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原区富田村居住着文、王、匡三大姓,他们先后在宋代开基,各姓均建有总祠、分祠、房祠,目前保存比较好的就达十六座之多。古时,这一带就流传着“种匡家的田,吃王家的饭,打文家的牌”、“匡家出了个匡娘娘,文家出了个文天祥,王家有个大祠堂”等民谣。所谓大祠堂,指的是庐陵一带最大的祠堂,叫“诚敬堂”。该祠堂建于明代中期,占地面积为三千六百多平方米。
富甲一方的富田王氏大概是要用这座祠堂,把那以匡娘娘和文天祥为荣耀的匡家、文家比下去。王家的富庶来自经商,主要是做竹木生意,借舟楫之利他们把木材销往南京,听说至今南京火车站旁还有一个王家湾村,它是当年排工们的落脚点繁衍成为村庄。因为富庶,王家还建有分祠七座。
诚敬堂的形制有些特别,它由祠前广场、门楼、前厅、庭院、参亭、正厅、谒祖厅构成,跨进门楼,但见一个天井式院落,内植草木,两侧的回廊和厢房,使之呈现出寺院风格。祠内用材考究,正厅两根立柱直径超过一米。厢房的板壁上,密布着弹洞。板壁无语,弹洞有眼,我通过弹洞窥望着历史深处。这是红军时期留下的,当年的富田事变就发生在此处。
而历史的更深处,则高悬在头顶之上,是那一块块牌匾。祠堂的上堂檐步有四角厅式抱厦威风凛凛地伸入院中,上面的匾额竟是“枢密院”!
森严的三个大字,毫无顾忌,赫赫然出现在乡野上,着实令我大惑不解;而被清朝的一位吉州知府看到了,那就对不起了,他不禁勃然大怒。
也是树大招风,那位知府大人来富田一带访察民情,听到童稚都在传唱那首顺口溜,甚是好奇,便有意去诚敬堂考察一番。当他看见这座祠堂规模特大,前后五进,进门便见里面那“枢密院”时,顿时火冒三丈。富田王氏并未出过什么大官,却仗着财大气粗而不顾规矩,如此大胆僭越,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知府大人也不细察了,当即下令拆除。次日他不顾百忙,亲自到场督阵。
其实,富田王氏当初建造大型宗祠的本意,仅仅是为了展示王氏家族“人丁兴旺,生意亨通,财源茂盛,文风蔚起,建祠蓄气,以励后人”的宏愿。可是,无论怎样解释,知府全不理会。王氏族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急中生智,想起了相距几十公里的同宗同源梅冈王氏,于是派坐骑飞驰梅冈。两族兄弟合商良策,认为以明朝皇帝敕封梅冈鸣臣公的“黄门给谏”牌匾压阵救驾,必然相安无事,当即便从梅冈王氏宗祠本仁堂卸下牌匾,装上马车,十万火急返回富田已是深夜。族人将“黄门给谏”匾,挂在诚敬堂上堂的横梁上。因为牌匾周围布满了蜘蛛网,谁见了也不至于生疑。
经过一天的拆除,诚敬堂前面两进建筑基本被毁。次日一早,知府赶来继续督工拆祠。这时,族长笑脸相迎,巧请知府不妨入祠看个究竟。当知府看到明朝皇上的御笔“黄门给谏”时,诚惶诚恐,连忙下跪,喃喃道:微臣罪该万死,恭请先朝皇上谅解。知府还责怪王氏族人怎么不及早通报,以致造成误会,当即下令民工全部撤走。所以,富田王氏宗祠诚敬堂保存下来的只是后三进。
搬来“黄门给谏”匾,其实就是搬出了同宗同源本族先贤王鸣臣。他在明嘉靖年间相继登榜举人、恩科进士,从政期间,曾颇得当朝皇上赏识。其时,奸臣严嵩当道,权倾朝野,专横跋扈,欺上瞒下,谎报民情,陷害忠良。诸臣虽深恶痛绝,但又不得不表面应付,虚与周旋。而王鸣臣始终以社稷为重,体察民情,发现问题敢于直谏皇上。于是,便遭到严嵩嫉恨,他以王鸣臣上疏不恭罪为由激怒皇上,害得王鸣臣受到了廷杖四十的惩处。此后,王鸣臣一边为效忠朝廷恪尽职守,一边为防不测而小心谨慎。比如,在与严嵩交谈时,故作性情迂滞、语短,以防授人以柄;非要与严嵩通信联络不可时,他则以睿智妙语敷衍搪塞之,且用乌龟尿磨墨写信,因为日子长了那种字墨能够自然地消影无迹。
