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水进士邹元标在为爵誉康氏所作的谱序中写道:“语云:‘爱身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睦族。’则百千世之下,吾姓皆吾祖宗之一人,亿万人皆吾祖宗一人之心。不烦礼而肃,不烦型而威,不烦告诏而化,此大顺之道也,大夫其晰此义矣。”
对于与义门陈、华林胡交相辉映的“墨庄刘”,那一人之心就是“墨庄夫人”以诗书传家的殷殷之情了。
我最初看到“墨庄”二字,是在安义县的京台村。墨庄,是京台刘氏两兄弟设立的私塾。进入墨庄大门,是先生的居室和书房,穿堂而过则是宽敞的庭院,主体建筑呈凹形坐落。正厅为先师孔子堂,两侧四间教室。东厢房藏书,名“养拙斋”;西厢房习练琴棋书画,名“养诚斋”。从前,里面还有花园,是个幽雅的去处。
京台村有刘、李两大姓,刘姓村民为汉代学者刘向后裔,据说,隋统一中国时,豫章太守刘广德隐居洪都直至病故,其时,起义烽烟四起,刘广德的灵柩难回故里,在洪州一停便是十多年。唐武德元年(公元618年),其子在西山牛岭脚下的“地沃物丰之所,津流灵气之台”葬父定居。京台果然是个好地方。明清之际,随相距百里水路的吴城成为江右巨镇,京台及周边村庄也发达起来。
在经商致富后,为宗族长盛不衰计,京台刘氏各倾资财,兴办义学。其族谱厉色称:“养子不教父之过,教而不读子之惰。”并规定,对“俊秀子弟有志上达者,必极力作养之,且宜尊礼之,令其观感奋激以图上进,为国家庆作人,为族党争光荣”。依然保存完好的墨庄,就见证了那书声琅琅的岁月。
无独有偶,在宜丰县天宝乡辛会村,曾经有座宝书楼,也以墨庄为标榜,又称墨庄阁,始建于南宋,属两层重檐楼阁,石木结构,分前后两厅。前厅有四根石圆柱支撑牌坊,前厅门柱上书有一联:“东吴花县地,南宋宝书楼。”内厅以四方石柱支起木楼。可惜此楼于1979年毁于火灾。当年岳飞率领岳家军数度转战古宜丰,大败金兵,在天宝救济灾民时,欣然为宝书阁留下墨宝,题写了“墨庄”二字。
如此看来,“墨庄”并非只是对某处建筑的命名了,这个雅号后面当有动人的来历和深沉的寄寓。是的,在江西,我听见许多村庄以“墨庄刘氏”为标榜,渗透族谱和牌匾的,分明是与生俱来的骄傲。
——墨庄,原来是众多刘氏村庄的冠冕。
墨庄的来历,与刘式及其妻陈氏有关。墨庄刘氏源出彭城,是汉高祖刘邦的弟弟楚元王刘交的后裔。楚元王刘交的家族世居彭城,设彭城郡,立彭城堂。西晋末年,刘交的第十八代孙刘遐出任安城太守。由于当时五胡乱华,彭城一带陷于兵荒马乱之中,所以刘遐任职期满后就没有返回故乡,而在安福县山庄乡笪桥村刘家港定居下来,形成了以安成为堂号的“笪桥刘氏”。唐代末年,笪桥刘氏的后裔刘逵迁居新喻荻斜,形成后来的新喻刘氏。
刘式就是刘逵的孙子。他自幼好读书学习,少年时在白鹿洞书院就学,弱冠成年后隐居庐山,博览诗书文献,潜心钻研儒家经典,南唐末年高中明经科第一名,新喻刘氏因此名声鹊起。宋朝统一南唐,刘式也随南唐后主李煜投降宋朝,并以其学识和才干受到宋朝廷的重用,官至刑部员外郎。后来因遭人诬陷而丢官,四十九岁上郁愤而终。
刘式娶陈氏为妻,生有五个儿子,刘式辞世时,儿女均未成人。为儿女计,有人好意劝陈氏将刘式数千卷藏书和家中部分添置,一概变卖,连带平日积累,买田置产,以贻子孙。可陈氏却说:“吾夫生平廉节,念念藏书为‘墨庄’,以昭示子孙,何以田为也?”她不变“墨庄”为田庄,遵照丈夫的遗愿,把藏书作为传家宝保存了下来,“以昭示子孙”,希望儿子都在“墨庄”安心耕读。结果五个儿子都先后中了进士。此事在刘氏家族和当地传为美谈。宋廷后来给刘式昭雪加封户部尚书,并封陈氏为“墨庄夫人”。新喻刘氏家族也从此以“墨庄”为堂号,被称为“墨庄刘氏”。
刘式的后人刘椿到宜丰附近任职,偶见天宝辛会天生船形地貌,便定居于那里,遂形成“天宝墨庄刘氏”。仰望那座墨庄阁,岳飞也许是触景生情,感慨自己的母亲与墨庄夫人有太多相似之处,才欣然命笔的吧?
