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少的血肉滋养了她,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她深知这是可耻的,同时却又沦陷其中。某一次激情刚毕,她一丝不挂地爬过他的身躯要去便溺,乳头蹭到他扁平的肚脐时却突发奇想,冷不防往下一蹲,将尿滋在他身上,他又惊又怒,跳起来意欲打她,她亦预备受此一劫,于是闭上眼睛;未曾想他掌风一转,死死捏住她一只乳房,令她痛不欲生。
“你要随时记得自己的身份,关太太。”顾三少将尿湿的小腹贴紧她,她哭丧着脸求饶,心里却希翼他能虐得狠一些,再狠一些……接下来那一拨狂潮里,他险些折断了她的腰板,将她按在床沿上,逼她把尿在他身上的腥咸液体舔舐干净。不知为什么,她竟高兴得落下泪来。
临走的时候,金雪燕簪上最后一支发钗,用冷淡的语气道:“我要向你讨一件东西。”
“讨什么?”他笑了,因从来不怕被女人讨东西。
“那个罢。”她笑吟吟地指着他那只刻有兰花图案,以绿松石围边的金壳怀表。他想也不想便自侧袋上取下夹链,将表放进她手心里,道:“可别露眼,关兄对我的随身物件熟得很。”
“正因如此,才要跟你讨。”她轻飘飘一句话,讲得他心里发毛。男人在这方面永远是迟钝而天真的,不重视女人的占有欲,往往到后来均是代价惨重。
“难不成你要抓着一个把柄制服我?若真有这胆子,便将表交给关兄去,看他如何处置我俩。反正我是不怕的,如今已是新时代了,浸猪笼、下油锅的事早没有了,纵有也不敢弄到我头上来。倒是你关太太,名节不保事小,依关兄的脾气,恐怕你的劫数比我要多出几倍有余。”他一面讲,一面挑掉指甲缝里的泥垢,剔除每一缕纵欲留下的污痕。
顾三少这番自然的装扮,却引起金雪燕的怀疑,她知他是终日被莺莺燕燕围绕的“香饽饽”,然而到底心里有些不痛快。金雪燕的嫉妒是有来由的,丈夫已经被花寨姑娘勾去了魂灵,断不想连情人都输在那些用下流把戏将恩客玩弄于股掌中的老举身上,对人生缺乏安全感的女人素来都会自觉自愿地绕进死胡同,注定要终生囚禁在黑暗里。
他一定还有别的女人!
这念头在她脑中生了根,随后开始疯长,枝蔓刺破理智紧紧绑缚住她,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于是拼命想找一把剪子把它扯断。这把所谓的“剪子”,便是她认定的顾三少背后的另一个女人。钻牛角尖的女人是一定要为自己的疑神疑鬼找个心理依据的,于是几个平素自关大少口中有意无意泄露的名字均成了线索,她隐约记得有个薛楚云,貌似是顾三少的心头肉,其他还有谁?哪一个才是薛楚云?花寨阿姑在她眼里都戴了同一张面具,着同一款落英缤纷的锦衣,哪里辨得清谁是谁。在茫然无措间,金雪燕蓦地消沉了,坐在一只雕龙刻凤的红木镜匣前,两眼直勾勾盯住墙角那一团沾有尿渍的床单,谜团随之膨胀,堵得她呼吸困难,这谜团是半个月之后在水坑口一酒楼前偶遇花影恨时才龟裂消融。