严嵩反叛阴谋败露后,皇上下令彻查严嵩党羽。因王鸣臣深谋远虑,预测在前,不但未受牵连,反而倍受皇上青睐。为弘扬正气,鼓励正直忠臣,皇上特敕封王鸣臣“黄门给谏”,并赠朱氏诗卷三十首。这时的他头脑清醒,巧妙辞去朝廷当差,赴贵州等地任职。
一个人的人生不过是一块牌匾。然而,这块“黄门给谏”匾却成为梅冈王氏的无上至宝,一不小心,它又成了胆大妄为的富田王氏的护身符。
一块牌匾救下了一座宗祠。因为这段经历,分别生活在富田、梅冈两地的诚敬、本仁两堂兄弟,更加深情似海。每年冬至,他们都要联合举行祭祀,两堂轮流坐庄主持。祭祀之日前,不论早到晚到,东道主都要以火把照明迎接前来本村祭祖的兄弟,以表热忱,并以二百吊铜钱,互相赠存,作为传家之宝。这一风俗,沿袭到民国二十八年(公元1939年)才终止。
因为有了“枢密院”,这座宗祠简直就成了宗族的小朝廷。我惊讶于当年富田王氏的胆量。尽管它信誓旦旦地声称:建祠为励后人,但是,阔大的空间、恢弘的建筑和威势的牌匾,分明营造出一种傲视他族、不甘人后的环境氛围,置身于这种氛围中,也就不难捕捉一个财大气粗的宗族内心的蠢蠢欲动了。再说,所谓激励后人,何尝不包括期望有朝一日攀龙附凤的梦想呢?哪怕出个匡娘娘那样的皇妃。
在文、王、匡三家当中,匡家是最早在富水河畔开基定居的,匡姓到此,见这里田土肥沃,故名“富田匡家”。匡氏总祠崇孝堂,始建于明成化年间,高大的石质墙体展示着令人生畏的皇家气度,祠堂由照壁、聚星池、参亭、厢房、朝楼、享堂等组成,占地面积六千平方米。此外,村中还有思养堂、踵芳堂、攀桂堂等分祠八座。据传,明代皇帝朱棣的第七孙、建安简定王娶了匡家的一个女儿为妻,诰封其为辅国夫人,这座祠堂式的朝楼就专为这位娘娘而建。琢磨起来,那些分祠的堂号似乎也与娘娘多少有些瓜葛,很是耐人寻味。
吉安的卢家洲,也为从前出过一位皇妃自豪着。它可以“玉祠”为证。所谓“玉祠”,即该村卢氏宗祠,因为祠堂建筑中大量使用汉白玉石料而得此名。
卢家洲村卢氏,为江西第一个状元卢肇的后裔。卢肇在吉州刺史任上过世后六百余年,他的后代为纪念他从袁州举家迁居至此。宗祠建于清嘉庆十年(公元1805年),坐北朝南,面阔三间,二井三进,匾额上书“科第征贡”四字,标榜元代开基祖为乡举进士、贡入朝廷的显赫身份。
大量的玉石镶嵌在建筑里,让卢氏宗祠凸显出玉一般的高贵,玉一般的圣洁。该祠有大门、腰门、后堂门七座,加上西侧舍间的福主庙,共有八座门。这八座门的门楣、门槛、门蹲、条柱乃至门臼,全都用整块汉白玉做材料。横竖两条墙角石是整条的汉白玉,遍布祠内的十六尊柱础也是汉白玉。最叫人吃惊的是,面阔三间的明厅阶石还是整块的汉白玉,其中,中厅阶石长达近六米,比故宫最长的汉白玉还长一米多,当地人称此为全国之最,不知妥帖否。我孤陋寡闻,不便置喙。阶石下面雕有双龙履于地下,意为龙脉永存。祠堂大门门楣深雕神态各异的九仙童子,门础刻竹节、瑞兽,门柱石饰竹节棱边,柱础呈六边形,面内开光,刻灵花异兽,福主庙门楣刻双龙戏珠,象征圣洁与权贵。
此外,祠堂内置汉白玉石鼓六对,石鼓饰乳钉纹,两侧饰有铺首浮雕,雕有龙、虎、狮、麒麟形象,每只重一百九十公斤,为镇祠之宝。我后来得知,那些汉白玉石鼓连续两次被盗,结果无一幸免,而在早些年,这座宗祠就已有宝鼎、雕龙斜撑先后失窃的教训。看来,这“玉祠”始终被贼惦记着。
村人说,炎日盛夏,只要走进宗祠,顿觉清凉,靠着门柱,一身大汗即可退去,即使暴晒在烈日下的墙角石,摸一摸也是沁人肌肤的惬意。那是自然。
一个小小的卢家洲村,建造祠堂竟能、竟敢动用数十立方米的大型汉白玉石材,甚至把故宫御用石材比了下去,妄自称最,可见当年它“牛”得可以。也不怕被满门抄斩诛灭九族么?当年卢家洲的气概真是一个难解之谜。是否瞒天过海,反正天高皇帝远?是否得了恩准?抑或,果真沾了皇亲?