南宋乾道四年(公元1168年)秋,朱熹游天宝古镇时曾写下《朱子墨庄记》。他写道:“非祖考之贤孰能以礼乐诗书之积厚其子孙,非子孙之贤孰能以仁义道德之实光其先祖?”
天宝刘氏宗祠昭公祠始建于明弘治年间,因风蚀兵燹,几废几立。公元1941年重建后,时至如今,也已破败。我到得门前,却无法入内。但见周边散落着一些硕大的柱础。听说,里面藏有清代宰相朱轼的“江省名宗”赠匾,想必,里面充溢着辛会刘氏作为“墨庄刘”的无比自豪。凭着“忠孝廉节,诗书礼乐”传家,人们以耕读为荣为乐,“绿野有秋皆稼穑,青灯无夜不诗书”,便是村人日常生活情景的生动写照。有首诗则真切地描绘了当年此地人文鼎盛的壮观场面:“名人巨公常满座,珠玉文章生咳唾,细草汀洲骏马嘶,黄榜旌旗高轩过。”曾经的骄傲跃然纸上。
京台刘氏宗祠建祠已历时一千三百余年。如今的祠堂栅栏门上绘有太极图,大门彩绘关羽、张飞像,门前有高大的旗杆石,祠内悬六副楹联,壁书“忠孝”、“节廉”,尚有族规族约和历代名人语录。村中的古戏台,屋顶上耸立着一只插着三支戟的彩瓶,寓意平平安安、连升三级。
而在现属樟树市黄土岗镇的新喻荻斜村,墨庄刘氏后裔大部分都已迁徙他处,“墨庄祖祠”因多年失修,已为残墙断壁,摇摇欲坠。
尽管如此,“墨庄刘”却是同宗同谱的人们的精神旗帜,它飘扬在历史深处,召唤着万人之心,哪怕天各一方。凭着诗书传家,历代人才辈出。从前的安福县,不少大姓均在县城建有宗祠,春秋会祭。刘姓人口为全县各姓之冠,向有“刘半县”之说,刘姓源出两支,除东晋安成太守刘遐之后的笪桥刘氏外,还有西汉安成侯刘苍之后的茨溪刘氏。笪桥刘姓,涌现了诸如道教上清派祖师魏夫人、禅宗七祖行思及刘弇、刘元宾、刘沆、刘日升等一大批文化名人,形成了一种笪桥刘氏文化现象。
其实,诗书传家并非仅为刘姓的家风,而是普遍的社会风尚,那位墨庄夫人也只不过是置身“家家生计只琴书,一郡清风似鲁儒”环境的一个典型。受崇文重教传统的长期濡染,耕读为本的思想在广阔的农村根深蒂固,攻读入仕的宏愿成为人们普遍的向往,成为民间理想中的最高境界。宗族的所谓一人之心,在敬宗睦族的殷切期望中,包藏的无不是登科仕进的梦想,因为,在重文轻商的社会氛围中,只有这样才能光宗耀祖,才能凝聚族人。
安福中溪彭氏宗祠内有副楹联称:“兄状元弟会元六年间压二京一十三省豪杰,左太师右少师二派下开四乡千百万载书香。”说的是,此地彭氏有过“父子四进士,兄弟双入阁”的荣耀,前者指明正统年进士彭贯及其次子彭彦充、三子彭华、四子彭彦恭,后者指彭华和他的同宗兄长彭时。明成化年间,彭时中进士,先为侍读,后入文渊阁,入内阁,为吏部尚书,首辅文渊阁大学士,明史誉其“有古大臣风”。六年后,彭华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入内阁参预机务,后因朝廷内部人事纷争而弃官归里,六十一岁卒。彭氏家族真可谓魁星点斗,让仕林仰慕不已。其宗祠坊式大门上有联无比自豪地声称:“赫赫元魁第,堂堂宰相家。”另一联则道出建祠祭祖的用心所在:“中天焕碧桃景仰丞相祠堂毋忘祖训,涣水映绿柳要知状元门第仍是汉家。”至今祠堂内仍住有人家,想来,在天井间追逐的一群幼童,最先认识的字应是那些楹联了。
