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假凤姑夹缝求偷生 真性情空负东流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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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无数次的胜仗打下来,兰镜月有了底气,娼馆更是打响名号。某一日,那老鸨神秘兮兮将他拉到一旁,憋住嗓子道:“还记得绑你来这里的那个孟雷么?昨儿因欠赌债无力偿还,被人剁去四肢,沉塘了!”他听罢心潮汹涌,既不是伤感亦非痛快,只是孟雷的事让他又回到十二岁之前那段在旁人眼里被称为“幸福童年”的奇妙岁月,他强烈地想念父母,尤其阿妈做的甜糕,用白玉兰花瓣、面粉与鸡蛋摊在锅底,撒入白糖,凝结成鲜甜蜜骨的蛋饼;他还想念小玉儿,改变命运的那一晚他将它落在暗巷里了,连同那牛皮灯一起;他最想的还是陈招娣,她将小玉儿放进他手中的温柔触感,系他活着的精神寄托。所以当夜,兰镜月决意要逃回老家,她拔下发间所有的头面,褪下两只翡翠镯子贿赂明里是仆从、实际却是授命监视她的妇人,那外形干瘪的妇人接下东西,满口答应。孰料兰镜月刚从窗口跳下,便被龟公逮住,送回妓馆最里头的房间接受刑罚。那是他经历过最野蛮的事,被两名大汉用木棍捅刺股间,令其体尝到什么叫“锥心之痛”,背叛他的妇人将首饰收藏妥帖,次日还是端了云南白药与温水来,为他清洗大腿根处干结的血痕。此后整整三天,兰镜月都躺在床上干呕,呕得黄胆水都出来了,老鸨生怕他真落了什么病,急忙找了郎中来瞧,可无论那郎中怎么切脉都切不出病根来,只得开了些养胃补气的药,让他静休几日。兰镜月便藉着这样的空当,死气沉沉地躺了很长一段时间,吃得极少,抑或干脆不吃,体型也迅速消瘦,与先前被雪饺一类的甜食喂得丰腴滋润的模样呈云泥之别。娼馆姐妹一拨接一拨地探望,看他槁颜枯爪的形容都吓了一跳,当他是活不长了,连平素与他争风吃醋的红牌儿都于心不忍,均是眼角噙着泪出来的,老鸨更加痛心疾首,将龟爪叫来训了一顿,责怪他们下手太重,毁了她一棵摇钱树。久而久之,兰镜月便不再被妓馆重视,唯有害过他的妇人怀一份内疚之心,为他端药递水,服侍算不得周到,然而也勉强算过得去了。尤其是兰镜月不能接客,他的仆丛便失去了嫖客赏钱的收入,多半也有了怨气,除那妇人之外,其余两个早就悄悄去求老鸨,换了主子伺候。从前艳帜高张的兰镜月厢房,如今已枯寂如坟,再无人过问。

    于是兰镜月出逃那一晚,行动异常轻松,虽然进食量少,然而长期卧床已令其养足体力,只要收紧小腹,十指用力,便能把那妇人掐到闭息为止。他从妇人手上拔下随身佩戴的金器,换了对方的土蓝色布衣,再次攀窗跳出,轻盈的体态令他落地无声。脂粉不施的兰镜月,在逃往东莞的途中从未停止过饕餮,他吃得腹部鼓胀,食物一直抵在喉咙口,这倒并非饥饿导致的癫狂,只是急于恢复从前的模样,他不想在阔别七年的家人眼里变得面目全非,他要赶在抵达家乡之前强壮起来,有男人具备的厚实肩膀、粗壮四肢、腰腹有数块分布匀称的凸起,像一些形容标致的嫖客那样,他知道作为男性该有什么样的肉体才算正常。

