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泣绝情骨肉惨夭折 笑红尘机缘偏作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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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侯德昌便至洋行找了顾三少,将银票当面点予他,顾三少自然不肯放过他,连连追问秦良生的下落,侯德昌只得苦笑回道:“这秦老板返港后行踪诡秘,我哪知他现在何处,又是哪里筹来的钱,如今他咸鱼终得翻身,也是祖上积德,钱账清了,便什么事都好处理了。”顾三少见实在套不出话来,便只得作罢,他如今挂心的是另一桩事兼另一个女人。到了花影恨落脚的唐楼前,侯德昌是抱着一万分的小心,亦不敢直接与花影恨会面,怕被她缠住不放,于是站在唐楼外不远处一条阴沟旁,脚踏已经干结的雪白牙膏水频频张望。半个钟头之后,果见一穿灰色布袄的妇人走出来点煤炉,看装扮像是仆妇,遂记起薛楚云讲过,花影恨是与生母相依为命的,随即猜到她是韩九姑,这才上前与之攀谈。当侯德昌嘴里道出“秦老板”三个字,他以为对方会激动到难以自持,孰料韩九姑却是气定神闲地听他讲完下文,接过纸钞数了一遍,抬头看他一眼,又数了一遍纸钞,侯德昌知她是在揣测他有否从中揩油,当下又不好发作,只得强忍住气。待韩九姑数完银钞后,抬头时已换上一副极尽谄媚的笑容,道:“多谢侯少跑这一趟,只我女儿遭遇这样莫名其妙的事,终究要个说法的,劳烦你告知我秦老板现在何处,若秀珍不与他当面讲个清楚,恐怕这一世都不得安生。你就当行行好,做件善事……”侯德昌连连摆手,皱眉道:“不是不肯帮,秦老板口风紧得很,只托我交钱,他现栖在何处半点也没有透露。”韩九姑只得作罢,可不知为什么,侯德昌发现她狭长的眼眸深处藏有一丝笑意。

    侯德昌完成使命的时候,亦是花影恨一步步踏进地狱深渊的开始,当韩九姑从容不迫将银钞包进手巾包,收拾妥帖之后,接下来便装作急匆匆上楼,用一句震天响的“有……有人睇到秦良生啦!”将如堕梦中的女儿敲醒。花影恨正被烟瘾折磨得百爪挠心,恨不能一死,正欲将烟管砸裂,用碎片割喉一了百了,“秦良生”三个字却将她从绝望里拉了出来,却拖进另一只焚化炉内受煎熬。她自烟榻上爬滚下来,紧紧揪住阿妈的衣袖,问了一百声“他在哪里”,韩九姑只望住她的歇斯底里,强压快感,将她扶上床,不知哪里又拿出一盒鸦片,烧好烟泡,咂了两口,将烟枪送到她嘴边,她怔怔看着母亲,奇怪家里怎还会有鸦片,她从前买的那一些被韩九姑借养病之名,悉数扔出去了,说是要她强行戒除,如今却将这万恶的迷药亲送到她跟前,殊不知母亲心里正打着另一把算盘,她已悄悄设计了一个没有花影恨的将来。

    往后的十来天里,花影恨几乎都在烟榻上度过,浑身抽去了骨架一般瘫着,衣裳泛着酸涩的油气,经久不洗的头发脏成一络一络贴在脑后,昏黄的灯光雕琢她脸上的每根血管,它们曾经汩汩流动的生命力正一点一滴地抽走。

    “想吃点儿什么?”韩九姑出门买菜之前总要推醒恍惚中的花影恨问一问,对方多半都会勉强撑开被烟雾薰成红肿的眼皮,随口报几个菜名。

    “眼看要到冬至,菜价在涨,最好能再添一些罢。”

    花影恨听闻,少不得坐起来,打开橱柜摸索半日,拿出装财物的皮盒来,哆哆嗦嗦取出几张红衫鱼;起初这样经济上的交接搞得极为正式,久而久之,花影恨到底乏了,便随着韩九姑自行开箱取钱,反正她也不大辨得清钱数,双眼发定,毫无神气。韩九姑为让她安心,每次取了钱便将皮盒打开让她过目,她看到里头的金表和绿玉镯子都还在便点点头,歪到一边睡下,韩九姑则将盒子又塞回橱内。

    那一日,韩九姑贪恋雀局,竟忘记做晚饭,自己买了两个菜包充饥,在牌桌上怎么也下不来,心想花影只饿这一餐亦死不了,何况还有大烟为伴,于是更放心大胆战方城。那边花影恨虽有鸦片暖胃,可到底没有完全麻痹知觉,听得楼下卖云吞面的摊子开张,便拿出竹篮绑了长绳,往里头放了两分钱,摇摇晃晃走到窗边,将篮子放下。这一探身,隐约瞥见面摊旁有一人影分外眼熟,虽穿着摩登的中山装,头上一顶黑色窄边礼帽遮住了眉眼,然而正是这一身过于浓厚的黑,才使其鬓角的白发分外触目。

    “良生!秦良生!秦良生!”花影恨喜极而泣,抓着窗棂大嚎。底下几个食客纷纷抬头,唯那穿中山装的男子反将头垂得更低,甚至抬腿欲走。

    “良生!你敢走!你敢走!”她像是被注入了一剂醒药,瞬间变得有活力了,嗓音嘹亮、身段灵活,迅速踏上一张方凳,将一条腿跨出窗沿骑着,继续嚎道:“你再敢走出一步,我便从这里跳下来!看系你走得快,还是我死得快!”