在宗族的心目中,子弟是否好好读书,关乎忠,也关乎孝。婺源黄村族规在“笃忠贞”的规矩中告诫族人,“即身为庶民,亦宜早完国课”。在家训的忠、孝、悌、信、礼、义、廉、耻八律中,“诗礼研穷皆报绩,田园服力即趋功。早完国课追呼免,不犯刑名德化崇”,是为忠;“学礼细研曾子问,吟诗当参莪篇”,是为孝。于是,家箴十四则对“严课读”提出了具体的要求:“择师课子孙,慎乎骄其志。束发入家塾,读书完大义。制外兼养中,存试先为伪。经明行必修,蔚为廊朝器。愿我后之人,各宜自备励。”
兴国刘氏族规的字里行间可谓语重心长:“家门之隆替,视人材之盛衰;人材之盛衰,视父兄之培植。每见世家大族箕裘克绍,簪缨不替,端自读书始。凡我族中子弟,姿禀英敏者固宜督之肄业,赋性钝者亦须教之识字。”
翻开任何一部发黄的族谱,类似的教训比比皆是,只是神情有异而已,或者循循善诱,或者声色俱厉,或者言辞铿锵……方式不同的表达,流露出一样的心情。
这是一颗颗期待着、梦想着的宗族之心!正是这些心灵的光彩映照在古村落的建筑中,我们才领略到弥漫在寻常人家中的儒雅。梅冈民居门扇有金字对联云:“丹桂有根多种诗书门第,黄金无本偏生勤俭人家。”这启人心智的人生哲理,应该来自发生在老百姓身边的大量事实;渼陂敬德书院房门上描金画有诗云:“角上挂书常不离,专心好学把牛骑;时人只识忙中读,惟有杨公见乃奇。”这令人心动的诗意画面,也许是往昔乡村最朴实的生活场景;石城县上柏熊氏古村,至今保留着一处明代遗迹,石门斗上赫然刻着“耕读处”三字,其两侧对联曰:“力耕可以无饥,开篇自然有益。”这种刻意的标榜不免有些卖弄之嫌,然而,其对联的内容倒是实在,相信族人日日面对这般真诚的告诫,内心也会波澜横生的。
耕读为本、诗书传家的思想不仅书写在族谱中、题刻在宗祠里,也作为建筑和装饰艺术充斥在人们的视野里。村庄水口处是与笔架山相呼应的文昌宫、魁星阁,门前是炫耀门第、张扬功名的旗杆石,门楼上有雀鹿蜂猴的象征,槅扇中有琴棋书画的意蕴,梁枋间有鱼龙变化的隐喻……古村落对择址、形局等方面的风水讲究,也包含了对人文蔚起的追求,民居建筑及其装饰更是洋溢着理想的光彩,从而营造出浓厚的人文氛围,激励着子弟悬梁刺股发愤攻读,以期一朝功成名就光宗耀祖。更重要的是,宗族为培养子弟还采取了许多具体的手段,比如,置学田、办书院等。古村的儒雅往往十分眩目地集中于书院、文馆之类的建筑,使之成为一个村庄的文化纪念碑。
在乡村,书院、义学之类建筑有些附属于宗祠,有些就设在宗祠里,不妨也把它们看做是宗祠建筑的延伸。有书乡之誉的婺源,书院、义学、精舍、书塾遍布城乡,多达一百六十多所。设在考川村的明经书院,创办于元代,院史达四百余年,兴盛时有房二百余间,四方学者云集。就连坐落在崇山峻岭间的阆山村,不过三四户人家,也创办了书院。
吉安渼陂有建于明清时期的书院、书斋多处,名养源书院、敬德书院、明新书院、名教乐地、振翰学舍等,为梁氏四大家族共建或某一房派所建。其中养源书院又名文昌阁,俗称八角楼,三层飞角挑檐,楼高近十六米,曾是文人学士交朋会友、读书观光的胜地。因年久失修,如今已岌岌可危,我几次到此一游,皆不得进入。仰望悬于顶层的阑干,想来遍布全村的楹联警句,怕有许多是儒生们在此凭栏吟得的也未可知。明新书院有联云:“明月宫中欣攀桂子,新春雨后好看杏花。”倒是非常生动地道出了置身此中却瞩目于蟾宫折桂、杏园探花的那番踌躇满志。
在香火繁茂、儒风鼎盛的流坑,大小书院林立也就不奇怪了。最是清道光年间,所建书院、书屋竟有三十七所之多,果然是“序塾相望,弦诵相闻”。只可惜如今唯有通过仅存的文馆以窥全豹了。