    可惜的是,兰镜月直到站在陈氏茶楼门口的那一刻,都只能穿女装。他每天都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那长衫马褂上身后显得尤其滑稽,竟似女扮男装,尤其是未曾勾画过的面庞,仍是眉似春山、眼若秋水,那瓜皮帽罩在头上,反而突显其尖细的下颌,较诸多粗笨的良家女子都要精巧。在镜中,兰镜月不得不承认他仍是十二岁那年的自己,自剥开那层伪装的皮之后,便再也无法穿起,所谓的“命中注定”指的便是这个。正想着,只见一位佝偻着背的妇人踏着松散的脚步自茶楼里走出来,穿着锦灰鼠毛镶边的掐腰棉袄,头发梳得极光亮,有一缕未洗净的染发剂蚯蚓一般趴在鬓角处,丫环捧着水烟枪跟在后头,一脸的委屈。兰镜月整个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他已认出那是自己的母亲,只不是他印象中的。他心中的阿妈没有这般僵硬的面孔,眉毛修拔得又尖又细,勾勒出一脸凶相;所幸母亲也不认得他,她从他身边掠过,拿眼角瞟着她,想是嗅出了他身上的风尘味,竟还微蹙了一下眉头。

    那个阳光炽烈,寒意却同样深浓的下午,兰镜月走进姐夫的裁缝铺,直觉铺子规模较他走之前缩小了一半,伙计也都无精打采的,昔日柜台后门内嘈杂的在衣料上画红白粉线的“沙沙”声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系隔壁嘈杂纷乱的呼喝声,原是租了一片给某个洋火厂工人作为宿舍,那些工人在休闲时总是皱着一张被磷毒浸得诡白的脸赌牌九,沸腾得很。这已经不是陈耀祖当初来偷小玉儿衣料的铺子,那种从容不迫的洁净气质已经不见了,兰镜月一度沉浸其中的香气也再闻不到,他没有看见姐夫,却见陈招娣坐在柜台后头拨动算盘,指甲剪得秃秃的,一只老玉簪子插在脑后,簪头的蝴蝶振翅欲飞。兰镜月胸口瞬间被一股酸涩的暖流堵塞,当日他并没有施艳妆,甚至纤粉不敷,妄想露一个自然的破绽,让陈招娣的慧眼识破身份。他是她的细佬!能将小玉儿托付的细佬!老眼昏花的阿妈认不出儿子不打紧,姐姐却是有能力认出来的!他这样想着,一动不动站在她跟前,似一道给出了明显暗示的谜题,只等从对方嘴里听到想要的答案。

    可是陈招娣只是懒懒抬一抬眼皮,麻利地将算盘珠分拨上下两边,遂问道:“靓女系要做衫?旗袍还是洋装?”

    她竟然认不出他!

    陈耀祖登时被抽空了,只一具躯空被蒙灰的橱窗外扑入的阳光烘烤,那光几乎要将其刺裂。与此同时,他又感觉到莫名的轻松,体内有某种纠结正在缓缓放低,随着光线被烤焦、收缩、消失……所以从裁缝铺走出来的从头到脚都是兰镜月,陈耀祖已被定格在他十二岁那年穿过暗巷的那一瞬,提着牛皮灯、抱着面壳光亮的小玉儿……不,应该更早一些,是在他还未穿上陈招娣的女褂之前,他仍是芦苇杆身材的少年,常坐在雕花黄梨木厢床上修剪指甲,把每一片都磨成棱角圆滑的四边形。从此,陈耀祖彻底死亡,一个叫兰镜月的校书从此在石塘咀艳帜高张,用她凄苦婉丽的姿色祭奠一段模糊的过往。

