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飞横祸无奈诉凄凉 花榜会众女俏争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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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寒时节,薛楚云已顶不住低温,早早地便添了夹棉袄,那艳蓝色金边夹棉翻得虽薄,穿在她身上却仍有一股敦实的感觉,所以冬天不是她喜欢的季节,总教人误以为她是养育过数胎的阔太,肥润的双下巴便是象征,殊不知她从未生育,甚至连喝草乌、服虻虫的经历都不曾有过,这令她又喜又怕,喜的是未吃过苦,怕在对自身的生育机能产生了怀疑,埋街之后能否为男人添丁便成了无法判断的事。在倚红寨挂牌三年,她眼见诸多阿姑反反复复地堕胎,至正式埋街之后便再无机会享受做母亲的乐趣;从前的富春红极聪明,教她行过房之后便去蹲马桶,用销魂棉将客人遗留的淫液排出来,再洗净手脚,以防不测。可即便如此,富春红依旧中过两回招,头一次她听了郑姑的话,将十只虻虫炙过碾粉,拿雄黄酒送服,真如白娘子一般“脱胎”显形,痛了三天两夜把孩子打下来了,枸杞炖鸡吃了一只又一只,脸色仍跟恶鬼一般,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所以第二次她是死活都不肯,躲在房内七个月,薛楚云那时仍是琵琶仔,某夜被郑姑叫来帮忙递过一壶热水,此后听得一声类似羊羔的尖叫自富春红的单间里传出,过了十天,她便又收拾好形容,挂牌应纸,不亦乐乎,只肚皮仍似是怀胎五月的迹象,也是过了好一阵才瘪回去,至于那孩子,倚红寨没有一个阿姑见过,都道是生下来便被摁进马桶了。薛楚云将这桩事当成警训,时刻求神拜佛要菩萨保佑,也不知是否真地感动了神佛,抑或只是存心逗弄她,她到底也没有怀上过。

    近几日来,薛楚云梦里总有些胡乱的景象,因心心念念想要生仔,肚子却没有争气,虽埋街才三个来月,那娶她过门的如意郎君已有些不耐烦了。侯德昌并非大富大贵之身,不过是渣克洋行的一个买办,因行事精明,借着维多利港的船航运输交易,做私交买卖赚了一些。某日偶尔光顾倚红寨,正在厅堂打茶围,却见粉光脂艳的薛楚云急匆匆赶着出局,从他眼皮底下走过,他当下惊为天人,想尽办法要一亲芳泽。起初薛楚云因是在顾三少等老契的挥霍下享受惯了的,哪里看得上一个家境小康的买办,所以每每嘱咐郑姑莫要让他点牌;可自与俞碧婵闹了那一通,盛怒之下彼此破相、搞得两败俱伤之后,她那两只无法弥合的耳垂总是微微刺痛,时刻提醒她“繁华如云烟”的道理,于是勉强与侯德昌侍了一次酒,直觉此人谈吐温和、举止有礼,一副金丝边眼镜将略有些对斜的眼珠掩遮得恰到好处,总是穿浅色三件套西装,抑或银灰色长衫,戴白色软边礼帽,见到她总是诚惶诚恐地将帽子脱下挡在胸前并微微欠身,令她瞬间有了当阔太太的感觉。相处之后,薛楚云愈加觉得这个男人有顾三少与朱荣欣他们不曾给予过的踏实感,他不是花寨飘忽不定的饮客,观念很传统本分,那正是她想要的。自此,她便下定决心与那些金玉其外的扑街划清界限,只应侯德昌的纸。

    孰料好不容易选中的男人却在当时突然销声匿迹,令她心乱如麻。难道他有了别的契家婆?抑或再无财力摆局?就那样忧虑了好些天,他又诡异现身,面容憔悴,精神却是好的,一见面便抱着她往榻上压,她也不推拒,生怕又将他吓跑,只得任他冲撞,行到中途,他突然俯在她身上呜呜哭起来,嘴里含糊道:“老……老婆死佐!”她又气又怜,忍住笑助他舒通了欲望,随后的发展便是水道渠成,埋街、过门,做侯太太。

    饮井水之后一切都好,只是生仔一桩仍是薛楚云的心病,之前侯德昌那得痨病早死的正房亦未留下一儿半女,这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外形看上去极易生养的续弦身上,压力可想而知。为了替侯德昌生仔,她天天进补,行房后还贴着墙根做倒立,那是某个稳婆教她的法子,可月事依旧如期而至,令她时常蹲在马桶上沮丧。或许侯德昌并未她想象中那么急迫,但自他的母亲——也是她的婆婆,从广东老家搬来同住之后,事情就变得火烧眉毛了。婆婆看上去并不奸险,细眉白肤,侯德昌便是继承了她的温和与狭隘,她似是接受了这个媳妇,只新近结交的左邻右舍到底还是有闲话落进她耳朵里,讲一个大好男儿怎就偏娶了个老举。起初老太太并不介意,但终究扛不住被嚼舌根之苦,加上薛楚云虽已埋街从良,竟还是烫了摩登卷发,除了再不穿扎眼的金蓝粉绿的旗袍,土蓝色女褂与竹布裤却未能掩盖其风流体态,更令老太太心惊肉跳的是她居然每每探出身子晾衣裳的时候都要哼《胭脂扣》,在隔壁那些性生活几近枯竭的妇人听来那就是所谓的淫词艳曲。

