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的祠堂-荣归的锦衣华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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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筑仿佛是一种绚丽的编织物。它以宗族的光荣为经线,以宗族的期待为纬线。

    秦末,项羽率军入关,屠咸阳,有人劝他留居关中,项羽见秦宫已毁,思归江东,便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其意为,白昼穿着锦绣衣裳荣归故里,让人们都看到,才有颜面。因此,富贵还乡被称为昼锦。在吉安的钓源村,遗存着三块欧阳修撰、大书法家米芾书的《昼锦堂记》石碑,碑文曰:“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盖士方穷时困阨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大文豪欧阳修对人情冷暖且耿耿于怀,别人还能超凡脱俗吗?

    凭此,我相信,困阨时的遭际是那些达官显贵、文人雅士当年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实现人生理想的动力之一,同样,种种个人化的情绪一定也是他们在衣锦还乡后大兴土木的动机之一。

    新余市汉泉村的昼锦堂为明兵部驾部主事张均海的家祠。张均海任主事六年,上不负于国,下不负于民,后恳请回籍养老,得到皇上的赐宴遣归,作为江西老乡的解缙特意题写“昼锦”二字相赠。张均海回乡后,就拿它作了自己新建家祠的堂号,并制成匾额,高悬在祠堂之中。

    昼锦堂坐西向东,砖石木结构,既是典型的明初民间祠堂建筑,也是一组具有地方特色的厅堂式宅院建筑。它共四进一园,占地面积二千六百多平方米,主体建筑的单进平面简洁,反映了明代士大夫以简洁为美、以意境为美的审美观,中为厅堂,两侧添立厢房,进与进之间又复为对称式厢房、过廊,正中设置天井。主体建筑的第一进面阔五间,明间枋上饰有四个六角形门簪,以象征这是有地位的大户人家。第二进略高于第一进,它未与第一进敞廊相对,而是砌了一堵封护墙,墙的正中嵌了一个四柱三楼式的石质门楼。第三进高于第一进而低于第二进,第四进则为最高。仅从地面的处理来看,也是甚为讲究的。

    其附属建筑同样错落有致。祠堂大门向东十米余,耸立着一座八字弧形有柱式砖牌楼,共六柱五间,平面呈喇叭口状,牌楼上嵌刻“恩荣”二字;从牌楼门洞向东八米处,并立着两块下马石,从下马石再往东十五米,则并立着两块上马石。这两对石块,正面皆凿为二级台阶,侧视如乌纱官帽;从上马石再往前,有前圆后方的马蹄形水塘,风水理论认为,圆澄似镜主男女双清,方澄如印则出掌权贵人,这口水塘圆方两得,其吉兆则兼而有之。

    该市的堆上张家村则保存着张春发将军祠,这位诰赠建威将军戎马一生,数次衣锦还乡,并扩建了祠堂。属于清末建筑的将军祠,墙体上截用青砖砌成,下截则是三合土墙,形成黛瓦与山墙上截为黑青色、山墙下截为黄色的色彩效果,表现了中国传统文化所崇信的“天玄地黄”的宇宙观念。祠堂后面紧接张春发故居,故居旁筑有平面呈八字形的门楼,门楼两边接垣墙,而垣墙环绕整个村庄,具有一定的军事防卫性质。据说,祠堂边的葵瓣形水井为张春发所凿,不知那垣墙是否亦为将军杰作。

    进贤县罗源陈家村有一处功名坊,分前后两座。前为木牌坊,后为砖石牌坊。四柱三间的木牌坊,有崇祯纪年,密集的斗拱撑起歇山顶,颇有气势。正门匾额题写“理学名贤”,两边侧门上分别题写着“科甲济美”、“明经传芳”,内侧正门上是“龙章世锡”四个大字。柱下有八只石狮背靠背分别面向内外,其造型大致相似,细加玩味,却见变化。歇山顶上,有一顶官帽塑在正中,大概那就是参政所戴的官帽吧?