村人声称他们敢于建造玉祠是仗着有个皇妃。走进活水环绕的卢家洲,老村长指着一处门前临水、窗外拂柳的宅院,告诉我:那位皇妃娘娘从前就住在里面。那宅院粗略看上去,确实也觉得与周围的民居有所不同,透着一种耐人寻味的气韵,或许果然是娘娘的闺阁。但是,且慢,这等攀龙附凤的贵亲,在族谱中却只字未提,而且也未见御笔封赠的牌匾,这不能不令人生疑。
如今不过百十户人家的卢家洲,叫人费心思的古迹真不少,比如绕村的水系,比如村外两江汇流处的斜塔,比如村边并排躺着十二位进士的墓冢。那些墓碑挤挤挨挨嵌在一面低矮的土坎上,没有坟茔,像一截残垣,仿佛生前的功名、身后的荣耀对他们都不重要了,他们只需一抔净土,安眠千年。这一进士冢群静卧在洋溢着夸耀神采的庐陵大地上,它的简朴,它的豁达,实在是个意外。后来我才得知,他们不过是乡试产生的举人,为了好听,人称“乡进士”。
玉祠与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其实,我们大可不必追究那位皇妃娘娘的真实性,让我寻味不已的是,依仗着先贤的功德声名,卢家洲人竟可以通过建筑把曾经的荣耀和未来的祈愿,表现得如此肆无忌惮;而他们对建筑装饰的讲究,却是倾情于汉白玉石材,好像唯有这高贵、晶莹的材料,才足以宣泄他们内心的迷醉和神往。
这几座宗祠,有的以规模宏大称雄于乡里,有的以富丽堂皇炫耀于世人。无论有意无意,它们都不约而同瞄准了宫廷官宅建筑的某些细节,刻意加以仿效。我想,它们所要追求的并非只是形式的美感,应该说,更主要的是,它们被积淀在人们内心的登科入仕、平步青云的人生理想和荣华富贵的生活愿望所蛊惑,并为之冲动。
倒是真正出过宰相的富田文家反而超脱。
文家的几座祠堂显得简约而质朴。文氏总祠始建于元代,文忠公祠始建于明正德年间,清乾隆年间再次扩建,现仅存基址。现存的有五桂堂焕公祠、忠孝堂轩公祠两座分祠,还有近年复建的文氏宗祠,祠堂都比较简单,里面只是一间正厅。听说,族人珍藏着文天祥的手迹、遗像、诏敕、石碑,从不轻易示人,而到每年农历大年初一,则会把文天祥的血衣战袍神秘地挂于祠堂,供本族男丁瞻仰。
不知是否要与富田村三姓的祠堂攀比,邻近富田村的陂下村,人口不过一千八百,在面积近十公顷的地皮上。竟有建三十六座祠堂,现存二十六座。陂下村在唐代先由罗姓开基,至南宋初年,参军胡晃徙居此地,渐渐成为胡姓聚居的村落,这里的祠堂群多属于胡氏,而且建筑风格统一。村口的胡氏祠堂,前院以院墙围起,院门开在侧面,为坊式门楼,名称却是豪迈,称“朝天门”。在村落形态完整的陂下,现存的古祠、古街、古戏台及众多古井,都在述说当年不甘人后、大兴土木的比拼。
我站在晒着稻谷的院子里,曾经这样猜想,这座“朝天门”可能是眼红着文宰相、匡娘娘,从王家的枢密院那儿借来了几分胆气吧?的确,置身于如此咄咄逼人的环境中,一个宗族是需要一种精神的。陂下胡氏能够与人较劲的,大概就是自己踌躇满志的发奋了,门楼顶端那只单足站立的石猴子,分明在翘望着“马上封侯”的现实。让人惊讶的是,村中每座祠堂上空,都有同样心情迫切的这么一只猴子。会合起来,那就是一大群!可见,耿耿于怀的胡氏真的着急了。
是的,鱼龙际变的梦想,始终在怂恿着人们,把寄予后人的期望栽种在祠堂的袅袅青烟中,栽种在祖先的殷殷期待中。
历史上,渗透于广阔民间的“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心理和以诗书传家的社会风尚,为千村万户造就了学而入仕的楷模,也为天高皇帝远的江西乡村造就了与朝廷的不可思议的联系。民间对金銮殿的仰慕和怀想,完全可以通过仕途得以亲见;既然如此,它的威势、它的奢华,也就在所难免地为人们所记取,连乡村在建造新屋举行上梁仪式时那出自耕夫匠人之口的《上梁彩词》,竟然也是口口声声唱赞着“登云梯”、“金銮殿”。当人们仰慕至极、怀想成痴时,注定就要和泥为砖、凿木为枋,结构于建筑之中了。
