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待那几个阿姑商议完毕,自屏风后出来的时候,才发现真正的威胁才刚刚登场。
因为钟玛丽走进来了。
原先花榜大会便是选美的一个由头,重选手姿色不重歌艺,一蚊[104]一张票的唱数方式摆明是让各寨阿姑怂恿自家老契拿钱表忠心的,既娱乐大众,又为愉园创收,还让红牌阿姑名号打得更响,借此被豪客相中顺带埋街的阿姑亦不在少数;所以良家妇女基本都不会参加这样的选美,只一些身份不明的女子踊跃报名。也不知为什么,塘西花寨的阿姑分外妖娆,连续数年都占据冠亚季三位,令广州与澳门的老举银牙咬碎,后来便也不大参与,花榜会一度成为石塘咀阿姑的天下。所以今次有澳门女子参赛,确是令石塘咀的阿姑们诧异。尤其钟玛丽竟是一身雪白男式西服装扮,头戴贝雷帽,足蹬高筒黑皮靴,一张嘴唇涂得嗜血一般,橄榄色的宽额下嵌了一双大而深幽的碧绿色眸子,睫毛华如蝶翼,高耸的鼻梁比普通男子的要更庞大些,一看便是“杂种”。这钟玛丽的粤语与其举止一样生硬,也不答理人,选定了位置坐下后,便当场将衣箱开了,除去西服,换上了缀满银片的雪纺长裙,上身收得极紧,勾出霸道的胸围,下摆却如人鱼尾散放;她更衣时显得旁若无人,白炽灯将她的浅棕色皮肤染得光泽细致,两只深褐色的乳头在动作间微微弹跳,竟是连西洋女人必备的文胸都不穿的!就那么样将连身长裙套了。
“今年连澳门鸡的品质都不一般呢。”多女嘟着嘴嘀咕,她实在不是能藏得住话的人,奇怪的是却几乎没吃过亏。
钟玛丽自是听真了多女的议论,却连眼风都不移一下,只顾在镜前描画嘴唇,那猩红厚实的嘴已被搽抹得有些不真实了,倒像是配戴上去的一种饰物。与钟玛丽一般低调却触目的自然是花影恨,她亦是这么样坐着,有种近乎麻木的镇定,只心里却不是丝毫没有盘算的,她们知道自己的处境,那些阿姑已建立临时联盟,便意味着接下来的每一步她都得小心,行差踏错一点儿便要满盘皆输。所以花影恨连饮品均是自带——几瓶封口的荷兰水,同时她发现钟玛丽身上的白裙有几处勾线,亮片虽耀眼,衣裳料子却是泛黄的,尤其袖口短了一截,露出一截肥嘟嘟的手腕,那下摆处露出的脚上仍套着进来时穿的男式皮鞋,后跟缝隙内隐隐挤出一点类似报纸的垫积物。这些突兀的细节倒是让花影恨安下心来,她遂将蜜粉盒子递给她,笑道:“你可是匆匆忙忙出来的?怎么只带了口脂?”钟玛丽怔了一下,便也大方接过,回道:“我这个人就是太马虎了。”
正说着,已有小厮进来通秉各参赛者作好上台抽签的准备,于是众人都紧张起来,又叽叽喳喳乱了一阵,待前台乐队奏响,便自动排成一串上台,排位的时候几个阿姑都要争在前头,白玉梅更是抓着两只高跟鞋冲锋陷阵,将几位被窄裙挤得动弹不得的阿姑远远甩在后头;钟玛丽下意识地要去争抢,却被花影恨拉住,冲她摆手道:“我们排最后便可,为这个争得头破血流不划算。”钟玛丽原想挣脱那只劝她的手,又蓦地想起借那盒蜜粉的情谊,便停了脚步,甘愿与花影恨一同排在末尾。白玉梅如愿以偿走在头一个,以她为首带出一串婀娜多姿的“蜈蚣”来,台下观众已大声叫好,随即口哨四起,这沸腾一般的热身,让他们早已无视那六个真正能决定选手命运的音乐家评委,仍停留在当初以票数决高下的以捧人场决胜负的旧时代,所以对台上众佳丽不时评头论足,亦有位列前座的豪客们夹着与指头一般粗的雪茄在底下搜寻猎物。这种场合,自然也少不了石塘咀一班常年摆田鸡局的饮客捧场,只他们多半都在包厢内坐着,将身子隐在布帘制造的阴影里,宛若饥肠辘辘又不肯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老猎手。
抽过签回到后台,花丽华已撑不住哭起来,其余几个阿姑都围住她劝慰,这劝慰里带有多少幸灾乐祸的成分便不得而知了,只她们达成了共识——抽到第一个的必定拿不到第一名。这些阿姑都自事头婆平素给饮客作推荐的时候便咂摸出味来了,一般头一批推荐的必是姿色较平庸的,只待饮客讲不满意要换,便借机加价,再推出好的来;极少数时候因坐灯的阿姑少,才有将红牌在头一批推出来的,因此饮客总有些“好戏在后头”的俗成观念,即便是红牌,只要站在头一批便似短了半截,竟也连累到不被点牌。所以阿姑们都忌讳在出场时排第一,觉得吃亏。花丽华抽中那张写着“壹”的字条时,顿觉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好不容易撑到后台时,早已泣不成声;要知道她争取的不只是在极有可能决定她下半世的豪客跟前露个脸,更重要的是做花国皇后,拿了奖金后可以自己埋街,榜眼与探花在她眼里等同烟云。多女也表现得尤其激动,劝慰得极大声,仿佛要让所有人听到她内心的欢呼,可从嘴里吐出来竟是带哭音的,因腔调太过造作,白玉梅忍不住讥道:“与其为自家花寨的好姐妹伤心,勿如将自己的号牌与她换嘛。”这一句,堵得多女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众人遂笑起来,花丽华于是哭得更加凄怨。
“痴线!”
