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飞横祸无奈诉凄凉 花榜会众女俏争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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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这样艳惊四座的开场,花影恨上台的脚步是不轻松的,她清楚已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环节,先前那些演技、算计、虚意奉呈,很快就要派不上用场了,实力与手段才是致胜法宝!于是她的月白色旗袍在众佳丽五彩斑斓的行头称托下,那份寒酸也渐渐触目起来,然而她笑容里还是自信的,更无需咳嗽的掩护,挑战大喉已令其赚得了尊严,如今她只需在最紧要的关头全力以赴,击败钟玛丽便可!于是她对着那支着圆形铁架的话麦,朱唇轻启,说话清晰有力:“今次这最后一首歌,系西洋歌,唤作《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请大家多多捧场。”

    是的,朱秀珍十六岁那年进天然寨时,萍姑看她灰头土脸,又是做妾出身,便也不大看得起,将价钱压得极低,韩九姑苦着脸哀求,半天只换得一声冷语:“又不能当琵琶仔糟猪花,浑身上下还都是伤,我都不知要调理多久才能让她出来待客饮酒。三百文已是极限,你若嫌少便领回去。”萍姑嘴里是如此讲,心却隐隐有些抬价的冲动,眼前的朱秀珍虽是气质全无,然眉眼间还有些动人之处,加上皮肤白净,讲话声音清脆悦耳,沙沙糯糯的,若假以时日好好培养,无论陪酒还是暖床都还做得。正想着,朱秀珍却开了口:“你可以当我琵琶仔来养的,我还是黄花闺女。”这一句让萍姑险些被大烟呛了喉,她一脸诧异地望住她。

    “我嫁的男人不行,所以还未被破身。”

    萍姑登时睁大了双目,忙将她拉到屏风后头验身,遂将价格翻了倍。此后再无让她做过一件粗活,还请了先生教她蝌蚪文,据萍姑讲,石塘咀花寨的阿姑都系懂西洋话的,懂却不精,无非买菜讲价图个新鲜罢了,倾解还是困难的;萍姑为与石塘咀花寨别苗头,糟猪花下血本,不仅教授洋文,还教洋曲,花影恨本就有底子,音质纯净,音域也高,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于是练出了天籁之音。未曾想光顾的客人到底还是黄皮肤居多,洋人几乎绝迹,纵来了也是猎奇居多,偏要点粤剧欣赏。花影恨辗转到了香港后,更发觉这里最低贱的鱼蛋妹才会唱洋曲,以讨好喝得烂醉游街寻欢的异国手水,因生怕被取笑,她也便瞒住了自己的强项。孰料如今风水轮流,西洋玩意儿渐渐被固步自封的华人所接纳,因他们能出产鸣声清脆的座钟、销魂蚀骨的鸦片、变幻莫测的西洋镜,连胸衣都能将女人的乳房塑成挺拔圆锥。华人心态上的转变是潜移默化的,无声无息就换了口味,也未通知那些还清高自满、在花寨中被养得头脑迟钝的阿姑,如今钟玛丽的受宠,便是香港男人变节崇洋的证据,阿姑们再精明强悍都无法拖住时代前进的脚步。

    所以,今次花影恨决定偷走钟玛丽的曲目,她能完美演绎《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一如六年前还是琵琶仔的辰光,知道如何收腹提气,用胸腔发出水晶般的声音,她是能唱的。先前也已经放手一搏,抢过花丽华的首本戏,现在也同样能毁了那钟玛丽最后的辉煌!老天助她,两次都让她顺利“安排”在最强劲对手的前面出场,老天也捉弄了她,未能助她在复赛便淘汰掉花丽华!那乐音是这般熟悉,她曾一度在梦中都能哼完,词曲俱是刻骨铭心的,即便不是,因是洋文,有唱错唱漏,只要音调完整,都是可以糊弄过去的,反正台下的黄皮肤也不大听得懂!至于那决定她成败的六个评委,她相信台下那些外行的疯狂喝彩能左右他们的打分,先前几届并不是没有过因恩客不满评判而架秧起哄,逼得主席不得不更改比赛结果。

    可是伴奏乐响起的瞬间,花影恨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她机械式地开腔,身上每个细胞却都在下沉,毕竟是几年未上口的曲目,每一个字吐出来都是生涩的,虽然脸上盛开的那朵粉艳玫瑰般的笑没有枯萎,但心却在哭泣。

    莫忘词!莫忘词!千万莫忘词!