时逢罢工暂歇了一阵子,关大少定的一船鸦片总算平安驶回维多利亚港,很快这些鸦片便流散于秦楼楚馆,他从中大捞一笔,照例要在金陵酒家设宴摆局,大肆挥霍一番。于是马大少、谭十一少、顾三少、唐锦梁、麦子强等几人坐了满满一长条桌,杯中红酒如血,饮得酣畅淋漓。间中免不了要写几张花纸,叫些阿姑助兴,于是关大少自酸枝书台上摆放的木匣内取出一叠花笺,写了咏乐的甫丽莲,欢得的冯小冰、兰镜月、万红女,赛花寨多女、花丽华。原想将白玉梅与白玉珍一并叫了,转念一想,生怕多女不痛快,于是只写了白玉珍。局票刚交予豆粉水手中,却被顾三少拿过,瞥见兰镜月的名字赫然在列,表情遂有些微妙,然而还是还给豆粉水,只嘱咐“快去快回”。
谁都想不到,就在这当口却有一心如油煎的妇人潜伏于金陵对面的永胜茶楼外座,她一张焦灼的脸躲隐于短褂的直高硬领与松垂长发之间,忍着茶楼那股低贱的泥土气、口水与茶叶混浊一处的腥味,将自己彻底葬送在空幻的嫉妒里。金雪燕坚信,只要那几个阿姑在金陵门前一露脸,她便能认出哪一个系她最强大的情敌。此时此刻,金雪燕内心盘算得极为周到,她不停地哄骗自己,想寻出顾三少的女人不过是要奉劝自己死心,早些悬崖勒马,做回关洪福堂堂正正的夫人;她刻意装饰她的嫉妒,使这些行为看起来合理。
然而,陆续坐手车到来的阿姑每一个都令金雪燕倒抽一口冷气,她自然是分不清谁是谁的,只能从她们衣着妆扮的精致度来衡量品位,这些阿姑清一色搽着厚厚的铅粉,两坨绯红的胭脂在颊上堆出诡魅的笑,或高耸或柔顺的云发像是浸淫在花露水里,新鲜而湿润,嘴上的口脂与阴唇同色。这些阿姑款款向金陵走去,带一股嚣张的情欲气息,令金雪燕不寒而栗。但是其中一位阿姑脚步显得犹为迟疑,面相本就凄楚,笑里竟还含愁,仿佛有一块心事压着,怎么也抬不高下巴。这阿姑系最后一个踏入金陵门槛的,却在这当口被人扯住了袖子。
“兰姐姐,你救我一救罢!”
花影恨死死拽住兰镜月的袖管,仿佛抓牢了救命稻草,且是半点不在意对方看尽她的狼狈。
兰镜月怔怔望着花影恨,她因埋街而变得朴素,眉峰勾得薄了,脂粉施得浅了,口红搽得轻了,旗袍竟是宝蓝色夹棉的,然而拿金线勾了边角,隐隐透露昔日繁华的痕迹,这仍是一位未褪尽妖冶本质的女子,倚门卖笑的天赋还潜伏在身体的各个角落里,兰镜月看得出来,大抵其他人也看得出来。关乎花影恨的窘境,大抵半条街的花寨都已知个七七八八,秦良生生意失败,恶妻弑子后卷款潜逃,他只得与自行埋街的花影恨相依为命,日子越过越凄凉,早已是债台高筑,不得超生。于是兰镜月一见她,头一个便想到“借钱”,遂下意识抓紧了装钱的花篮包,她倒并非小气,只在暗暗掂量要借出多少才合适。换了从前,兰镜月是断不肯施舍花影恨半个子的,她一直与这个同样系自由身的红牌阿姑不咬弦,实是二人同样聪颖过人,难免要在细节上较高下,久而久之终究心生间隙也是无法。然而花影恨一脸哀怨,竟与当年俞碧婵被撵进二四寨的绝望眼神如此相像,想到红颜易老,再俊俏的阿姑若未能找对男人,不能埋街,落到人老珠黄送入炮寨也是有的,或赖在花寨做寮口嫂,也是一样凄凉。因联系起俞碧婵所托非人的境遇,兰镜月于是又对眼前之人产生了无限的怜悯。
“花妹这是讲哪里话?你是埋街饮井水,我却还在虎狼窟里待着,怎讲是我来救你?”她还是存了一点狭隘,要略略把玩一下花影恨的尴尬。
孰料花影恨却回道:“兰姐姐,你我这样自由身入花寨的,又怎会将花寨视作虎狼窟?我不过是昏了头,才落到这般田地。兰姐姐到底比我聪明许多,才能绕过那些陷阱。”一番话讲得情真意切,让兰镜月险些落泪,遂忆起对方还未讲明所求何事,便轻轻拍一拍她的手背,示意她说清楚来意。
“你可否请顾三少下来见我一见?”