    此处牌坊正是为四川右参政的陈谟而立。陈谟二十岁时与解缙参与编撰《永乐大典》,任右参政时仅二十五岁。同样面阔四柱三间的石牌坊,为明永乐八年(公元1410年)立,匾额书“昼锦”二字,上下花枋深雕或透雕花卉与凤凰、麒麟等图案。

    高安市流传着这样的民谣:“谌一千,贾八百,珠湖无底隔。”说的是珠湖在三个古村中为最大。珠湖傅氏始祖于北宋迁此定居,村庄因村外的小湖中有高地出水作衔珠状而得名。自南宋以来,该村出了十多位进士,其中明代进士傅孟春官至刑部右侍郎,傅氏宗祠就是由他主持建造的,返乡后他长期在此居住,他故后,族人甚至把宗祠视做他的故居。

    傅氏宗祠面阔三开间,门楼为重檐,门廊木柱有联称:“珠湖世族,版筑名家。”孟子曰“傅说举于版筑之间”。“版筑”,即俗称打墙的营造技术。而傅说乃中华汉族傅姓的始祖。传说,傅说原为筑墙奴隶,为殷商王武丁求之于野,举以为相,并尊为圣人。

    以上百根木柱支撑的宗祠,内为三进,后寝用栅栏隔断,正如门廊也隔以栅栏一样,像座衙门似的。宗祠内外的装饰,都很简单。这座傅氏宗祠的旁边,是傅氏的一座家庙,为坊式门楼,同样只以少许纹饰点缀。

    傅氏宗祠大门前立有两对石狮,一对为蹲姿,另一对则是站姿。站立的那对,已被人毁容,面目全非了。它们极可能是从别处流浪到这里的,寄人篱下混口吃的。光阴流转,荣耀不再,到得如今,继续做狮子也不容易。

    那位荣归故里的右侍郎,应该是族人的骄傲了,可不知何故,在神龛里,他的牌位并未安放在突出的位置上,而且,祠堂里的匾联也没有特指他的褒扬,甚至在村中尚存的百余座老房子里也难觅他的踪迹,于是,此人就显得神秘了。

    这在以“昼锦”光耀乡里的众多古村中,实在是个意外。

    当我把疑惑说与生长于斯的朋友听时,朋友告诉我,儿时他曾听得老辈人的口口相传,说在那位右侍郎返乡的当天夜里,村人但闻村外大路上整夜人喧马嘶,好不热闹,那是在过兵。车辚辚,马啸啸,仿佛有千军万马,然而,人们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一彪兵马围着村庄反复转圈,虚张声势而已。

    右侍郎怎么啦?别是在宫廷斗争中犯了事,落魄归来,为见江东父老才瞒天过海的吧?若然,恰好反证了人们期望昼锦还乡以光宗耀祖的那番心情。

    作为清廷押粮官的麻畲花屋主人,大约是熟谙世事炎凉、人情冷暖的,所以,他告老还乡,远离嚣尘,竟在万年县的故里为自己建了七幢房屋。其中一幢雕梁画栋,被称为花屋。他做了自己的皇上。

    花屋本有前后三进,共一百二十根木柱。后因担心战乱时遭火毁而难以逃生,便将第三进拆除了。第一进东西两侧墙上,至今尚存绘画。东边画的是进京赶考,西边则是悠闲的田园生活。村人声称这是屋主人人生经历的写照。真是吗?是一种人生的前奏和尾声,是一个生命的上路和下马?

    想来,押粮官叶落归根,怀的仍是昼锦的心态,而非归隐的心态,否则如何会带回一箱清朝的“顶子”,藏在花屋阁楼上呢?他大概想不到,藏到自己身后多少年,还是叫“破四旧”了。

    有意思的是,倒是后人比那押粮官更超脱,竟拿老祖宗的进士牌匾做了后门的门扇。为了削足适履,还慨然锯去了一截。

    高安民谣所说的“贾八百”指的是畲山贾村。高安贾氏的先祖贾湖中为宋开宝年间进士,曾任筠州刺史。其长子开基于畲山,从那一辈直至第十五代,几乎都是一脉单传,从十七代开始,人丁才兴旺起来。能够证明当年盛况的就是上百幢明清建筑了,其中最为气派的当属贾氏宗祠。

