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阵,韩九姑才从丧心病狂的愤怒中醒悟过来,她生怕花影恨已被弄死,忙端一碗凉水来拍打她的面颊,总算让她将舌头缩了回去,缓缓吐一口气,半瞌着眼道:“不是……他不是良生……不是……”因舌头带伤,口齿含糊,嗓音哑得像细沙,掉落在黑洞洞的夜里。韩九姑知自己做了过分的事,不由眼圈发热,忙松了井绳,将花影恨扶至楼上躺了,拿浸过薄荷水的纱布让她咬在舌尖。下楼时,韩九姑直觉两手打战,捧起茶碗时里头不停震起水花,方觉刚刚用力确是重了。此刻唐楼内静默如墓穴一般,韩九姑坐在蚊帐内发愣,拼命抵触睡觉,生怕在梦中被花影恨掐死,那根血肉模糊的舌头舔舐她冰凉的记忆,将里头最沉重最压抑的往事舔醒,那些事情她每每想起便会闻到一股咸腥……咸腥?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果见臂上有血水与口水混合后干结在皮肤缝隙中的黏液,遂走出睡房,到天井内舀了一盆水洗刷起来,间中听到女儿睡房内传来轻微的鼻鼾。
次日清早,花影恨如往常一般起床,让韩九姑伺候洗漱,仿佛昨夜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然而此后只要她上街看到乞衣仔,轻则战栗痉挛,重则歇斯底里,跪在街心不停双手捶地,嘴里喊着:“不是良生,他不是良生!”韩九姑只能央求过路人助她制住女儿,然而陌生过客都是木口木面地避让,癫婆见得多了便也不觉得稀奇,韩九姑只得自己咬牙收拾烂摊子,此后再不敢用针胡戳花影恨的舌头,倒是咬牙再贴一些棺材本,请大夫来治她的失心疯。孰料大夫瞧过后,只说是心绪焦虑一时冲昏了头脑,并无大碍,开了两副静气宁神的药便敷衍过去了。韩九姑如释重负,也不抓药,只调了些清凉花茶给女儿饮用,终比食药成本要轻些。她们母女将来如何再相依为命地生活?收入要从哪里来?韩九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将唐楼发展成暗寨的念头已彻底被花影恨的失控击得粉碎,女儿无法接客,唐楼的租金又快要负担不起,若不强行将她送去炮寨,也只有不管她,自己一个人悄悄回广东老家讨生活。那些为数不多的关乎后半生的打算走马灯一般在韩九姑脑海中盘旋,直至顾三少登门,才让她看到一线诡异的光明。
韩九姑并不认得顾三少,只依稀听得秦良生讲起过,凭借口舌间的零碎片断只勾勒出模样比较周正的纨绔公子形象,万想不到对方的气质相貌远远超过她的预期,这样的靓仔即便在清白娇贵的小家碧玉那里也不愁占不到便宜,缘何要做花寨阿姑的老契,心甘情愿被斩白水?依韩九姑对性爱浅薄狭隘的认知是永远想不透嫖客心态的。何况顾三少说话彬彬有礼,丝毫没有豪客架子,令韩九姑对其好感又添了几分,一时激动地不知所措,准备茶水的短短一截工夫,鞋尖竟两次踏到凳脚,当下又疼又窘,狼狈得很。
花影恨亦收敛起癫婆的皮囊,又脱胎为仪态万方的风情阿姑腔调,穿着虽寒碜一些,然而眼角眉梢仍泛着春意,这绝不是为顾三少点燃的情欲信号,而是他的出现令她倍感亲切,恍惚觉得秦良生不久之后亦会这么样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她跟前;美好幻觉如今才是唯一能治疗她疯病的良药。
“听闻你病佐,当下看起来精神倒也不错,可是治好了?”
