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生偶尔亦会与妻子讲些生意场上的事,比如他要与顾三少合作收购元朗几间洋行的事,在他的理想蓝图里,未来是精彩光鲜的,他讲到洋行的买办都是现成的,通译也不难找,到时要拓展航运业务,顺带做些私人买卖,保管赚得盘满钵满。她似懂非懂地听着,并无半点投入感,总觉他赚钱的目的并非是要与她共享,却是要去满足另一位她素昧谋面的情敌。这期间,上官氏也听闻麦大少与关大少各自的结发妻大闹石塘咀的“光辉事迹”,她自认没有那样的勇气,何况这里人面生疏,无处打听到具体人物,断不可能像那两位太太那样直捣黄龙。上官氏为自己的无能咬牙切齿、寝食难安,可越是不安,她便越是不敢得罪他,生怕他有朝一日忽然说要抛弃她。她无比想念娘家的酱油铺,浸淫在酱香里的安全感现在都被香水味和儿子身上的奶味取代了,这不是她的味道。
她想与他吵架,找任何由头都可以,她脑中总浮现金雪燕趾高气昂的面庞,美得又凶又霸道,那是可以理直气壮与丈夫争论并让他俯首称臣的面孔,却偏偏没有长在她那里。他偶尔夜半归来,扳起她的下巴,吐出让她心惊肉跳的几个字来:“我要休了你!”她猜到那不是无缘无故讲出的醉话,必定是背后那个女人挑唆的!在心里她已将对方捅了无数刀,所以她一直怀揣着某个鲜血淋漓的场面,到逼急的那一天也许就会成真。
“我要休了你!”
无数次,她被他这样判了死刑。
白玉梅与朱宝玉这一对输家站在字花档门口抽烟,夜港海风的腥鲜味抚过面颊,她们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之后已磨炼出一副荣辱不惊的好心态,花寨阿姑里唯这两个人最沉迷于赌,妄图一朝行运、后世无忧。可在行大运之前,娼妓便仍是娼妓,有时候不埋街并非出不起钱,只是纵然埋街也不知如何安顿下半生,便还是老老实实做着,等待人老珠黄或飞黄腾达。朱宝玉排字花,与白玉梅的“点乳法”不同,用的乃是最为市井的“尿冲法”,将花流的三十六个字自字花簿上剪下来,搓成团子排开,用尿水去冲,哪个冲得最远便买哪个。白玉梅则有些不屑这样的把戏,认为“色诱”才系正理,实际结果却是殊途同归。
“这样搞下去亦不是办法。”朱宝玉抛出吸剩的烟头,面上残剥的脂粉在暮色中泛着青黄的微光,“可是白姐姐你就不同啦,另有出路的嘛。”
白玉梅茫然问道:“另有什么出路?”
“愉园花榜大会你尽可以去参选哪,你老契又多,顾少与关少出手都大方,多替你买点选票便都搞定了嘛!哪像我,弹唱都马马虎虎,上不得台面。”她嘟着嘴,说得有些负气,然而心里仍有些自己的小算盘,譬如她就近傍住一位老契,系桂系的一位督军,人虽生得魁梧粗笨,却是极深情的,由她尽情斩白水,故她只要赚够下半辈子的用度,便自行埋街;有了这样的底气,如今赶夜厂兴致也淡了些,但还是作为人生乐趣在把玩。
“你错得离谱。”白玉梅冷笑道,“今年选花国皇后的流程不同往常,不再系老契一元一张票给阿姑买回头衔,却是正儿八经邀来七位音乐家当评判,纵要做票都做不成了。”朱宝玉听了这话,不知为何竟有些幸灾乐祸,笑道:“那今次花榜大会不是便宜了那些喉咙好的阿姑?花影恨啊,花丽华啊,还有万红女她们到时必当拼得头破血流。”
“还记得去年的花国皇后是给了美丽丽,她唱歌素来荒腔走板的,凤姑都不喜欢她,偏生找了个肯烧金的老契,为她买了成千的选票,高中状元后不出两个月便说要做歌星,跟个主持灌片的好命公子跑了。现在有几分唱功的阿姑都想在花榜大会上出出风头啦,广州、澳门的老举都要来争分一杯羹,不过想来也断比不过石塘咀来的。”白玉梅愈讲愈觉得自己应该报名参赛,她原先并没有起这个念头,被这么样一激,反而是有了,哪怕老契不能给她做票,她依旧自信满满。