    面阔五间的贾氏宗祠又称“中宪大夫第”,其建筑布局与常见的祠堂有所不同,它由依次递进的四栋建筑组成,那四栋建筑分别是昼锦堂、拜亭、寝宫、观音堂,而联系那些建筑的则是大小不一的院落。前栋建筑为昼锦堂,空间宽阔,内置一个天井,两侧有雕花栏杆的楼廊,那里应是宗族活动的重要场所,所以,宗族的荣耀都高悬在头顶上了,什么“克绳祖武”、“荣封三代”、“兄弟同科”、“龙章宠锡”等等,牌匾层层叠叠。听说,此村历史上出过十位进士,至于那位中宪大夫有何事迹,且怎的昼锦还乡,只能去寻访族谱了。可惜族谱太厚。忙于旅游开发的贾村,已经建造起一座极其夸张的门楼,可是,在印刷精美的画册里,却没有关于宗族历史的细致介绍。也许,人们还顾不得细细翻阅族谱吧?

    昼锦还乡的光荣,深刻影响着古村建筑。许多富丽堂皇的宗祠和官宅,许多幽雅宁静的书院和文馆,许多壮观精美的牌坊和楼阁,都是人们在功成名就后为自己、为宗族披上的锦衣华裳。甚而,许多住宅群落乃至整个村庄都是人们富贵还乡后的作品。它们炫耀于乡里,很为主人长脸,更重要的是,它们在造福族人的同时,凝聚着人心,激励着子孙,就像一座座纪念碑。

    那些规划整齐的村庄,或者是村庄中自成一体的建筑群落,几乎都是因工商发财的富豪们献给宗族的礼物。吉水栗下村的建筑历史,与一个叫彭佐庭的百岁公有关。这位百岁公在年轻时被人唤做“猴子精”,想必是精明过人。他在湖北汉口的一个钱庄做徒工,后被老板赏识掌管钱庄新开的分号。一个偶然的机缘,使这个人精通过开采钨矿成为名震汉口的大老板。同治年间,他衣锦还乡后,为兄弟叔伯建造住房二十四座,又捐建了大宗祠等建筑。而晚于彭佐庭的另一位生意人彭嘉中,则靠从事布匹织造、印染发迹,也先后为族亲建造十六座住宅,并为本族子弟留下了一座叫做“锡明别墅”的学馆。它的彭氏大宗祠仿照客家民居“九栋十八厅”的形制,宗祠和宅第里多有藻井,藻井上面或者彩绘或者木雕,图案为麒麟送瑞、麻姑献寿、五福呈祥等。可惜,经不住岁月的风蚀,那些画面破损、脱落得已经很难辨认了。

    东乡县声称该县上池村为王安石祖居地。沿着鹅卵石和石板铺就的道路进村,但见村中已是新老建筑混杂。村巷深处有一清代建筑群,叫“总门里”,是王安石第三十二代后裔王来期花了五年时间建造起来的。传说,当年王来期在湖北开炼铁厂,有次接受顾客为加工锡钉送来的原料,竟发现原料里面夹杂了许多金子,于是,他将金子藏进猪毛篓,装了十八条渔船运回家乡。总门里正是用这笔意外横财建造的。它只有一个总门可以进去,周围有十余米高的围墙,里面有七幢大房子,可供三十多户人家居住,其附属建筑还有花圃、养鱼池、马间等等。此外,屋后还设置了兼具防御土匪功能的水沟,一旦有土匪侵扰,总门里的任何一户人家都可以搬开家中水沟的石板,钻入空间很大的水沟,逃到屋后树木茂盛的山上去防避。

    类似这样的建筑群落,讲究整体的统一,同样风格、形制、规格的房屋整齐地布局在相应的空间中,其间的巷道纵横规整,看似四平八稳的样子。商人发财返乡后为自己兼为族人建造如此整齐的建筑,恰好体现出他们企图维系宗法关系而不吝金钱和心血的努力。

