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音之美妙,对银娇来讲远赛花寨阿姑的低吟浅唱,她几乎是踏着乐音狂奔而出的,身后传来先生沉重的叹息:“这女仔无用了,怎样都无用了。”不管有用无用,银娇只想吃到那块水晶钵仔糕,让红豆与温黏的糕体在舌尖消融,这是她上学至今最大的亦是唯一的乐趣。银娇奔放的姿势尤其引人注目,头发铰成只有花季少女才能扛得住老气的香菇式,随风跑动时刘海与侧发盖住了大半张脸,头颅随之膨胀,蓝布旗袍下摆在小腿上方一掀一掀的,前片上翻贴住了胸口,露出棉白底裙的端倪,两条纤细光滑的小腿上还有夏天留下的蚊子块,已褪成淡褐色。这因天真导致的放浪行径,引得学员们纷纷侧目,他们或捂住嘴笑,或皱眉偏头假装不见,或一本正经地向同伴低语,好似在交流一些严肃的学术话题,然而眼角余光却都是向着她的。
可惜的是,银娇那万众瞩目的狂奔换来的是一场空,红棉树下空空荡荡的,福伯今天不知为何竟没有来。她怅然地站在原处,拎书包的手痛苦地扭在一起。可是……可是为何还有钵仔糕的香气隐约往鼻子里钻?莫非是执念太深的缘故?她抬起一对困惑的眼,寻香而去,却见一名穿三件套白底蓝细条纹西服的修长男子,头发俱往后用发蜡胶住,露出窄长的额,鼻上架一副细金丝边眼镜,手中竹签挑着两块钵仔糕,一块包着厚厚一层红豆,另一块里漾着紫色的葡萄干。
“顾少!”她复又提起了信心,向他跑来,头发依旧是乱蓬蓬的,面颊泛起玫瑰红,在钵仔糕的勾引下已兴奋到鼻尖。顾三少把钵仔糕背到身后,声音与糕点一样稠腻:“阿娇,我送你回花寨,可好?”她拼命摇头:“不好,我阿爸叫我离你远一些。”她自然晓得该如何不动声色地避过被玷污的劫难,只是与顾三少已有过一个回合的较量,而她尚保留有纯白的底色,游戏玩过便算,殊不知还有不服输的对手,想再来一轮。风华正茂的年纪里,银娇没有“后续”这个概念,只懂体尝“一招鲜”的快感。所以当顾三少再次向她伸手的时候,她便机灵地搬出了胡师爷做挡箭牌,狡猾得近乎可笑。
“那你食完钵仔糕便自己回去罢。”顾三少耐性得很,自打从兰镜月那里打听到古仔其实只对咏乐阿姑甫丽莲一人垂涎三尺,甚至异想天开要攒钱为她埋街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被那丫头骗了。自尊受伤之余,顾三少心里复又燃起了窃玉偷香的斗志,他并不热衷于挑战,却是睚眦必报,何况对方还是十四岁的懵懂少女,却有这般的心机,令他无端生出了危机感。他望着银娇啃咬钵仔糕的神情,得意而满足,恨不能当场便撕烂那身古旧的蓝布旗袍,将她揉碎在红棉树下,她的乳房一定和钵仔糕的口感一样柔韧富有弹性。
银娇嘴里含着钵仔糕,假装觉不出顾三少的歹意,心里模糊做着关于国文老师的情梦,周先生系女校为数不多的男教师之一,讲课时常跑题,喜欢自行翻译济慈的诗章抄在黑板上,字迹酣畅中带些女气;周先生有与顾三少一般瘦削的身材,剑眉朗目,皮肤白皙中泛着油光,背脊微驼,有花寨嫖客没有的正气与天真,容长面颊微微鼓起,泄露他不曾纵欲的秘密,讲解海明威的时候会微微瘪一下嘴唇,学生每念错一个字,他细长的手指都会神经质地颤动,仿佛那里藏了一个不可触碰的机关,嗓音亦随之变干。在银娇有限的阅历里,男人都是阿姑眼中口中的淫棍,身为事头婆的阿妈就专为经营他们的淫欲而生,所以嫖客与四粒佬以外的男人在她看来都是稀奇的。有好几次,她都借讨教课题之便挨近周老师,将微微隆起的胸脯对着他,模仿兰镜月的样子刻意偏过头,让对方看到后领下一点暧昧的皮肤,不动声色地用肉体布网,孰料周先生每次都躲过她的侵袭,银娇当时并不知晓,有些男人的情欲是专对女性封闭的,他们沉溺于另一种欢愉,那扇神秘之门宛若硬币的反面,若干年后她因躲避日本人逃到北京,见识了八大胡同的淑春堂,自布帘内鱼贯而出的那些妖娆而神秘的男子才彻底教她明白了昔日的初恋对象缘何对女色无动于衷。