兰镜月当下怔在那里,断想不到花影恨提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让她心惊肉跳的请求。
关少的包厢内已是酒气薰天,热腾腾的鼻息四处弥漫,兰镜月低眉顺眼地走进来,低眉顺眼地坐于关大少身后,却被他一把推了出去:“镜月,你坐错位啊,今次要坐那边。”他指向顾三少的位子,她脚跟遂一阵发软,但见对方面目坦然,正兴致勃勃与唐锦梁划拳,也只得默默坐下,将酒杯斟满。顾三少拿过,一口饮干,示意兰镜月坐上前,她挪了位子,将头偏得低低的,似是怕被人看到。孰料顾三少却一把掰过她的下巴,她猛地抬起头,发丝攀在眼皮上,有一些痒。“镜月,你可很久未替我挡酒,今次定要饮个痛快!”他睁着一双醉眼,皮肤泛起不正常的粉红色。她心里不由得绝望起来,因知他是存心要折磨她,要她喝晕喝吐,饮客时常喜欢玩灌醉阿姑的游戏,然后对她们失控的醉态乐不可支,所以她现在是如履薄冰,心惊肉跳地服侍他。
酒过三巡,白玉珍以铿锵中带柔劲的嗓音开唱《客途秋恨》,这原本属于花影恨的拿手曲目将一桌的欢闹瞬间抹除干净,众人不由自主地将调笑抛在一边,沉浸于顽艳的唱词里。较之花影恨穿云裂帛的绝世演绎,白玉珍明显是稚嫩且高亢的,有些没心没肺的明媚,却失了曲中本该有的苍凉。这让人忆起一代粤剧名伶白珊瑚的风华绝代,此女亦系石塘咀歌妓出身,卖唱为主,鲜少接客,原本已安心埋街嫁人,却被夫家指为“邪花入室”,逐出之后只得拾回本行,凭借唱班本曲的本事,将《客途秋恨》唱得街知巷闻。尽管白珊瑚身世坎坷,歌声却甜净平缓,没有世故圆滑的东西在里面,技巧直通通的。花影恨却不是,她天生戏骨,一开腔便演起来,世态炎凉尽在其中。在这金玉满堂的盛况里,那些人断想不到,曾因演绎《客途秋恨》艳惊四座的昔日红牌阿姑着蓝布夹袄正站在凛烈西风里感受真正的“秋恨”。
兰镜月在那“凉风有信,秋月无边”的催促下,硬着头皮拉一拉顾三少的马甲下摆,他赤红着脖颈转过身来,眼里满是陶醉,他果然是个不念旧的人。二人遂走到包厢外,兰镜月道:“这曲子还是花影恨唱得更入味些,玉珍妹妹摆房以后,嗓子好似又差了一些。”顾三少皱眉道:“叫我出来就是谈曲子的?”也不知为什么,眼前的兰镜月举手投足间渗透雍容与凄楚,令他想到戏台上男扮女妆的花旦,往往要比现实里的女子还要娇媚七八分,很神奇的事。兰镜月见他有些动心,借机笑着哄他:“听闻秦老板落难,顾少暗中帮了许多,那是您宽容大度,给人留了活路,我是日日烧高香保佑您一世大福大贵。今次倒不敢再求您别的事,只有一位故人在楼外等着见您,我只做一下通传罢了。”“那为何不在里头讲?”他一脸疑惑。“马大少在嘛。”她更将声线压低了些,变得搔人起来。顾三少见她无端施展媚功,怕一时情难自禁,等一歇坐下便起不来了,忙退后一步道:“那又怎样?”话一出口,便意识到楼下等他的人系花影恨,遂挥手叫兰镜月回席,他径自往楼下去了。
花影恨的背脊薄如刀刃,风从右侧吹来,她整个人都要被刮起,顾三少咳了一声,将她从乘风而去的梦中惊醒。不知为什么,她见到他竟有些仓惶起来,双手曲在一侧行过礼,吞吞吐吐地向他讲解秦良生的境况,他如何日夜在洋行工作,只为还出这笔债,生意又是如何有了起色,只再宽限两个月便好云云。他只是静静看着她,心里生出无限的痛快,看她死命绞住帕子的手,那双遮遮掩掩的眼,这谎话太脆弱,一折便碎。他奇怪从前欢得寨那位讲大话讲得行云流水的红牌阿姑哪里去了,眼前只是被柴米油盐围剿得几近崩溃的女子,说些全无底气的话,扮演她不擅长的良家妇女角色。然而她讲着讲着,竟落下一串眼泪,这令他逐渐堆积的怜悯一扫而空,他断定花影恨不曾变,依旧是能将男人玩弄于股掌的奇女子,喜欢扮猪吃老虎。于是他刻意伸出手来替她拭泪,被酒精烧烫的手刚刚触到她冰冷的面颊,她便下意识地躲开,然而又很快迎上来,像是要抓住某个翻身的良机。他心里在发笑,又不好泄露,只得道:“秦老板的钱不急的,这几个月来你可曾见我上门讨过一回债?他的人品我信得过,待过了这个劫难,自然财源滚滚。你且回去,不必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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