    吉安的唐贤坊村始建于宋代,因开基建造者非常追慕唐代,认为“以世之贤,莫盛于唐”,于是“坊题唐贤”。村人对唐代的推崇还见于标榜本宗本族文化渊源的楹联:“面对吴峰一门竞爽,积德唐代八叶名家。”而唐贤坊村人至清代却纷纷走上了经商发家之路。村中保存完好的清代古民居,以及普遍镶嵌了玻璃的雕花门窗,就是当时生活富庶的写照。有一座绣花楼便依偎着那些富庶人家搔首弄姿地站到如今,大门之上的楼廊逼仄,阑干未有雕饰,侧墙上还留着一段毛主席语录:“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毫无疑问,人们曾拿它做批判的武器,来鞭挞这座建筑的青楼历史。尽管如此,仅有百余户人家的村庄里,仍建有书院五座,门前照壁上大大的墨书“魁”字,分外醒目,传达着人们经年历久的向往。全村只有三座门出入,村内房屋整齐一致,纵横相接的巷道横平竖直。默默数来,类似建筑格局的村庄还有吉水桑园、仁和店、安福塘边以及丰城厚板塘等处。

    登高望去,错落有致的马头墙鳞次栉比,显示出恢弘壮观的气派。对了,这正是一个宗族的排场和气势。

    清人所撰《安成塘边刘氏族谱·序》历数安福县塘边村刘氏历代官宦,尔后称:“诸老先生著书著集,传世极其多也。自唐宋世居于塘边,古今文献。世传诗书理学,代有仕宦科名,奕叶贵显,盖乡邑望族也。”塘边村的村落文明中浸透了“耕读固本,农商发家”的思想,其族训也言辞恳切地劝诫后人:“子弟以读书为先,不能仕进者,农耕工商,亦需各敬本业,努力上进。”

    作为我国南方独树一帜的“群落”式民居,由塘边各个建筑群落统一规划、自成一体的气派,我们不难想象当年“塘边老表一把伞,走到外地当老板”的盛况,那种腰缠万贯的得意。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尽管如此,该篇序文却只是津津乐道于读书仕进,以至根本就不屑于染指工商的历史。

    那些富商财主大约料想到自己被文字冷落的必然遭遇,他们只能以建筑为自己立传了。依靠在四川经营盐业、在云南经营百货绸缎布匹而发家致富的塘边人,毕竟骨子里浸透了儒雅,不甘于有钱无势,他们中贾而好儒、商而兼仕者有之,买官鬻爵者也不乏其人。希望子弟学而举业,于是,纷纷兴建塾馆、书舍、书屋;为了给自己树碑立传,于是,都在修建的祠堂府第冠以“大夫”、“司马”之类的爵位;到了清朝中后期,塘边的大富豪更是大肆斥资购置田土山林、建造房产,“群落”式民居大都是这一时期建造的。

    所谓“群落”民居,就是大村庄里筑着大院子、大院子里套着小村庄,半封闭的大院内,一幢幢民居虽就范于其中,却也保持着门户独立。如此看来,它既不像北方宅院,又不似赣南围屋。倒是和丰城的白马寨及厚板塘、新建的汪山土库有某些相类之处,然而,区别也是显著的,那些村庄本身就是一个大院,而塘边村中却坐落着若干个大院,现保存完好的就有四处。一处处群落,就是一个个血缘相亲、累世同居的大家庭。

    群落的院墙高耸,设有一二个大门,大门有的是牌坊式的,有的称为“马廊”,意为到此者下马下轿,步行入内。进入马廊有一小厅,是门子、更夫的住所,他们日夜值班,保护群落的安全。马廊的得名还因为院门两侧的附属建筑状似马廊,这马廊为全体住户公用,下层是仆人、丫鬟的住所,上层用做书舍和储藏间。