煞风景的话讲得再轻都会有人听见,哪怕一声细若游丝的“痴线”都神奇到能及时掐断喧嚣,她们俱停在那里,用耳朵寻找说那两个字的主人。
“真系痴线!”
花影恨又重复了一次,在心怀叵测的寂静里,她那轻柔的吐字变得异常刺耳。
“你讲什么?你讲我痴线呀?!”花丽华正愁无处撒气,花影恨的挑衅正中她下怀,于是她跳将起来,冲向坐在镜前抿发的竞争对手,寮口嫂赶忙将她拦腰抱住。花影恨毫无惧色,放下象牙梳,径自走到花丽华跟前,直视其喷火的眼睛道:“你若自觉抽到了死签,现在便退出罢。既不退出,那又何必在这里号啕,哭坏了嗓子,想唱也唱不成了。再讲了,这只是头一轮,十六个人里选八人进复赛,你虽是第一个出场,难道还无信心进前八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花丽华当下便止了哭,差寮口嫂去买了冰糖燕窝来润喉。钟玛丽在旁观了这整整一幕戏,忍不得悄悄与花影恨耳边嚼道:“她果然是够笨的,才抽到初赛做开路先锋,哪里就急成这样?”花影恨笑而不语,只偏着头喝水,待花丽华整好妆容上台,其余几位姑娘都涌去幕布后看着了,她方才对钟玛丽解释道:“你当这赛花寨的红牌阿姑真有这般糊涂?不知道头一轮当先锋的厉害关系吗?花丽华是石塘咀闻名的金嗓子,可是唱大喉的呢!那几个至多唱子喉的阿姑都恨她恨到心里出血,什么姐妹情深都是讲鬼!所以这大家姐是借机扮猪食老虎,一哭一闹,气势便弱了,大家只当她真吃了什么大亏,往后都不好意思踩低她。”
“那你又去劝她?”钟玛丽反而又加了几分好奇。
“这不是劝,是拆穿她的伎俩罢了。这一来,其他阿姑便也知道她耍手段,心里对她又多了一层防范。”花影恨一面讲,一面拿起钟玛丽的贝雷帽戴上,左顾右盼起来。
“那……你不怕招花丽华怨恨?”钟玛丽看着花影恨那颗精致的头颅,它实在太小,无论怎样都无法将帽子撑出饱满的形状。
“我怕什么?”花影恨冷冷将帽子放下,凛然道,“自我踏进这里,便是她们的眼中钉,早晚是要中招的,这样的事防不胜防,只能自己小心。”
钟玛丽听了便有些愤愤然,咬牙道:“不过一个比赛罢了,何苦要这样害来害去的!姐姐放心,若她们害你,我就与她们拼了!”花影恨忙道:“千万莫说这样的话,女人越多的地方越要矮下一截去,先出头先死,等一歇登台,也莫用全力,只施展七分本事便可,留着后劲到最后一轮,那时再鹤立鸡群才是正理。”
此时台上已传来花丽华铿锵嘹亮的嗓音,乃是《情僧偷到潇湘馆》一折,跋扈的唱腔几要将大厅顶棚捅破。那几个在后台抓着紫红幕帘布聆听的阿姑紧张得两手汗湿,这个花丽华初登场便如此气势如虹,后头上台的又要怎样盖过她去?果不出所料,后边轮出场的果然多数还是翻唱《盲妹雪恨》《胡不归》之类的俗曲,那些哀婉缠绵的子喉假音竟也换得众恩客连番叫好,足见阿姑们个个都是有后援的,唯花影恨与钟玛丽孤身上路,前者甚至于都未告知她的“一世老契”秦良生,然而她大抵觉得他应是知道的。