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局势便来了个大逆转,原先呼声最高的花丽华与花影恨反而没了优势,虽然双双杀入了复赛,但台下观众将更多的议论给了那“鬼婆”,所以她们能否在决赛里占到便宜却也难讲。钟玛丽大抵是已成红人还不自知,仍坐于花影恨身旁说说笑笑,花影恨忙拿出一瓶荷兰水给她饮,且赞道:“倒是从前在咸水妹口里听到过这曲子,觉得怪腔怪调没甚好听。今天听玛丽唱出来,才知是天籁。”钟玛丽将胸脯一挺,道:“这便是西洋曲子的好处,不必喉咙有多好,只要唱得轻松自然便可。”花影恨一面点头,一面拿眼风瞟住白玉梅、多女、花丽华等几个阿姑,低声道:“接下来你可要更小心些,莫被她们有一点可乘之机,那些劝你一同吃饭饮茶的事能推则推,搞得不好可是要懊悔终生的。”
钟玛丽听得有些发悚,忙环顾周围,正见一名广东老举拿出烟管来,问可有要吸两口的,那些平素烟瘾缠身的阿姑骨头缝里都有千万只蚂蚁在爬,闻不见烟味还好,闻见了便如怨灵缠身,再也放不下了,好几个阿姑已开始打哈欠流眼泪,只得跟那老举伸手讨烟,其中包括白玉梅与多女。花丽华见状,急忙上前扯住多女,骂道:“痴线!这个时候抽大烟,等歇脚软软的,哪里还能登台演唱?!”多女当下亦不敢反抗,只得坐回位子上,嘀咕道:“反正登不登台都轮不到我们拿状元。”声音虽小,花丽华仍听得一清二楚,于是气鼓鼓捏住多女丰润的右腮,逼问道:“你讲什么?你再讲一遍!”多女痛得眼角噙泪道:“唱得再好,最后状元还不是给那鬼女夺了去!”她的大嗓门再次让整只后台都没了声响,那些原本刚要拿过烟管解瘾的阿姑亦都没了兴致。
那鬼女要得状元!
这是后台所有阿姑心里盘踞不散的巨大忧患,她们死命将它憋在喉咙口,宁愿它生生烂掉;好像只要谁都不提,这最坏的结果便也不会出现。无奈总有些没心没肺的女子如多女,就会把担心讲出来,这一讲可能就成真了,跟咒语一样。所以大家都以看似散漫,实际却刻骨怨恨的眼光盯住多女,令她浑身不适。多女背上被多少双眼睛剐过是不知道的,然而她仍能感觉到疼痛,谁被敌意包围住都会变得敏感脆弱,何况她脚背上已被一些纷乱的鞋碾过,力道虽不重,却无端给内心添了压力。
她们不是应该恨那半鬼女么?怎么都来恨我!
多女那么样愤愤地想着,于是在次轮的比赛中调子便有些荒腔走板,八进四时果然被淘汰出局,当她站在台上,直到最后名字也未被报出的时候,失落之下竟蹲下哭起来。多女开始恨死这帮阿姑,她们都是嫉妒心重且思维混乱的蠢女!与其说多女是哭自己的失败,勿如讲是在倾诉委屈,汤月娥将她送上“战场”的时候便嘱咐过:“你去归去,要赢花丽华却是做大头梦!”然而她还是抱着“大头梦”来了,甚至得意到忘乎所以,自认即便比不上花丽华与花影恨,拿个探花亦是有的,却不想被一张大嘴破坏了,乱了心境,输的不是歌艺,却是面子。悲泣之后,多女便拭掉眼泪,在后台迅速修补了浸糊的妆面,遂忆起汤月娥在浇完她凉水之后的重要嘱托。
复赛结果也是可以预见的,白玉梅以勾魂夺魄的子喉唱腔演绎了《金莲戏叔》,因被钟玛丽的妖冶压制过了,她第二次便学乖,捡些能体现女人味的谱曲,她就是潘金莲,要欲火中烧,粉面含春,巧目顾盼,勾引姿态闷骚而豪放,同时也是知羞的,所以演绎进退间显得愈发淫荡。这一曲终了,台下恩客个个都被浪出了火,于是高分晋级。第二个入选的是花影恨,原本众人只等着看她如何在白玉梅几近完美的出场后被磨去风头,孰料她今次挑战的竟是大喉曲声的《霸王别姬》,原本等着欣赏她柔情婉约的看客耳内灌入了激昂高亢的裂帛之音;他们起初怔在那里,听到间中却忍不住偏头问邻座:“那花影恨,居然唱的是大喉?”待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便愈听愈过瘾,这惊险一招同样令花影恨出奇制胜。花丽华听得花影恨唱大喉,已气到不能自己,挑选曲目本是她的自由,但抢她风头却是不行的,更何况花影恨的曲目竟是选得与她一样,如今要临时更换已来不及,对方抢她的大喉唱,她也总不能低势换子喉罢!情急之下,花丽华盯住钟玛丽身上那件白亮亮的礼服看了好一阵,突然眼前一亮,冲向那红木透雕四扇屏风边的衣橱,自里边抱出一身行头来……花丽华事后回想起来仍是一身冷汗,她居然穿着钟玛丽那身男式西服便上了台!且行动之迅速,走过钟玛丽身边时,对方都来不及反应,直待她上了台,开腔吐出第一个音节,钟玛丽方才指着衣柜,对刚刚返来的花影恨道:“她……她……可是拿了我……我的……”男装丽人扮相尤其适合花丽华,突显她尖椎似的下巴与灵动的一对眼,同样是《金莲戏叔》,这金莲却是男相女声,满坑满谷的妩媚丝丝缕缕地被这身男装逼出来,居然搏得满堂彩。反而轮到钟玛丽出场时,她倒没甚变化,仍是轻松淫荡的酒馆小调,满足了看客们的另一种需要。
