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异乡客醉卧青纱帐 美银娇无奈自伤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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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九姑那把有异味的湿发披散在两个椅背上,连绵、亢长、丰腴,根根粗壮如铜丝,太阳光自窗棂偷偷摸摸爬进来,辅在疏密不均的黑亮发尖,淘米水蒸发后的酸气氲氤而生。她曾试图以这头丰厚的发引诱东家,孰料对方远远闻见那掺入数层刨花水的泛馊气的头颅便躲开去了,然而这健硕的发根却令一个年逾不惑的妇人有了另一番低调的繁华。朱秀珍与韩九姑做过帮佣的东家一样对她敬而远之,她用檀香味浓厚的肥皂洗发,偶尔加一些蛋清,发丝在日光下蒸干以后如狮毛蓬松,却清香怡人,再用桂花油将这些被晒枯的发丝抹顺滑,用橡皮筋绑扎成团,睡过一夜起来,便是西洋美人的碎卷披了一肩,摩登得很。母女二人在美容心得上存在的差异,逐渐积蓄起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怨气,韩九姑直觉朱秀珍是看不起她的,她将二人的化妆品分隔得极仔细,某一回韩九姑用了她的法兰西润肤露,她便直接连瓶子送予她,再托人买了新的,且彻底更换了牌子,坚决不与母亲用一样的东西。这种潜无声息的蔑视久而久之竟成了默契,她们下意识地区分生活用品,以此疏远距离。韩九姑隐约察觉朱秀珍是看不起她的,然而却无可奈何,她到底是由女儿供养的,哪怕这在旁人看来属天经地义,可终究却不似普通的邻里人家,女儿会蹬着母亲的高跟鞋去学堂。朱秀珍永远只会将韩九姑那数双紫缎面绣凤头的三角粽绸鞋摆在鞋柜的最下层,她自己的珍珠色软羊皮高跟鞋、形态丰满的藕色绣蓝花船状硬绸鞋、低跟浅口圆头黑牛皮鞋之类矜贵的行头则高高在上,密密麻麻摆在柜头,压制住母亲俗气的品位。

    有好几次,韩九姑试图将鞋柜清理,把朱秀珍的鞋子收进一只樟木箱内,或索性拿去当铺变卖,为自己无望的将来再添一笔可有可无的垫备,可每每下了决心,过不到几分钟便又打消了。正如当下,她靠在一把竹榻上,湿淋淋的长发架于摆开半尺远的两只椅子背上,偶尔艰难地别过头来松松脖子,便又瞥见那些五光十色的鞋,鞋内称底上模糊的黯淡黑迹是女儿脚掌的形状,她便是看到这些穿过的脚掌印,才不肯将它们收罗起来,生怕某个奇迹时刻降临,朱秀珍一手拢着刚拆掉橡皮筋的碎卷发,一手在鞋柜上指指戳戳,挑选与衣裳匹配的那一款。

    自然地,与朱秀珍关系冷淡的韩九姑也并未完全沉浸于丧女之痛里,只是她有一些恨意仍无处发泄,譬如除了这尚有三年才到租期的唐楼里并无留下任何值得她追思的美好往事,她只负责服侍女儿,为她洗衣煮饭,将滚水里泡过的毛巾绞干后递到她手里,甚至还要不定期地为秦良生清理烟枪、伺候他盥洗,这些本该是妻子做的事,韩九姑一件都不敢怠慢。这母女俩骨子里都还是花寨的人,仍保留红牌阿姑与寮口嫂的做派。秦良生曾三番五次提出,那些端牙粉、倒洗面水的事该由朱秀珍来做,她却回得有些恶声恶气,将两只玉白的手往他眼前一伸,笑道:“这若是做粗了一点,你倒不怕摸起来割伤皮肤?”秦良生后来便不再提,只自行做这些事,并不劳烦韩九姑,可见他心里仍当她是岳母大人,并非普通的仆妇。

    身份尊贵的老爷都知要敬我几分,自己女儿却是如此不孝顺!成何体统?!

    她心里这样愤愤地想着,那悲伤便又少了一些,只是仍听不得左邻右里风传的流言,讲她一个做娘的竟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了,女儿争气自行埋街,她又死皮赖脸贴着她混饭食,却不管她死活,连她吞鸦片的时候,做娘的居然还在锦春楼食点心,点了一笼水晶虾饺、一碟盐水凤爪、一碟红烧乳鸽再加一瓶五粮春,惬意得很。这些传闻绘声绘色,到后来妆点得犹如背后灵亲见作证,却无一人跑来向她核实。韩九姑想到这一层便有一团气堵住心口,她甚至盼望出街时,迎面走来的行人冷不防揪住她的衣襟质问:“讲清楚!朱秀珍死佐那日,你究竟是去了哪里?”这么样一来,她便可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事情和盘托出,原原本本,一丝不漏。

    “那日我确是去了锦春楼,可哪里是去自斟自享的?自那扑街失了踪后,秀珍已三个月未给我家用,我还不是从棺材本里抠出些来维持生计?她当天还跟我要了一蚊钱去睇神功戏,我知她心里不痛快,也未敢不同意,便给了她钱。我女回来以后,精神倒是好些了,叫我不要做饭,去锦春楼买些熟食回来便好。恰逢隔壁冯嫂要让去打雀局,我急急买了一碟乳鸽、一瓶白酒、两支荷兰水、一碟香菇菜心返来,便去了隔壁。怕自己回来晚,秀珍肚子又饿,还又给她一文买宵夜。可……谁晓得回来后已是这个样子!”

