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少自有些不愿意,因几个老饮客早知秦良生已一文不名,本就与之断了往来,所以关少摆局也未邀请他。且他嘴上虽讲还钱的事“不急”,却从未放弃要回这笔钱的念头,若真依了花影恨,主动去和秦良生讲可以宽限,岂不是自找麻烦?到时他若一再拖延,当初顾及友情,字据上也无列出利息,这算来算去可都是亏本的买卖。思来想去之后,他只得道:“我这几日都忙,若有空了自然要去拜访的。”花影恨道:“既忙了不便来,我也不勉强。可我也要去给良生些交待,让他放宽心,若无凭无据只嘴上讲的这些,恐他要疑我讲大话。勿如顾少再发发善心,借我千儿八百,回去放在他眼前,他不信也是要信的。若真急着要他还钱,哪里还会前债不清便又借后债的?你说可行得通?”顾三少听罢,当下恍悟,原这埋街的阿姑系变相再向他借钱,他虽有些气极,转念一想又更觉她可怜,遂爽快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驼背佬,像打赏阿姑那般将纸钞折成三角状,塞进她袖子里,她竟也面不改色地接下,又眼风带媚地行过礼,抽身而去。他冷眼看她的背影,奇怪她缘何不去跟从前的老契马大少借钱,既手头拮据至此,即便翻阉也情有可原,何苦做这样不伦不类的事。
带着这样的疑问,顾三少回到席间,拐了好几个弯方向马大少问及花影恨从良之后可曾有过任何消息,马大少淡淡摇头,眼睛里只有唐锦梁身后手执胡琴的白玉珍。
春园街一幢灰扑扑的唐楼下,站着回忆如潮翻涌的金雪燕,她已清清楚楚想起数月前的那段典故,因独闯花寨寻夫,中途顾三少下来替欢得解围时,她瞧见楼梯口影影绰绰隐着一个珠翠满头的阿姑,眉目风骚、嘴角含春,较其他阿姑更有气质,当时虽只匆匆看过一眼,却印象深刻,如今回想起来,猜到那便是顾三少当日口中的“契家婆”花影恨罢!点通了谜底,金雪燕瞬间心如刀绞,香港成千上万的唐楼,近三分之一都是洋人、富商豪客用来养埋街阿姑的,未想曾她掏心挖肺对待的情郎居然还狡兔三窟!她怔怔望着花影恨那幢唐楼上窗内透出的灯光,脑中俱是顾三少与那贱妇下体交结、用力颠簸的龌龊景象,遂又羞又躁,私处竟也变得湿润起来……金雪燕惊讶于仇恨带出的情欲,又无处排解,只得就那么站着,被莫名的潮湿包围。她不知要如何处置这样的情敌,若换了花寨的阿姑,她仍是有办法的,或恐吓、或收买、或捣乱,直到对方再做不成生意。眼下这一位看打扮因是埋了街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与自己平起平坐,怎样才能除掉这样强劲的心腹?想到这一层,金雪燕已悲伤得不能自已,然而她还是鼓足勇气上前敲门,指节未碰到门板,那门竟提前迎合她的心意,“吱呀”一声开了,一枚面目苍老的头颅从里头探出来,稀薄的发贴在头皮上,发髻围一圈映红绢花,用几圈金线代替蕊心,左手倚住门廊,一张脸乌沉沉的。
金雪燕不由得退后一步,仔细打量那名仆妇,她并不知道韩九姑的真实身份,但终觉得这些争风呷醋之事不必为难到下人,于是缓了语气道:“麻烦通秉一声,我要见你们家姑娘。”韩九姑见来人气度不凡,不似作风妖冶的阿姑,心下便多了一份警惕,遂道:“天色晚了,姑娘已经睡下了。”金雪燕道:“未必罢,灯还亮着。”韩九姑知瞒不下去,索性将她迎进屋,上了一杯粗茶,便蹬楼传秉去了。不一歇工夫,花影恨走下来,因知是女客到访,也未换衫,只一身睡觉穿的米黄色棉布褂子便下来了,脚上趿一双布拖鞋,踏木梯“卟卟”有声。看到金雪燕,花影恨面上掠过一丝疑惑,她是真不认得她,只依稀觉得脸熟。金雪燕只等那仆妇走开,孰料对方却一屁股坐到她对面的兰花椅上,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金雪燕不免诧异,举目看花影恨,对方亦绷紧面皮,对韩九姑道:“夜里有些冻脚,一床棉被好似不大够,替我将那床百子图缎面的被头也拿出来罢。”韩九姑不声不响地站起,上楼的脚步声刻意踏得很重。金雪燕的疑惑随即扩大了一阵,若服侍她的下人如此嚣张,她会把那下人的手掌往手背上扳起,拿绳子捆了跪在露天跪一夜的,哪里能如此纵容,竟还是主人要看她的脸色。
“这位太太有何贵干?”花影恨坐到刚刚韩九姑坐过的兰花椅上,将手拢在袖管里,有一股酸涩的市井气,全然没有先前在金陵楼前那般顾盼生辉。金雪燕暗暗欢喜,原来私下她不过是个略长得好些的下等娼妇!她这样想着,底气亦足了,笑道:“原来欢得寨大名鼎鼎的红牌阿姑是这样的,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花影恨听出话中刺,也不动气,只道:“那现已见了,您可满意?”金雪燕道:“你男人现在可好?”花影恨听到“男人”二字,更觉奇怪,遂笑问:“太太指的是哪个男人?”这一句反问让金雪燕又喜又气,喜的是那荡妇的荒淫程度超出想象,应该不会是顾三少会长久包养的女人;气的是依对方的口吻估量,她应该不太重视男人,兴许顾三少也不过是她无数金主里的一个,水性扬花的女子从来没有真感情。
