞬间沉到冰冷海底,只觉先前付出的一切俱成齑粉,那份不安全感令他几近崩溃。所以当他在某个清晨起床,喝下半碗盐水后开始练嗓时,竟唱出了生平第一个破音,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他沮丧地发现花影恨赠予他的天堂正演变为地狱,于是他牙关一挫,决意退隐戏台,举家迁至广州,只为与花影恨能长相厮守。
秦良生是一丁点也不喜欢香港这座孤岛,四处都是焦烟与灰烬,洋女人走在街上随时会被愤怒的中国人拉出来剥光衣服,自英人接管这弹丸之地后,同胞们已从先前畏惧鬼佬转化为痛恨,不仅洋女人上街会有被围殴的危险,连咸水妹[98]都随时会遭痛打。初到广州时,秦太太亦随丈夫去到过香港一次,即刻被那里的荒凉与野蛮吓住,从此后再不想踏足半步,她大抵想不到,秦良生会在那里觅得真正的世外桃源,石塘咀张开温煦淫靡的怀抱将他拥入怀中。
此后,倒了嗓子的秦良生几乎将全部身心扑在花影恨身上,他失去了登台表演的能力,便等于失去了情欲以外的寄托,于是加倍地要从花影恨那里索偿。花影恨亦觉出他的不安,也就不大敢惹,一切行事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什么错导致他的暴躁脾性升级。
“你有这样的人脉和资金,做生意是难不倒的。只一点要小心,那几个二世祖也不见得是省油的灯,喝花酒的时候糊涂,谈生意却是精明得很。义气不长财,可莫被席面上那些两肋插刀的鬼话骗住了,尤其是那个顾少,格外要小心些,他肚子里那些弯原比别人要多几道。”听闻秦良生要与顾三少合伙打理洋行,她少不得这样劝说,一方面是对秦良生的直率有些担心;另一方面却是借机要发泄对顾三少的不满。
秦良生只解她前一半的意,遂宽抚她道:“你尽管放这个心,我也是男人,知道酒桌上的话当不得真。不过顾老弟介绍我的这笔投资确是可做的,你想啊,如今是洋人缺钱,要把地盘典给咱们,难不成咱们还不收吗?本来就是中国人的东西。我和他纵然不是兄弟,但好歹都还是中国人,这个时候必然是一致对外的。”花影恨听了这话,便知他的天真已超过她的想象,只得放下为他掏耳朵的金挖子,冷笑道:“什么一致对外?顾少连自己的契家婆都敢害,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秦良生即刻支起耳朵,央求她把话讲下去。
花影恨一脸哀凄道:“可知道那让宋世昌大泄身[99]的俞碧婵?她脱身之后便成了顾少的契家姑,这姑娘没什么心机,可惜对生意紧张了些,那日巴巴儿跑到联升楼来与薛楚云斗酒……”秦良生急打断道:“这个倒是听了一些边角料,说是碧婵与楚云酒后失态,大打出手,碧婵还被破了相,也不知现在怎样了。”花影恨面色愈加阴沉,正色道:“按讲两个都是顾少的契家婆,你偏袒哪一个无妨,碧婵纵然不懂事,你也该私底下教训她。他倒也好,见碧婵脸上留了疤,不能再接客了,便甩手不管了。梅姑去找过他几次,他嫌烦了,拿出一笔钱来算是将事情全盘了结。”
秦良生追问:“怎么个了结法?为她埋街?”
“哪里有这样好的事?”花影恨眼中闪过寒光,“系给梅姑一笔封口费,让她将面伤初愈的碧婵卖进二四寨!”
“哪有这样的事?”秦良生早前实已听关大少讲起此事,直觉俞碧婵有些活该,但见花影恨愤愤不平的模样,只得假装替那阿姑愤慨。
花影恨知他心里并未怎样替俞碧婵鸣不平,男人终究有男人的世界观,永远不能完全站在女人的角度看问题,何况她们不过是烟花女,原就被视为智慧有欠缺的那一类。想到这一层,她心亦跟着凉了半截,强笑道:“所以对这样的人始终该有些提防才是,宋老爷子的死,恐是与他也脱不了干系。”随后她便将自己当日如何从中周旋救出俞碧婵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通,末尾还反复叮嘱道,“还是楚云那样的阿姑有城府,从不将靓仔放在眼里,到今天才只是被扯裂了耳垂,若当初也对他认过真,受的苦恐怕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她不敢告诉他,顾三少在她眼里已然是魔胎转生,他清俊的容颜早已被俞碧婵脸上流出的鲜血、裹在宋世昌尸体上的死灰色皮肤盖住了。所以每每在席上看见顾三少,她都会不自觉得将眼神避开,生怕不小心流露了对他的畏惧与憎恶。她自认是极会演戏的,然而俞碧婵额间狼藉的疤痕已深刻在她的潜意识里,那张曾经姣好过的破碎面庞,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皮肉外翻的伤口总是喷涌出黏黑的汁液,将她吞没。
“花姐姐救我!是顾少!是顾少害我的!宋世昌不是我害的!”
被凶神恶煞般的龟爪拖去二四寨那日,俞碧婵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花影恨呼救,她意欲道出真相,给陷害她的人应有的惩罚,可惜一切都太迟了。手脚上的皮肉被粗麻绳勒出累累血痕的俞碧婵宛若龟爪肩上的一条鲤鱼,死命挣扎,眼里满是惊恐,她从此便要终日待在弥漫着洋水手、手车夫、渔民的咸腥汗臭的炮房内不见天日,二四寨两边都围了栅栏,只容一人通过,但凡逃跑者被捉回,便要受“打猫”[100]的酷刑;这是与花寨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女人体内再丰茂的汁水都会被迅速抽干。被些许毁容的俞碧婵在被扛出花寨的瞬间狠狠将身子一挺,头顶扫过牌架,数十块芳牌轰然落地,响声盖过了她悲愤的呜咽。
花影恨每每记起那一刻便心惊肉跳,她救不了她,她居然救不了她!
这份原本不该有的内疚,竟死死纠缠住她,令她对顾三少有了某种莫明的执著,此后她生命中的盛衰枯荣,兼与顾三少有了微妙的联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