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九姑听罢,当下心凉了半截,这分明是花影恨要她日后担起全部家计来,所以假惺惺将梯己交给母亲,今后少不得要她再贴一些进来,已变成累赘的秦良生也是吃定了她们母女。从前擅长“丁娘十索”[109]戏码的花影恨,已彻底转性成了为救情郎甘愿蚀底的傻女。那一夜,对韩九姑来讲奇冷无比,她恍若回到十年前的那一夜,亦是夜色阑珊,她和秀珍被一阵狂暴的敲门声惊醒,她以为有土匪来袭,吓得抱起女儿藏身床底,心里直骂在外狂赌的丈夫怎么还不归家;当这对噤若寒蝉的母女被几双粗壮的手自床底拖出来的时候,才知道这幢穷到只剩四堵墙的祖宅已经另有所属,韩九姑只得在秋寒入骨的凌晨将秀珍驼在背上,漫无目的地逛到天明……翌日,韩九姑为讨得一角钱买几只馒头充饥,主动撩拨了一个刚从澡堂出来的男人,他看起来心满意足又有些闲钱,孰料那男人眯着眼看了她半晌,遂指着朱秀珍道:“换她,换她给十文。”于是她涨红了一张脸狠狠向他啐了一口,逃开了。不多久,韩九姑便意识到有些事情终究是逃不开的。
亦是从那一天起,韩九姑见到女儿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朱秀珍不是一下消失在她的生命里,而是一点一点熄灭的,这是个化锦成灰的过程,缓慢、沉重。
俞碧婵的事令顾三少对欢得心存芥蒂,可这种芥蒂却无法抵消性欲,金雪燕曾救他一时之急,在他的“猎艳簿”上多添一笔风流账,其实这笔账就算到了阎王那里也是要还的。所幸他同时也是个不太想“身后事”的人,不像他的正房梁氏。
从梁氏过门那日起,顾三少掀开她的红盖头,将凤冠上的珠帘分拨两边,遂看到一张用红白妆粉浮画出来的脸时,他当下就知道自己无法爱这样的女人。梁氏周身散发着灰淡的人气,好似侍奉死神太久而变成了真正的衰婆,在有她出现过的房间内摆一盆花都会很快凋零。所以在梁氏洗净铅华后,那张脸简直是不能看的,并非五官丑陋,却是两眼浮肿到能将瞳仁挤成两条缝,猫一般圆塌的鼻梁助她气质平俗,泛紫的嘴唇又小又有棱角,一对香椽足在花纹繁复的红绫裙下若隐若现,仿佛从未沾过地,好像只是为了与平常人一样才让它长出来,走起路来悄无声息。有好几次,年轻的丫环都私下哭诉,讲三少奶奶看着不大像人,进来打扫房间的时候曾从铺盖下翻出一只白绸缝的娃娃,头顶缝着一扎黑头绳,墨炭笔画的眼睛,手足与腹部插满钢针。这一传闻令顾家老太太怒不可遏,总想着法儿要给梁氏些颜色瞧瞧,顾三少更是借此机会退避三尺,后来梁氏生痨病,他眼里心里就更没这个人了。某一回梁氏死活要见丈夫,顾三少勉勉强强地去了,只见梁氏两眼含泪跟他讲:“我知自己时日无多,你与其流连花寨,勿如再娶一房,也好为顾家延续香火。”他知当下该作出些感动的表示来,于是为她削了一只苹果,切成一片片喂进她嘴里,她一面嚼一面从胸腔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是某种变调的呜咽。待梁氏艰难地吃完半只苹果,却听得丈夫讲出这样一番话来:“顾家传宗接代的事已不必愁了,大嫂生了两男一女,二哥去年春天得了龙胎,贺宴都摆足三天,我这一世对老天感恩戴德,因它让我做了三仔,即便一生无后,都没有人逼,跟在后头骂我不忠不孝。你且放宽心养病,该来的终要来,不该来的,你就算扎小人扎到千疮百孔,我还是平安无事。”