    “不要动!我上来,我即刻上来!”

    底下那人终于抬头,露出一张令花影恨肝肠寸断的脸。

    花影恨已经忘记是如何爱上秦良生的了,在她那被鸦片销蚀的记忆里,他是那样完美无暇,眉目英挺、眼角飞翘、肉体精壮,手臂稍一摒力便有只“老鼠”滚上滚下,且周身散发着稀薄的油彩味;勾上戏妆,他又变成了另一个人,与你隔万水千山,可你就是宁肯跋山涉水地疯狂追随,他有令她瞬间沦陷于纯真童年的乡土气息,也能在台上盛放繁华。所以她是跟定了他,不惜任何手段将他拴在身边,因为爱他,所以要不断逼他,逼他宠她、痴迷她、舍弃不掉她,成为他无法断瘾的吗啡,最终逼到他家破人亡!她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家道中落、她人老珠黄、两下凄凉的时候,她自会用从前斩白水得来的财力支撑下半生,绝无可能与他共患难,这亦是天然寨那些反复埋街又翻阉的阿姑告诫她的;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缘何他遭劫数的时刻她都情不自禁地要为他赴汤蹈火,那些精明的算计、冷血的规划,在对他的爱恋跟前瞬间化为乌有。她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道理都懂,用到自己身上却是那么样的艰难!

    “你返来便好,我天天等,房租交得足足的,只等你返来,你饿不饿?要不要食云吞面?”她努力让麻木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来,可直觉面颊却是湿的,胡乱穿上身的青布短褂散发着恶臭,一只脚趿着布鞋,鞋帮已被踩塌,另一只则光着,水泥地上的冰凉透过布袜传至脚心;她自惭形秽,想去镜前抿一抿头发,又生怕这一切都是梦,转个身他便再也不见,所以只得用一双眼死死盯住他,要将他牢牢钉在方凳上。

    秦良生摇一摇头,握住她两只芦苇棒一般细弱的手臂,颤声道:“你受了许多的苦罢?”她积累了满腹的委屈与惶恐,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抱住他大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秦良生的耳膜震破,他抱紧了她,将自己日渐干瘪的胸膛紧贴住她的面颊,任她在那里悲鸣,隔着薄薄的衣料与皮肉,她能听见他急促且沉重的心跳声,不由变得欣喜。

    他还是挂念她的!他还是舍不得丢下她一个人!

    她这样想着,原本已变得灰白的世界复又鲜艳起来,将她的苦难一笔勾销。

    当韩九姑推开家门,看到依旧白发如霜的秦良生时,半晌说不出话来,所幸秦良生并未觉出异样,反而怕韩九姑为心疼女仔而找他拼命,未曾想对方态度温温的,竟还客气到问他“食过没有”,他这才如释重负。夜间,韩九姑自作主张去到锦春楼买了几碟好菜并一瓶白酒,三人一同坐下吃“团圆饭”,花影恨舌苔早已尝不出味道,却仍吃得笑眉笑眼,仿佛吞下的是什么了不得的美味,秦良生面上亦是温柔的,眉宇却从未松开过。韩九姑看在眼里,遂试探道:“秦老板可否想过与秀珍正正式结婚,免得她再胡思乱想,我亦可多活几年。”秦良生勉强道:“自然是有这样的打算,过几日再讲,再讲……”韩九姑遂知晓他不会久留,心内暗自嗟叹女儿天生薄命,只面上不敢表露。

    饭后,韩九姑如往昔一般为两人奉上洗漱用具,铺好被褥,点上薰香驱除房内异味。花影恨亦急急地洗了头,穿上干净的蓝底印白花棉布夹衫,湿发垂粘在背上,洇出一大片水迹,虽然有些难受,但仍是若无其事地骑跨在秦良生腰上,为他按压肩膀。他后腰感受到热气腾腾的重力,感动于她的冷井情深,于是任凭她摸捏,这大抵是他唯一能让她安心的方法。此后进入行房的环节时仍是一波三折,他磕磕绊绊地进入她体内,鼻腔内充满潮湿的檀香味,令他几近窒息。她托住他的臀部,假意呻吟几记,他知她早被鸦片内的毒素侵蚀得麻木不仁,已做不出云雨中该有的正确反应,于是用力更猛了些,她仍是木知木觉,以热情而虚伪的腔调给他鼓励……这场力不从心的性事在秦良生提前瘫软时告终,花影恨回望他的眼神空洞而炽烈,像在坚定地注视着一段过往的幸福时光,而不是现在的境况、现在的他。