“顾少哪里听来的闲话?我不曾有病,要有病也是相思病。”他的假意寒暄令她感动万分,遂红着眼圈不住点头,腰肢软得宛若抽去了骨头,尚算丰满的胸脯紧紧贴住桌沿,这还是欢得寨的做派。
顾三少偏过头去,惊讶于花影恨消逝无踪的丰艳,在他印象里她虽是个刻薄自私的阿姑,性格不大讨他喜欢,却不得不承认其风度仪态无懈可击,得知她埋街之后,他还暗暗惋惜,背地里与关大少讲:“花影恨埋街,恐石塘咀此后再无那么滴水不漏的阿姑了。”未曾想关大少却接口道:“也再无那么争强好胜的阿姑了。”如今这“争强好胜”的阿姑却比平常妇人显得更为软弱,有上海话俗称的“瘪三相”——专为人穷志短者设计的称谓,眼睛俱是斜睨着的,暴露一肚子歪念,连起码的城府都没有了。看到这样潦倒的花影恨,顾三少先前对秦良生的妒意亦稍稍平和了些,然而厌恶感更加剧烈,犹记一个月前他仍在酒楼前“巧遇”她,她如平常一般厚着面皮向他伸手,虽然鼻尖通红,像是哭过,衣裳也总是那一身,甚至因长久未洗,已隐隐散出酸气,但仍将腰背挺得笔直,有寒风劲草的格调在,教他不忍回绝她的勒索,现在看来,她是连那一点格调都丧失了,他这才惊觉,花影恨的美原是来自于尊严和自信,这两件东西一旦失去,她便碎成了一摊烂泥。
想到这一层,他便浑身不自在起来,遂闻到屋内越来越浓重的酸腐味,是从花影恨身上发出来的,像要销蚀他的意志。他忙将一张银票递于她面前,道:“我今次来,是要与你清一清前账,这些钱也可供你下半辈子安好,你也将东西还来罢。”花影恨将银票拿起来看了好一阵,方“嗤嗤”笑了两声,将票子折好塞进袖内,扭捏道:“到底还是顾少痛快,一下将我后半生都安置好了,当初是我福薄,没有跟你,倒跟了那衰人,落到这般田地,也怪不得谁……”话未说完,她又已开始上演“豉油捞饭”首本戏,做足一名可怜弃妇的功夫。他早已信不过她,将头偏得更过,假意在看门上斑驳的年画,边看边讲:“这里租金倒是不太贵,你也可撑过好一阵子了。待秦生返来,便买幢屋,安居乐业。”他以为她收了银票,便能让麻烦结束,孰料她却开始东扯西扯,全无归还金表的意思。
他到底等得不耐烦了,遂道:“时候不早了,我拿了表便要回洋行去,今后若有需要,只管来找我。”花影恨自然知道那后半句都是假话,便笑道:“难道刚才我未跟顾少讲清楚么?那只表早已被我卖了抵那三个月房租,后患已除,顾少尽可放心。”他当下血气上涌,面皮涨得通红,遂喝道:“莫要讹我!”听得这样严厉的呵斥,花影恨心脏遂突突猛跳了两下,于是眼白里漾起的一丝冰蓝变得更冷冽,一字一顿道:“顾少,我讲东西卖掉了便是卖掉了,且是卖给你我俱不相识的外省人,绝无后患。我朱秀珍若讹你半句,肠穿肚烂,不得好死!何苦来?这样凶神恶煞。不过一个女人,在顾少那里比衣裳还不如,竟是一管大烟,抽完再换一筒,这一管不过被呛了些烟油,漱个口,清下喉咙也便过去了。”顾三少见她这般斩钉截铁,也不好再讲什么,只得冷笑道:“那我且信你一回,若是今后再出事端,顾某发誓,必定不会让那个人好过!你莫忘记,秦良生还欠我一笔债,他不回来还好,若回来了,还是要清的。你且莫担心找不着人,我都自贴津费差了人四处找他,定要让他给出个交待来。”话里头意思明确,若花影恨讹他,他便要逼她与秦良生上绝路。
然而顾三少再怎么放狠话,都无法威胁住一个癫婆,他前脚一走,花影恨后脚便上楼打开抽屉,将皮盒里的金表与绿玉镯子拿出来把玩,那镯子是拿白银修补过的,已卖不起大价钱,她时而将它们缠在一起,时而又分隔两处,在分分合合中想象他们如何忘情交缠,随即内里某根早已黯哑的弦又撩拨出了乐音,她已有多久不曾碰过男人?马大少当日在罗汉榻上的挑逗,她却以愁容应对,令他扫兴而归,回想起来竟有些悔意;往昔过于频繁的性事未曾令她麻木,反而有些上瘾,秦良生一走,她实是夜夜骚动难耐,悄悄收了木器淫具来用,藏在樟木箱底层,竟无意中被赌场混混收抢家当时一并抬走了,每每想到这些人自她的冬衣底下翻出那件带有樟脑丸气味的物什,该是怎样戏谑嘲笑、出口秽语,她登时觉得胸口发闷、无力自拔。