    各个群落中的民居,从格式、大小、高矮到建筑材料的规格、质地、颜色大体是一致的,一幢幢纵横排列,总体成棋盘形。房屋前后间距不足两米,两边巷道恰好可以撑开雨伞。高高的山墙,既显示出不甘人后的家族气派,又起着防风、防雨、防火的作用。民居建筑工艺精巧,质地坚固,砌墙的青砖经过打磨,墙体平整光洁;楼板屋瓦都是双层,防漏且隔热;门框、窗架、墙角、柱础、台阶、阴沟,均用青石凿成不同规格的材料,砌得严丝合缝,既美观又耐用。各个群落一侧,均建有祠堂,由于群落民居相距紧密,巷道狭窄,娶亲嫁女进不得花轿,老人过世抬不出灵柩,所以,祠堂自然成了村人举办红白喜事的公共场所。

    “文明坊”群落是塘边村最大的民居群落,内有民居二十四幢,纵横数十条宽度一致的巷道。据说,当时这个大院的主人,就是建造者及其后裔和近亲,多为商家和读书人,种地的只有三户半。整个大院只有前面一个大门出入,后面设有一个小门,但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开。院内不准饲养牲畜家禽,不准堆放柴草杂物,厕所也建在院外。如此等等,为的是营造出一个安全、清洁、舒适、和睦的居住环境。

    对外整齐一致、内部自成一体的群落民居,恰好反映了塘边刘氏大宗族的宗支关系和家族内部的亲缘关系。要知道,塘边村的很多男人长期在外经商,有的路途遥远,十年八载也难得回来一次,留在家中的只是家眷老小,有的甚至只有女眷。于是,兴建这种半封闭式的民居,既是家族意识的强烈表达,又不失为对女性的严密的防范措施。

    是的,在封建礼教根深蒂固的中国农村,民居建筑必定会反映出积淀着封建伦理观念的深层心理,它的封闭、半封闭的格局,并非只为聚拢族人,以相依为命的团结和砖石土木结构的屏障,防御外部世界的侵扰,其间,也布置着许多不宜张扬的微妙情感。那是几分警惕,几分狐疑,几分牵挂;那是未雨绸缪的警惕,关于红杏出墙的狐疑,相隔千山万水的牵挂。

    建筑的确也能够营造出封建礼教的强大环境氛围。如果说,封闭的围屋最大限度地压缩了私密空间,几乎把人们的内心生活都放置在逼仄的公共环境中,放置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话,那么,在半封闭的群落民居里,私密空间的相对扩大在一定程度体现出对个体的重视,但这并不意味放弃了宗族的伦理原则,只不过那些原则变成了夹峙个体的房屋,督护个体的院墙,变成了弥漫于院中巷道的严肃空气和凛冽目光。

    我的认识或许有些刻薄。但是,考察了诸如塘边这类被人唤做“女人的村庄”的高墙深院,我执拗地相信走马远去的男人一定把心底的隐忧告知它了,一定把贞节的秘密托付给它了。一部工商的历史,就是女人苦守村庄的历史;一个没有男人的村庄,定是筑有铜墙铁壁的村庄。一旦洞穿了这一秘密,我们将会发现,所谓安全意识,原来不仅仅部署了防范外患的坚固工事,还暗设了化解内忧的预警系统;它需要顾及的不仅仅在于金钱财产、身家性命,还包括思想、情感、名誉等等。

    我相信,这不是牵强附会的主观臆测。因为,建筑的确可以成为封建礼教的精神工具,事实上,以牌坊为代表的建筑甚至成了封建礼教千年不朽的象征。所以,我觉得,衣锦还乡的人们大兴土木,其实也是在为家人、为族人建造精神围屋。

    当然,建筑也可以成为个人情感的表达。在自诩“桃源深处”的庆源,有一幢民国时期的住宅,人称“深山里的总统府”,据说是仿造国民政府南京“总统府”的结构。这是垄断了中缅公路开发中物资供应的巨商詹励吾,于1944年献给母亲六十五岁生日的礼物。为了表达孝心,他还从昆明给家乡寄来了一块汉白玉的基石,嵌入墙体,并在正门墙壁上用砖雕刻了一百零八个字体各异的“寿”字;金溪七坊村的涌胜生祠,建于清朝道光末年,是清代左江兵备道台吴德徽为其父吴涌胜所建的生祠。此祠堂建筑面积近五百平方米,四周印斗墙,三道大门,四道侧门,祠内建有戏台,门窗全为精致的木雕花槅,梁柱等木构件上绘有人物、山水画……如此等等。