据《明史舆服志》,民间禁用官阶定间架,并且官民房屋不许雕刻古帝后圣贤人物及日月狻猊麒麟犀象之形,后来清代也屡申前禁。然而,在遍布乡间的众多宗祠建筑中,我们可以轻易地发现对这些禁忌的漠视和挑战。人们或者任性地放纵自己的心思,把宗祠建得气势煌煌,规模犹如宫殿一般;或者,垂涎于宫廷官宅的风貌,情不自禁地模仿其局部的设计;胆小的,要么改头换面,要么化整为零,悄悄地把自己的梦想埋在砖木之中,藏匿在令人眼花缭乱的雕饰图案中。民间古建筑,尤其是宗祠建筑中常见的鳌鱼,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产物。既然龙的纹饰专属于帝王,老百姓也只好委屈它了,让它变化为鱼身以混淆视听。
人们骨子里的向往,首先表现为追求建筑布局的宏大气派。由富田王氏宗祠可见,因财大气粗而激发出来的欲望和胆识,原来也是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来源之一。这类觊觎着皇宫官宅的形制而无视清规戒律、极尽张扬的宗祠,在江西古村里并不在少数。也许,这和“天高皇帝远”的地理条件有关,偏远、闭塞的环境让人们心怀侥幸,无所顾忌。
赣县白鹭村的祠堂和民居,极其重视门楼的装饰,建筑布局也体现出对官宅形制的刻意模仿。因此,当地有人把它称为“江南最大的官宅建筑群”。虽然,历史上此地钟氏确实也出过一些官宦人家,但白鹭村的发达还是靠木竹生意,所谓官宅,实在是个误会,不过是那些民居一座座都被建得冠冕堂皇罢了。
白鹭的民居以既聚居人家、又祀奉祖宗神位的居祀型祠堂为主,规模庞大的“恢烈公祠”即是。整个建筑群南北纵深百米,正面宽四十米,三栋建筑一栋比一栋精美,后栋占地面积最大,除厅堂楼阁外,还建有花园假山,可惜当年被石达开残部炸毁,只剩一排边屋。该建筑群的东西南三面有宽阔的石子路贯通,北面是树木葱茏的后龙山。前栋“太守敬公祠”大门朝南,中、后栋大门开在东侧墙,东面逶迤的封火墙青砖均印有“日升记”字样,说明建筑用砖系特别定制,显示出屋主人的显赫地位。通往山下村落的麻条石阶分为两段,第一段上的平台原有牌楼,上书“接官亭”,旁边是马厩和停轿的院落;第二段石阶上的平台,即为整栋建筑的门坪,大门两侧的抱鼓石饰有三狮戏球浮雕,门前坪地立着六组刻有功名的旗杆石。在族人眼里,那是一些可以彪炳千秋的英名。一柱柱麻石傲然栽种在祖先留下的宅基地上,生长出来的枝叶却是人们血脉里的那份自豪。
奢华繁复的建筑中还蕴涵长幼尊卑的观念。现存的“太守敬公祠”和“友益堂”内,厅堂楼阁错落有致,楼廊过道纵横交错,曲折相通,仅大小天井多达十六个。“太守敬公祠”前后二进,门厅两侧各有厢房,为守门家丁住房。二进为七开间,明次间合为正厅,两侧厢房分别是主人和重要客人的卧室,正厅和前天井以西是“观音厅”、仓库、厨房、厕所、马厩等附属建筑,均以小天井分割。观音厅为主人子女和其他眷属居住及供奉观音神像的地方。“太守敬公祠”西侧有一座倚山而建的木构悬楼,是为女眷专事针线女红和琴棋书画的绣花楼。由北墙两端拱门进入楼内,楼内三开间全为镶云母片的木槅扇。南面格窗一字排开,可向外开启,视野开阔。临窗但见一口半月形池塘,据说南面塘堤曾建有白鹭村的露天戏台。女眷们足不出户凭栏观赏的,正是由屋主人钟氏父子大力扶植起来的,将昆腔与地方戏曲熔于一炉的东河戏。
在造访古村的过程中,我得知,许多祠堂都曾因藐视陈规、大胆僭越,而授人以柄。
安福塘边村有一富商捐官得入仕籍之后,好生得意便斥资修建祠堂,为告慰祖先,一心只图称雄乡里,竟无视官家禁忌,将祠堂建成了五开间,结果被官府罚银两修建城墙;而在流坑,其董氏尽管内心骚动,却是高明得多,在那已不复存在的董氏大宗祠里,它把第一二进建成三开间重檐式,第三进则是更为高大的五开间重檐式,在这里,它大概使的是障眼法吧?