    他抚了一下她稀湿的头发,为次日清晨的告别辞悄悄打起了腹稿,可是酝酿了几百次,都觉得不合适,因他料定只要“分开”二字出口,花影恨必会整个人扑到他身上,用在花寨接客练就出来的柔软身段死缠住他,让他动弹不得。想到这一层,他便决定故伎重演,仍以不辞而别的方式就此消失在花影恨的生命里,倘若说上一次是迫于无奈而临时起意,那这一次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没有悔改的余地。于是他在三更时分悄然坐起,以极轻盈的动作套上衣裤,每一个姿势的变换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便碰碎了枕边人的美梦,他是从她平缓均匀的鼻息判断出她已进入熟睡期,这是最适宜他离开的时刻。

    踏出唐楼,关上木门的瞬间,秦良生紧张得头皮都要炸裂,他知道这一声做贼般轻微的关门声便是他给花影恨留下的最后一个动静,从此再无瓜葛,他极可能要用余生来面对的是另一个女人,一个让他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依赖的女人。

    夜凉如水,秋风在秦良生背上不停敲打,他不由夹紧双臂,将衣领上翻包住后颈,指间仍留有花影恨发上的湿香,于他来讲那将是刻骨铭心的香。尽管已近凌晨,街上仍有饮醉酒的洋水手摇晃而过,穿香水丝袜的咸水妹将香烟掐灭在暗巷的石灰墙上,烧肉粽的摊子上坐着面目可憎的驼背佬,路灯半眯着眼,为这些夜间出没的“幽灵”照亮前路。这场景秦良生并不陌生,在他的辉煌年代,亦是这么样夜夜笙歌,直至凌晨才坐上手车返家,抑或带着花影恨去往唐楼过夜,沿途风景亦是这么萧飒而淫靡。

    他心里模糊想着花影恨,二度给她致命打击之后会发生什么,他是一点也不敢往下推断,只巴望能尽快去到命运的另一头安定下来,那是他垂死挣扎之后的选择。

    “良生,你要去哪边啊?”

    花影恨清脆如铃音的追问在他身后响起,他以为是幻觉,便也没有回头。孰料那声音又响起一次,且离他更近了些,他不由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只见花影恨披头散发站在路灯下,两只裸足踏着冰冷的青石板,眼神仍是柔情似水的,生怕惊动了潜伏在周遭的生灵。

    “良生,你要去哪边啊?”

    她又问了一次,随即将两只冰冷的骨手放进他的掌心,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它们,想给她一些温暖。然后俯下身,脱了两只皮鞋,将它们套在她没有一丝热气的赤足上。

    “你跟我来。”

    他心头压了一块巨石般沉重,眼眶遂也变得热辣起来,有两行泪快要落下,却又硬生生止住。

    了断,他只想与她了断!

    背负如此残忍的信念,秦良生牵着花影恨的手,带着她兜兜转转走了许多的路,她听话得很,一声不响,任凭他指引,哪怕是地狱,今次也是要跟去的!

    就在湾仔一家招牌灯已风雨飘摇的酒店内,花影恨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上官氏,对方与她想象中弑子毒妇的形象天差地别,眼前竟是一位相貌恬淑、不带一丝戾气的妇人,身材微丰,皮肤白净光泽,宽额凤目,虽脂粉不施,倒反而显得气色极佳。她看到衣冠不整的花影恨,亦不惊讶,反倒堆起一脸同情,将她拉到床上坐了,拿毯子为她披上,遂又倒了杯热茶放予她手中。花影恨由着上官氏对她百般示好,且全盘接纳,只一双眼睛还是呆呆的,显然是对面前发生的一切摸不着头脑,只得手捧茶杯望着秦良生,期望他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花小姐,其实我与良生做了多年的夫妻,吵吵闹闹也是有的,今次龙儿的事人人都道是我失心疯发作,杀了亲儿,实是误会。虎毒尚不食子,何况我一个妇道人家,原是龙儿那天夜里贪嘴,去厨房吃了几块糕点,未曾想那是用来药老鼠的,这孩子是命不好……”讲到这里,上官氏竟当喉咙发硬,梗塞住一般停了片刻,眼睛里噙满泪水,“我至今都记得,他跑到我房里嚷嚷说肚子疼,我还骂他嘴馋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后来他就不嚷嚷了,人也不动了……我当时那个心慌意乱呀!怕良生回来怪罪我,所以索性跑了出去,想找个林子吊死算了,可绳子都要勒脖子上了,又舍不得死,也怪我胆子小、面皮薄,又没脸回来见良生,就一直在娘家躲着。听闻良生过得也不大顺、手头拮据,我便拼了这张老脸跑去洋行找他。良生到底还是念夫妻情分的,见到我连句重话都没有。我这个做夫人的,自然要与丈夫有难同当,于是我爹娘卖了宅子和几块地皮,让良生清了前债,要一道迁回北京重新开始。不过花小姐你对良生的好,良生也是记在心里的,所以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安置你的事。良生将你带过来,大抵也是让我与花小姐讲清楚,一来是不想再拖累你找到好归宿,二来也让我安心,知他这次是不会再改主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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