文馆又称江都书院,建于明代晚期,前有庭院,后连藏书楼,主体为三进式砖木结构的建筑,具有读书、讲学、祀祖、敬贤、藏书等诸多功能。庭院内以花岗岩条石铺地,跨池而过,拾级而上,至主体建筑门廊。第一进包括下堂和天井,下堂两侧各置一房,为先生课间休息的地方,天井两侧分别用槅扇隔出三间耳室作学生的书房;第二进中堂为讲坛,后天井西侧辟门通藏书楼;第三进为面积较大的上堂,供奉西汉大儒董仲舒等祖先、名臣、乡贤,上堂顶上建有敕书楼。上堂既为神圣之地,自是重工装修的所在。传说华丽的藻井多少年从未打扫,仍清爽无尘,色泽明朗,是因为制作藻井的材料散发出特殊的气味,加上图形色彩斑斓,蜘蛛虫雀不敢光顾,或藻井南向有略低的天井檐宇,形成一个风口,一旦有南风吹来,在藻井回旋,便如清扫一般。匠人们在如此细节上竟也这么用心。
文馆由下堂至上堂,地面渐次升高,入内须曲折迂回而进,我深信其中一定有告诫学子循序渐进、逐级登高的寓意。从后天井穿门至藏书楼,楼上的文昌阁悬有“日进高明”匾,而楼前的花园栽花植株,无非是指向折桂探花的最高境界了。
泰和县有个书院村,因此地曾有一座古书院而得名。此村的罗氏始祖罗韬,字洞晦,号匡山先生,他终生勤奋好学,淡于名利,后唐时期被明宗皇帝征为端明殿学士。时值宦官弄权,政治腐败,罗韬向明宗皇帝献四扇屏风一架,上书“纳诲、防机、赏廉、革蠹”四道箴言,皇帝赐以金印。不久后,他却称病还乡,于后唐长兴元年(公元930年)创建了匡山书院,由明宗皇帝赐匾。书院经宋至元,历四百年后遭兵燹,罗氏后裔三次重建,到清代仍为讲学之所。所以,罗洞晦公祠的匾额上赫然以“理学正宗”为标榜。这座祠堂为三进,享堂有牌匾称之为“时思堂”,屋柱上有联对堂号作出了解释:“时止时行礼义循高曾矩矱,思爱思敬孝弟树孙子典型。”如今,书院遗迹已不复存在,匡山先生仍端坐寝堂之上。
资溪县的三口村为北宋著名理学家李觏的故里。村中尚存的古建筑有儒林书院、祠堂和民居,以及九百多年前用鹅卵石铺设于地面的八卦图形。其中的李觏家庙以青砖砌成,外墙巍巍然,看上去完整无缺,倚门探看内部,却已是荒草没膝,庙内木结构均腐朽坍塌,不过,其中悬挂的一块镏金木匾尚保全完好,上题“理学开宗”,据说此乃出自乾隆皇帝御笔;离家庙不远的儒林书院,命运与家庙相似,也只剩下高耸的外墙,值得玩味的是,它高而又窄的大门并没有选择与之并排的民居大门的朝向,而坐落在逼仄的巷口,面对一堵触手可及的墙。很是让人费解。
李觏一生不慕荣利,不求闻达,但他“博学通识,包括古今,潜心著书,研极治乱,江南儒士共所师法”。有人称道其著作影响之大,言:“一时名公巨卿及有道之士莫不知其名,下至农工、负贩、老释,尽能诵其文章,服其教化;所学以推明圣经为本,不泥于汉唐诸儒,其所论礼、论演、庖义之精,奥发经曲之微,文至于井田学校。”他创办了盱江书院,从学师之者恒达数百人,后又居风林龙马书院教授生徒,曾巩就是他的高徒。在他的影响下,三口村出过六十多位进士。遗存于村中的功德碑以及清晰可见“乾隆”字样的七十块旗杆石,默默无言地证明李觏不愧为“一代之名儒,后世之师表”。
说到理学,不妨穿越时空,想象一下宋明理学普照于江西大地的如火如荼的生动情景。用今天的话来说,那简直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思想运动。大到1175年分别以朱熹和陆九渊为代表的理学两大阵营各执一端“华山论剑”于鹅湖书院,小到流坑的董燧“无一年不远出会友,亦无一日不讲学”,“浮两浙,泛五湖,访天真,寻白鹿,大会同志”,年迈后遂在家乡聚徒讲学,“每月逢初二、十六会同诸公讲于圆通阁”,众多理学大家、名家为了教化大众,游走于乡野村落,穿梭于学馆书院,不辞辛劳地赶着场子。