在婺源民间,宗祠不乏五间七架的,而且多有用斗拱、雕龙凤的,民居也有。如婺源汪口村的俞氏宗祠,由大门、享堂和后寝组成,面阔为五开间,中央三间高起,成歇山顶三楼牌楼式,称五凤楼。明间最高,用网状斗拱;次间用斜向的五跳插拱层层密密叠压;梢间向前突出,作青砖八字影壁;前檐柱之间设签子门;明间上、下花枋之间悬挂“俞氏宗祠”匾额,上下花枋分别是高浮雕“双龙戏珠”和“双凤朝阳”,合为龙凤呈祥之意。够得上胆大妄为了,这还不算,祠内左右侧廊与享堂交接处的阴角上,向院子挑出一个高翘的翼角,角梁下悬有雕刻华丽的垂花柱。
听说,这两个翼角之下的小空间分别叫钟楼和鼓楼。当年建宗祠时,腰缠万贯的商人们很想造一对钟鼓楼,但有所顾忌,只好建一对翼角做表征。东侧的钟楼下存放着铁钟,钟的四面铸有“皇猷建极”、“运会昌明”、“箕裘叠衍”、“科甲连登”等字样。后寝为五开间,构图类似大门,中央高起,亦用网状斗拱,次间前檐枋上各雕一龙一凤的龙凤呈祥图案。
黄村的祠堂经义堂则有一个关于台阶的传说。经义堂占地面积两千平方米,呈长方形,全堂主体建筑由庄院、门楼、正堂、享堂、寝室五进四间构成。全堂一百根杉木圆柱,另有四根石方柱。正堂中央与寝室中央及两廊均属金砖铺地,余皆大块青石板。所谓“金砖”,其实不过是澄泥罢了。四周封火墙,内衬木板壁。顶部十六处卷棚,用水磨青砖构成。庭院两侧耳门相通,横列着乾隆年间的四对八棱旗杆趸;前进为九脊顶的五凤楼,门楼横梁深雕“双龙戏珠”、“鳌鱼吐云”等图案,栅门外,水磨青砖八字门墙,墙上嵌“万字钩锁”图案,上部砖雕戏剧、鸟兽、花草等纹饰;正堂五间通过两廊与享堂沟通,石阶三级,登上月台。享堂横梁间,悬挂蓝底金字“经义堂”匾额,每字一米见方;后寝拱门前有七步石阶,直通寝室门楼。寝室门楼建筑别致,青石墙基,粉墙,重门。前门石柱,青砖卷圆顶。砖枋饰有“富贵万字”图案,中嵌青石浅刻“寝室”二字。寝室靠后楼处,横处三个神龛。
相传,清初黄村人集资建造祠堂,好不容易造到封顶,却没有钱了,于是,工匠们纷纷散伙回家。爬过一道岭,在路亭歇脚时,大家遇见回村过年的翰公老。他是专门做木材生意的,赚了不少钱。他把工匠们劝了回来,耗尽资财终于建成祠堂。起初,后寝拱门前的台阶为九级,叫九级金阶。邻村一个财主可能妒火中烧吧,告密称黄村“私造金銮殿”,有谋反的意图。翰公老这时已经没有钱打官司,只好将台阶改为七级,并请康熙朝文华殿大学士题了“经义堂”字匾,悬挂于享堂正中,这才避免了一场大祸。
平步青云的民间理想更多地表现为,在建筑结构上刻意效仿宫廷建筑的某些细节。那些效仿,有的是因主人身份特殊而被允许,或被特许,最常见的却是憋忍不住的跃跃欲试了。