夜月已渐苍凉,白玉梅紧了紧身上的薄呢大衣,与朱宝玉赶了最后一趟电车回到花寨。刚踏进咏乐,白玉珍不知从哪里窜出,一把拉住阿姐的手拖到静处,急道:“姐姐你又是买字花买过头了?刚刚关少送了局票来,你都不在,只得让甫姐姐去应纸。凤姑脸色不大好……”白玉梅按住她的口,笑道:“你怕什么?莫忘记我也是自由身,做不做生意由我自己。”
话毕,白玉梅便径自去找凤姑,开门见山道:“我要参加花榜大会。”凤姑当下面色一紧,强笑道:“这也是好事,当年美丽丽便这样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白玉梅听了这话,反而眉头皱起,道:“她不过是嫁了个灌唱片的,埋街之后歌星也未当成,哪里变了凤凰了?我知道的,你也气我烂赌鬼一个,沉迷字花档嘛,那总要走其它路看看嘛。”
凤姑遂想到当年因为美丽丽竞选“花园皇后”,使得各色花报为其花寨打广告吹水[101],此后顾三少、关大少之类的金主才慕名登门,将咏乐寨的招牌擦得锃亮;如今白玉梅要再光耀花寨亦未尝不好,反正阿姑来来去去,有埋街、有翻阉,什么样的阵势没见过,即便她高中状元走了,还有“糟猪花”糟出的白玉珍,虽脑筋不及姐姐灵光,姿容唱腔却不输半分,所以这做了八年事头婆的女人彻底打消顾虑,全力支持她的头牌阿姑竞选。
凤姑早已盘算过了,离愉园花榜大会尚有两个月时间,这期间得邀些名师指点白玉梅的唱功,另得通过些眼线了解其它花寨的报名情况,她自古不怕广州老举与澳门鸡,最担心那另三大花寨的红牌阿姑抢风头,尤其花影恨与花丽华,都是艳名在外的厉害角色,尽管明里讲的是才艺比拼,实际多少还是要以姿色论英雄。这些暗规,凤姑哪能不晓得?倘若今次去竞选的系胸有城府的甫丽莲,她是半点心思都不用花,白玉梅太过风风火火,欠些稳重,何况赌性太大的女人,在性格上总有弱点,于是心下也对她未抱什么希望。
白玉梅高调竞选花国皇后之事瞬间在整个石塘咀疯传,关大少以为她又要斩白水,便特意多带了些驼背佬在身上,以便关键时刻塞她的嘴,孰料她却连应他的纸都是懒懒散散的,回欢得寨过夜,合欢之前喝饮糖梨水,中途连叫几声都不肯,只说要护着嗓子,搞得他兴致全无,他只能一面想象从前她抑仰顿挫的呻吟,一面在泥湿地里勉强起伏驰骋。
借着《骨子报》的宣传,白玉梅亦算高张艳帜,点她局的饮客比从前多了一倍,顾三少便劝关大少莫再找她,只道:“你也知今次花榜大会与往日不同,要看阿姑的真本领,倘若花影恨不竞选,她是极有可能胜出的。可婊子无情,白玉梅那脾气你不是不知,喜欢硬斩白水,也不管你是不是她老契,勿如找些品性温良的阿姑,总好只一味将你金铺的家当投进去,也没个合算的回报。”关大少当下便听进去了,自此不点白玉梅的牌,却看中了赛花寨的多女。多女有和白玉梅相反的面容气质,她浓眉大眼,嘴唇厚厚的,下巴短而方,原是格格不入的一套五官,搭配起来却极诱人,尤其那高鼻梁拉出的深重轮廓,颇有西洋美人的味道。与顾三少不同,关大少从不进西洋花寨,因老一辈总讲那洋女人皮肤脏,毛孔粗大,还会吸人精血,于是他总固守本分,要找契家姑必须都是黄皮肤、平面孔的。
多女还有一项白玉梅没有的好处,她笑容明朗,关大少给她几张红杉鱼她会笑,给她青蟹她还是会笑,似乎对钱财并不执著,然而服侍得又极周到,令他飘飘欲仙。所以关大少一时之间便也将白玉梅丢到脖子后头,一心一意宠起了多女。
“可要捶捶腿?”多女手执烟杓烧烟泡的手势,令关大少想到数年前在北京逛八大胡同的情景,那里的女人亦是这样低眉勾首,竭力隐藏自己的桀骜与阴暗,以鲜丽口红与丰腴体态献媚恩客。多女那肉鼓鼓的臂腕敲在他小腿肚上的时候,他整个人便会在鸦片香里彻底沉迷,偶尔地,她会以一口软融融的粤语问他要不要茶水漱口,点心置备得可合意。赛花寨的事头婆汤月娥也和那些从阿姑晋升上位的女人不一样,据闻她从前系官宦人家出身,喝过一些洋墨水,所以说话行事都较其它几个花寨的龟鸨要有条理些,精明程度更可想而知,所以糟猪花糟得别有风味,阿姑个个都清纯出水,似乎没有一点坏心眼。月姑拉客做生意的门道也确是特殊一些,她调教的琵琶仔看起来都颇度老实,钱多钱少都一张真诚笑脸摆上前,斩白水从不猴急,更杜绝硬斩,那些“家中爹娘重病,急需用钱”之类被嚼烂了的由头更坚决摒弃,讲究的是细水长流式的共枕情。
