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位挚友的劝慰下,秦良生僵死的面容总算回暖,待顾三少与关大少走后,他竟破天荒地吩咐管家煮些粥来,他已两天粒米未进,自觉腰间皮带已往里扣了两个洞眼,还是松垮垮的。老管家借机命仆妇与奶娘将他搀回卧房内等着,他自去厨房张罗粥食。
那卧房便是小龙的呈尸地,老管家已将原先的红木雕花箱床换了,生怕他触景伤情。然而他还是盯了新床上的鲜绿色丝棉被良久,仿佛儿子那因死亡而瞬间冰凉的身体还仰躺在上头,光亮的缎面上一汪浅浅凹印,恰好还能容下一个孩童的身体……看着那凹印,他心脏似被木锤狠狠砸了一记,涌起闷闷的痛楚,遂别过头去,正对住梳妆台上的棱花镜,那一望居然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了!
映在镜中的是一位形同鬼魅的陌生男子,一头久未修剪的杂乱白发,颧骨高高耸起,血红的眼睛里散发出枯萎的光芒,嘴唇白而干枯,撬起鱼鳞般的唇皮……他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头发,那曾经油黑光亮的头发,总是用发腊精心梳在脑后,露出宽阔的额头;如今它们如雪如霜,横七竖八地站在脆薄的头皮上。
镜中的不是我!不是我!
他浑身颤抖,镜中幽灵亦跟着狠狠抓挠头上的白丝。
那不是我!
他愈加肯定这白发鬼不是他,因为抓起头发的时候一丝也未觉得痛,直待指缝间缓缓散落几缕白到近乎透明的发丝,他才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的形貌正在慢慢剥去,露出狰狞的原形。
怪道刚才他们看我的眼神如此古怪!
他想到自己伸手接过顾三少的白包时,对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仿佛不想与他有任何触碰,没有人愿意和鬼有所触碰。
就在他几近崩溃之时,外头响起“笃笃”的敲门声,管家用苍凉低微的嗓音告诉他粥已经端过来了。他只得让他进来,随后问他:“我现在这个样子,可还见得人?老孟,你先前让我出来待客那是害我呀。”管家亦不争辩,只用青筋突起的枯手自瓷罐里为他舀了一碗白米粥,并在上头夹了一块红丝黄底的豆腐乳,端到跟前道:“老爷,甭想那么多了,事已至此,只有宽下心来,您还年轻,不怕继不上香火。”
他机械地接过粥碗,拿瓷勺舀了一些递到嘴边,米汤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他头一次意识到原来白粥还是那么好吃的东西,于是狠狠将勺子往嘴里送,随即又“哇”地一声全吐在地上,舌头已然烫麻。
“该死该死!”管家忙自抽了两记耳光,拎直袖子往粥罐上扇呼。他太饿了,那晶莹雪白的玉粥此刻比裸体横呈的花影恨还令他不能自持,于是迫不及待地吃了第二口,滚烫的液体穿过喉管与食道,流进胃中,将冰潭一般的身体点燃了,他终于有了些苏醒的感觉,手指能隔着碗壁体会到切实的温度。
就这样,秦良生将满满一罐粥吞落肚中,起初吃得很慢,随后越来越快,像是要把天地间的一切都装进肚内消化掉,然后再吐出一个新天地来。汤汁流满他的脖颈与前襟,两只手也变得又黏又滑,他大口咽下美食,两只眼睛都流出泪来,好似粥水透过泪腺挤出了体外,镜子里的白发鬼脖颈高仰,贪婪地捧着粥罐,里边的粥液正源源不断往他嘴里灌去,那大张的嘴是个无底洞!老管家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瞧着,不知该劝他住手,还是任由他饕餮,他恐自家主人是患了失心疯,做什么事都是失控的,这样他便不能再当这份差了,得收拾包袱回东北老家去……
正想着,只见奶娘挺着两只肿胀的乳房跑进来,却见秦良生正抱着粥罐狼吞虎咽,当下也不敢造次,便缩回身子,掩着门唤老管家出来。
“怎么啦?”
“那个女人来了。”
“哪个女人?”