洪宇堂是白鹭村尚存的年代最早的建筑之一,系白鹭钟氏宗族的分祠,属于那种专祀型祠堂,位于钟氏总祠左侧,门前坪地宽阔,可见它在众多祠宇中有着显赫的地位。它的建筑构造也十分独特。东西两侧山墙为青石所砌的封火马头墙。正面是木质结构的门廊,两根硕大的木柱支撑上方的柱枋,柱枋下面正中位置是用厚实木板镶铺的双扇大门。柱枋上方系罕见的五跳如意斗拱结构,俗称木方垒砌的“雀巢宫”。门楼气宇轩昂,花团锦簇,檐板挑手雕有花卉瑞鸟,制作极为精细。如此使用斗拱,实有僭越之嫌。原来,这是朝廷赐予百岁人瑞的专荣,即令公侯将相也未可掠美。此处奉祀的百岁翁不仅年长寿高,心志清远,且才高八斗,除任钟氏二修族谱主笔外,其悬壶济世之功德尤丰。百里之内,举凡奇难绝症患者无不慕名造访求医,他对于贫民多免费倾心医治,故其溘世后,感恩戴德悼丧者络绎不绝,并享受了朝廷敕建特别祠宇奉祀的待遇。
以如意斗拱结构的雀巢宫,在吉安一带的宗祠建筑中比较多见,其他地方也时有所见。它们就像给宗祠乃至村庄戴上了一顶顶官帽,是那么引人注目,那么令人神往。
屋顶与乌纱帽的象形,大概不会是偶合,在民间也有这样的认识。它不仅表达出人们的尊崇和向往,体现了人们企望飞黄腾达以光耀门第的心愿,而且还蕴涵着趋吉避凶的世俗意义。
因此,许多祠堂都以凌空高耸的重檐,突出它的威势,进贤等地干脆在牌坊等建筑上塑以官帽的造型,至于卢家洲“玉祠”的重檐,则像一顶皇冠了;而普通民居则津津有味地追求着一顶顶“乌纱帽”的形似和神似,也许正是为了神似,为了达到气韵生动的效果,人们在飞檐翘角上做足了文章。
即便剽窃到宫廷建筑的些许皮毛也引以为豪,即便因此招来祸端也在所不惜,如婺源黄村“私造金銮殿”的大胆之举。那番胆气来自殷实的腰包,更来自鱼龙变化的梦想。
在那个以“朝天八龙”为标榜的蜀江村,尽管一块块牌匾记录着欧阳氏先人志得意满的荣光,但它的宗祠和住宅的装饰还是比较简洁的,特别是祠堂里虽重雕刻却不铺张,也许,住宅里的鎏金画多少透露出了一些富贵之气,不过,所画的均为树木、山石,讲究情致和韵味,可见,它所追求的还是清雅脱俗。因此,可以说,它对宗族人文历史的炫耀是有节制的。
有时,它甚至把内心的骄傲隐藏起来了。在崇德堂堆满稻草的楼阁上,打开灯来,我才看到画在藻井上的一条龙。或许,这就是“朝天八龙”中的之一?这条龙幽居在黑暗中,陪伴它的只有几团云朵、两尾鲤鱼。可是,一旦有光线照射,它的鳞甲闪闪发亮,它的双目炯炯有神。它复活在我的想象之中。
其实,是一种踌躇满志的人生理想,悄悄地蛰伏在宗族的内心深处,一直在涌动着,呼啸着。在民间古建筑中,似这样完整的龙的形象并不多见。
黎川洲湖船形屋的外围,有一片古建筑,其中,有座黄东溪公祠。祠堂内有对称的两个圆形窗,窗棂的雕饰呈冰花状,看上去有些像舵盘,这让人们很容易和船形屋联系起来。村人把我引入寝堂后面的一间隔出楼层的空房子里,指着靠墙处黑洞洞的楼梯口告诉我,上面有一幅壁画。借助相机的闪光灯,我才在照片里看到了这幅画,竟是戏珠的双龙。这两条龙,短角,长吻,大张的口舌使它的龙头有些变形,更像是鳄鱼。我所接触的关于洲湖船屋的所有介绍文字,都不曾提及这幅画,当地朋友多次来此,居然也是第一次听说并看见,想来,它是村人新近才发现的。它隐匿于黑暗的事实,让这两条龙的来历充满了神秘色彩。