宋明理学非常自如地出入于一座座村庄,非常潇洒地在村中登堂入室,著书立说,坐而论道,或者,讲学传授。置身乡野环境中的那番倾吐宏深的情景,在今天简直是不可思议的。金溪县的青田里,是陆九渊的故里,陆九渊因血疾卒于荆门,其灵柩运回故乡安葬时,远近乡民数千人前往送葬,有祭文称:“仰观乎上,先生确然示人易矣;俯察乎下,先生颓然示人简矣。学者之所日诵,百姓之所日用,何俟乎复知?”青田里尚存“百世大儒”牌坊和三陆祠,村外东山上有他的墓葬。
而在朱熹故里婺源,众多的村庄自古崇尚“读朱子之书,服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礼”,也就毫不为怪了。建村于北宋末年的理坑村,原名理源,这一得名正是因村人好读成风,且尊崇朱子,被文人学者誉为“理学渊源”。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几百年间出过尚书、大理寺正卿、司马、知府等七品以上官员三十六人,进士十六人,文人学士九十多人,留下各类著作三百多部近六百卷,其中五部七十八卷被列入《四库全书》。“天官上卿”宅的主人、明天启年间吏部尚书余懋衡,就是当时程朱派理学名家,他在北京首善书院讲学时,听众竟达五千多人。在理坑的村巷里,我看到,许多豪门大宅把挨着巷子的墙角都作了委角处理,即削去棱角,使之成为圆弧形,这是因为屋主怕挑担的人被尖锐的墙角伤着、挂着。莫非,这样的细节,也是教化的结果?
当然,攻读入仕才是最强大的内心动力。蜀江村的复亨堂由上下栋、天井组成,内设读书楼、进士楼。该村在明清时期出过登科进士二十一人,凡族人学子中举登科,均在此祠击鼓谒祖旌表。复亨堂有诗曰:“正嘉以来三百载,登庭怀训礼与诗,盛德大业规模远,三复堂前意俱迟。”足证该堂文献之盛,礼仪之隆。
清乾隆年间的《复亨堂祭簿》上,载有读书歌和进士鼓祝鼓词,并附有说明文字。关于读书歌,称:每逢会期,诸子弟都在此登堂命题作文,如同考试,族中长上见了皆欣欣然,“或于午上具点,或于晚间具膳,无问贫富类相尚也。至冬底,诸生之父兄复具酒肴至祠酬诸长上,聚首一庭,从容笑语,无非鼓舞发达之词”;关于进士鼓,称:其祖先创读书楼为子弟肄业,并置进士鼓激励子弟“连登科第元魁,立言立功立德,迭居馆阁台部,予赠予谥予祠”,“爰斟着鞭之酒,大宣祝鼓之词”。
其读书歌唱道:
昼读书,昼长昼短总无拘,日丽窗明晴可爱,雨飞帘溜阴无碍,叹如梭,莫蹉跎,禹惜寸阴意若何。
夜读书,夜深更静好踌躇,日来所事作何状,志气凌云当自抗,待旦明,要心清,无忘差错误平生。
其进士鼓祝鼓词唱道:
一祝鼓,快听取,既读圣贤书,先要循规矩,黉宫初发声,正学以为主,秀才便须任经济,万选高中词华吐;
二祝鼓,快夺武,蟾宫攀丹桂,榜上标龙虎,饮尔鹿鸣宴,待尔作霖雨,努力来春对殿墀,泥金报捷荣宗祖;
三祝鼓,快期许,传胪魁金榜,洪名震天府,翰苑知制诰,好把功勋竖,调羹补衮济苍生,铭钟勒鼎称贤辅。