于是金雪燕盯住花影恨那张倦怠的脸,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惊觉正在做一件自取灭亡的事。最初与顾三少相好的时候,她从未想过要放弃现在的一切,做电影和杂志里那些痴情女子;可时日久了之后,那原本只是芝麻大小的私奔念头却越滚越大,令她无法再刻意忽视。花影恨那慵懒且不修边幅的模样,又令她蓦地清醒,原来在他眼里她与花寨阿姑并没有两样!这耻辱令她用云雨和妄想搭建起来的天堂天崩地裂,她蓦地忆起在关家最初两年里终日做绣片、赴雀局的平静时光,虽然每一个明天都是可以预见的,但至少不会时刻在情绪颠簸中受折磨……她奇怪自己为何不能像顾家的大奶奶、二奶奶那样气定神闲地生活,从不给狂蜂浪蝶可乘之机;唯有她是傻的,竟被他往下流的方向拉,令她瞬间堕落到咸水妹、蛋家妓或暗娼的地步。这唐楼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恶心,那里本就是污糟糟的地方,沿楼外的排水沟总是臭气薰天、群蝇乱舞,黑压压的电线纵横交错,路灯下时常堆积着狗粪;可缘何当初这些肮脏的地方她都视若无睹?是什么蒙蔽了她?她忽然觉得呼吸困难,一只透明手将她的胃袋一把擒住,酸液逆行而上涌出喉腔,撞开门牙喷出,她来不及制止,竟全吐在青石砖地上了。
“抱歉!抱歉!抱歉!抱歉!”她一连讲了十几个“抱歉”,花影恨上前助她脱下秽衣,让她呷了一口茶,将干净痰盂端过来,此时韩九姑已下了楼,见出了状况,也不多问,自外头炉子里钳出一只烧成黄白色的煤饼,放在秽物上敲碎,再拿簸箕来扫了。金雪燕已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急急拭了拭嘴角,拿过外褂便欠身告辞,嘴里只道:“认错人了。”刚一踏出门槛,凉风便扫过面颊,金雪燕的爱情也似乎被风吹到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去了。
不速之客走后,韩九姑从敲碎的煤灰堆里拎出一件物什来,笑道:“可捡到好东西了!”花影恨垂头看了一眼,瞬间被醍醐灌顶,那张脂粉被油气冲了大半的熟面孔亦在她的记忆里缓缓上浮,露出清晰的经纬;她终于想起那是什么身份的女人,在做一件怎样的蠢事,这只围了绿松石纹兰花罩壳的金表从前总见兰镜月献宝一般戴进戴出,后来不知怎的又不见了,辗转竟到了关太太手里,这其中的关系花影恨一时之间未必能理明白,却隐约摸到了有趣的线索。
那边韩九姑已将金表冲洗一番,拿在手里把玩,或贴在耳边聆听。花影恨上前欲拿过来,却被阿妈机敏地闪到一边,道:“房东已来找过两次了,留着应急罢。”
“拿来!”她全无向韩九姑解释的意思,只恶狠狠向前逼了一步。韩九姑偏将金表掩到背后,视女儿为虎狼。花影恨气得怔怔的,遂从怀里掏出先前顾三少给的那张驼背佬,用力甩到阿妈脸上,吼道:“这下你满意了?!”韩九姑忙蹲下将钞票拾起,将金表放回台子上,径自回房睡了。花影恨坐得有些僵滞,摸着那怀表,忽然放声狂笑,笑得前仰后合、泪水纵横;这笑到后来转为呜咽,仿佛漫漫长夜里拖出的一道血痕,淡淡的,飘散着腥气。
秦良生消失那天,花影恨亦是这么坐着,午后阳光自泛黄的窗棂上照射下来,她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垂头丧气地跨进唐楼,面色铁青地对着饭碗,迟迟不肯动筷。可是,直到白天收走最后一缕光脚,暮色将饭厅压得黯哑无声时,他仍未归来。她原先心情是忐忑的,讨要家用的事几次三番都开不了口,可米缸已见底,再不讲就连饭都没得吃,她知道每一次跟他拿钱,就是在他原本已不堪重负的肩头又压了一块铅,然而不讲却又不行……纠结之际,她隐约有些希望他不要回来,直至邻居房门打开的那一声响都让她心惊肉跳。大抵是老天爷听到了她凌乱的心声,竟真的没有让他回来,她起初以为他是心烦意乱找间澡堂放松去了,于是将鸡汤与米饭闷在捂囤,呆呆在厅堂内坐着排了一夜的字花。次日一早,花影恨便草草洗漱,将昨日保温的米饭让韩九姑做粥,胡乱吃了一碗,便赶往秦良生做事的洋行。好不容易从一个买办那里打听到,原来他债台高筑,那些要债的都涌到洋行来闹,他只得离开那里另寻活路。她听得一头雾水,忙问:“他哪里来如此多的债主?不是只欠了顾三少的一笔周转款子吗?”买办听言,迅速打量她一番,冷笑道:“你便是为他埋街的那个红牌阿姑吧?秦老板正是为了那笔周转的款子找出路,结果找到赌摊上去了,输了许多的钱。如今除了顾三少那一笔,整个洋行哪一个他都欠了钱了,还找了大耳窿[114]借贵利,再不跑恐要被人追上大街砍手足喽!”