所以汤月娥手里糟出的猪花总系气质特殊一些,饮客要不就别点她们的牌,点过一次便再也无从罢手。关大少做了多女的老契之后,便竭力拉拢顾三少与之做伴,怂恿他叫花丽华的局,无奈后者似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心事,总是对花丽华无动于衷,便忍不住想听听多女的意见。
“你也歇一歇罢,我们讲讲话可好?”他将多女拉到榻上,她也不推拒,极顺从地卧进他怀里,胸脯似海洋一般在他腹腔处汹涌。
“现在花丽华可有老契?”他双目微阖,脸上有一些油气。
多女也不知他何意,便嗲声回道:“有的,系纺织业大亨的宝贝独子嘛。”关大少不由睁挺了眼睛道:“不是讲他换了契家婆了?”多女道:“老契嘛,总要讲情分的。麦少纵然有了新欢,但花姐姐做他独门生意整个石塘咀都是知道的,哪里说换就能换?麦少现在是两头皆顾。不过花姐姐也没有使阴功,不像其他阿姑那样去吵去闹,麦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于是还来点她的牌,每月的用度一分不少。”
关大少听罢觉得有些可惜,只得讪讪道:“就算麦少再讲情分,他已经钟情兰镜月了,早晚都是要与花丽华了断的,勿如劝她接别的客人试一试?”多女叹道:“月姑都是这般劝她的,可她总也不听,只道每月交足钱银便够了,其余事情一概不要她插手。现在又想攒银纸埋街,要去参加花榜大会,竞选花国皇后,好飞上枝头变凤凰。所以更架势堂了。”关大少不由坐起身来,摇头道:“那如此她要做密实姑娘做到几时?像顾少那样好的老举汤丸都不想要?”多女听得“顾少”二字,眼睛便亮了,笑道:“那倒是好讲的,我偷偷与花姐姐传个信,探探她的意思。若她点头,也是一桩美事,与其这么样终日做花国皇后梦,勿如实实在在找个一世老契。”关大少道:“那便对了。”
遂二人又亲亲热热地和衣躺下,一夜无话。
顾三少重回石塘咀当夜,在香江楼摆了一席,邀了关大少、秦良生、马大少、麦大少、谭十一少等人,替他们点了各自的几个契家婆,花丽华早早便来了,梳着挺刮的元宝式挽髻,将火钳烫曲烧枯的卷发巧妙地掩藏起来,穿金紫色镶蓝边袄衫与苹果绿散花百褶长裙,依规矩坐在顾三少身后斟酒夹菜,显得极为端庄;那意思很明确,花丽华有意做顾三少的老契,自此他与薛楚云、俞碧婵的关系一概勾销。花影恨坐于秦良生后头仔细打量花丽华,虽然先前与对方在花酒席上有过几次交锋,直觉彼此都是有城府的,可花丽华总有一些她身上没有的东西,譬如野心。她最畏惧有野心的女人,那不是贪财的问题,嗜钱如命的阿姑往往都有些小家子气,做不出大名堂,花丽华的野心却似乎是联系着“荣华富贵”之类对娼妓来讲较为玄虚的东西。
她是先想着“荣华”,其次才想到“富贵”的。
花影恨在心里如此评判花丽华。
她不明白缘何心气那样高、算计如此缜密的一个女人怎么会跟了顾三少,难不成她亦有贪图靓仔的毛病?她脑海中遂浮出薛楚云世故沉稳的那张脸,是的,花丽华与薛楚云都是将未来精心设计过的阿姑,她们将性视作上位工具,而太多阿姑自己都是沉溺肉欲的,譬如冯小冰,只两三日不接客,来天葵都来得不顺畅,于是当众抱怨:“底下竟有些痒,要找炮仔来通一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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