    就我的所见所闻来看,官宦们是比不得富商的,他们很少有兴建广厦福泽族人的慷慨之举,不过,他们昼锦还乡的春风得意,总能通过建筑表现得淋漓尽致。

    婺源县的坑头潘村,村长约半里,可是,在穿村而过的小溪上却建桥三十六座半,对外号称“百桥”。而在整个婺源县,目前尚存的石拱桥竟达三百三十座之多,且每座桥均被命名。人们建桥的热情,固然与婺源山村依山傍水的自然环境有关,或者,可以说,穿村而过的溪水激发了人们的诗意向往,他们着意要为自己营构“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

    但是,且慢。要知道,在婺源乡间建造那种单洞石拱桥是颇有讲究的,并不能随心所欲。比如,坑头潘村的族规就有所限定,任七品以上的官员才允许建桥一座。宗族内部各个房派出的官员有多寡之别,于是,在村中半里长的小溪上出现了饶有趣味的风景。官运亨通的房派,自然在溪流之上占尽了风光,因为他们的桥多,之间的间隔也就短了,最密集处相距仅十数步。那些桥的名字一个个骄傲得很,什么“迎恩桥”、“泽民桥”、“留荫桥”,充满居高临下的得意。没有出官员的房派,门前的流水也寂寞无主了,与他们房屋相临的河段大段大段地空在那里。想必他们借道走别人的桥来来往往,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听说,有个房派便在羞愧之余,不惜花钱捐了个七品知县,为的就是在溪上争得一席之地。岂料,族人认为花钱捐官败坏了官翰世家的名声,对其施以白眼和口沫。好在那位知县还算争气,虽头上的帽子来路不正,在任上却是政绩卓著,族人便允许其在村外极不显眼的地方建桥半座。所谓半座,指的此桥搭在一块伸出的岩石上。看来,族人对知县大人还是挺苛刻的。

    有意思的是,不仅花钱捐官为人们所不齿,就连戎马倥偬出生入死赢得的功名,在重文轻武的历史环境中,也被人们轻慢了。婺源的李坑村,明清两朝出过不少进士,而最显赫的人物倒是先后出现的几位武将,在宋代有以战功封安南武毅大将军的、有殿试得中武状元的,明末有官至副总兵的,清代有任户部右侍郎的。这个村子里只建了三座桥,至于它们是纪念哪些人物,则不得而知了,老人们对此均缄口不语。是不是与文运昌盛的他村相比有些自惭形秽了,或者,受重教崇儒的时代风尚影响,祖祖辈辈从来就没把戎马生涯的光荣太当回事?

    婺源的石拱桥,是民间理想的精神对应物。桥,不仅与“轿”谐音,而且象形。单洞拱桥中部隆起,活脱脱是一顶行进中的四抬或八抬官轿。让我纳闷的是,这种石拱桥何以成为民间普遍认同的身份象征,以至于叫人不敢越雷池半步?难道完全是乡俗的力量吗,若然,乡俗的力量真是太强大了。

    一座座拱桥,一抬抬官轿。横跨在溪涧之上,彼岸就在眼前,此岸就是彼岸。有多少农家子弟,从古村走了出去;有多少达官显贵,沿去路荣归故里。因为那些官轿般的石拱桥,乡间的阡陌、村中的巷道仿佛也被抽象为平登青云的必由之路,成了仕途的象征。

    蔚为大观的婺源拱桥,不仅生动地记录了婺源历史上人文荟萃的景象,而且,非常典型地反映了熔铸于江西古村建筑中的民间理想。可以说,它的典型性几乎极端化了,它并不满足于把功成名就的荣耀高悬于门前,陈列于祠堂,而是让那荣耀以路的形式贯通岸,以桥的形式勾连路,成为一村一族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它的教化不是语言而是砖石,不用言谈而用举止。是伟丈夫,在举目投足之间,肯定免不了心潮澎湃一番的。我不知道,得到桥的“恩泽”和“荫护”,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头百姓,天天往来于桥上又是作何心情,自豪之中会不会藏着几分忐忑几分不甘?