尽管世事沧桑,风云流变,但在不少地方至今有登科入仕以光宗耀祖的遗风。在瑞金凤岗的钟唐裔公祠世美堂大厅里,高悬着“鸿都耆硕”、“通奉大夫”等数块古老的牌匾,也有“登科”、“工学博士”等新的牌匾,那“登科”匾是为当今子弟考上大学而挂,大约觉得挂在里面不够醒目,有的索性挂在宗祠的侧门之上。在泰和爵誉康氏总祠孝德堂里,两条长长的横幅也在夸耀着今日的荣光,其一称:“热烈祝贺康××长子康××留学美国塔尔萨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由此,可体察到血脉里的因袭,生生不息,根深蒂固。
在乐平,有个儒林汪家,原名城里汪家。相传,宋代婺源人汪路来此地任知县,见这里民物康阜、代出英贤,便定居于此,繁衍至今。汪家尊儒重教,读书人、为官者一代比一代多。清嘉庆六年(公元1796年),汪守和高中榜眼,历任工部尚书、礼部尚书和都察御史。他精于书法,秀拔卓绝,自成一家,卒赠太子太保。在这前后,汪家共有二十多人中进士、举人,上百人中秀才,为官者如星似云。汪家文风盛、功名多,因而被嘉庆皇帝册封为“儒林汪家”,并赏赐骏马画一幅。
耕读为本、崇文重仕的思想入木三分地渗透在古村落的建筑之中,但是,大凡建筑气派、装饰考究的村庄差不多都有一段经商逐利的历史,人们用家财万贯的人生得意,筑成荫护子孙后代的百年基业。然而,他们努力通过建筑表达的,依然是对仕宦功名的垂涎,对人文蔚起的渴盼。他们可以从族谱中翻出祖先的光荣大肆炫耀,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撑;也可以捐得官衔爵位,作为牌匾堂而皇之高挂在门面上,仿佛这样才能为金钱正名。
如此贾而好儒的作派,既是重仕轻商的社会心理的反映,也是出于对宗族一人之心的敬畏,同时也披露了那些发家致富的人们在宗族意志和个人追求的矛盾中,力求实现自己内心和谐的企图。不少富甲一方的村庄,其建筑往往体现出人们内心的深刻矛盾。一方面,人们大兴土木为自己长脸,铺张奢华的建筑充满了张扬个性的欲望,现实、功利的个性化企图有时竟突破了宗族的、甚至地域的集体意识,在建筑中得到表现。这就是对生活起居安适惬意的更大追求,住宅因此明亮起来,庭院因此宽敞起来,环境因此诗意起来,那些承载着过于厚重的精神的建筑,因此忽然轻盈起来。但是,在聚族而居的生活环境中,光宗耀祖的思想同样也是建筑个性追求的动力之一;另一方面,财大气粗的炫耀,还可以表现为另一种形态,即讲究建筑群落整体的统一,同样风格、形制、规格的房屋整齐地布局在相应的空间中,其间的巷道纵横规整,看似四平八稳的样子,殊不知,这样的建筑正是商人发财返乡后为自己兼为族人建造的,体现出他们企图维系宗法关系而不吝金钱和心血的努力。
正如财富影响着人们的建筑思想,经商的历史也悄悄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形态。如果说,曾经能够以“万家烟火一家风”遍指广域环境中所有宗族的生活的话,那么,到了这时候,每个村庄都可能呈现出自己的独特风貌,尽管依然有儒雅从骨子里沁出来。
为追逐金钱打马西去的丰城白马寨,村中豪宅林立,门头匾额高悬,而村口的宗祠却恍若废弃,早已岌岌可危。即便如此,凭着家家匾额上或追溯宗族渊源、或阐明治学道理、或陈述道德信条的那些文字,我们有理由相信,宗祠仍巍然矗立在族人的心里,祖先的嘉德懿行永远是他们的心灵慰藉。
