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地,花影恨亦能在字花厂碰上白玉梅,白玉梅又换了新老契,听闻是做药材生意的豪客,摆房时宴足三天三夜,买鸽卵大的珍珠给她做头勒,连梅姑都讲她今次保不齐是遇上“真命天子”,要埋街了。奇怪的是,白玉梅依然沉溺于字花档,与朱宝玉在后院柴房选一处空地用“冲尿法”测出最易抽中的字花。她们经常将三十六张字条折了一溜排开,然后裤子一脱便蹲下来对着它们滋尿,哪个字条滋得最远便买哪张,并坚信这法术的神奇,柴房内掺杂尿臊的煤灰味如希望一般四处弥漫。这三位字花厂的常客曾被戏称为“三花客”,由于花影恨混得极差,买字花已觉吃力,只得草草收山,偶尔赶个夜厂,恰巧撞上朱宝玉,对方亦是输急了的,张口便讨要旧债,搞得她不敢再去。
然而山穷水尽的花影恨仍坚持从前锦衣玉食的做派,粗活还是韩九姑在做,家计也是这个阿妈在维持,甚至藏在床下青石砖内的最后一点家当都拿出来了。花影恨坚持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做派令韩九姑气结,于是冷嘲热讽也多起来了,每每到缴房租前两日,花影恨便一声不响地出门,傍晚时分才回,拎着满满一暖壶的云吞面,到家便坐在梳妆台前慢悠悠地吃云吞,顺便把生活费交予母亲,原来那张红木雕牡丹图案的梳妆台早被债主搬去,这张还是隔壁一个婶婆搬迁嫌累赘,送给她们母女的,黄杨木台面上满是斑驳。搬离唐楼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俱不愿意租住治安差且不讲卫生的楼盘,但凡有些经济实力的都选择更舒适一些的村屋,所以房东自不敢再加房租。可即便如此,这对母女也是捉襟见肘,韩九姑起初也奇怪花影恨的收入来源,莫不是做野鸡到街上“捞死尸”?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连做私娼都不肯,又怎会干更下流的行当。于是韩九姑隐隐有些动气,怀疑女儿是另藏了梯己,赌坊债主那日未掠夺时漏了网的,所以好几次趁女儿外出,偷偷在她睡房里搜罗了一番,除了几件不知哪里买来的廉价头面,竟是半文钱都找不到,唯有那只半年前一神秘阔太太留下的那只表,静静躺在衣柜深处的一只带裂痕的皮盒内。韩九姑无端觉得,花影恨之所以能在这里撑得下去,大抵全该仰赖这件神奇物。
那一边,金雪燕心如油煎,只得悄悄嘱托一心腹仆妇给顾三少捎信,无论如何要见上一面。此刻她心头有百八十个念头涌起,可哪一个都难以想象其变作现实,唯一能接受的便是平安产子,无后顾之忧,然而那几乎已是不可能的了。花影恨那张枯槁的“鬼面”已时常浮现梦中,双目充血,将长长的表链圈住婴儿细嫩的脖颈。猛然自梦中坐起,她内心生出一个极恐怖的结局,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要的。此时她天真的脾性仍无半丝悔改,坚信顾三少可助她逃过一劫。
金雪燕与顾三少约在元朗一家戏园子内见面,他包了一间位置隐秘的包厢,她进来的时候,他还完全沉溺于《李密陈情》里,见了她便忙将布帘放下,扶她坐了。他一碰她的手,她便止不住落泪,心里五味杂陈,既气他闯下的大祸,又恨自己事到如今还爱着他,只是这份爱多半还带着些尴尬,恨情分来得太浅,恨他仍保养完好的金玉容貌,恨他赐予她欲仙欲死的无数个高潮,这些到头来都成了洗不去的污迹,让她如坐针毡,为下半辈子活在地狱里的苦难而焦虑。
她当下抽了他一记耳光,响声闷闷的,掌心贴住他皮肤的瞬间,她的手竟有麻辣辣的疼。
他没有动气,只是捂着脸示意她坐下,她对他的温和无所适从,只得随着他,将他的手抓在自己掌中,生怕一放松他便逃了。她希翼即便要死,两人也该死在一处,而不是他全身而退,留她一个人背负。
在《李密陈情》铿锵嘹亮的戏腔里,金雪燕一五一十将花影恨如何屡屡敲榨她的经过讲了,讲得唠叨琐碎,间中杂夹无数臆想,譬如她说花影恨必然会跟从前花寨几个姐妹讲起,所以花寨间已悄然传开,早晚都要灌到关大少耳朵里,那到时……她自己都不明白缘何要编出些谎情来,她没有丝毫想讹顾三少的意思,只是大话不自觉地便从嘴里流出来,且越讲越真,越讲越害怕。