    许多冰冷、坚硬的石头,因为宗族的光荣,而变得情切切意绵绵,比如那些拱桥,又如宗祠门前常见的旗杆石、功名石、系马桩。它们是一种标榜,也是一种守望。仿佛旗杆石还无法实现炫耀和期待所应有的高度,会昌县筠门岭一带出现了一种挺拔的标志物,人称“石桅杆”。此地倒水湾朱氏祠堂前的坪地上,便有一对红石桅杆拔地而起,恍若如椽巨笔。柱形的石桅杆高达十余米,顶端为蒜头形,基部四方脚以竖石夹紧,底垫长方形基石,中、上端分别嵌有大小两个石斗,两斗均饰有左狮右象及梅菊芙蓉等花纹。石桅杆下端正反两面阴刻“同治三年甲子科考取”和“明经进士朱鸣喈立”等字。可见,这桅杆石其实就是在科举考试中取得功名的旗杆石。楠木村曾氏祠堂前也有两对这样的桅杆石,石质为灰白色花岗岩,此处曾氏历代屡有登科擢第者,因此刻石记名,昭示后世,激励子孙。

    赣县夏府村,则以十八座花厅标榜着曾经的春风得意。

    夏府,原名“夏浒”,素称千里赣江第一浒,坐落在赣江“十八滩”的“天柱滩”和“黄泉路”两滩之间。古纤歌唱道:“赣江十八滩,滩滩冤魂缠,航船从此过,如过鬼门关。”赣江为古时通往粤、闽的必经水道,为保安全,逆水船到此,都得卸货上岸,另请“滩师”导航,空船上行。卸下的货物由挑夫沿古驿道挑过十八滩,再上船复航。夏府村沿江开设出戚氏码头、谢氏码头、李氏码头等七座私家码头,因而成为赣江上游的货物集散地,集市繁荣,人口鼎盛,最盛时曾达到两万多人。

    古夏府村,在一条鹅卵石铺的古驿道旁,在一片生长于废墟上的枣林里。夏府村自古爱植枣树,不知是否图的是它的吉祥寓意。枣林之中,保存完好的古建筑就是一个祠堂群了。夏府以戚、谢、欧阳、肖、李为大姓,村内原有七座祠堂,如今能看到的只有戚氏追远堂、聚顺堂和谢氏敦五堂等三座祠堂。这戚姓,正与民族英雄戚继光同脉一族。据说,戚家始祖在粤州当刺史,三年任满后回京候缺,途径十八滩遇到风险,遂从天意在此定居。随后,戚继光的祖先于明初从戎,立有战功,荣升山东登州镇边,故戚继光成了山东人。

    戚氏宗祠追远堂以砖木为语言,追述着宗族的历史和光荣。该祠堂坐北朝南,三层坊式大门正门上方正书“戚氏宗祠”,竖刻“世封侯爵”四字,大门楹联称:“世系出临辕昔自苏州分派,堂基开宋代频看赣水发祥。”戚氏历代多出武将,因此这座祠堂无论是在建筑整体上,还是在建筑细部装饰上,都展示了武将的阳刚、严谨和霸气。比如,整个建筑以直线为主,建筑外部装饰崇尚简洁,封火山墙起翘较平,加上黑色的瓦面与青白色的墙面,从处理上就给人一种压迫和威严感;坊式门楼高大雄伟,甚为华丽,大门两边放置的是代表武官的猴头抱鼓石;祠堂内有前、中、上三厅,前厅可搭戏台唱戏,中厅为议事厅,上厅为享堂。三个大厅屋面以十八根红砂岩石柱支撑,石柱前后左右对齐,十分规整。石柱上面都刻有对联,其中有联这样赞颂戚继光,称“太保新书捍卫家国,西江问鼎光耀中华”、“联血族尚武精神实纪新书勿忘祖烈,承先志辅佑文治儒行经籍蔚为国光”。其中的“新书”、“实纪”,指的是戚继光的军事著作《纪效新书》、《练兵实纪》;在中厅栋梁瓦面上,设有朱砂净瓶,瓶内放着三件长矛般的古代兵器。相传,只有该姓出了皇后皇妃的祠堂,才能放置此物,而戚氏宗族有汉高祖妃戚夫人之位,想来这装饰的由头与那位戚夫人有关了。