    兰镜月断想不到,陈招娣的那声“细姥”终于喊将出来,只不过迟了太多年。

    顾三少不是头一次生气,然而这一次生得理直气壮,梅姑将他为兰镜月两次摆房的银钞分毫不差地交还到手里时,他仍面皮绷紧,牙根紧搓,仿佛随时要爆发。梅姑隐约觉出顾三少不像是来要钱的,便软着腔调道:“顾少来欢得寨捧场,本系我的荣幸,你也知的,我苏晓梅做了十多年事头婆,都是正正经经谈生意,给阿姑的抽成亦是一分不错。哪知这一世英名坏在这乸型身上,他系依自由身到我花寨的,不是卖断身,又系在苏杭做过的,哪里想到要验身?今次我苏晓梅阴沟翻船,也是自找。顾少你已为欢得帮了不少忙,前次碧婵闹出事来,亦是你拿出钱来摆平的,否则这桩丑事不定闹到哪个地步。不过顾少也清楚的,花寨花寨,系你们这些客人来摘花用的嘛,阿姑只要整色整水,老契次次心满意足,便是两边都成全了。谁没有个过去,没个过错?兰镜月在花寨三年整,都是有口皆碑的,纵然他是行了骗,可恩客与阿姑之间不都是骗来骗去骗出了真感情?哪里就恨成那样?也罢,再多讲又要惹得顾少厌烦,总之今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梅姑正经八百提及俞碧婵,是摆明了要挟顾三少,一罪还一罪,各自都捏着筹码,只好互相堵嘴。孰料顾三少面上没一点儿怯意,反而笑道:“梅姑,你把我顾某看成什么人了?替俞碧婵交保释金那是卖花影恨的情面,只怪这疯婆把不住分寸,好不容易从监牢里脱出来,又给自己找不痛快,神仙也保不住她,只能是在二四寨捞死尸的命。兰镜月的事在理绝对讲不过去,我对她原先的情意,已是将她视作偏房,可竟换来这样荒唐的结果,教我今后如何在石塘咀做人?如今一码归一码,这不是退了摆房费便能解决的。我顾三少今后还要点牌做饮客的,若传了出去,还能再逛花寨摆田鸡局不成?可巧我那几位挚友都未曾点过她的牌,独独便是我点了的,被他们知道了,讲我有断袖之好,名节可是毁得不轻!这不是杀或剐便能解决的事情,梅姑你倒是想得简单!”

    一番话,将梅姑堵得哑口无言,她约摸估出顾三少再不受俞碧婵一事的威胁,仔细一想倒也觉得在理,如今那祸害早已在二四寨日夜不停地接客,很快身上每一滴汁水都会被榨干,离讨饭已不远了;宋世昌的家小收了钱也早已分家后各自享受,哪里还会惦记为一个流连花寨的老头子伸冤?她愈想愈心虚,只得将语气又软了三分,强笑道:“我刚才已经将话讲清楚了,要杀或要剐,悉听尊便。这样的事体不比花寨阿姑不听话得罪了各位饮客,也不好光明正大摆台子谢罪,这可要怎么办好?”

    顾三少遂抬起头来,那笑容显得有些诡异,他缓缓道:“你梅姑最清楚,顾某的正房长年病卧不起,好不容易另娶了两房也都闹出事,搞得我大半年都无脸摆田鸡局。可男人嘛,终究不能无后,到底还是要给父母一个交待的。我虽在家里排行老三,按理不必如此紧张,可老太太逼得急,要我无论如何得生个仔。我若再给哪个阿姑埋街带回家,恐是要被老太太打断了腿不可,那些良家靓女又没甚情趣,我都不定看得上。如此顾某的终生大事,还得请梅姑成全,您就疼我一疼罢!”

    梅姑头皮瞬间炸裂一般麻凉,她断想不到顾三少绕来绕去打的竟是她独生女银娇的主意!她当下便想发作,又不好怎样,只得竭力勉强自己镇定,用已气得打战的右手握住打战的左手,道:“顾少这是讲笑了,以你的人品样貌,若要寻女给你生仔,只要唤一声,黄花闺女能从九龙一直排到这里,又何须我那疯疯癫癫的野丫头来给你顾家丢颜面?她又是那样的出生,正经人家逃得来不及。我苏晓梅是有自知之明的,只要这欢得寨一日不关门便是银娇身上洗不脱的污点,这丫头哪里来的福气再嫁一门好亲事?只得让她多读些书、长些本事,将来说不准还能自力更生。再讲了,她刚过十三岁生辰,还那么小,嫁过门也不见得能即刻怀孕,顾少你可想清楚了?”

