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所有村庄都喜欢攀龙附凤。泰和县万合镇的梅冈王氏肇基于南唐末年,传说其始祖本来居住在庐陵纯化十六都甲村,某日冬游泰和的梅树坪,见此地梅树千株,花蕾绽开,竞芳斗艳,清新幽雅,羡其胜境,遂卜居于斯。始祖一为怀念祖母梅氏亲情,二是他对梅情有独钟。虽有梅林自然生成,他仍不满足,便带领家人开垦荒土,在居住处前后左右的路边坎旁、冈峦低丘上遍种梅树几百亩,并自号为“种梅”,乡邻则戏称为“种梅野叟”。爱梅之情代代相传,五世祖又自号为“梅冈”,于是,“梅冈”被正式定为村名。
仿佛梅之品性也融入了梅冈王氏的血脉之中,对于宗族历史,梅冈王氏有祖训言辞铿锵:“不援远胄,不附华阀,不饰弥文。”尽管其远祖若来自山东临沂,则是东晋右军将军、大书法家王羲之后代,若来自山西太原,则远为晋太傅导之后,近为唐代大臣王铎之后,又因梅冈王姓来自临川,极可能与大诗人、宋朝宰相王安石属同脉王氏,然而,由于梅冈始祖以上世次旧谱脱落,王氏一直以鸣臣公谱序及谱牒所列世系为依据,在谱牒中不敢循私失实,胡援乱引。
梅冈王氏定居此地后,不料,繁衍艰难,曾经历了七代单传的历史。至宋代遂分三派,千年来先后分脉三十五个王氏村、四十二堂,遍布在泰和周边诸县区,成为庐陵大地上“西王、南王、梅冈王”并立的三大王氏家族之一。众多的王氏自然村像一瓣瓣梅花,簇拥着梅蕊似的梅冈村。梅冈村宗祠和村落的布局也作梅花竞开状。本仁堂居正,长房敬恭堂、二房明德堂、三房三达堂三足鼎立,“四堂”合一,乃称“四方”。以本仁堂为中,与东、南、西、北各村形成“五位”之格局。所以,族人夸耀先贤的别出心裁,道:“四方五位奕叶茂,千秋万代派脉长。”
本仁宗祠占地面积为一千五百多平方米,稍带曲折形,左为三曲,右为二曲,寓以筚路蓝缕、历经艰辛之意。整栋祠宇砖木结构,共竖九十九根半屋柱,其中半根立在翰墨林上方右边,最大柱子直径为五十五公分,柱高达八米。祠内由十个部分组成,上栋为正厅,寝龛之前立神台一座,石瓶一对,中间为游廊,左右两边厢房排列,中厅游廊摆满娱乐设施,前厅左右厢房为歇休处。祠前内空为下马廊,立大门三座,左右双狮护立,三座大门均为双开,宽大气派,于是曰“三星拱照”。祠内上栋左右对称的图书府、翰墨林两大厢房中各有一口小天井,井中长年泉水不断,清澈照人,久旱不涸。传说开基祖择地建祠时,后临梅花冈,顺龙脉挖基一米八,突见清泉喷涌。当年填堵后,又见此泉分脉流向两处,泉眼隐藏在两厢房天井缝中。于是形成了大泉通小泉的“三泉长流”景象,寓意梅冈王氏源远流长,三脉万世;本仁堂中栋有一口呈正方形大天井,而前后左右的厢房中则规则灵巧地分布七个小天井,其摆布格局真乃“七星伴月”。
祠堂前砖砌高坎上,有一条宽阔的鹅卵石路向两边伸展,对着祠堂高坎的两侧,原耸立两棵挺拔的千年古柏,现中间又增植九棵柏树,“柏”象征着“寿禄”,寓根深叶茂、千秋兴旺,丰衣足食、财源滚滚;而祠内大天井里,左右有梅树、桂树各一棵,呈现“红梅吐艳,丹桂飘香”景象。“梅”象征着“福”,蕴涵梅开五福、吉祥泰平之意;“桂”象征“喜”,昭示梅冈英杰辈出、馨飘万里。可见,人们为祷祝宗族兴旺真是用心良苦。
本仁堂始建于元代,为砖篱混构,比较简陋。明代永乐年间重建,始为凸形,上窄下宽,仍见普通。几年之后,增建上栋左右图书府和翰墨林厢房,呈显祠宇上下对称,门闾恢廓,端雅大方,蔚为壮观。清康熙年间和民国时期又曾两次大修葺,但均保持了原先建构。在分派过程中,数明代迁居范围最广,这一时期梅冈王氏所向往的“丁、财、秀”发展到高峰,建祠筑楼蔚然成风,明代所建祠堂达三十四座。与此同时,会社活动发展起来,一时间,遐迩闻名,乡邦仰羡。梅冈村曾有耆老、新文、老文、务本、崇本、立本、大约等会社,置有田地数百亩,分布在方圆十里。每年收稻谷千余硕,仓廪殷实。每逢荒月,赈借与族内贫裔。中元节后祭祀频繁,凡年满五十九岁者,可上耆老。每逢冬至祭祀之日,全族老人欢聚一堂,共占祖恩,怡享天年。还规定初中以上毕业者,均可加入新文会。每三年举行一次以文会友的文学考试,检测学习成绩,促其不断进取,在当地传为佳话。自古以来尊贤重教的传统,为梅冈村创造了人才辈出、代不乏吏的历史,自宋代以后,涌现了明代政治家王鸣臣、清代文学家王愈扩等十六位名儒学者。