    她体内这样默默尖叫着,直觉脸色发烫,掌声呢?喝彩呢?她需要的东西一样也没来。唱了多久?有未让他们沉醉?这些能给予她自信的东西一样也没来!她只得僵着头皮,顶着每个毛孔里流出的忐忑将曲子唱完,然后怔怔站在原地,早已忘记那退场前优雅的鞠躬,这姿势她倒是练了有上百次。

    “好!”

    不知哪里传来一记暴喝,掌声来了,从零零落落迅速汇在一片沸腾的海。她终于放下心来,缓缓松腰、垂颈,以娇羞的表情鞠躬,就那么样完美谢幕。她知道自己赢了,本届的花国皇后,女状元,拿到丰厚奖金与万人敬仰,让秦良生回复对未来的希望!

    转到后台时,面色铁青的钟玛丽已候在那里,她显然没怎么尝过被好友背叛的滋味,所以一脸陌生的苦涩。

    “花……花姐姐你……”

    花影恨用拿着帕子的手按住她的嘴,往她手里塞了一枚细薄的金戒指,压低声音道:“我是等钱救命的,妹妹海涵,莫要怨我!”这腔调分明是兴奋的、残忍的甚至嚣张的,只她自己不觉得,还以为良知尚存。

    穿戴得极度抢眼的钟玛丽,手里捏着那枚花影恨用来赎罪的金戒指上了台,她站在正中央,接受那些中途变节的恩客们膜拜的欢呼声,面容瞬间又明艳起来,随后用最甜蜜的嗓门道:“谢谢诸位的支持,接下来,我为大家带来一首我最爱的歌,系一位音乐家专门为我创作的,虽然他如今已登极乐,但是,我会将这首歌永远唱下去,以纪念疼爱我的父亲的在天之灵。《雁南飞》这首歌因是为我独创的,所以我事先特意准备了乐谱交给乐师伴奏之用,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你们有劳了。多谢!”话毕,她向台下的乐师深深鞠了一躬。

    花影恨当即后脑勺被打了闷棍一般说不出话来,她的思维显然有些跟不上变化。什么?什么《雁南飞》?她……她是有备而来的?刚刚说什么要唱《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是讲大话?怎……怎么……她花影恨亦会有被蒙骗的时候?!她被外头渗入的如雷掌声唤醒,顿觉手心刺痛,才发现掌内被自己的指甲掐出血来了,那是希望流的血!

    钟玛丽声情并茂的一曲《雁南飞》,她亮出的最后一张王牌竟是念亲恩,于是自风尘味之外自有一股娇弱的正义,那些捧场的恩客好似被摧眠,一个个生了透视眼,能看到她蜜糖色肌肤下流淌的赤子之血,于是一曲定江山,后头无论花丽华出不出场,表现若何,都变得不太重要了。

    入围决赛的阿姑个个均是被泡在喝彩声里过活的,久而久之,早已听得出哪些是为歌艺倾倒,哪些是为色相所迷,哪些又是纯粹借机释放淫火。钟玛丽收罗的喝彩里,五分对歌艺,三分对色相,另有两分却是敬意,正是这“敬意”才令其真正具备了做花国皇后的资格。这是诸多操皮肉生涯的阿姑们做梦都不曾得到过的,甚至她们的愿望清单里压根儿没有写上过“尊敬”两个字,只知在床榻上被不停搓弄辗压,揉破了皮肤,折断了腰肢。

    所以钟玛丽回转到后台,已成了另外一个人,艳光四射,华贵雍容,绝非先前风风火火闯将进来、不知好歹的男装澳门女。抑或衣着对她仍有些影响,但这转变更多的来自骨子里的精明灵慧,宛若优雅展开的蚌壳,总算露出了闪亮的珍珠内枋。

    “大家姐呀,不知你有否听过一句话,叫做‘害人终害已’?”钟玛丽面上堆满狐笑,她的一张脸,从眉笔到蜜粉均是用了花影恨的,唯独线条饱满到夸张的嘴唇系用自己带来的那一支口脂画出来的,所以红到刺目,“我一踏进这里便承蒙大家姐关照,大家姐不止教我在这里做人的道理,还将首本戏亲自演给我看,让我茅塞顿开,果真系‘扮猪食老虎’顶用。我要多谢大家姐了。”