    这是她打了上百次腹稿的一套说辞,已反复练过太多回,内容多半都是真的,她不想被人知道的内容亦都隐去了。但她深信自己是清白且委屈的,自入住唐楼开始,这委屈便从她身体里溢出来了。朱秀珍还在欢得寨打着“花影恨”的旗号时,韩九姑在水坑口租了一间笼屋,花影恨每个月给她五十文,让她维持生计,女儿应纸出局的时候,她则与邻里通宵摆雀局,颇有些不知今昔是何年的意思。这种神仙般的日子,直到花影恨突然埋街饮井水,素面朝天,穿着蓝底白碎花棉布褂,拎一只旧皮箱,将她这个正逍遥的老娘领到了春园街那幢黄砖青瓦的唐楼,她才晓得自己要过另一种生活了。

    这唐楼虽比她从前的笼屋要宽阔许多倍,底楼厅堂也是又大又明亮,她住的却是厅堂右侧的一个小房间,比笼屋的面积还小,摆上箱床之后连只老榆木矮橱都放不下,只得摆到外边去,与那套从秦良生家中搬来的红木家具放在一处,显得尤其扎眼。不过韩九姑最初仍是欢喜于这样的气氛的,光亮气派的八仙桌摩挲起来都有一股名贵的香气;兰花椅支干滑亮,弧形优美;右厢一只高高大大的四角包黄铜橱柜上开了仿佛无数只抽屉,屉面上雕龙刻凤煞是热闹,每只龙嘴里还衔着一枚桃形黄铜片把手。这些东西一度让韩九姑爱不释手,于是每天不厌其烦地擦拭,直到那些铜片都闪耀黄金的品相为止。

    可是韩九姑隐约亦感觉到,秦良生自遭了变故之后,已是换了一个人,虽然出手仍是阔绰的,每月给家用都只多不少,逢节还要再拿出些来置办节礼。然而他眉宇间的阴沉之气却渐渐浓厚起来,这阴沉也感染到了花影恨,她在他跟前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在他出门前为其理清爽长衫上的每一丝皱褶,用毛刷剔干净毛料西裤上的每一个细绒球,随后拿上嘴唇抿住下嘴唇,确认口脂涂抹均匀了,才绽露笑靥。这从容劲儿却往往在秦良生离去后关门的瞬间便随即消失,掩住门转过身来的花影恨五官都是僵硬的,仿佛刚刚脱下一张透明的面具,露出狰狞的内核。这内核对于韩九姑来讲是无法承受的,花影恨会拿灰颓的神情面对她,懒洋洋地摇曳手中团扇,坐在窗前嗑瓜子、排字花,或回到楼上唱一段《客途秋恨》,歌声断续而无章法,音如鬼泣。一次花影恨唱到半途,蓦地停下来,一阵急促的足音自木楼梯上传来之后,韩九姑被她手上飞来的一件软软的物什劈头罩住,她吓得全身触电一般痉挛,扯下来一看,是去年冬季关大少给花影恨摆房时自洋货行买来讨她欢心的羊毛针织衫,褚红色镶玫瑰边的对襟衣裳,可套在旗袍外层取暖。

    “这件衫不能用水洗的,你明不明白啊?!缩成这个样子,我可怎么穿?今时不比往日,手上的钱用一分少一分,你当我还是欢得的红牌阿姑,只要出几个局,给恩客暖暖床就有得进账吗?”花影恨越讲越凶,到最后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起来,那件变形的艳衫亦被揉成一团丢在脚下,上头粘满了鼻涕。韩九姑气得浑身发颤,少不得回道:“你是我的女,你哪有资格讲我?你那死鬼老爹走得早,都是我给人家做牛做马把你拉扯大,你现在为一件衣裳来怨我?你怨我?你怨我这个娘?你不得好死!”花影恨也不骂驳,只哭得更响,惊动了半条街。