此时银娇的阿妈梅姑却陷入另一种纷扰,连续几日,都有一个面生的女子站在欢得寨门前,怎么都赶不走,只说要找她的细佬[110]陈耀祖,最初古仔通报的时候梅姑倒并未放在心上,四粒佬也是有亲戚的。孰料古仔带着那女人摸遍花寨都找不到一位叫这个名的四粒佬,于是断定那女人找错,便将她送出花寨去了。未承82
想两天之后,那女人又回来了,赖在花寨门前不肯离去,只说细佬必定在里头做工,若见不着他便死也不回。古仔只得领着女人看了花寨里每个男人,她睁着一双茫然的眼不停地摇头。古仔到底沉不住气了,从先前的客气变成了动气,遂一把将女人推出寨外,打发叫花子一般挥了两下手,便进去了。女人也不纠缠,却往门前的招牌下一坐,便再也不挪动屁股了。梅姑出寨的时候看到,也以为是乞丐,随手将一角银丢在她脚边,喝她离开,对方竟看也不看,反倒扑到她脚下哭个不停,嘴里唤着“寻我细佬”。梅姑气极败坏地甩了古仔两巴掌,便差他将女人拖离花寨数十尺远,可一个转身,那灰头土脸的身影又会出现在花寨门前,执著得近乎恐怖。银娇每每放学回来都会看见那女人,穿一身千年不换的秋香色竹布长褂,玄色硬绸裤子上星星点点全是肥皂水干结而成的印迹,后来才知是梅姑差人拿阿姑的洗头水泼过她好几次留下的,然而她那一头深褐色的发依旧紧紧贴在头皮上,银娇发现她总是朝手心里吐一口唾液,用力掳平曲卷起毛的发髻,浮肿的一张脸饱含愤怒的希望,她隐约觉得这动作如此熟悉,像在哪个人身上见识过。出于怜悯抑或有趣的心态,银娇会将带去学堂的点心拿出来递给那女人,起初她会用警惕的眼神看她好一会儿才接过,然后大口嚼咽,久而久之便也放下戒心,甚至一看见银娇拎着书包走出来,便将身子挨得近近的,等候她的施舍,哪一次倘若银娇自己嘴馋吃掉了,没有给她,她还会怒目而视,仿佛对方欠了她的。
所以后来,银娇也开始讨厌这个女人,可又有些怕她,因听寨里的人讲那是如假包换的疯婆,搞不好会杀人放火,于是仍将点心省下来给她,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不起眼的疯婆将间接终结她短暂的纯真时代。“为何不唤差佬来捉她?”银娇会这样恶毒地向梅姑提议。她倒并非真心觉得那女人碍眼,只是尚处于做任何错事都会被原谅的年纪,所以尤其爱看到一些麻烦事情发生在成人的世界里,殊不知若换了普通人家,她也早已出阁,成为周旋于柴米油盐间的平凡妇人。
“那些死鬼差佬讲这疯婆一不闹事二不影响我生意,都不肯管!”梅姑愤愤地向女儿解释,作为“生意人”,她比谁都更恨那些英国巡捕,一个个只知按月收钱,从不干正事。上个月听闻有几个手车夫因洋人坐车不给钱,一气之下联合起来将那洋人蒙了麻袋活活打死,吊在上环警署门前的榕树上,可惜其中一个车手的汗巾被缠在麻袋里了,上头绣有名字,这才被一网打尽。梅姑得知后,便与花寨其他几个事头婆凑了份子,托人送至那几个手车夫家人手中,以此明志。相形吸血虫一般的鬼差佬,梅姑宁愿那疯婆坐在这里损她门面。所幸多半饮客来时均是饥渴而欢愉的,不大会注意那有碍观瞻的女人,他们都是急急地自她身旁跨过,里头那个淫靡天地远比近在眼前的凄凉要有吸引力得多。
直到某一日,兰镜月挽住顾三少送到门口的时候,镶拼珍珠的绣花鞋不小心踏住疯婆的手背,往前踉跄的同时也绊住了自己的命运。那疯婆死死扯住她,将她视作一根救命稻草,喷出腥臭气的嘴里喃喃道:“细佬,我找到你了!细佬啊!我是你姐!”兰镜月怔在原地,在姐姐陈招娣的指认下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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