与之相邻的厚板塘为涂姓村庄,建于明宣德年间,兴盛于清代中期。它的发达,靠的是第十二世先祖涂士良及其长子、幼子在衡阳创办“涂近仁堂”商号,经营成衣、布匹,开当铺、钱庄。“涂近仁堂”经商崇尚信义为先,在追逐商业利益的同时,他们乐善好施,对当地多有捐助,曾接济过落魄秀才彭玉麟,涂士良的幼子还与彭秀才结为金兰之交。后来,彭玉麟官至水师提督、两江总督、兵部尚书,一度将长江水师的军饷交“涂近仁堂”代管,涂家从中获得丰厚的利润,厚板塘因此财源滚滚。涂氏父子也因彭的保荐,分别捐得从二品通奉大夫、从三品中议大夫官衔,成为远近闻名的红顶商人。于是,涂氏大兴土木,村中现存的逊守公祠、凝秀轩、大夫第、通奉第等,都是那时建成的。尽管有民间建筑不得逾越“三间五架”的清规戒律,但是,为显示顶戴商人的气派,主人就在房屋的进深上做起了文章。如大夫第,前后共六进六个天井,各进依次为马房和轿房、小客厅、贵宾厅、主人住房、祖宗堂、后厅,一进比一进高,寓步步高升意。逊守公祠旁的凝秀轩正是涂氏的私塾,与那寓意步步高升的地方仅有一巷之隔。看来,寄于后人的希望也是一巷之隔。
相比之下,金溪县竹桥村呈现出另一种生活形态。那里的乡风飘荡着书香,那里的家风也弥漫着墨香。
户近两百、人丁超千的竹桥村内,现保留完好的明清建筑仍有一百多幢,其中明代所建民居八幢,明代祠堂文隆公祠一幢,均为青一色的青砖灰瓦,显得朴实素雅。尽管,许多人家的厅堂有楹联标榜“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但是,竹桥历来有着儒商并重的文化传统,从不轻视商人,弃农经商、弃学经商现象非常普遍。竹桥建村后,科举出身的大官不多,长期从事商业贸易的生意人却不少,有几个世代经商的大家族,经商致富后纷纷向朝廷捐款,且热衷于修祠、建庙、修砌道路、捐资办学等。村中的“养正山房”、“苍岚山房”等处,是过去的雕版印书作坊,它证明经营文化曾是财富的来源之一。金溪县是古代江西雕版印书中心,而以竹桥人开的“余大文堂”为最大最早。“养正山房”就是一个刻印古籍的地方,进门为庭院,上堂及后堂为印书之所,乾嘉时期书版盈架,直到解放初期,保留的刻版才焚之于尽。在康乾时期,竹桥就有人在全国各地做卖书生意,余德昭在北京开书肆,收罗古籍,兼理金溪嘉会试馆,其家谱有明确记载。后来余仰峰又回乡里自开印书房,“以刻书鬻书为业”。竹桥人声称是他们开了金溪雕版印书的先河。
为了自己出书、藏书的方便,不惜开个书铺,办个印书作坊,如此嗜书成癖,真是叫人叹为观止。看来,这印书业原来是种心养心的产业,人们在木板上播种文字,为的是收获天下的书籍、天下的才情!他们应该称得上是真正的儒商,这些儒商把生意做得潇洒极了。比如,余仰峰回乡后,“刊书牌置局于里门,昼则躬耕于南亩,暮则肆力于书局”,这种奇特的生活方式让我感到,学会了经商的古人依然割舍不了对土地的眷恋,或者说,人们在经营土地、经营生意的同时,其实也在经营着自我的内心,经营着传统文人的人格理想。
余氏有诗赞曰:
山环水抱画图中,托地开基论祖功。
百亩桑麻千亩稻,万家烟火一家风。
须知守旧存忠厚,亦能维新说异同。
世代衣冠常簇簇,云天极目仰文隆。
如果说这首诗其实反映了随着工商兴起广域环境里的乡村精神现实,也是大致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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