参加花榜大会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花影恨都住在春园街的唐楼内,那里是她与秦良生的爱巢,更是他的私密乐园,尽管房子陈旧、墙壁斑驳、下雨天会隐隐散发剩菜腐烂的膻腥味,她仍愿意坐在楼中那张黑铁打铸的西洋床上,屁股下柔软的真丝织物仿佛只是轻轻托住了她,她在那里数万次地祈祷,倘若那日她不曾对他撂下狠话,只与往常那般,他提出要将她捞出花寨,她则照例偏头冷笑不语,摘下一头的珠翠,斜倚铺上,右手支起头颅,嘴唇勾画如一尾鲜活的鱼,接下来便是意料中的缱绻勾缠,交结过程也仍是滞涩而享受的,两具潮热的身体黏在一起,她会将他翻坐在身下,他的后脑壳嵌进枕头里,脸显得愈发的小,头发俱往后垂落,露出光滑温柔的额,她亲吻那额头,下体则更强势地驾驭他……
花影恨是做梦都想那天是在如此轻松愉悦的气氛中度过,然后他回他新置的家宅,她回她的欢得寨,至于双宿双飞之事往后也能在唐楼内达成,哪里就要贪成那样?!想到这一层,她不由背上发毛,浑身有了寒意,从前被房氏用绣花针戳进指甲缝的阴痛又悄然袭来,加夹私处被滚烫的黄铜烟嘴烧灼的那份锥心,过去经受的折磨又激起她满腔仇恨,内心有只兽在疯狂嘶吼:“我无错!我无错!”
犹记被韩九姑领回那日,花影恨跪在十五岁便踏入做妾的徐家大宅门前,怒喝道:“含家产!小心有报应!”徐老爷与他那骨瘦如柴的正房有无得到报应,她不得而知,只凝结在她身上的幽怨却怎么也冲洗不掉,于是她暗表决心,宁为娼,不做妾!哪怕埋街再嫁,亦要堂堂正正坐八抬大轿,将绣花针与黄铜烟嘴统统留给因缺乏骨气而甘愿做小的婊子们!
野心勃勃的花影恨终于上场了,她仍是月白旗袍,妩媚且素净的一张脸,乐班还未开演,她便对住话麦大力咳了一声,震天的响,台后阿姑们不由窃笑,刚亮相便出糗,活该!孰料那咳声竟是伴着凄艳的蹙眉,令台下恩客个个竖起了寒毛,他们已被先前点缀到每道衣料皱褶的艳脂锦服喂饱,对荤腥大菜胃口渐丧之际,却见眼前扶风弱柳的花影恨,畏瑟瑟站在台上,被油筒粗的大灯直射着,却处于失语的状态,好似燕翅席摆到中途,已是腻到挤胃了,却不知哪个体贴人上了一盏清淡莼菜羹,刮油去腥,唇齿溢香,真是再好不过了。这一声黛玉啼血般的咳嗽之后,花影恨方朱唇微启,来了一段悱恻伤感的《玉梨魂》,那曙烟如梦的演绎将台下一众色欲蠢动的饮客拉进另一个花花世界,那里有玉梨满树的高洁愿景,猩红万枝的丰沛渴望,是怨也是叹,是颓也是迷。一曲终了,原本为其他几位阿姑撑腰的饮客一时间竟怔在这病美人雕砌的凉薄里不能自拔,于是全场静默了足有半分多钟,所幸坐于台前与音乐家一同打分的主席率先回过神来,因生怕冷了场,巴掌一拍,大声叫起来“好”来,其余看客这才恍若梦醒,纷纷附和,反应竟比最早时赞美花丽华的大喉要更热烈一些。
回到后台,钟玛丽已激动不已,拉住花影恨的手哽咽道:“姐姐唱得真是……”孰料花影恨却掸下她的手来,笑道:“嗓子有些痒,怕是昨晚着了凉,也不知能否撑到散场。”一旁的多女将眉毛一拎,嘟嘴挽住面色铁青的花丽华道:“在我看来,还是姐姐你的大喉天下无敌,犀利呀!”花丽华自知无法再低调,索性摆出大家姐的气势来,回道:“你讲鬼呀!不知飙南音可是花影恨的威水[105]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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