    “想当年我怀上德昌的时候,婆婆总在我耳根叨念要生仔,生仔;后来我真生了个仔,总算争口气。你身体比我当年好一些,可以多生几个仔,趁我如今身子骨还硬朗,能帮你带带孩子。”老太太软中带刺,心平气和地戳到了她的痛处。

    无奈天不遂人愿,那松软的肚皮上只长肉,却不长嫩芽,薛楚云自嫁人之后便不再有可以交心的十字妹,从前还能趁侯德昌去上班的当口溜到石塘咀找几个花寨阿姑诉诉心事,如今婆婆成天搬张小竹椅坐在门口剥豆荚,门神一般守着,似是将她软禁了。过了好一阵,也不知婆婆从哪里打听到新界有个老郎中,专治不孕症,要价虽高但医术高明,经他手治过的人包生仔,于是便兴冲冲去了。

    那寿星眉的老郎中问诊把脉之后,便道要给她服用祖传秘方,每日一贴,三碗水煎成一碗,两月一疗程,每贴竟要五十文,果真是教人揪心的价钱!然而薛楚云想都不想便应承下来,先行支付了三贴的钱,刚转身要走,却被老郎中叫住,犹犹豫豫地道:“若有唐突请勿见怪,你可是……从前花寨出来的阿姑?”她坦然点头,没有一点恼意。

    “之前有一位阿姑,亦到这里来求过药。”

    “哪一个?”她心里一动,隐约想到了一个名字。

    老郎中指着桌上厚厚一叠报纸道:“她来这里就诊的时候是叫朱秀珍,我看她的模样倒像是哪里见过的。”

    “不太熟,我埋街的时候她已出了花寨了。”听到“朱秀珍”三个字,她的热情徒然冷却了。

    薛楚云倒并非对花影恨有什么看法,如今回想起来,顾三少与朱荣欣为她在香江楼烧钞票煮红豆粥的情景已恍若隔世,她亦只是在几个局上与她碰过几回面,直觉其气质与普通阿姑有些不同,眉头高挑,姿态傲慢,下弯的唇角却暴露了柔弱,除秦良生之外,侍奉其他饮客时眼底总含着一抹冷光。当时薛楚云便感叹原来世上有与她一般性情的阿姑,都是唯利是图之余还深谙算计,这种算计与兰镜月之流欲诉还休的挣扎不同,她们似乎天生有智慧做底气,而不是在风月场上浸淫出来的狡猾。

    她依稀记得,马大少叫局的那日,给花影恨的局票送去了许久都无回音,于是差了两拨豆粉水去催,后一拨豆粉水一脸为难地回说:“花姑今天身体不适,问要不要让兰镜月或冯小冰代局?”谭十一少听罢,哈哈大笑道:“早跟你讲过,她是不会来的。今天你马少过寿,就算已经攀上一世老契的楚云都给足你面子应了纸,但花影恨是绝对不会来的。”马大少遂有些沮丧,自斟了酒,一气饮干,叹道:“她何以痴情至此?”

    谭十一少接口道:“马老弟是真不知假不知呀?花影恨跟秦老板可称得上系孽缘!秦老板也不知中了什么蛊,竟要把正房休掉,将花影恨埋街扶正。秦太又未犯七出,哪是想休便休的?换了任何女人都要急的。不过秦太是急过了头,竟恨到丧失心智,千错万错,他的仔又无错,竟下得去那样的狠手,还卷了所有家当一逃了之。秦老板今次受了重创,已是人不人、鬼不鬼。花影恨也是痴心女,竟跟着他肝肠寸断,不挂牌接客,亦未埋街,像是要将自己活活逼死,再这样下去,两人都不得好结果。”

    “那事已至此,秦老板勿如给花影恨埋街,两人再生个仔,不就万事大吉啦?”马大少勉强回道,他心里已是万般消沉,为那永远得不到的女子。其实在马昭德的观念里,良家女子并不及花寨阿姑,前者只负责相夫教子,连所谓幸福兼是命中注定;然而他偏偏痴恋后者的风尘味,有经历的女子眼神里终究要不同一些,也不见得是世故,还有一些前者没有的坚强。花影恨便具备那种坚强,是他朝思暮想的,只可惜他如今只能眼睁睁看她金玉般的品质一寸寸碎裂在流言蜚语中。

    谭十一少见马大少问得天真,便往顾三少那里一指,笑道:“你让秦老板替花影恨埋街?他的家当都被秦太太卷走了,现在哪里来这笔钱?你问问顾老弟,他还欠着一笔,不知道怎么还呢!”