高悬于本仁堂中的牌匾,永远津津乐道于祖孙科甲、父子进士、叔侄柱史、兄弟科贡、一门节义的佳话。
在这座宗祠的右边,坐落着二房明德堂“科甲第”。据说,该祠左右有“金龟背印”、“莲花映水”两处风水景观,如今却是看不出来了。与修缮一新的本仁堂相邻,明德堂更显得古旧苍凉。此时看它高耸的雀巢宫,倒像是一顶道士帽。门前雨廊的两根柱子,因为支撑着雀巢宫,甚是突出、醒目,上面依稀可见当年的标语:“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
吉水县栗下村对宗祠立柱和村内外植树的重视,与梅冈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彭家大宗祠用红心杉木和木板为构架材料,据说花费一人合抱、长十米的房柱一百根,直径一米的横梁八十根,其他木料不计其数,仅动用运输木料的大船就多达二十余艘,从赣江岸边搬运到栗下村耗时长达五个月。在把自然引入建筑的同时,人们没忘记精心呵护村庄的生态环境。令人诧异的是,尚贤乡一带多荒山秃岭,连绵起伏的丘陵上稀稀落落的树高不盈尺、粗不过拳,唯有栗下村周围古松、古樟、古枫、古柏和桂花树有近千株,或虬干曲枝,或蓊蓊郁郁,其中有一棵古樟浓荫遮亩,甚为罕见;而与宗祠正门相对的山头上,一株古柏历经数百年树不见长高、叶不见脱落,年年岁岁相似,被当地人敬作神树。
在梅冈,在栗下,宗祠里精心摆布的柱,宗祠外刻意经营的树,形成了建筑与环境、内心与外在的相互映衬、相互呼应的关系。我之所以不肯把那些树仅仅看做是营造宗祠建筑环境的需要,是因为在我看来,立柱和树木是被宗族寄寓了思想和情感的。柱是树的历史;树是柱的未来。柱是树成材的证明,是树的荣耀;树是柱不死的心愿,是柱的慰藉。柱与树的关系,恰好象征着祖先与后人的情感源流,象征着宗族荣耀与理想的历史联系。
于是,我相信,在那许多以百柱为自豪的祠堂里,柱,支撑的不仅仅是梁枋和屋顶,它还承载着一个宗族的精神重量。向上,它意味着宗族发达的根脉汇聚在一起,托起了百世相传的基业;向下,它意味着在祖先神灵的荫护下,宗族繁盛的心愿忽如百柱擎天。
也许,宗祠周围乃至村庄内外的那些树,便是百柱蓬蓬勃勃的分脉吧?蔓延的绿色,把叶子、花朵和果实播撒到四面八方。
全堂拥有百根杉木圆柱、另有四根石方柱的黄村经义堂,干脆就在婺源旅游地图上以“百柱宗祠”诱人眼球。导游称,以插香的方式计算,是怎么也找不到那第一百根立柱的,他曾唤来百人,每人站在一根立柱边,这才算出此处立柱恰好为百根。想来,这不过是导游胡编的笑谈而已。所谓“百柱宗祠”,确切的数量往往并非是一个整数,人们更喜欢九十九、一百单八这样的吉祥数目。
建于清乾隆年间的新源俞氏宗祠义庆堂,为砖木石结构,分为三进院落,由门厅、享堂、寝堂三部分组成,寝堂为二层建筑。全祠共有五座大门,正大门向北,左右各有明代所雕的大石狮把守,门前是宽阔的青石板地,门楼上刻有精美的石雕。宗祠内全部用青石板铺地,门厅、享堂各有四水朝堂的大天井。最壮观的还是整栋建筑的柱梁,均为珍贵大木,落地正柱有六十八根,木梁六十匹,最大木梁长达八米、直径八十厘米,梁枋、斗拱等处均有木雕,饰以“双凤朝阳”、“万象更新”、“满堂福”、“刘海戏金蟾”、“狮子滚球”等图案,享堂左右两根大柱曾挂有名人名作木雕联,三根大梁间则挂有名人题字的三块大匾。
而鹰潭的里屋孔家、嘴上詹家两座宗祠,立柱并不粗大,却是密集。宗祠以红石砌成墙体,内中空间又没有作墙壁的分隔,所有的木柱都是暴露的。进入祠堂,林立的木柱切割着我的视线,切碎了我对祠堂内部的完整打量,是的,立柱抢了对准祠堂的镜头。这种情形,我常常遇到。
百柱是根脉发达的宣告,也是人丁兴旺的寓言。既然如此,人们在宗祠建筑中那般重视使用立柱,也就毫不奇怪了。在我眼里,立柱是成群地站立在宗祠里的主人,就像宗族全部的男丁!
