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耀祖十岁那年，家里为十三岁的陈招娣订了一门亲，让她嫁予隔出两条街外的一个裁缝，大抵是陈母自觉从前怠她太过刻薄，于是在招娣出阁前一个月，给了她一对龙凤镯、一件大红色描龙绣凤的锦褂、并一只精致的瓷娃娃。其它特品算不得罕见，这瓷娃娃却是手工制作的精美舶来品，有一只胳膊长短，米白色瓷壳上有两只挖空的眼眶，眼眶内则各镶了一只活动眼皮，将娃娃放下时眼皮便自动合拢，盖住鲜蓝色的玻璃眼珠；娃娃身上的蓬松纱裙缀有明亮的玻璃钻，金黄卷发用碧绿的西洋软绸帽压在头顶。看到这样漂亮的娃娃，陈耀祖蓦地想起，每每与招娣走过玩具铺，他们的脚便牢牢钉在橱窗前不肯离去，那只娃娃当时就坐在窗子里亲昵地回视她。
原来母亲还记得！
不知为什么，陈耀祖竟有些嫉妒，那只娃娃不仅仅是姐姐的牵挂，它也曾无数次地出现在他梦里。所以在与陈招娣离开家之前的那个月里，他没有给过她一次好脸色，吃饭时甚至故意打开姐姐要夹荤菜的筷头，结果反而受了父亲一记耳光。陈耀祖当时内心的悲愤可想而知，他恨到饭都未吃完，便躲进铺里，把棉被堵在嘴里，生怕怒火会破喉而出，点燃了整幢房子。夜里，陈耀祖在半梦半醒之前被推醒，却见陈招娣端着一碗龙眼粥站在那里，笑道：“细佬，起来食粥啦！”她周身散发着甜美的香气，虽然五官鲁钝，脸上的皮肤远不及他的水润，但宽大的绸褂底下已是初熟妇人的体态，腰肢与胸脯随初潮的降临而突显，他早已在她动荡不安的衣袍形态里探知其姿色的真相。
“不要！”
那个瓷娃娃成为陈耀祖心里的一块禁区，让他一看到招娣便生出被“破禁”的疼痛感，于是恨意又添了几分，扭身埋头，不再答理。那碗龙眼粥，招娣在离开前放在床头柜上，旁边还靠着一只未剥壳的水煮蛋，她连他的食量都熟稔于心。而姐弟间僵硬的关系，却因陈耀祖的偏执而绷到招娣的大喜之日才算打破。那是一个微雨的清晨，招娣被妆扮得头重脚轻地跨出陈氏茶楼，一家人站在门口，陈母拼命用帕子按红眼圈，陈耀祖竭力压抑不舍，以冰冷的眼神盯着姐姐的红盖头，那流苏好似都在淌血。刚要进花轿，招娣却蓦地折过身，揭开盖头来，媒婆为这样不吉利的举动惊讶得捂住嘴巴。陈招娣却如此旁若无人地走到她细佬跟前，将裹了红布的瓷娃娃交予他，那张被厚脂粉涂抹得失真的面孔挤出一团苦涩的笑意：“今后，小玉儿便交给你照顾了。”
那一天，陈耀祖将小玉儿抱在怀中，一刻都不曾放开。在红彤彤的新房内忐忑地等待初夜的陈招娣断想不到，她上演姊弟情深的一出戏，却不小心成为戳入了陈耀祖灵魂深处一扇秘密之门的钥匙，接下来他只需轻轻转动那柄钥匙，推开门便能窥见真实、骇人的自己。小玉儿在陈耀祖手里变得越来越光鲜，他时常仗着小舅子的身份去裁缝铺找陈招娣，经过性事的洗礼，有某种俗气的妩媚已在陈招娣身上蔓延，那不是能吸引许多男人的妩媚，只有她揽镜自恋时才咀嚼得出来，她便是带着那样秘密的欢愉整理木架子上的衣裳，将线锤分色摆放，抑或一动不动坐于柜台后头透过玻璃橱窗望着对面的照像馆，手里执一块绣了一半的桌布。陈耀祖便是在那里窃取了小玉儿身上所有行头的布料与缝线，他早已眼馋姐姐做女红这件事，可以将布料裁剪成她们心仪的形状，刺绣更使他陷入疯生的迷恋，在一块拿绷子夹成圆形的绸布上飞针走线是一门神秘而美妙的艺术，令他无数次在幻觉中将绣线一道道填出缤纷的图案，丝线在布层里滑动的“咝咝”声宛若天籁，陈耀祖一度沉醉于天籁里，偷偷哀求陈招娣能让他试试做刺绣，她出于孩童的好奇心兼捉弄弟弟的心态，竟然应允了，起初只想狠狠嘲笑他，当陈耀祖将做好的香包放到她手里时，她目瞪口呆地盯住香包上游龙走凤的绣图，那张每条神经都作好准备要做出讽刺表情的面孔硬生生转了向，变成错愕与欣赏，随即又转为悲伤，那双若有所思的凄迷眼眸自鼓鼓的眼皮间看穿了他的本质。自那以后，陈招娣对这个原已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弟弟愈加疼爱，仿佛生怕将来再无机会这样呵护，她已为他设想了一个苍凉而寂寞的未来。