“要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呢?”金雪燕憋足数十天的焦虑悉数发泄于顾三少身上,仿佛认准了他是最该承受的那个人。
这半癫半狂的状态,在顾三少给她的一记掌掴中停住,她同样捂住脸看他,他鸟喙一般的鼻尖愈发突显,面颊白皙如玉,后领开口处飘出似有若无的鸦片香,他是浸在毒液里的人,却洗涤得愈发光彩照人。她怔怔地瞪住他,眼角噙泪,一只手下意识地抚摸肚皮,那里头每一次悸动都叫她百感交集。待她完全平复,他方才开口,音调平直、镇静,像在冰水里凝结出了智慧:“她不是只与你一个拿钱,跟我也拿过几回了,可见这一对倒是我的前世冤家,秦生欠下的那一笔,我不落井下石地追讨,让他跑了也便跑了,他的女人还阴魂不散……勿如我找她谈一次,给她一笔钱,将她手里的金表拿回来,从此一了百了。”
“你倒是想得容易。”她一想起花影恨那死灰色的眼珠便背上发毛,那不是见好就收的表情,却有某种冰冷的执著包含其中,“她哪里是肯善罢甘休的人?秦生都跑了近半年,她既不翻阉,亦不嫁人,只守着那没有男人的唐楼是要做什么?总不能吃牢我们一世!”
说罢,她便又急迫起来,呼吸沉重,尖肚皮随之剧烈起伏。他忙将温茶递到她手里,安慰道:“我且去找她谈一谈,事情因有回旋余地。”
“回旋余地?”她放下茶碗,指住他的鼻子道,“若非你当初来撩拨我,如今又怎会这样下不来台?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这里可是两条人命!”他当下反唇相讥:“怎么怪起我来了?你若不胡思乱想,亲自将把柄送到她手上,又怎会有今天!”
她被抢白得无言以对,只得垂着头黯自啜泣,他望着她的肚皮,模糊觉得亲切,那孩子是他的也不一定,于是伸出那只打过她的手搭在肚皮上,这一搭竟似心脉相通了,一股暖流直击心坎,他不由得伤感,光明正大属于自己的女人不能为他生仔,偷来的却能开枝散叶,且似乎与他完全没有半点联系,可算是老天爷给的严苛征罚。他因此而生出些冒险的念头,譬如找关大少谈判,赔一笔钱,让他休了金雪燕,他再将她收为侧室,甚至直接取代梁氏成为正房,可似乎没有那样的先例,他也绝对不信关大少有那样的胸襟,即便他有,自己那一关也仍过不去;他们都不是勇于面对变革的人,希望时代永远停留在最惬意的那一刻。
“那……那又要怎样才好?”她果然露了怯,将事情推到自己头上,若非顾三少将花影恨与秦良生的恩怨情仇讲清楚,她至今仍蒙在鼓中,将错处一股脑儿地往他身上推;事情挑明之后,她才知自己才是错误的源头,于是声气亦小了许多。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直视她的双眼问道:“你肚里的那一个,是不是我的?”
她被问得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用哪个答案才能让他满意,于是只得怔在那里,任凭迷惘在包厢内四溢。两人就僵在那一刻,谁都不讲话,仿佛在等真相自动脱落在他们手中,他惊觉眼前这个妇人的迂蠢呆笨,她竟连孩子是谁的都不晓得!在这样的惊讶与气愤中,他渐渐泯灭了先前对她唯一的一点爱恋,遂嫉妒起秦良生来,像秦良生那样头脑简单的戏子,竟有女人肯为他死心塌地致此,坚决不翻阉,死守唐楼,宛若一个温暖的港湾,无论男人在外漂流多久,她甘愿做那一个历尽折磨的温柔乡。为何没有女人像花影恨爱秦良生那样爱他?同样是在花寨阅尽风流,怎么他能在短短数月之内成就一生情缘,让红牌阿姑自行埋街跟随?他顾三少千金散尽,换来的不过虚情假意,好不容易有个金雪燕似是对他生了情愫,到头来却为自己想得更多。
“我知道了。”他不再为难她,径自掀起门帘出了包厢。她愣愣站着,聆听外头锣鼓喧嚣,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不是良生!不是良生!”