侯德昌再见秦良生,系在澡堂外头一个烟摊上,因对方面目沧桑、满头华发,与从前在洋行进进出出时丰神俊朗的形象出入巨大,一时竟不敢确认,直到对方主动打了招呼,才恍过神,慌忙回礼。关乎秦良生与花影恨的瓜葛,乃至他欠赌债落跑之事,侯德昌亦略有耳闻,只因薛楚云如今亦大腹便便,他忙着赚钱养仔,早顾不得这些八卦,且心里只当这个人从此消失。今次看到理应从这个世界销声匿迹的人,难免脑筋转不过弯,讲话便也有些结巴。秦良生穿深蓝色中山装,将身材裹得修长挺拔,虽眼角堆起了皱纹,皮肤呈现中年男子烟瘾过重导致的腊黄,然而还是极精神的,似在炼狱内经过一番洗礼之后又复活了,模样在瘆人之余燃着一簇扭曲的希望之火。
“今次来,系有事相托。”秦良生将侯德昌拉至一间茶房坐下,不紧不慢地拿出一叠银票,道,“你也知我之前周转不大灵便,家里头也出了点儿事。所幸天不亡我,如今总算柳暗花明,破了背运了。这些票子麻烦转交给顾三少,他原是说好了不要利息,我仍觉得有些不妥,还是一并还上,请他莫嫌少。另一份……系给花影恨的……”
侯德昌难掩惊讶,遂问:“秦老板何不当面清债,还要转托?”
秦良生唇角浮起苦笑,一张口却仍是字正腔圆的京片子:“也想当面清还,只是你也知那笔债我拖了顾少不少时日,实在羞愧难当,见不得人,还是劳烦您转交,也莫说你见过我,只讲是收到信函便可,至于另一个……与我更是有缘无分罢。这里另有五十块权当劳务费,不成敬意,您受累,受累。”侯德昌猜想秦良生必是不想与昔日老友见面,再生事端,可能是希望悄悄处理完这里的账务便从此真正消失,这才托他这样只限于点头之交的友人办事,以求他回港的消息不至于太快传开,让他有充裕的时间离开。
“你既信得过我,便帮你跑这一趟罢。”侯德昌将银票小心收好,两人匆匆告别。
回到家中,侯德昌便将秦良生已返港的事告知被喂得肥圆滚胖的薛楚云,薛楚云当即跳将起来,遂追问:“那可有问他现住在哪里?可已回到花影恨身边?”侯德昌回道:“他连还债都托了我这样平素不大往来的人,说明是来扫尾的,烂摊子收拾干净了便要离开,想是不会再管花影恨的事。”薛楚云听了这话不由来气,义愤填膺道:“哪有这样的事?她自行埋街便为着他,他不声不响丢下她跑走,让她孤家寡人在这里受苦,既不翻阉又不设私寨,分明是在等他!他如今总算返了来,又想瞒过她,哪有这样放屁的事!”侯德昌怕她情急动了胎气,忙将她扶了坐下,柔声道:“男人都系要面皮的,正是秦老板当初负了花影恨,才不敢返来见她;然而他却要偿还顾三少的欠款,说明还是有担当的,也莫将责任一股脑儿推到他头上。要细咎从前,也是花影恨对不起秦老板,你想想她为何要为他自行埋街?”
一番话将薛楚云生生堵了回去,她只得咕哝道:“这实也怪不得她,做阿姑的哪有不想埋街饮井水?哪里都会碰上秦太那样疯魔的人,将他们打压得永世不得超生?无论怎样,你明日将银票送去时,莫说是秦良生托信予你,照实讲在哪里遇过他。”他有些为难,遂皱眉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又怎好这样?”她狠狠掐了他一把,喝道:“大丈夫不讲大话,你帮着那男人讹她一个孤苦女仔,小心遭报应哪!”侯德昌亦不敢申辩,只得忍痛应下。孰料至夜间就寝前,薛楚云忽然又要侯德昌自秦良生给花影恨的那一份里截下一半来,侯德昌惊讶于她阴晴不定的脾性,一时对花影恨同情有加,一时又悄悄从她那里占便宜。薛楚云一脸狐笑道:“没有了秦良生,恐怕花影恨也无福消受这么多钱,不如我们替她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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