“那个呀!就是那个!”奶娘伸出一截小拇指,脸上的鄙夷与兴奋交织着,因对接下来的发展有无限的兴趣。
老管家遂恍然大悟,只得转回屋内,却见秦良生已喝完了粥,正用毛巾擦拭下巴,于是放心了一些,秉道:“老爷,外头有客人前来祭拜。”秦良生问是谁,老管家怎么也不讲,只说“您出去瞧瞧便知了”,他只得换了身长衫,回到灵堂,却见花影恨端端直直跪在灵位前的背影。
这是脱胎换骨的花影恨,抑或直接唤她“朱秀珍”更合适些,因是洗去了脂粉的女子,面青唇白但肤色光滑,头发盘拢成元宝式双髻,鬓角只攒着白花,穿灰蓝色土布夹袄,浅青的葫芦盘扣,下身的竹布裤子洗得极僵硬。然而这样的花影恨,腰杆却挺得笔直,仿佛自出身起便坚持住那样一个姿势,跪得倔强刚硬。
奶娘跟在秦良生后头,一个劲强调:“她说老爷不见就不起来,这婊子真是……”秦良生听到“婊子”二字便猛地回头,奶娘被他两只空洞的血眼看得肝胆俱裂,面色一下刷白,便再也不敢讲话。然而秦良生走进灵堂对花影恨讲的头一句话却是:“婊子,你还来作甚?”
听到秦良生的声音,她缓缓于空旷的灵堂中站起,跨过烧纸钱的火盆,宽大的裤管扫过低微的湛蓝色焰苗,她站在他眼前,举头望着那一头霜发,颤声道:“从今往后,我朱秀珍便是你秦良生的女人,我已自动埋街,你可不娶我过门,我自行租住唐楼,只为与你生仔,生落了仔,你便让我进门;若没得生,你我形同陌路。可好?”
自愉园站落车,花丽华已经紧张到每寸皮肤都绷紧,她其实穿着很低调,寮口嫂拎着装了胭脂水粉及演出华服的箱笼亦步亦趋地跟于后头,两个人在跑马地的声色犬马中匆匆踏过。种满郁金香的露天庭园草坪修得极为齐整,洋女人穿着勒成倒三角的连体长裤牵了狗在那里散步,更有从前石塘咀的一批熟客携了浓妆艳抹的女伴来来往往。花丽华垂着头,任凭洋女人袖口缀满的蕾丝花边擦过她的手臂,她只顾往前走,高跟鞋在水泥汀路面上发出急促的足音。之所以走得那样匆忙,兼因要看看其他参赛者的行头是否比她的招眼,早在一个月前,她便托尖沙咀弥敦道一家专为明星和洋人制衫的裁缝辅老板为她置了几套靓服,但听闻今次澳门鸡来头不小,乃赌王包养的宠妓,且是中葡混血种,容貌气质极雍容,于是便忐忑起来,虽说早半个月她便以养精蓄锐为由停止接客,却一个人急得夜里睡不好觉;倒是事头婆劝她:“行事在人,成事在天。拿不拿得到花国皇后都是命中注定,你再这样下去怕是还没进入愉园,人已伤了一半。”
花丽华竭力想平和下来,肌肉却是越绷越紧,待到游乐场后台才松懈下来,她竟是头一个进来的。数排镜子中间弥漫一股淡淡蜜香,系口脂与搽脸粉混和双唛香水的气味。未办花榜大会的辰光,那里便是夜总会歌女更衣上妆的地方,她能自那些坚实的橡木梳妆台上嗅到纸醉金迷的残影。寮口嫂将箱笼内粉白轻红的一堆化妆品摆上台,又将行头一套套挂于梳妆台尽头的一杆晾衣架上,随后小心翼翼问道:“要选哪一套?”
“等下再讲。”她板着脸坐于镜前,一片粉红色羽毛静静躺在镜子与台面的连接处,想是从前哪个歌女隆重而风情的表演服上跌落的一个记号,她拾起那片羽毛,用它抚一抚自己的右面颊,白炽灯照得她容光焕发,原本需用蜜粉掩盖的凹凸处、暗疮疤也全都销声匿迹了;那些东西是她的心病,她实在不是天生丽质的女人,记得刚被卖进寨子的时候,现在正服侍她的寮口嫂就像对待牲口一般掰开她的嘴让汤月娥看,汤月娥打量完后只说:“倒是个美人胚子,可惜那一脸脓疮包吓死人,还需调理。”就那样让她喝了两个月的中药,总算将满面的痘包都喝掉了,然而额角与下巴处模糊的深褐色疤痕却是怎么也无法灭迹,令汤月娥时常怨叹:“早知道当时便请个好些的郎中来,开的什么虎狼药嘛!”于是时至今日,她都往脸上搽最厚的脂粉,掩盖当年事头婆糟猪花不当留下的遗恨。然而如今镜中那一张玲珑剔透的脸,却多少打消了一些她先前的忐忑,她甚至认为这才是自己的本来面目,而非洗过脸之后瞬间年华老去十岁的尴尬现实,于是信心又在体内风起云涌。
这一次,花国状元她是志在必得!