如此说来,立柱就有男根崇拜的意味了。
全南乌桕坝的李氏宗祠就让雄根毕露了。
我说的是宗祠门前的石狮。那对石狮立于清道光年间,为麻石材质,身上均饰有太极图花纹,一狮戏珠,一狮笑得龇牙咧嘴。有趣的是,那蹲着的笑狮双腿间那物直挺挺地暴露无遗,流溢出阳刚之气和自然之美。如此大胆,已是罕见,那般坦荡,更是可爱。听说,在“文革”中,为了破“四旧”,人们曾想把这对石狮搬到县城里去,调来大卡车,用钢索拉石狮,可是,因为石狮基部用铁棒与几根大石柱紧紧相连,稍稍用力,整个祠堂便也跟着摇摇欲坠,群众哗然,当然不肯殃及祠堂,石狮因此幸免于难。由此可见,整座祠堂的构件是严丝合缝、牵一发动全身的。
大约正是祠堂里的百柱充满了人性的温暖吧,盛产夏布的宜黄,喜欢用夏布来包裹宗祠里的立柱。“小小宜黄县,大大棠阴镇。”由这民谚,棠阴往昔的风光可见一斑。棠阴这地方原本叫陂坪,陂坪吴氏的开基祖路径此地,发现这方水土“左山陵,右水泽,清秀多奇,可卜居焉”。开基建业时,他亲手种植甘棠树于西南通道旁,祷祝:“汝茂吾子孙亦茂!”甘棠,棠梨也。看看,树木繁茂果然是人丁兴旺的象征了吧?不过,有个成语叫甘棠遗爱,典出诗经中的《召南·甘棠》。相传周武王时,召伯循行南国,广布仁政,决讼于甘棠之下,深为民众传颂,时人曾作《甘棠》诗赞美他,后遂以甘棠遗爱称颂官吏的仁爱。就是说,吴氏开基祖种植甘棠还别有一番情怀。其一生乐善好施、扶危济困,后世子孙为之建造了“甘棠茂荫”牌坊,并将陂坪改名为棠阴。
棠阴因夏布业而繁荣。明清时期,棠阴镇五里长街,商号林立;十里河埠,商船云集。同时,也形成了庞大的建筑群。据说,仅吴氏祠堂就达百余栋,而对当地民居,则有谚云:罗三千,符八百,吴家老倌无价尺。真个是子孙繁茂!至今棠阴小学内,尚存吴氏八府君宗祠的中堂部分。该祠建于明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由风门厅、中厅、两旁侧室以及两进院落串连组合而成,祠内二十八根立柱代表当时二十八支房系。那些立柱格外粗大,并裹以夏布。抚摸着它们,似乎尚存先人的体温,先人的声息。
该县潭坊镇上的余氏宗祠,坊式门楼面阔三间,以青石为立柱和梁枋,墙面砌以条状红石和方砖,造成色彩和面的变化。进入大门,但见三开间的祠堂开敞着,首先引人注意的正是粗大的木柱和梁枋。刷有黑漆的木柱斑斑驳驳,依稀露出布纹。与大木柱相匹配,硕大的柱础厚重敦实,柱础分为两层,础肚鼓腹而出,莲花座一般,础腰内缩如美人腰,础脚为八角形,各面雕有吉祥图案。梁上则雕着“永言孝思”等文字、八卦图和瓜瓞绵绵的纹饰,而瓜蔓又被处理成象征着生生不息的太极图。这些纹饰仿佛呼应着立柱和柱础,在表达着宗祠的立场。
