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花影恨冤魂索命般“追讨”之后,顾三少推了好几次花酒局,但凡有花影恨老契叫的局更是刻意避过。他自认不是个坏人,至于宋世昌的死,俞碧婵下海捞死尸,在他看来均是“天意弄人”,他甚至暗自埋怨俞碧婵不似薛楚云般冷血,女人必须无情才能变得宽容,可惜并不是每个阿姑都这般世故。远离塘西的顾三少,将湾仔的玉泉屋当成暂时归宿,那里的老鸨被众人唤作“麻生夫人”,生一张面团似的脸,笑容温温的,时常执一柄长烟斗坐在厅堂左侧的乌木台子后头,用懒洋洋的眼睛打量不停进出的嫖客。顾三少是麻生夫人最喜欢的嫖客之一,出手大方,从不赊账,有干净的容貌,也不像粗鲁的红毛鬼那样对她的姑娘百般折磨。所以远远见顾三少走进来,在南部阳光下浸淫得滋润白皙的一张脸便笑得更开了些。
玉泉屋内的脂粉味夹杂着一股米汤的馊气,这是顾三少不喜欢的,但樱子坐在榻榻米上折纸鹤的姿态却极可爱,这亦是她唯一的人生乐趣。顾三少曾无数次地在纸鹤堆里与她缠绵,她指间染满彩纸的颜色,与演奏三味弦时的绮丽气息混在一起。没有摆局、点牌、打茶围那样繁复的流程,樱子只是将丰美的乌发盘起,两根筷子状的蜜糖色簪子斜斜插在两侧,白底细蓝花棉布浴衣底下是一副涂满香粉的躯体,他总是看到汗液在她背上流出道道纵横交错的白线。玉泉屋是简单的,和其它的洋炮寨一样——付钱、进房、泄欲、离开,所以那里既热闹又安静,一切直奔主题,要刻意摆出些文明人的作派都办不到。他一度迷恋这样直白的世界,同时又觉得堕落不堪,所以走出樱子的房间时均是低着头的,麻生用冷淡的语气在他背后说:“欢迎再来。”他知道那是一张犀利的薄唇。
顾三少用东洋鸡解馋的事很快传遍石塘咀,于是关大少与谭十一少通了气,硬将他拉进关少的私馆内饮酒作乐,特为不传阿姑作陪,要的是推心置腹地交流。顾三少难负盛情,只得去了,一张大理石面的圆桌摆在花园内,菜色少却精致得很,一看便是小酌的意思,他那颗忧烦的心被这样体贴的安排感动。没有了红牌阿姑作陪,三个人反倒自在起来,关大少借酒发话,直言道:“顾少,你是当真要与四大花寨断了干系吗?俞碧婵的事你已尽心尽力,只怪那癫婆自己过分。就算欢得寨去不得,薛楚云你不喜欢,咏乐你又无中意的,那赛花寨总去得罢?何苦降低身份去光顾东洋鸡呢?她们身上哪一件比得过花寨阿姑?”顾三少无奈道:“关兄你有所不知,赛花最好的阿姑花丽华已有了老契,先前因为白玉梅的事,我与你都险些闹出不愉快,所以罢了。”
谭十一少听了这话,忙接口道:“花丽华早前说要埋街,无奈身上银子不够。你也知麦子强这个人,断不可能做某个阿姑的一世老契,他是要做无数阿姑的老契。他背地里为兰镜月置办的行头也不少,所以哪里还肯出钱替花丽华圆那样的梦?如今花姑娘已冷了心,又高张艳帜,四处寻找一世老契给她埋街。”顾三少皱眉道:“我又不想她埋街饮井水,何苦去惹一身骚?现在的阿姑不比当年,一个比一个精明霸道,我是怕了。”关大少知他还为俞碧婵的事情愧疚,遂宽慰道:“哪里要你做她一世老契?丽华原是有足够资本埋街的,只太信神佛,被一假道士讹了一笔,将梯己全都搭进去了。现在只得从头再战,有了新的打算,再赚一笔钱便自已埋街,不求老契。”顾三少忙问是什么打算。关大少见拨起了他死灰覆盖下的活火,便得意道:“歌姬选美嘛!如今花丽华的埋街身价要一万块,她做花国总统倒是可以赚得。”顾三少遂恍然大悟,原来花丽华是要找恩客为其买选票,可他自觉对她并无那般急切的渴求,所以只好用劝酒糊弄过去了。