于是花丽华、花影恨、白玉梅和钟玛丽四人杀入决赛。
间中休息调整时间,花丽华已紧张到有些气急败坏,突然坚持要吃茯苓膏清火,奇怪的是应她的不是寮口嫂,却是多女。
“怎么你还在这里?”她问得毫不客气。多女倒是答得和顺:“我原是回去了的,月姑找霞女[106]回去有事做,让我伺候你。”花丽华听了,倒笑出来:“怎么月姑竟舍得让你给我端茶递水?也不怕做粗了你的手,不能再接客?”多女憨笑道:“月姑赏了我一瓶法国润肤露,好用得很。”花丽华打鼻子里“嗤”了一声,眼里满是鄙夷;随后转过身走到正在大口食外卖云吞面的钟玛丽跟前,微微欠身道:“多亏了姑娘你,解了我的难了。”
钟玛丽大力将面吸进口内,猛力嚼动、吞咽,颇有些男儿的豪迈风采:“不必客气。大家姐穿我的衣服那是瞧得起我,不过你纵穿原来那一身,也是稳入决赛的。”几句话讲得花丽华浑身舒畅,忙道:“这衣裳待我洗干净了还你,你从我这里挑一身先穿着。”钟玛丽遂心花怒放,忙打开衣柜将花丽华那些行头拿出来挑了个遍,最后终于相中一件月牙袖暗紫色浮花滚孔雀蓝边旗袍,明黄蝶形盘扣栩栩如生地停泊在硬绸领口交接处,钟玛丽穿上之后像换了一个人,她橄榄色的皮肤浸淫在高贵的暗紫花纹里,变成更为诱人的蜜色;两根紧致的手臂裸着,有些挑衅的意味,不,应该讲她周身都散发着挑衅的气息,让人不快,然而又不得不折服,她圆而细的腰肢在宽身旗袍内轻轻晃动,形状清晰可辩。
花影恨打量了她好几圈,遂笑道:“这一身竟比先前的还要好看,倒是有花国皇后的气势了。”钟玛丽显然亦信心满满,却不得不谦虚道:“不过是来玩的,我可是专等喝两位花姐姐中某一位的状元酒呢!”花影恨见她稚气毕露,不由轻捏了一下她的面颊,笑道:“你若退出决赛了,才好喝我们其中一位的状元酒,否则哪里有我们的份儿。若是等下再来一曲西洋歌,恐是台下那帮恩客都要抛下契家婆,坐船渡海到澳门找你了!”孰料钟玛丽偏过头道:“我原先倒是信心十足,但见识到你们石破天惊的吟唱,已不敢想了。我这样打算,既输赢已定,勿如选些高难度的曲目练一练,所以我接下来便要练这西洋的大喉。”
“什么是西洋的大喉?”
“便是女高音啊!我以前给大户人家帮过佣,看到那些小姐太太都会弹钢琴,唱《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苏格兰名曲嘛,显得身份尊贵、有教养。后来那家小姐有机会偷偷教我一些,可恨平素都无机会唱,今次总算可以表演了,不过……”钟玛丽的眉宇蓦地紧了一下。
“不过什么?”花影恨追问道。
钟玛丽苦着脸回道:“不过今次我竟抽到是头一个上场,心里惶惶的,若有人在我前头可更好些。前两轮是老天爷帮忙,总算不曾做过先锋大将。”花影恨听她讲得有趣,遂笑:“你可与白玉梅换一换,她最看不得我比她先出场,偏巧我今次排在她前头,她正气着。”钟玛丽听罢,欣喜若狂,匆匆找到白玉梅,白玉梅原本打算一口回绝,转念一想,先前花丽华已被她抢了大喉戏,今次保不齐要抢她的,在她前头唱,总好过被她占先机,于是咬牙与钟玛丽换了牌号,钟玛丽千恩万谢地坐回到位子里去。
正值负责花榜会的一名小厮进来收曲目纸,每轮都让阿姑将要唱的曲子写在纸上报了,让乐师伴奏,四名要进行终极较量的选手将曲目交予那人,便各自在镜前忙碌起来。这次依抽签顺序排列,白玉梅头一个出场,接下来是花影恨、钟玛丽,由花丽华压轴。
白玉梅自知对手实力强劲,拿状元希望渺茫,情绪略带消极,随随便便选了一支,竟是阿姑专为替她摆房的恩客奉上的《离别曲》,这一曲哀婉缠绵的唱辞,硬生生将台下恩客拉入秦楼楚馆之风尘里,那“去舍难返,欲舍难回”的嗟叹,缱绻凄艳。恩客们方才发现,原来那并非淫词艳曲,只唱的人在酒肆花坊间,无端地让曲子变得颓靡了,若换了这般堂皇的环境,方显痴情本色。这百转千回间的惆怅与苦楚,已在她半幽半明的低颂里掰碎了、揉粉了,随风飘送至每个恩客的美好记忆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