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花丽华欲圆花国梦 金雪燕红杏出白墙(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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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狠狠骂着,猛地将她推落在地。腕上的牙印随刺痛渗出血丝,他那张被愠怒扭曲的脸,那副修长得近乎干瘪的身躯映在落地长镜中,他不由被自己的细瘦苍白惊到,于是更牵怒于瘫成一团烂泥似的妇人,是她吸干了他的精血,她要付出代价!他这样想着,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将她拖回榻上,死死掐住她的脖子,掐到她背气,将吸走的精血从翻白的眼珠、窄细的鼻孔、鼓起的嘴唇间挤出来为止……

    最后,她终于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手里,他慌忙松开,看着自己造下的孽,不知所措地推她,敲她的胸口,她那对姣好的、未受哺乳变形之劫的乳房均匀地分摊两侧。

    她死了?被他杀死了?!

    当“死”字跳进他脑海的刹那,他吓得十根手指都僵硬了,然而很快便回过神来,一面飞身下床去找万金油,一面拿出箱柜中的鸦片,内心已然有了两种经纬分明的盘算:先用万金油试着救她,若救不活,也只好给她灌入鸦片,连夜抬至荒郊弃尸,伪装成被淫魔奸污后羞愤不堪,吞鸦片自尽的假象……

    于是顾三少异常镇静地打开铅盒盖子,挖出一大团黄灿灿的万金油抹在金雪燕人中上,巨大的刺激让她跳将起来,喘了一大口气,像环游了冥府一圈后又回来了,唇上辛辣的万金油辣到她眼睛都睁不开,只得流着泪猛烈呼吸。他欣喜若狂,拿起床头一杯早已凉了的普洱茶灌了她一口,又拖过一只被角拭干净她的脸。

    一切似乎已回到常态,世界仍在运转,所有转念之间的阴毒都被抹煞了,她恢复视觉之后,仿佛一夕忽老,再也不哭不闹,只坐在镜前用半透明的褐色牛角梳平头发,穿戴齐整,将脂粉重补,不消一刻,她又变回那个清高孤傲的妇人了。那些啃咬、掐斗以及极端境况下被逼出的奸猾,像电影胶片一般被剪掉,只留忘情云雨的部分。自此,金雪燕才真正交出了“初夜”,通过偷佬这样的恶劣行径达成夙愿,她甚至把一部喜忧参半的奇情片,硬剪成活色生香的艳情电影。

    上官氏看着秦良生,眼中的诧异要远远多过悲愤。

    “我们分开罢!”

    他两眼充血,讲出了那样的话。尽管从前她已听过无数次“我要休了你”,只是今次他讲得如此委婉,语气里没有赌气的成分,却是认认真真的神情,意志尤其坚决。

    她整个人触电一般僵滞,于是坐下,端起茶杯的时候发现杯底与杯碟嗑嗑作响,原是自己的手在不停颤抖,她实在是不懂隐藏心事的女人,情绪紧张时从脑袋到四肢都会不自觉地震动,相形那些内心再唐突面上都纹丝不动的老江湖,她就是个透明人,五脏六腑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你这又是去哪里喝了酒了?”她放下茶杯,试图以强笑掩盖惶恐。他却丝毫不给她机会,反而半跪在她跟前,握住手道:“我不跟你开玩笑,你就回娘家住一阵子,北京还有栋房子不曾卖掉,便留给你罢,往后的生活费仍由我提供,只你再不是正房……”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有熟悉的酒气,却是一种陌生的腔调,是她从未见识过的冷血。

    也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仿佛停驻在他讲“分开”的那一刻,屋内西洋座钟咔嚓咔嚓的走音响得惊人,一下一下砸在她脑仁儿上。她想起儿子还与奶娘一道睡在隔壁屋;院内裁种的几株芍药系她精心培植的,今早却发现已枯了七八株;点心盒里的蛋黄莲蓉包系她差李嫂去莲香楼买的,因惦记着他爱吃……这些如今看来无关紧要的事,一股脑儿地涌到她跟前,刻意堆埋住那“分开”二字。她心里清楚得很,知道他正以一种恳切的口吻判她死刑,还劝她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温柔的残酷令她不堪重负。她望着自己的手,望了很长一会儿,它们才慢慢在他的掌控中安静下来。她缓缓松一口气,腕上那只色泽温润的和田玉镯子浮着一层幽光,那是娘给她的嫁妆,她才过门十日,胞妹便死了,因是新娘子,怕丧事冲了喜气,竟连戴孝的资格都没有,仍在每日清晨于颊上盖两片红胭脂讨好新郎倌。那时的上官氏仍旧无怨无悔,私下无人时都还揣着满腔满怀的欣喜,认为终生幸福已成定局,至于“天下男人皆风流”的真理,也是过了一两年之后才慢慢领会到的……

    “我考虑一下罢。”她冷冷开口,面容似敷了一层冰膜,竟生出神圣不可侵犯的气韵。他脸上亦掠过一丝疑惑,先前想象中“一哭二闹三上吊”情形竟半点没有出现,这令他如释重负,连带着又生出新的不安,然而每每抬手间便自袖管中飘出的花影恨特有的茉莉花体香奇迹般地抹拭他的顾虑,鼓励他为着一个单纯而荒唐的目标前进。

    “那你先行休息,我还有些事要办。”

    话毕,他便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客堂,直奔春园街的唐楼而去,那里有位手段精妙、意志坚定的奇女子在等候他,他不能让她失望!