秋夜暗凉如水,三人喝到酣处受了风吹,都有些晕晕的。仆妇阿春抱了三条毯子出来,说是关太太让拿出来给他们遮膝盖用。顾三少拿出一条披了,却见毯子里有一枚指头粗细的破洞,似是被灯油爆出来的,于是将毯子还予阿春,命换了新的来。阿春拿回破毯子入屋,不消一刻便传出鬼哭狼嚎般的动静,随后便红着眼圈拿了新毯子来交给顾三少。关大少问道:“刚才你大哭大叫做什么?”阿春听得询问,委屈劲又上来了,哽咽道:“太太说那毯子是我烧坏的,要从工钱里扣。”关大少皱眉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阿春只得抽抽噎噎地走了。
“如今一个下人都娇贵成这样,何况是阿姑。”关大少伸了个懒腰,随手折掉花坛里一条半枯的芍药枝。
此时顾三少却站起来,以解手之名转至厅内,却见金雪燕正坐背对他坐在一把紫檀圈椅内做针线,绷子绷着的白绸布上有浓艳的牡丹怒放吐蕊,与她脑后挽着的那柄雕龙刻凤的金梳交相辉映;他悄悄挨近她,蓦地将那绷子扯了去,她别过头来,并未流露惊惶的神色,却是红着脸,窘迫至极。
“让我看看你做的是什么。”他将那一簇牡丹隐在背后,却拿脸贴在她脖颈上,她耳根被他的酒气勾着,理智已融化成一摊糖水。“你离我远一些,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可记得?”她愈是勉强板脸,愈是欲火中烧,昔日苦苦压抑的热情在内里翻腾。
“不记得……”他的唇已屡屡撩拨到她的白玉耳坠,“勿如你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一瞬间,她与他的气息突然开始同步了,她由此闻出了他蠢蠢欲动的情欲。
金雪燕犹记嫁予关大少那日,拜堂之后竟起不了身,隔着凤冠上的珠帘,她看到婆婆笑眼里的冷酷。金雪燕原系小富人家出身,一场瘟疫夺去了爹娘性命,财产尽数被叔父们霸占,只留给她早已荒芜的数亩田地,所以出嫁时她一贫如洗,像是注定要去受辱的。向公婆敬完茶之后,她耳边残忍的嗤笑声似乎加剧了,于是双腿软软跪着,幻想自己若永不起身,命运便仍有挽回的余地。当两个仆妇强行搀起时,她哭得死去活来,新娘子在大喜之日哭成那样,关母的脸即刻板起,她不经意地瞪大两眼时,眼珠子竟与下眼眶有脱距,母亲曾讲过那种面相的妇人多半凶悍粗暴。关大少的几位知交当时也起了兴头,吵着要闹洞房,她在房内远远听得他们的哄笑,内心的绝望便又多了几分,所以当新郎推门而入时,她却一团火似的冲出去,她知道那些醉醺醺的人正蹲在窗下、守在门边,所以死命地跑,甚至下定决心,若被人抓住便咬舌自尽!
当金雪燕认定成为夫君的男人和他的公馆会让她的人生从此暗无天日时,她便拼了性命逃出红彤彤的新房,尽管一对香橼脚只能踏碎步,速度却是极快的,可惜不大辨得清方向,只能一味往前冲去,冲破牢笼的欲望在奔跑中不断膨胀,直至撞到顾三少的怀里才得以止歇。那是她头一次遇见顾三少,抑或讲是头一次看见如此好看的男人,从前她总觉得小人书里、西洋镜中的男子好看,但那种好看都是不真实的,有刻意勾画的嫌疑,不像顾三少的好看,像是上天杰作,细洁的皮肤下面有汩汩流动的血液,她能在他怀中感受到作为人的体温。金雪燕自认是个对容貌颇有信心的女人,从小便在“美人胚子”的赞誉里长大,所以将身边一众小家碧玉均视作平庸,唯独她是镜子里的宠儿;可眼前的男子却令她恨不得钻进地缝中去,他奇迹般地令她生出自卑感来,尤其他将她抱在怀里,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意思,凤冠落地,勾散了奶娘为其精心盘梳的发髻,那用头油刷得乌亮的长发散了满头满脑。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可记得?”