    自那以后,韩九姑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她不想看到花影恨将一腔怨气发泄在她身上,尤其自她参加花榜大会失利之后,连一碗甜汤的凉热都开始计较起来,家用终于从只多不少,变成了只少不多,秦良生不再出面,俱是花影恨一张张将钞票数给她,每数一张,她的面色便要惨淡一分。所以韩九姑后来开始学着躲开女儿,尤其她与隔壁的三姑六婆们寒暄中得到了些许久违的温暖人情,这是在花影恨身上早已觅不到的东西。于是韩九姑重拾旧爱,与炒芝麻粉、蒸桂花糕的冯嫂和将女儿卖予水果店少东做妾的三婶及丈夫在酒行上班的恬姐凑起了牌搭子;只要秦良生前脚一出门,她后脚便将早餐收拾干净了,借上街买菜之名挎着篮子与那几个女人在菜市场口碰头,买完菜后便往冯嫂的后天井内一座,噼噼啪啪战起了方城,等临近晌午才回转来洗菜烧饭。花影恨起初不大乐意,便刺了韩九姑几句,孰料对方却置若罔闻,这无声的反抗执著而长久,慢慢地花影恨也便不再讲她,只要那两餐饭不耽误,家务都做得妥帖了,她就也睁眼闭眼地过了。

    在这逼仄的环境里,大抵唯有韩九姑的感知是最迟钝的,她只从慢慢减少的家用,花影恨开始登记账簿,与她仔细核对每一分花销的姿态里察觉家境已走向凄凉。她不要过穷日子,像十年前那样,牵着流鼻涕的朱秀珍寄居在少东家的柴房内,将自己的一碗饭里分出半碗来,让她学习用稚嫩的歌舞骗得其他下人碗里的一簇咸菜、几片白肉。韩九姑深知钱财的重要性,尤其是朱秀珍的生父一夜之间将包括房子在内的全副家当输给一个陌生人之后,她更觉悟出金钱高于一切的道理。所以她将朱秀珍视为改变自己命运的筹码,将她卖去做妾,被送回之后又亲手送她入花寨,让她成为花影恨,女儿在那之后的表现一直是令她满意的,她吃穿不愁,虽从不辅张奢侈,但出手也绝不寒碜,普通人家拿得出的,她一样不会少,甚至还会假装不经意地掏出洋荷包,显摆宽袖内臂腕上的一只翡翠玉镯。作为丈夫因常年失踪躲债而等同于寡妇的女人,韩九姑也有受情欲折磨的时候,在她的生命里更曾有那么几个男人出现,装作要与她过日子的模样,不幸的是他们俱是早已打听到其女乃欢得寨红牌阿姑的背景才有所图谋,九姑敏感得很,男人一向她提钱,哪怕只是借几十文调个寸头,她都不肯,甚至忙不迭与对方切断联系,生怕勾佬勾到最后成了被淘枯井的对象,所以无论与何种男人相处,当时又是怎样意乱情迷,只要一提到“钱”,她的心肠便不自觉地变得硬冷,头脑也瞬间清醒。

    行事谨慎至此,韩九姑自然也是对未来有打算的人,女儿给的钱一半用作日常开销,另一半则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搬到唐楼的最初几个月,她也试图维持这种习惯,孰料花影恨开始用记账的方法操持家事,她这才不得不停止了充实私家金库的行径。即便细心到这个地步,在大物件上的采购,花影恨都是亲力亲为,甚至不让秦良生过手,这期间她表现出比母亲更优秀的理财能力。韩九姑眼见再无油水可捞,便也懒得献殷勤,对那几张雀牌的迷恋却有增无减,到后来甚至连女儿都觉得可有可无,只拿她当个没工钱的老仆妇使唤,这样的女儿勿如不要!

    由此,韩九姑便与花影恨隔了一层,连夜间都出去打牌,回得晚了怕女儿叨怨,还要蹑手蹑脚,做贼一般地返屋。记得那日返屋之后,韩九姑见楼上隐约还有一星灯光,她恐是女儿与秦良生在做那事,便连灯也不点,只藉着月光潜入房内,脱了鞋袜,除去罩衣,拿被子裹住头便要睡觉。孰料意识尚且清醒之际,却觉得有人在推她,遂折过身来,看到花影恨披头散发站在那里,手中煤油灯的微火明明灭灭照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韩九姑只得又爬起身,问出了什么事。花影恨半日才自嗓子眼里憋出几个字来:“阿妈,我们完了。”

    韩九姑恍惚听到某个质地坚固的器皿砰然碎裂的声音,这个“完了”意味着什么,可能就是从前连用淘米水洗头都畏首畏尾的窝囊日子要来了,只是她无法揣测“完了”到底是“完”到何种程度,是即将身无分文流落街头?还是不过要把家用再节省一半?这个度她是把不准的,她只知自己的棕黄色小皮盒子里还有一些银钞和首饰,可供自己和女儿再撑很长一段时间。至于秦良生,她一直将他视为花影恨的老契,事实上他的做派、对她的态度也像足了嫖客,在这里她是既充寮口嫂又当事头婆,唐楼与花寨别无二致,依然是三种人组构的一片天地。所以花影恨口中的“完了”多半有“天崩地裂”的意思,这种与欢得寨类似的平衡也由此彻底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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