她登时天旋地转,先前近一个月来日日晚归的真相才被血淋淋地揭开,她宁愿他是手头有了松余后去逛二四寨,甚至在澡堂叫野鸡,未曾想他是生生把自己逼上绝路,顺带也葬送了她埋街后苦苦支撑起来的“安稳生活”。回唐楼的时候,她两脚似踩在空中,一点力都没有,几百个念头在脑中翻涌,这些念头到后来只变出两个字——将来。将来到底要怎样?出去做工养活自己?她低头看看香橼脚,又看看水葱般玉白的双手,抛弃了这个念头;那是要翻阉?翻阉是最实际的做法,将为秦良生掷出去的积蓄再挣回来,凭她的手段至多不过两三年的事,可想到她竞选花榜大会时的手段已尽人皆知,若真要翻阉,花寨阿姑们恐要联合起来对付她,那可是讲不出来的难过,她又极爱惜面子,所以这条路亦暂且被放弃了。回到唐楼,里边空空荡荡,韩九姑早溜出去和邻居战雀局,她只得走到楼上,打开橱柜看着半橱秦良生的衣裳,五斗橱抽屉内还有他几十双袜子及四角短裤,遂心情又平静下来,安慰自己说既然衣服一件也未曾拿走,必是要回来的。
可惜,花影恨在此后等了无数个个日夜,泰良生都没有回来。只那时,她还不知道有些事情系命中注定,还会空存梦想。这梦想随着时日的累积而渐渐缩小,她只得悄悄地去屯门的当铺典了一些料子上等的衣裳,扣除吃穿用度还续缴了三个月的房租,之所以不搬去更便宜的笼屋,兼因怕他哪天回来找不到落脚处。然而他终究也没有回来,她意识到自己已背上“弃妇”的名号,却倔强到不肯直面,尽管韩九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冷言冷语也多起来了,甚至间接暗示她去做私娼,她亦只垂头不响,自有别的打算。
这一“打算”便算到了马昭德头上,自花影恨埋街之后,马大少便心情沮丧地换了契家婆,他原想为白玉珍开苞,孰料唐锦梁亦要给她摆房,两厢都不肯退让,最后凤姑让白玉珍自己拿主意,她想也不想便选了唐锦梁,虽说“靓仔冇本心”,但无时间倾解,也不谈什么真感情,琵琶仔献贞操自然要找喜欢的。马大少败下阵来,只得去赛花寨找安慰,路上却“巧遇”从前的契家婆。为了重新讨得马大少欢心,花影恨亦是下了一番工夫的,穿着雪青色下摆绣金银碎花亮绸旗袍,盘竖式连环髻,两只碧玉吊坠耳环鲜艳欲滴,薄施脂粉,涂杏色口红,拿一只镶满米白色细贝壳的手包,既有良家少妇风范,又有几分轻佻的情调。马大少乍一看只当是哪个要出局的阿姑在门前等手车,于是多瞧了几眼,总算认出她来,兴奋上前寒暄。花影恨亦窃喜,原想借探望姐妹的名义撞运,不想还真撞到了从前恩客,她凄凄哀哀地讲述了目前的窘迫,自己如何省吃俭用,秦良生如何无能为力,却只字不提他早已抛下她的真相。马大少听得连连叹气,又鉴于从前与秦良生的花酒交情,少不得拿出几张红衫鱼来表示一下心意,她接了钱,心头大石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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