他当初也是这么问她的,有些逗弄的意思。她怔在原地,不敢用手拨开面上的长发,她是那么样小心翼翼,好像怕指管被滚烫的面颊灼伤,他鸟喙似的鼻尖映在她柔媚的眼波里,关少赶到的时候,她已将头发重新堆入凤冠,坦然笃定地被他带回洞房。如今回想起来,她之所以肯死了心将自己交付给最危险的前程,兼因那一次误打误撞的拥抱,一个痴傻的信念在她心中留驻,便那是:只要还在关家待着,就总能见到顾三少。
这执念至今仍盘踞在金雪燕的意志里,她并不奢望从顾三少身上得到什么,只有一些微弱而美丽的火花,需要在一潭死水的生活中汲取一些能量方可继续燃烧,这能量便是于不经意间与他的屡次碰面,点头招呼之后转过身那一瞬间,电流通遍她的全身,他用似笑非笑的表情唤她“大嫂”时,她是怎样的尴尬与甜蜜。她不是个贪婪的女人,甚至将夫家看得比谁都重要——替他打理生意,为他支付嫖资酒费,甚至因担心他纵欲过度而备置各色补汤为其蓄精养气。之所以有如此动力,兼因金雪燕不爱自己的枕边人,爱在别处给了她莫名的勇气来对抗寂寞。然而像是命中注定,她此后虽也怀过两胎,却都挺不过三个月便流掉了,这给了关大少纳妾、逛花寨的理由,竟在短短三年内娶了两房姨太太,可惜她们都只会为他生女。
如今梦中情人离金雪燕是那样的近,她方才发觉自己不是个暗恋高手,她的小秘密已被他贴在耳垂上的暖气吹得原形毕露。她不敢别过头看他,只能僵着脖子坐在那里,天地都安静下来,好像没有任何了不得的事情发生。她知道他不会放过她,遂心脏紧张得快要炸裂,只能拼命按捺,然而怎么也按捺不住,只得抢过绣花绷子抽身逃离,直到睡房内钻进窝被,尚一句话在脑中盘旋——“明天下午三点,春园街大戏院,不见不散。”
她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满手油汗地抓着那张绣花绷子。
上官氏一点儿也不喜欢香港,抑或讲她早已习惯北京的气候,皮肤总是干干的,搽再多面霜都还是一样,做姑娘的时候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还当镜子里的自己永远都会是水灵灵的,直至结婚生子之后,才发现只要稍不留神,美色就很容易被抽空。上官氏不是不知道秦良生变卖宅地搬到这样热的地方系出于何种目的,只是怎么也不敢戳穿自家男人的盘算,怕道破了,夫妻情分便从此没有了。原本他倒了嗓,不能再上台,已令她怨恨满腔,她也知道他另有女人,只是不敢往深里计较,平素都用牌局麻木痛楚,他却强行带她来到百废待兴的荒地里,让她连牌搭子都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官氏总是心如刀绞,他是全然自私的,没有给她一丝的安全感,害得她唯有将儿子牢牢护在怀里,儿子……她至今仍记得分娩之后,那浑身皮皱得像老头一般的婴孩包在红棉被里,像一只用开水烫过皮的猴子,稳婆显得比她要兴奋百倍,嘴里一个劲道着:“恭喜奶奶!”她怔怔看着自己产门里挤下的那坨肉,不敢相信那是亲骨肉。儿子长到四岁时,她才逐渐有了一些母爱,夏季里只给他穿一只肚兜,看着他藕节般圆胖的四肢在地上爬动,她会忍不住去逗弄他,更小一些的时候只要碰碰面颊他就会流口水,所以多半都由奶娘抱着,现在她已不吝啬肉体接触了,只是仍未有想象中那么痴爱他。尤其是儿子总归姓秦,不久之后就会上私塾、做事业、娶妻生子,离她这个娘越来越远,保不齐将来会比丈夫更没心。上官氏的悲观来源于昔日牌友灌输的“消极论”,怨妇与怨妇在一起,除了攀比丈夫的收入及给她的用度之外,多数时间都在伤春悲秋中找共鸣。她们中有一些是聪明的,表面附合,背地里还是认得清形势,方向很坚定;不幸的是上官氏不是智慧型的女人,她的意志时常在他人的碎语闲言中被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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