洲湖村地处赣闽两省交界处的群山之中,名洲湖,却无洲无湖,只有一条山溪从村前流过。在四面环山、形似女式兜肚的村址上,依靠贩卖皮油发家的船形屋主人,请来风水先生,相中了“脐眼”处,建筑了船形屋这气势恢弘的百年基业。壁画上的龙的形象和舵盘形的窗子,是否呼应着船形屋,共同遵守着风水先生的秘示呢?我不得而知。但是,探究屋主人得意于商海的经历,我相信,已把生意做到福州、台湾,经常飘洋过海的屋主人,一定格外钟情并感恩于船与舵、水与龙,因此,他极可能借助这些吉祥的形象来祈盼一帆风顺。若然,此处壁画上的龙和蜀江村藻井上的龙,就有了各自的志向和截然不同的意趣:一个,向往宦海;一个,情迷商海。一个幻想着飞黄腾达;一个追逐着富贵长久。
可惜,因为龙是皇帝的象征,民间不得僭越,碍于朝廷的禁令,屋主人只得把按捺不住的攀龙附凤的渴望,隐藏在秘不示人的地方。这已经够大胆了。
民间对龙的喜好确实是按捺不住的。清乾隆年间,分宜尚睦村的邓氏先人由广东迁入,靠着做油生意发家致富。以三兄弟名义建造的邓家大屋起初只建了三进房屋,取名三立堂,寓意三兄弟事业有成、卓立天下。前后共耗时十四年最终完成的大屋,既有广东土楼风格,又融合了当地传统建筑特点。建筑平面呈中轴对称布局,中轴线上依次分布着门楼、槽门、晒场、前厅、前天井、中厅、中天井、后厅及祭堂、后天井和龙厅。其实,这冠冕堂皇的龙厅,不过是中心建筑后面的两层楼房,其下层为私塾,是邓氏幼年子弟读书处,上层为绣楼,则是未婚女子居住的阁楼。之所以称其为龙厅,无非是寄予了望子成龙、盼女成凤的心愿。
大屋四周由两层楼房围成堡垒状密封式围屋,围屋外侧为坚实的砖墙,墙内户户相连,环绕一周,其形似乌龟状,房门皆朝向设有祭堂的围屋中心,而龙厅正是后面的围屋。仿佛,子女成龙成凤,对于端坐于祭堂之上的祖先,才是最可靠的精神慰藉。
龙让人诚惶诚恐,肃然起敬;龙也叫人魂牵梦萦,浮想联翩。在万载县的锦江村,有一栋距今有六百多年的敖氏宗祠,设计甚为奇特。这座祠堂外观为圆环形,环形的围墙有三重牌楼,形似“磨盘”。原来,祠堂北靠的九个山头,就像腾云驾雾、飞腾而来的九条龙。于是,敖氏先人为之心动,居然萌生了令“九龙拉磨”的奇思妙想,他们把敖氏宗祠设计成了巨大的石磨。祠堂中央有个“磨心”,北上角种植了一株樟树是“磨柄”;祠堂的地基里每隔一段就交错排有两层瓦片,就好比磨盘底部的“磨齿”。整座建筑布局奇特,结构复杂,人进了祠堂就像进了迷宫。如此一幅“九龙拉磨”图,自然是气势不凡,所以,村人声称它“还会转动”,也就不奇怪了。
奇怪的,还是那有些浪漫、有些幽默的建筑理念。人们如何拿高贵的龙当牛来支使呢?其中,除了风水的讲究,是否也蕴涵着期望攀龙而去、直步云衢的人格理想?