梁氏听罢,知顾三少早识穿她对他的爱恨,于是哭得更凶,胸腔里的“呼噜”声亦响亮了几分,一口痰浓积在气管里,哽得她直翻白眼,陪房丫头进来将她扶起,用尽全力敲了她的后背,她这才吐出一口混有痰液的苹果,整个人瘫软下来。整个抢救过程里,顾三少始终冷眼旁观,他从来不信自己会被哪个女人一世珍爱,他童年时代总是被亲娘掐住手腕,听她那些“你老爹不得好死”之类的抱怨,薛楚云、俞碧婵、兰镜月、白玉梅、金雪燕,这些他曾经痴迷过的女人或早或晚都要在背后咒他“不得好死”,所以那只扎钢针的小人会出现在梁氏那里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唯一惊讶的是梁氏对吃斋念佛的执著,他一度以为她已禁欲,有回试着撩拨了她,竟得到热烈的回应,他从未见识过一个病魔缠身的女人在性事上还有这般放荡的追求,虽然表现笨拙,却是认真摆出飞蛾扑火的姿态,这让他下定决心永不碰她;何况后来他的偏房流产,竟也跟着她一道修行,让他愈发厌弃她。
是的,顾三少不信女人,一如花寨阿姑不信爱情。
梅姑一看到顾三少便眉开眼笑:“还是顾少有心,自花影恨埋街后,这里生意都淡了许多,您能来,倒是雪中送炭了。”这番话实是告知他“眼中钉”已除,欢得寨的大门从此又为他敞开了。顾三少自此对梅姑多了几分敬畏,早前兰镜月也曾在花酒局上有意无意告知他花影恨已离开花寨的消息,这分明也是受事头婆指使而放风给他,算得上含蓄的邀请函。顾三少一直佩服梅姑见貌辨色的绝技,虽然每天大半时间都躺在寨中右厢房内的罗汉榻上吞云吐雾,但花寨巨细事务却尽收眼底,哪一桩秘密都逃不过去;当然,胡师爷亦在其中帮了大忙。尽管顾三少与俞碧婵之间的渊源在欢得已不是秘密,然而知情人仍对他投以青眼,因为他从前几乎是个毫无劣迹的人,又有一副金玉皮囊,这样的男人很容易被原谅,只有花影恨那样刻薄而计较的女人才会抓住他的弱点不放。如今花影恨埋了街,顾三少在石塘咀的名声仿佛一夜之间回暖,他不必再忍受玉泉屋麻生夫人虚假的热络,樱子一天要接八个以上的客人,他进入她的时候,像一脚踩进松垮垮的脏水潭,他甚至无法像在薛楚云身上一样深深嗅吸她发际的迷香,那里只能闻到另一些男人的汗臭,所以顾三少如此想念花寨。他重返欢得寨,打茶围的时候,兰镜月已给他置好烟枪,亲手夹一筷柚皮放入他嘴里,嗲声嗲气道:“发财手,放入添丁口。”这下流的游戏花寨饮客总是百玩不厌,只对象多半是看得摸不得的琵琶仔。顾三少心头一热,遂握住兰镜月的手道:“镜月,我要为你摆房。”兰镜月笑得花枝乱颤,瘦到透骨的屁股在他大腿上压得更用力了一些,道:“顾少系长久未来,花寨规矩都忘光了,你前年在我这里过了一冬,早已摆过房了。”“不行,要再摆一次,我做你正式老契!”他愈加眼红起来,抚着兰镜月的背脊道,“你还有几多我看不到的地方,我要摆房摆到看到为止。”
顾三少为兰镜月摆房,果然是气派非凡;三百块一瓶的巴黎香水,白毛巾穗子上系满金币,挂在洗脸架上啷啷作响,一柄象牙发梳,两副玉镯子,并一张四扇红木镶玉石屏风。这奢华排场,经由《骨子报》绘声绘色的描述,愈显得兰镜月斩白水有一套,她脸上有光,欢得寨亦多了几分面子,这一切其实都在梅姑的盘算之内,她断想不到,还有一些她盘算之外的危机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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