    于是众人俱望向顾三少。

    因有薛楚云在场,顾三少原本心里有些疙瘩,便闷着头吃酒,未曾想蓦地被抬出来了,于是强笑道:“也并未讲得那样严重,待货入港之后,他转了手,便有钱还债了,盈余部分自然可替花影恨埋街。”听他讲得那样若无其事,谭十一少有些不甘,便存心觊觎他道:“如此说来,秦老板有顾生这样两肋插刀的朋友,亦属三生有幸。那倒是要问一下顾老弟了,倘若秦老板事后找你商量,想先为花影恨埋街,将你的欠款再拖上一拖,你可愿意?”

    顾三少摇头道:“我不做雪上加霜之人,再讲秦老板如今恐是万念俱灰,我去探了几次,他都拒不见我,因怕他误以为我是来催债的,所以后来便不去了。”这番话,倒是令在座其他几位饮客隐隐有些内疚,于是收住了口,将话题岔开了;尤其马大少等人,更是对顾三少添了几分敬重,认定他系有情有义之人。唯薛楚云无动于衷,她大抵也颇清楚兔死狐悲的真面目,冷酷如顾三少,是绝对不会真正为挚友伤怀的,他只是刻意摆出一个善良的姿态,好将自己模仿得更像正常人。

    那日散局之后,薛楚云与兰镜月均未带饮客回花寨,只是各自在门前等私家手车,薛楚云到底忍不得,向她问及花影恨近况,兰镜月垂头淡笑:“她面上倒未显得多失态,只脂粉不施,素面朝天睡在榻上好几天,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梅姑要我们几个轮番去劝她,她哪里肯听,说兼是自己的错,遭了天谴。”于是她又打探秦良生的近况,兰镜月笑得越发凄楚,叹道:“他正在服丧期,不便外出。不过我猜想,他纵出得来,亦不会再找她,只当她是祸根罢。”

    “他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怎不会呢?若非当初她执意要与他拉埋天窗[103],他如何会将秦太太逼到这一步?恐是花影恨这样的孽做下了,今后也难再在花寨挂牌。哪个男人肯做这样硬心肠的阿姑的老契。”兰镜月讲得头头是道之际,手车竟到了,她即刻坐上,头也不回地去了,只留下薛楚云一人在原地独自嗟叹。

    这嗟叹,时至今日仍是有的,在她灵魂里刻下了一个界限,她必须在那界限里行事,破了一丝半点都是麻烦的。花影恨与她一样来求子,也等于是为自己已然失控的人生努力收拾残局,都像是欠着各自的男人一笔血债,必须拿性命抵偿的。她要为侯德昌生仔,花影恨同样要生仔还予秦良生,弥补他为她痛失的一切。走出医馆的时候正值正午,秋阳笼在头顶,晒得她眼前发白,匆匆路过的行人均是木口木面的,带着市井小民的狡黠,在茫然中与之擦肩。她直觉腹内有什么东西在律动,继而牵动她的胃,冰凉的皮肤在日光里爆裂般疼痛,心脏似被猛地拉扯了一下,于是扶住医馆的绛红色门柱,“哇”地吐出一摊黄水来。

    秦良生至今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当奶娘抓乱头发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时候,他只能僵直着身体走进卧房,移开枕头,看着儿子那张五官挪位的脸。这是小龙?每每回想儿子生龙活虎的模样,他都恍若梦中,觉得躺在床上的尸首不是他,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虎毒不食子,亲娘又怎能对儿子下这样的狠手?十多天来,他总是不断这样的质疑来缓解悲痛,于是每一次睁眼都希望先前的一切是梦,可随着守灵夜、头七、出殡、下葬这一系列事情的进行,他行尸走肉般被管家、下人乃至周边亲戚推着走,上官氏的父母匆匆从北京赶来,一见他便跪下磕头如捣蒜,嘴里不停道:“姑爷受苦啦!受苦啦!”他们大抵是只得知女儿突然发狂闷死亲骨肉的事,那另一半真相却还被蒙在鼓里,所以只当全是自家的错。秦良生亦懒得解释,倒并非为了逃避责任,只是心力交瘁,也不想再多个人声讨他。

    至于花影恨,他已辩不清如今该对她持有怎样的感情,他极想恨她,这样可以减轻负罪感,可真要恨起来,却发现并不是那么容易的。秦良生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场悲剧的发现足矣让花影恨背上“邪花”的名号在石塘咀颜面扫地,可即便如此她实际上也没有错,只是坚守了某种正确的底限。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他自己,他不该在她未犯七出之条的情况下作出如此残酷的决定。事实上,他更清楚当晚只是酒性过未,便借机再次渲泄而已,真要将上官氏休掉是断不可能的,然而他逞一时之快的下场却如此惨烈,每一次眼睛触及小龙的灵位他脑中便浮现上官氏那张表情木讷的面孔,让人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杀机。

    她怎么下得了手?!抑或讲是什么让她下了这般的狠手?!

    他不敢再往深处想,因为到最后仇恨的刀尖肯定会指向自己。

    “老爷,顾少、关少他们已来过好几趟了,人家一片心意,您好歹也……见见罢?”自北京一路跟随他漂泊异乡的老管家好心提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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