    “梅姑你真谦虚了,你就这一个宝贝女仔,自然是不肯嫁予人家做偏房的。不过顾某对天发誓,银娇过门之后,正房该有的待遇一件都不会缺。就算银娇如今年纪还轻,不见得能即刻开枝散叶,然这三五年时间我还等得起。你也知啦,我那痨病鬼老婆活不了多久,若她给我生了仔,老太太自然高兴,扶正亦是眼前的事。当然,顾某最忌讳强人所难,梅姑你且考虑几天,再给顾某答复也不迟啊。”顾三少两臂一伸,起立告辞。

    他跨出欢得寨大门的时候,已是一副胜利者的表情。

    梅姑无法,只得找了胡师爷商议。胡师爷起初亦是咬牙切齿,操起扫帚柄卷起袖子便说要去打死那淫棍,梅姑知他不过做个样子,借此让她冷静了下来想对策;然而当下她也无心应合,反而暴躁地拍了一记桌面,吼道:“你要去便去!”胡师爷一听便知妻子是动了真气,只得讪讪地放下扫帚,劝道:“若不答应,恐那淫棍日后在花酒局上往几个熟客那里一传,且不说欢得寨今后有无生意的问题,搞得不好还得退还这许多笔的摆房费,较真一些的,兴许还要三天两头找麻烦。这花寨生意不做事小,咱们得罪那些个财大气粗路路通的饮客,万一吃官司又如何是好?你可记得之前巧粧寨的阿姑因背着老契养小白脸,被那老契知道了,那老契可是金池山庄的大富商陈翁哪!他的报复叫那巧粧的事头婆系刻骨铭心,今天带人来砸花寨,明日拿狗血泼在门口,后日又叫一帮煤炭咕喱[112]来包场,弄得花寨一点生意都无好做,不出两个月便关了门,待过了半年陈翁消了气,才又重返石塘咀开半明私寨[113]。你我若为着一个女仔,能有这般大的气魄抛下欢得,那我明天便去回绝了那禽兽,顺便让他吃我几记掌掴!”

    胡师爷半劝半恐吓的一通言论,早已将梅姑的火浇下去大半,她潜意识里早已知银娇的命运自顾三少开腔提亲的那一刻起便无可挽回,于是愤怒被更股沉如铅块的哀凄代替。之所以这样疼银娇,兼因梅姑从阿姑转升事头婆之前已用红花草药落过四五回胎,郎中告知她再无可能生养,然而嫁予胡师爷不出一年竟害了喜,所以银娇仿佛是上苍给她的意外礼物,她拼命捧在手心里疼,只背着花寨的坏名声,想招赘又找不到好的,总不能便宜了那些油腔滑调、终日沉迷酒精与豪赌的四粒佬,这样一想,她倒宁愿将银娇交给顾家,好歹今后锦衣玉食的繁华生活是可以预见的。

    这时候的银娇还活在梦中,为国文先生的冷淡日夜焦虚,她的忧愁仅止于热情得不到回报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直到某天她进到阿妈房内,看见对方正在翻点顾三少送来的彩礼,才知美好的青春岁月即将结束。出乎意料的是,银娇竟半点也未抗拒,只冷笑一声便应允了,搞得梅姑有些手足无措,只当女儿是病人,遂上前摸额,却被她掸开手道:“也罢,有欠便要有还。”她异样的态度搞得两老一头雾水。

    然而顾三少却在银娇将贞操献出的洞房夜得知了那一点关键的真相,他在进入她的瞬间背上一阵麻辣,系她的十根尖甲深深扎进他的皮肉,并高声喊道:“系我出卖的,系我出卖你与关太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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