龙以其神圣高贵的形象而成为吉祥的象征,正因为神圣,龙在建筑装饰中的出场总是不完整的,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是“神龙藏尾不藏首”的。有太多的例子可以证明龙的造型在建筑装饰中的窘境。人们十分喜爱和有所顾忌的矛盾,让龙难以尽情舒展它高贵的身体;而人们内心的矛盾,正是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矛盾的反映。
那个差点惹祸的黄村经义堂,之所以被人疑有“私造金銮殿”之嫌,除了它的九级金阶外,说不定那五凤楼横梁上深雕的“双龙戏珠”图案,也是叫人耿耿于怀的所在。经义堂正大门之上的图案好像也有龙的形象,但处理得在似与非似之间,那是无可指责的。但侧门之上就叫人震惊了,两对戏珠的金龙虬曲翻腾,煞是生动,它们不仅造型完整,鳞爪毕现,而且,看上去色泽如金属一般,雍容华贵而沉着大气,不知是否因镏金所致。这该是我在古村落中看到的最是胆大妄为的龙了。
值得一提的是,即便如此大胆,它也有所顾忌,否则何不在正大门之上作一番金龙狂舞呢?因为侧门上方有飞檐阴影的遮挡和斜撑等木构件挤占空间,应该说,它还是比较隐蔽的,并不敢张牙舞爪于众目睽睽之下。
既然民间格外钟情于龙,人们自然会变着法子化解崇高与低微的冲突,中和庄严与凡俗的矛盾。比如,威风凛凛的龙头一旦有了鲤鱼的身体,它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寻常人家中了。鳌鱼与倒趴狮、与回头的鹿一起,成为斜撑最常见的造型,它不仅寄寓着避火的禳解意义,也蕴涵着人们祈望鱼龙际变的祷祝。
龙的形象总是被人们巧妙地安排在各种纹饰图案中。或者截取形似龙首的局部,或者变化龙的形体使之似也非似,或者与其周围的物象虬结粘连变得暧昧含糊。一些宗祠大门的砖石上时有龙首形状隐伏其中,一些槅扇的木格也许就是游弋的龙体,一些藻井的装饰画面中云里浪里或见龙颜一现。瑶里程氏宗祠楼廊花板上雕刻的龙形体奇短,周围的云朵则呈梅朵状,粗略看去,那龙很容易蒙混过去。
然而,在村庄,一旦宗族与朝廷发生了关系,压抑不住的对龙的情感便爆发出来了。许多刻有“圣旨”的匾额正是以完整的龙的形象为纹饰,高悬在祠堂、牌坊之上。不过,这时的龙却是为了炫耀。
不承想,把靖安县牌楼村赵氏与朝廷勾连起来的,倒是金老鼠。该村有座矩形四面围合的祠堂,为八字门墙,牌坊式大门朝西偏北,门匾题刻“云山世第”。民居围绕该祠堂而建,形成“四街八巷”。往昔,村里房屋密集,屋檐相靠,在街巷里行走,是可以做到“晴天不见灰,雨天不湿鞋”的。而且,整个村子被高墙围绕,其封闭状类似赣南围屋,村墙两侧设牌楼,故得名牌楼村。村人称,牌楼赵氏是移民,为抵御外来骚扰,便把村子建得跟城堡一样。村子地下有隧道,与外界相通,但现已被填埋。清末时太平军曾打到这里,人们利用地道全力抵御,使得太平军久攻不下。
祠堂有三进二天井,虽居住其中的村民已搬出,享堂上仍香火不断。直至今日,村人嫁女娶妻,都必须在此拜过祖先。与香火同在还有关于祠堂的传说。一说,该村初建时,先祖赵太师立起一百二十根木柱,他的岳父却送来一百二十顶斗笠,意思是不信女婿能很快建成村子,不妨把斗笠戴在木柱上以防风雨。而赵太师回赠岳父草帽一百二十顶,示明心志;另有“鹊仂啄缸”一说,称,祠堂主厅的屏风上面画有喜鹊,屏风之下面放置了一口盛着五谷杂粮的大缸。画上的喜鹊每晚下来觅食,鸟喙撞击缸壁,发出清脆的响声。
专家考察祠堂的梁架和柱础等构件,推测该祠堂为明代早期建筑;而凭着倒塌部分的形制、用料等特点,推断其始建于元代早期。不知是专家之言唤醒了村人的记忆,还是时间启发了赵氏的想象,人们陡然振作起来,认定赵氏先祖并非等闲之辈,声称家谱有记载,牌楼赵氏的开基祖名赵徵,且为宋太祖赵匡胤之后。说是南宋末年,为逃避战乱,赵氏祖先从河南迁来,在此安居乐业。
不知怎的,传言也随发现这样一座祠堂的消息不胫而走。传言说,赵氏开基祖为祈求土地爷保佑子嗣,曾在祠堂里埋下十只金老鼠。于是乎,祠堂里的地面遭了殃,坑洞累累,连麻石板也被撬开了。据说,盗贼还用上了金属探测仪。
金老鼠一直不肯现身。又有传言,只有弄懂“上八圈,下八圈,梅花落地朵朵鲜”这句话的意思,才能找到埋藏的金老鼠。且问端坐于堂上的赵太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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