花影恨软着脚在地上打滚,又突然坐起来,掰下脚上一只布鞋狠狠往那乞衣仔[116]头上砸去,乞衣仔将头埋在用草绳扎住的衣领内,半眼都不敢看她。她将眼泪一把把揉在胸前衣襟上,恨不得就这样将从前的一切抹去,韩九姑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女儿拖到路边,心脏突突地跳,有种想一走了之的冲动。
这不是花影恨头一次发作,早在两个月前,花影恨拎着一保温瓶的云吞面回来,将家用交予韩九姑后,便坐在梳妆台前安静食面,食到一半,只听得楼下嘈声四起,便探头出去看了,这一看便出了事,她突然仰天长嚎,嘴里含糊不清叫着:“莫打!那系我男人,莫打!莫打!”坐于一边做绣片的韩九姑忙扑到窗口来看,却见楼下三五个细路在戏打一个乞衣仔,那乞衣仔蓬头垢面,一把乱发遮住整张脸,手脚俱是乌脏的,哪里看得出一点真实模样?遂按住浑身打战的花影恨问道:“你怎的认出是他?”花影恨已陷入痴狂,口里喃喃道:“是他,是他,是他,是他……”随后大嚎一声,往楼下冲去。韩九姑只得跟了出来,却见花影恨抓住那乞衣仔不停号啕,几个细路吓得四散逃走,那乞衣仔想是亦有些痴线,竟嘻嘻笑着,伸出长了肿疮的手向她乞讨。韩九姑吓得肝胆俱裂,忙将花影恨拖起,孰料女儿顽固得很,索性整个身子扑在地上,抓住乞衣仔沾满污泥的脚踝哭叫:“良生,你是良生啊,你回来了?我是花影恨哪,花影恨哪!”
韩九姑半信半疑地挨近乞衣仔,给了他一角钱,命他抬起头来,他果然将头颅扬得高高的给她看,露出一脸鼠相,这哪里是什么秦良生?不过一个痴线汉!韩九姑忍着气,在花影恨耳边吼道:“傻女,你睇清楚哪!这不是秦良生,不是啊!”花影恨蓦地安静下来,对母亲“嘿嘿”一笑,道:“他就是良生啊,阿妈。你想啊,他一个人在外头,无得食,无得穿,不做乞衣仔还能做什么?一定是他,他返来寻我了,返来寻我了!”她抬高两臂狠狠抓挠空气,几个细路已在大喊“癫婆”,韩九姑又急又气,只得强行将她往门里拖去,未曾想她挣得更猛力,竟将指甲抠入青石砖缝里,抠出了两手血污,几个街坊已陆续开门走出来,因知她们母女的历史,竟无一人上来帮忙,只站在门口瞧着,或假意怒斥自家细路顽劣,眼角却是向着失控的花影恨,楼上几家亦纷纷开窗往下窥探,韩九姑在或同情或鄙夷或窃喜或厌烦的目光包围下已恨不能挖了地洞钻入,索性牙关一挫,蓦地拎住花影恨的头发,花影恨头皮一阵剧痛,下意识地往力道传来的方向挪动,以缓解痛楚,然而韩九姑反而抓得更用力,好不容易将她拽进门,急吼吼关上门,抬手给她吃了两记掌掴。
花影恨旋即尝到口腔内翻腾的铁锈味,她仍旧又哭又喊,两只手不停拍打地面,仿佛要将臂膀生生敲碎在那里。韩九姑长叹一声,眼睛里亦是灌了冰一般冷酷,自后院解下一截井绳,又从睡房内拿出一把粗长的缝衣针,抓起花影恨的下巴,将其头颅抱在怀中,花影恨怒目圆睁与母亲对视,然而很快那头颅便与客厅木柱相碰,瞬间失去知觉。韩九姑以极其熟练的手法将女儿捆在客厅的木柱上,从头绑到脚,连脖梗都动弹不得,随后便坐在一旁看她无望地扭动,直扭到筋疲力尽,垂着头呜咽,她方才上前掰起女儿的下巴,因井绳收紧,花影恨不自觉得吐出舌尖,她眼明手快一把揪住,用缝衣针戳出一个血洞,边戳边叨念道:“他不是良生!不是良生!记得了没?”花影恨全身每一寸都聚在舌尖痉挛,又热又痛,满嘴血腥,又不敢甩头挣脱,怕这一挣扎针头便要挑出更大的伤口,只得“呜呜”地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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