最让人困惑的是，陈耀祖从不为自己的特殊感觉不安，他乐于享受这样沉重的秘密，视心理与外形上的畸型发展为游戏，他十二岁那年依然是纤腰细腿，男式马褂穿在身上如包了一根棍子，无形无态。姐夫总是为此头疼，私下向招娣抱怨：“男装哪里能做这样的尺寸？这分明是女仔的身材！”所以陈耀祖在学堂受到的欺负亦是最狠的，同学毫无悬念地嘲笑他，在他的课桌上写下“乸型”[111]二字，而他总是坦然面对，用一块雪白方巾将淋了墨的课桌擦拭到可以将双臂放上去为止。
陈耀祖是在过十二岁生日的前一晚消失的，从世间抹去，艰难、却又悄无声息。那晚陈母自亲家回来，有些气鼓鼓的，原因是陈招娣嫁过去两年却无所出，本是兴冲冲过去邀请他们参加陈耀祖次日的生辰宴，孰料亲家二老却是冷脸相待，话中带刺，气得陈母心口阵痛，然而面子又不好撕破，只得忍着。招娣送母亲出门的时候，她到底熬不住了，落下两串浊泪，哭哭泣泣地向女儿摆明肚皮不争气的严重后果，孰料招娣亦似之前挨了不少冷遇，委屈无处释放，于是竟当下顶撞母亲，两人一来二去结了怨。陈母受了两头气，自然是急火刻毒，回家头等大事便命下人将招娣留在娘家的几件旧衣服统统拿出来扔掉，只当未生过这个女儿。陈耀祖便从院子里捡选衣裳的下人手里“虎口夺食”，偷得两件上装、一件绫裙，他如获至宝，急急将东西抱入屋内，反栓了房门，站在镜子前比画起来。陈耀祖不是头一次着女装，在他人生最初的四年里，家里人生怕他命硬养不活，将他扮成以假乱真的女仔，那大抵才是他真正应该成为的样子，只是后来反而被剥夺了自由。在生日前一晚，陈耀祖决定提前满足心愿，他是那样激动，眼睛亮晶晶的，鼻子涨得发红，身上每个细胞都在膨胀。那桃红色绣蝶翅边的掐腰竖领褂子在陈耀祖身上才得以还原其该有的风情，青葱、娇艳，闪烁妖异的莹光，裙子的腰身甚至还略微嫌宽，然而除了脚上的黑缎面布鞋煞了些风景，其余部分是那样恰到好处，好到他迫不及待地拆散辫子，将一头油黑长发梳成扁髻，以一根银筷代替发钗，居然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十二岁，无论男女都未到必须点口脂、搽蜜粉的年纪，细嫩白皙的皮肤是天生的，水润粉红的唇色是天生的，乃至烟视媚行的做派，对于陈耀祖来说都是水道渠成的事儿，镜子里那位眉头微蹙、一脸苦相的清丽佳人，便是他此后为之牵绊一世的宿命！
只可惜当年的陈耀祖并未想得如此遥远，他只是跟随欲望而行，鬼煞用妖冶狂放的姿态引诱他，于是他耳边出现一把沙哑却钻心的声线，在说：“出街行一行，亮亮相呀！”对的，他要做完这个游戏，将这身艳光四射的行头穿出去蛊惑路人！陈耀祖就在那天深夜，执着一盏牛皮灯自后院狗洞爬出，学着自认为最优美的仪态漫步街头。他确信无人能认得他，甚至他自己都有些恍惚起来，以为先前男儿的身躯，“陈少”的称呼都只是梦神开的玩笑，他是个正宗的女仔、美人胚子，将来也要在亭亭袅袅、仪态万方的境况下度过美满的一生。那时的陈耀祖，完全抛开了因无端长出稀淡曲卷的体毛陡增的烦恼，那根受众人捧护的娇嫩阳具此刻像是自动脱落了，被他触目的男鞋一脚踩碎。