    上官氏还是坐着,双手微微交错摆在膝头,那蘸着刨花水梳过的圆髻上伸展着一支翠绿的玉簪子,被幽暗的灯火镀成诡异的蓝,那件样式有些过时却极其奢华的金牡丹花纹滚亮紫绸边的硬领袄褂模糊了她臃肿的腰身,她整个人已融化在一团凄艳的瘴气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那瘴气内站起,穿过长廊走到奶娘的房门口,轻轻敲了几下,奶娘提灯开门后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因看到的太太已不似长着人脸,却是戴了张惨白面具的假人。

    “小龙呢?”

    “还睡着呢……”

    “给我。”

    睡眼迷蒙的小龙在上官氏怀里嘀咕,他以为自己尿了床,正被奶娘抬起腿来收拾,于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裤裆,却是干的,遂抬起头来,好奇地望住母亲的下巴。母亲显得很焦急,将他抱入卧室后,打开衣橱,翻出几件厚夹衣,以极生涩的手势替他穿上,随后又不知从哪里拖出一只硬皮箱,胡乱在里头塞了些东西,旗袍、棉袄、皮鞋,顺便把所有头面都倒入一只收口锦袋内,塞在箱子最底层,银票纸钞数捆及金条十根,亦并排辅于箱底,除了头面,其余均系在卧室的保险柜内取的,如今那保险柜的铅灰色厚门依然洞开,露出另一半银票与金条;她终是有些教养的女人,凡事总要讲些道义,所以只取走部分算是保障了自己的后半生,她不是要赶尽杀绝,只是与他要有个彻底的区分而已。

    “爹……爹呢……”小龙居然还是操着北京口音的,这令她倍觉安慰,至少这片污浊的土地并未消蚀他们在北京全部的美好。

    她忍住泪,将小龙抱起,企图安慰一下,孰料他却猛哭起来,唾液在大张的嘴巴里拉成丝状,一个劲在她耳边大喊:“爹……爹……我要爹……”她被那些眼泪击得心烦意乱,遂将他狠狠往床上一摔,骂道:“你爹已经死了!瞎嚷嚷什么?!”小龙显然未听懂她的责备,却感觉到母亲鲜明的敌意,于是哭得更响。

    “哭!就知道哭!哭要是有用,你爹也不会抛下咱们了!你哭什么哭?!再哭便不要活了!”她越讲越气,拿起枕头压在小龙那张涨成紫红色的小脸上,小龙被突如其来的挤压吓到了,于是在枕头下面发出一记呜咽,哭声戛然而止。上官氏忙将枕头拿起,孰料小龙一看到她那张恶煞般的面孔,又再次嚎啕起来;她终于气急攻心,复将枕头拍到他脸上,大抵是孩子已知道这枕头对他并无致命威胁,所以继续哭泣,却不想枕头的主人已彻底陷入癫狂,她想到的是连亲骨肉都未曾顺她的心意,这世上唯一顺从她的只有自己,这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她胸口澎湃的悲愤透过神经传递到那双抓着镶流苏软枕的手上,手臂顶不住那样洪水猛兽的情绪,不停地往下沉去,直沉到将小龙的五官死死压住,压到他的哭声变成急促的喘息,压到孩子突起的圆鼓鼓的肚皮剧烈起伏,她看着那起伏,隔着厚厚的棉絮奋力平息他的反抗。

    “让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脑中翻腾着血红色的仇怨,只想到“所托非人”四个字,她的贞操、她的青春、她身上落下的骨血,她被轻易骗取的大好光阴,她原该驻守一世的幸福……统统要收回来!

    推至巅峰的愤怒冷却了一些之后,她才发现小龙已经彻底不动弹,扭曲的两腿间流出一淌浅黄的尿液,丝棉垫褥迅速将它们吸收了。

    上官氏在一片恐怖的静默里变成了一块石头,她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抑或讲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所以不敢移开那枕头,怕证实了某个已成现实的噩梦。然而她并未沉溺在幻境里太久,却是以令人咂舌的速度从皮箱内抽出几件孩子的衣裳,又腾出了一些空间,把保险箱里余下的金条与银票一并纳入其中,箱盖合上的瞬间,上官氏已彻底蜕变为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眼白都是冰蓝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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