    夏府戚氏的后人,亦多有建树。戚翌早年参加同盟会,与孙中山并肩战斗,其兄侨居南洋,奔走募捐,为支援孙中山革命,立下了汗马功劳。1920年,戚家整修祠堂,戚翌面请孙中山为之题联,孙中山欣然命笔。戚氏分祠聚顺堂的中厅岩柱上,镌有孙中山撰写的一副楹联:“尉和平景象振国是风声发扬章贡英灵崆峒秀气;恢家族规模建明治基础光大楚丘宏业阀阅宗功。”

    聚顺堂坐东向西,西向象山,建筑风格及结构与追远堂相似,只是规模略小。坊式门楼正中横书“应运开元”,竖刻“戚应元公祠”,两边耳门上分别书有“纬武”、“经文”,大门之上的泥塑有薛仁贵征东的画面。步入祠堂,让我震惊的是,此处简直就是一座“文革”标语的博物馆,墙上、石柱上甚至神龛上,到处涂抹着语录和标语,还有多幅那时的画像。这些也该是文物了吧?

    距聚顺堂不远,就是有着龙形山墙的谢氏祠堂敦五堂。那两道山墙甚是抢眼,前厅山墙直中带曲,含“土”之意;后厅山墙曲折变化成波浪形,是“水”之谓。显然,它体现了对风水的追求。该祠坐北朝南,正门正对象山,蕴有九狮拜象之意。大门的一对抱鼓石上雕的正是狮头。因为谢氏祖先在唐代出过一位宰相,同时又是理学家,故祠堂大门上方刻有“理学名臣”以为炫耀。坊式门楼两边顶端平屋檐处,各设有一条红色泥塑鲤鱼,雨水可从尾部进入,由鱼嘴吐出。祠堂内雕梁画栋,色彩丰富,与戚氏祠堂简洁明快的装饰风格完全不同。前厅上方的如意斗拱工艺考究,每根出头的小料都被雕成了龙的形象,前厅八角形藻井上绘有青龙图案,可见谢氏地位之尊贵。听说,这谢家是宋代从南京乌衣巷迁来的。莫非,他们就是“旧时王谢堂前燕”的某一群?

    在追远堂与聚顺堂之间的古驿道旁,有一道寂寞的石门框,矗立在遥远的记忆里。那是一座花厅的遗迹。

    ——作为夏府人重视教育、人才辈出的象征,煌煌然的十八座花厅,如今只剩一道让我们无法深入其中的门框!

    相传,在唐代,此地有十八位儒生进京赶考,同行带有一名挑夫。临考时,有人因病不能应考,只好请挑夫代考碰碰运气。尽管如此,榜上依然是一个不少,十八人皆中学士。回到家中,春风得意的儒生们商定,每人建造一栋花厅。

    于是,一个华丽的建筑群矗立在夏府的记忆中。那十八座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花厅,规格统一,都有一个天井,地面全用方形青砖铺就,厅前照壁用红砂岩石料砌成,刻有人物、花鸟、瑞兽等浮雕。想来,那气势定能叫人肃然起敬的。然而,历经沧桑幸存下来的最后两座花厅,竟在上世纪末被拆除。

    我通过幸存的门框和门里的一丛凤尾竹,想象着那些儒生们为自己建筑花厅、编织荣耀的动人情景。是的,建筑仿佛是绫罗绸缎,仿佛是金丝玉缕,仿佛是一种绚丽的编织物。它以宗族的光荣为经线,以宗族的期待为纬线,替一座座村庄穿戴上了锦衣华裳、凤冠霞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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