正在激情澎湃处,却见一位面目素淡的女子走进来,她只薄施一层蜜粉,口红也搽得很寡薄,穿珍珠色长款旗袍,梳挽髻前刘海,攒了几颗红白相间的海棠,眉毛画得又细又弯,耳上两颗墨绿色塞子在逆光里若隐若现,似在竭力靠近苦情戏里的薄命女主角。这样的女人若走进花寨,会被事头婆一棍子打出去,花寨不是没有过刻意让阿姑素面戴孝营造孤怜弱女形象搏饮客同情的事情;然而这女子却与扶风弱柳相去甚远,是在柔软里包着倔强,乃至挣扎的;表情带有某种绝决,不像来夺魁,竟是赴死的。花丽华被那样气场诡异的花影恨吓了一跳,半天回过神来,惊道:“怎么影恨你也来凑这个热闹?”
“是呀,我天生没有横财命,买中字花是不想了。所幸花榜大会是比唱歌,好歹也只有这个长处了。”花影恨笑得有些凄凄然,只那样惨淡的微笑都足矣让花丽华幻灭,瞬间从雄心万丈转至消极的低谷,自认自己那一口哀艳铿锵的南音,哪里是花影恨的对手?
除此之外,亦有几百个疑问在花丽华心坎里奔腾,花影恨不是拿斩白水得来的积蓄自行埋街了吗?听一个四粒佬讲她还兴冲冲跑去秦良生家中主动要做他的女人、替他生仔,怎的又跑来这里与这些还在赚皮肉钱的阿姑争一杯羹?一时间千头万绪堵在胸口,噎得花丽华再吐不出半句话来,只闷闷坐在那里。倒是那寮口嫂识端倪,只唤花丽华到屏风后头试衣,遂在她耳边咬道:“你是真不知呀?这花影恨本是自行埋街,要给秦老板生仔,可秦老板全副家当已被那杀人犯太太卷了去,当务之急不是生仔,却是这维系用度的银纸嘛。秦老板落得这般境地,也是托这红牌阿姑的福,她自然要替他还那笔债,可又不肯翻阉,竟是打花榜大会的主意。”花丽华听罢亦咬牙恨恨道:“原来以为最无可能与我争的便是她,没想到……真是……”
花丽华咒骂还未出口,已被一记夸张的尖叫打断,她忙胡乱套上行头自屏风后探出头来看,竟又是一个熟人——多女!只眼前的多女与花寨里服侍饮客时的模样有些不同,她已将原来的粗眉修成精致尖锐的弯钩形,眼睛仍是圆滚滚的,唇片勾画得棱角分明,一身轻薄的紫红色亮缎晚礼服,外披珍珠坎肩,竟是活脱脱的摩登美人扮相!花丽华当即沉下脸来,眉间乌云密布:原来都不是省油的灯,悄悄报了名参加花榜会,要打她个措手不及!她大抵当时还未想到多女系汤月娥打通关系,秘密安排去参赛的,为的便是压制花丽华,不让她在花榜会上夺魅后顺利埋街,不过倘若月姑早知有花影恨那般强劲的选手参赛,绝对不会花重资请先生为多女开声乐课了。
自屏风后走出来的花丽华,虽亦是流光溢彩披了一身,然而面对多女仍是面色难看得很,强笑道:“多妹怎么来了?你早些讲要来参赛,我便也不来了,免得被月姑骂我发癫,竟与自家姐妹争起来了。”多妹更是一脸尴尬,也不接这翻虚伪的话头,径自拉住花丽华的手坐了,面朝花影恨笑道:“如今有花影恨这样的大牌在,花榜会还哪有你我俩姐妹的容身处?只看榜眼、探花了。”这看似调侃的一句,却是字字都戳中花丽华的心事,她哪里是为了榜眼、探花来的?奖金便差了不知多少!自信满满的多女刚刚发出那一声惊叫,亦是冲着半路杀出的花影恨来的,她虽是被事头婆派来搅花丽华好事的,然而未尝没有好胜心。所以接下来两个阿姑都坐在那里闷住声,花影恨亦知她们的心事,遂一声不响只拿一把篾子对住镜子抿发,镜中映出的面孔洁白如玉,有受重创之后刚刚恢复元气的颓唐,却又是具备活力的,看上去绝无可能轻易就被打倒。
因有花影恨横插一杠,白玉梅带着寮口嫂兴冲冲进来的辰光,几位阿姑反而像是找到了救星,拉住她拼命示好,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迅速联合起来,将最强大的对手铲除,再各自厮杀。白玉梅看到花影恨,竟是出乎意料的镇定,甚至还亲亲热热上前打了招呼,寒暄起来,反倒是花影恨脸上淡淡的。气氛变得浓烈而微妙,仿佛有无数的口耳融化在空气里,每听一句、讲一句都有无尽的深意在背后,过了一歇,白玉梅果然与赛花寨两个阿姑借试换衣裳之名躲去屏风后头,那真是“密谋”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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