    即便在这样高唱凯歌的时刻,钟玛丽亦不曾向花影恨摊底她的真实身份,譬如她在澳门的夜总会做歌女的经历,间中顺带也在葡京赌场打滚了六年,早已练就一对火眼金睛,可识穿手段最高深的老千,逃过眼睛最毒的荷官,若非与一俄罗斯高级赌徒玩轮盘赌时一棋不慎满盘输,亦不会为躲债逃来香港;所以论讹术,石塘咀阿姑那些斩白水的下九流手段,又怎比得过她钟玛丽?带着这笔丰厚的状元奖金,她便能将自己的人生重新洗牌,再回葡京赌场叱咤风云。这位新晋的花国皇后当时对未来还只停留在赌场雪耻的风光上头,断想不到若干年后她与一位气宇轩昂的葡萄牙男子展开一场天昏地暗的二十一点大战,她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事后才知那赌王是自己的父亲,所谓《雁南飞》的谎言竟奇迹般地被她唱成了真,这原是十六岁那年一位乐师情人赠她的定情曲。当然,那只是后话。

    如今站在花影恨眼前的胜利者,仍是铁石心肠、饱经沧桑的女赌徒。

    “那……还来!”花影恨气得面色发白,不是气钟玛丽讹她,却是气自己还不够聪明。

    “还来?什么还来?”钟玛丽犹演变脸戏,瞬间换上了初次登场时的懵懂神情。

    “刚刚我给你的金戒指。”

    “哪来的金戒指?大家姐莫要乱讲,非亲非故,你给我金戒指做什么?”

    花影恨有些绝望地瞪着钟玛丽的脸,她蓦地掂量出自己与对方在实力上的差距,她的智慧系自己揣摩出来的,凡事都不做绝,留三分余地,以便安抚良心;然而对方却是刀口舔血的江湖女,自有一套更实用的生存法则。这样的人,花影恨从前在欢得寨亦是服侍过的,用力颇深,险些将她的小腹挤裂,出手阔绰之余,风度气势都是吃不得亏的那一种。当时她便暗下决心,绝不得罪这样的人。

    此时却见后台“唰”地冲入一个人来,径直冲入屏风后,遂传出断断续续的干呕声。白玉梅翻着白眼看站在屏风旁用力扭绞罗帕的多女,嘴角挂一抹洞穿一切的冷笑,只见她依在屏风前道:“花姐姐保重,原来不过食一盅茯苓膏清火润嗓,想不到自已花寨出了二五仔[107],你今次所幸只是伤胃,下次要是伤喉,可不得了,生意都没得做。”

    花丽华铁青着一张脸自屏风后走出来,多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白玉梅正欲开口,冷不防左面颊刮过一阵疾风,还未回过神来,已结结实实吃了一掌。她怔怔望住出手的花丽华,下意识地要还手,到底还是被疑惑压制住了,嘴里吐出带血的几个字:“你点解要掴我?”

    “因你多嘴多舌!我与多女有再多的过节,都系自己花寨的事,轮不到你个衰婆插口!你若是嫌嘴太空,勿如多找几个炮仔[108]含住,免得再乱放炮!”花丽华骂毕,闻得背后隐隐传来啜泣,回头又对多女道:“你个衰婆的账,我回去再与你慢慢算。咱们来日方长,花寨内抬头不见低头见,你给我茯苓膏内放鸦片,可是要害死我?你这次暗算不成,这下半世都要小心了,饮个茶饮出砒霜来也莫怪我!”

    多女听了,已哭成泪人,抽抽噎噎道:“不是我想,是……”话未讲完,已被花丽华捏住双颊,一张嘴鸟喙般嘟起。花丽华仍不解气,骂道:“蠢婆!你还敢顶嘴?想想平常月姑宠你总多过宠我,讲你舌滑嘴甜,又无争无抢,现在看你这副傻相,回去我第一个拿簪子戳烂你的口舌。叫你再不能害其他姐妹!你敢讲?你再敢多讲半个字看看!”

    这气极败坏的一吓,多女当下果不敢再吐半个字了。见花丽华气焰如此嚣张,白玉梅亦未曾继续自讨没趣,转回来坐于被失败打击得有些木口木面的花影恨,道:“花丽华倒是精明,因刚刚在台上破了嗓,断无可能拿状元,今后还要在花寨靠斩白水过活。只得假装不知系事头婆差多女来害她,让多女顶下所有的罪。这可是假装糊涂?”说毕,见花影恨半日不曾回应,只得讪讪笑着为自己打了个圆场,拿蜜粉盖住面上的五只淡红指印,只等上台领那探花头冠来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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