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一层,她便面红耳热,瘦长带油光的脸上飞升一缕娇媚,若真是顾三少的骨血,她大抵是今生无悔的罢!可如今金表不见了,她无端地认为那是天意,要她借此机会与从前的荒淫史一刀两断。于是这天真到无可自拔的妇人,竟安然笃定地回到原点,做关家大太太,享受初为人母的荣光,虽然这次怀孕与先前那次同样反应强烈,但没有出血或腹痛的情况,这让她愈加肯定孩子可以顺利生产,连郎中都嘱咐她“放一万个心”,她又有何理由放弃大好前程,去做一个人神共愤的姣婆?她开始庆幸自己解脱,没有再向情欲的深渊踏深一步,直至她遐想中的情敌再次出现。
那时候的金雪燕已是个体型笨重的待产女子,因长期卧躺的缘故,屁股上长了奇痒无比的褥疮,只得遵从医嘱,走出睡房来见天日。才六个月的肚皮已是高高尖尖,时常顶得金雪燕喘不过气来,她不得不挺胸叠肚地行走,双手撑在腰后,姿态傲慢如女王,实际上她近期更是性欲高涨,却苦于无法释放,而世人总愚蠢地以为孕妇不不宜行房事,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一种煎熬。
金雪燕是在甜香扑鼻的绿豆粥摊前碰见花影恨的,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黄昏,炽烈的空气刚刚被刺破几条缝,流进丝丝清凉,金雪燕刚灌下肚的冰镇银耳汤很快被胃液消蚀,听得墙外粥摊的叫卖声传来,便再也坐不住了。殊不知那里除了肉棕,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她,比她馋嘴,且贪婪。仆妇付了钱,将绿豆粥递到金雪燕手上的时候,她完全被食物吸引,等不及坐下便端着碗喝了一口,声音“滋滋”作响。旁边的花影恨笑道:“关太太慢慢食,无人与你抢呃。”她这才注意到那个穿米黄色蜻蜓扣短褂、玄色竹布裤的憔悴妇人。
花影恨较数月前又瘦了一圈,仿佛被什么东西削去了一圈皮肉,肤色黯沉,原本丰腴的面庞竟有了颧骨,嘴唇变得又细又薄,宽袖下露出尖锐的腕骨。金雪燕因怀孕而日益迟钝的脑子里仍浮现出那个压抑的唐楼之夜,她在花影恨的家中呕吐,有个气质粗俗的妇人用煤灰清扫她制造的秽物……
“关太太,好久未见,原来是喜事临门!”她热络敷衍的功夫仍是一流,只金雪燕听来字字都是触心筋的,只得偏过头去,只装不认得。
“关太太,你不认得我了吗?可是到我家里去过的呀。”花影恨步步紧逼,整只下巴都变得尖刻起来。
听得“家里”二字,金雪燕知往事即将穿帮,遂差那随行仆妇去对街买几捆绣线,待仆妇走出视线外,方急急拉了花影恨走至暗处,一脸正色地问她有何贵干。花影恨见金雪燕表现得极紧张,便愈发得意,将兰花纹金壳的怀表拎到她眼皮底下,笑道:“这可是关太太落在我家里的东西?”金雪燕当下头皮发麻,往昔天雷地火的奸情又历历在目,只得强笑道:“这是男人的怀表,哪里会是我落在你家的?”花影恨遂笑得更狐媚了些,道:“自然不是关太太你的东西,原也想不起是谁的,只壳面上那几粒松绿石眼熟,半天才记起来,原是顾家三少爷逛欢得时露过眼的随身物。顾少原便是石塘咀数一数二的豪客,红牌阿姑哪一个都逃不出他手掌心,未曾想秦楼楚馆之外他还暗藏了一笔风流账未算清,倒也稀奇。”
一番话,讲得金雪燕无地自容,尽管已是羞愤交加,却仍是趾高气昂的姿态,身上散发着孕妇特有的熟热味道;只说话已没了底气,结巴道:“那……那你又要怎样?”花影恨见猎物落网,两眼即刻放光,道:“并不想怎样,这金表我原想当面交予顾少,可转念一想,还得给关太太一个交待,便来找你。男欢女爱,亦非大恶,都是那些伪善人编嚼出的所谓礼仪廉耻,专给我们弱女子设陷阱,未曾杀人放火,只是勾佬,便要浸猪笼,真是造孽!关太太如今且安心养胎,我不过与你讲一声,丢失爱物终归是个心病,要人来解的么。”
金雪燕已听出话中意,遂抚平了心绪,道:“花小姐有心,将东西送到这里来。我也没甚可以回报的,小小心意你且笑纳,偏巧我身子不方便,待过些日子,我定当上门拜谢。”一面讲,一面将花篮袋里的几张红衫鱼奉上。花影恨把钱捏在手心内,眼皮都不曾抬动一下,只道:“关太太这又是怎么说?原是来给您看东西的,倒成了要钱?”金雪燕吓得失魂落魄,忙又剥下手上一只绿玉镯子,死活摁进花影恨怀中,哀求道:“花小姐,你就饶过我这一次,我如今这个样子,可是出不得半点差错,你就行行好……”她蓦地让焦虑堵住了喉咙,竟怎么都讲不下去。
“罢了。”花影恨长叹一声,将红衫鱼与玉镯子尽数收好,她收敛财物的手势是那样娴熟,从前在老契身上斩白水时亦没有这般自如过,甚至还极市井气地抽了一下鼻子,削尖的颧骨上泛起狡黠的涟漪。于是金雪燕复又觉得花影恨陌生了,那不是她之前在唐楼见过的妇人,当初唐楼里那个不伦不类的“良家女子”脸上还有一些傲慢,如今却已彻底成为下里巴人,举手头足竟俱是自暴自弃的庸俗与市侩,她不再美丽,只是五官较平常人清秀的老姑娘,因不曾嫁人,所以连“师奶”都称不上,自花寨带来的一点浪荡,令她竟有些像梳头妈[115]。
更令金雪燕心寒的是,花影恨将金表往袖内安往妥帖后,笑嘻嘻道:“那改日再来探望关太太,你可要平平安安生个龙胎,让关少好好疼一疼。”话毕,便径直转身走了,屁股一扭一摆,竭力想挽回一些昔日红牌阿姑的风华,无奈那洗到褪色发硬的褂子却无法随风飘逸,只得僵僵地左右晃动,显得有些滑稽。竹布裤子在黄昏渐逝的热流里擦出轻微的“沙沙”声,那是金雪燕未出阁时,每日路过深水步时经常从提着铅桶去笼屋区唯一的一只水喉前接饮水的那些师奶身上听到的,她们都是那样疾步如飞,生怕晚一秒便要排长队,可事实上,只要是在那个固定的钟点,水喉前便永远有长龙。
金雪燕下意识地甩一甩头,似要将那些下流社会的人生百态自脑海中清除出去,她打死都不要与这些人扯上半点干系,老天却偏来捉弄,要她与一个穷困落魄的埋街阿姑有了牵连。她因此内心涌起了恨意,恨顾三少将她勾引,让她堕入地狱。她更恨花影恨贪得无厌,冷酷无情,将她原本待产的喜悦心情一扫而空,代之以惶恐。这两个人,由此在金雪燕心里都被打上“仇人”的烙印,但她又不得不去找另一个“仇人”顾三少商议对策,他虽是让她万劫不复的源头,却更是她妄想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个时候金雪燕做梦都想不到,她肚里那块有“孽种”之嫌的骨肉,是注定无法见天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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