陈耀祖希望有路人看见他，像看见一位绝世美女，天天在茶楼边摆摊的皮匠对路过的每个稍俱姿色的女子吹口哨，这亦是他渴望得到的待遇。只可惜夜色阑珊，皮匠早已收摊去逛炮寨，他恐怕要落得无人赏识的境地。
所幸，有个人拦路杀出，头戴可疑的毡帽，帽檐儿将眼睛紧紧遮住，肥大的脸上满是戾气，这戾气已无需眼神的协助，只看那一脸凌乱而蓬勃的胡子便体会得到。后来那人在抱起他的时候帽子脱落了，露出一对奇怪的眼睛，一只正常直视前方，另一只却斜睨着，于是整张脸都趋于扭曲。陈耀祖吓得心脏都快跳出胸腔，他想大叫，无奈嘴巴被死死捂住，他本就不该穿进那条幽暗的弄堂，只因前方似乎闻到了桂花糕的香气。现在，陈耀祖却被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轻易制服，他两条原本可以跑得飞快的腿被绫裙束缚住了，只能鱼尾一般在大汉的肩头扑腾。即便是这样轻微的挣扎，都令陈耀祖遭受重创，他很快挨了那大汉一拳，随即彻底晕厥。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正在通往浙江杭州的路上，那拐劫他的大汉孟雷正在狂喜中盘算如何向杭州那些妓馆的老鸨们讲价，他原本只是远赴东莞躲赌债的，但捞到这样的宝他便可以躲过一劫，回浙江老家与相好的小凤娇再续前缘。孟雷断想不到，将陈耀祖送进第一间妓馆就挨了一顿板子，老鸨亲自验身，发现了真相，于是孟雷无可避免地要受皮肉之苦，而被他绑架的肉票却得到另一番待遇。那老鸨在让孟雷一个月都屁股无法沾凳之后，却又给了他一笔数目极微的钱款，将陈耀祖买下，并让他接受最特殊的调教。
两年后，西湖花船上出现一位名唤兰镜月的妓女，陪酒敬茶都是一副烟雨愁容，他少言寡语，做派清高，操一口不太流利的杭州话，有拒人千里的贵族风范。这样的娼妇，往往最易骗得登徒浪子的欢心，他们无端地认为唯有千金散尽得来的东西才“值钱”。关乎兰镜月的房中术，确系与其他肉帛相向的校书不同，他从来不过分暴露自己的肉体，抑或讲是无法暴露，于是用了许多的花招，他凭借妙曼灵动的十指、花样百出的舌尖、深不可测的喉管及一些永远只能感触不可窥视的私密部位，为金主开启一扇神秘的性爱之门，里头别有洞天。所以兰镜月称得上是“横空出世”，从未被老鸨贩卖过初夜，却艳名远播、势不可挡。一批批风月场上的常客捧着金山银山慕名而来，只为踏上一段欲仙欲死的陌生征程。
兰镜月并未感觉这转变有何不妥的地方，老鸨秘密的指导都是教他如何演戏，时常在名妓接客的纱屏后透过一只隐蔽的洞眼观察她们如何交媾，他既然不具备天赋，便要模仿，而过程之艰难旁人难以想象。每一丝肌肉的震颤、每一次呻吟、每一回扭动，都有严格的分寸，顶重要的是控制，这种控制近乎残忍，兰镜月要对抗生理上的反应，自嫖客的表情、呼吸乃至肉体起伏来判断下一步棋要怎么走。“你若哪一天露了底，那小命也就没有了。”老鸨总是这样恐吓他，所以每一次为嫖客暖床，他俱是心惊肉跳地服侍，使出浑身解数，怀抱“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情绪投入战斗，所以于诸多校书来讲系过瘾享受的事情，到了他那里便是刀尖行步。所幸他好胜心极强，以旺盛的斗志和歇斯底里的疯狂让对方俯首，每每望着那些在她身下瘫软的嫖客，他都会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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