其实,许多村庄都乐意为立柱穿上盛装。讲究的,在裹以夏布后,还要抹一层灰浆,再上漆。当村人剥下一块白灰放在嘴边舔一舔,以此证明石灰中确实掺和了蜂蜜和糯米浆时,当村人在木柱上找出破绽,告诉我它果然裹着夏布、刷着生漆时,我总是不肯轻易相信,这些手段仅仅为了强化材料的使用性能,因为,立柱汲取着丰富的营养,也得到了温暖的呵护,这本身就体现了人们在营构建筑时所迸发出来的智慧之光,这些智慧正是浪漫的想象的产物。掺和了那些食物和麻布,宗祠顿时有了温度。触摸它,仿佛就是触摸着一个人、一群人的温热的体肤,触摸着一个宗族的灵魂。
百柱的意味也可以通过柱础去领略。作为柱础的石材一般特别坚硬,而且硕大、厚实,给人以强烈的稳固可靠的力量感。它们仿佛是一个宗族的精神基石,哪怕风吹雨打、世事飘摇,永远坚如磐石岿然不动。人们对柱础的重视还表现为,即便它坚硬如钢,也要在上面雕出龙凤呈祥的祷祝、富贵花开的心愿。不过,也有例外,有的地方却喜好以更易风蚀的红石为柱础,如进贤艾溪陈家宗祠和民居均为红石柱础,且瘦而又长,有的竟有齐腰高,雕成花瓶状,它们大概更加看中红色意象的吉祥象征吧。
尽管一些村庄的老祠堂已成为一片废墟,但是,散落于各个角落的柱础,仍酣然做着宗族兴旺的好梦。由此亦可证明,柱础就像宗族不可磨灭的心灵密码,即便栉风沐雨,它们也似凝沉滞重的招魂幡,虽有些悲壮,却也令人肃然。
广丰县十都村是靠造纸发达起来的古村。这座方圆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山村,却有老房子五百余栋,其中不乏明清建筑。其中的显白公祠,门匾周围石雕纹饰层层叠叠,有龙有狮有鲤鱼,图案颇为丰富,特别是檐下有一组长长的人物雕塑,占满正立面的墙头,似有人才济济或人丁兴旺的寓意。与之相呼应的是,内中斜撑雕的倒趴狮,却也抱着小狮子,而鳌鱼身上的浪花间依稀有小鱼跳跃。建于清乾隆年间的王家大屋最是气派,它是当时经销纸业的富商王直贤的豪宅。整个建筑群占地四十余亩,除厅堂外还有房间一百零八间,那些房间环拥着梁柱粗大的祖堂,高大的祖堂之前还有两进大厅和两大天井。整个大屋共有三十六个天井和四个水池,相嵌在大屋的回廊之间。用石头垒砌的水池,据说连着村边的丰溪河水脉,河中水涨,池中水满,河中水落,池中的水却也不会干涸。
据说,如此规模宏大、结构繁复的大院内,所有建筑只有一个榫头,因此,尽管长期无人修缮,它依然能巍巍然栉风沐雨。我想,如此登峰造极的工艺决不仅仅体现出人们对建筑的技术性追求,它一定也被灌注了情感性的内容,那就是人们对“天赋子孙基”的不可摇撼的精神寄托。
既为“天赋子孙基”,人们必然要在宗祠建筑的装饰中充分地表达宗族的意志。大量的楹联直言不讳地道出祈望人丁繁盛的心愿,这还不够,人们索性把自己的心愿美化为各种祥瑞形象,装点在宗祠内外。它们成了送子的麒麟、多子的莲花和鲤鱼,成了象征瓜瓞绵绵的藤蔓和意味生生不息的纹饰线条……
在黄村、汪口等村庄,其宗祠都给游人出了一道谜:为什么梁上不结蛛网?在游人面面相觑之后,村庄给出的说法是,大梁的材料用的白果树,其气息能驱虫;因为天井的拔风作用,堂内有回旋风,让虫豸难以滞留;祠堂里多有蝙蝠,虫豸即使忍住了树的驱赶、风的捕捉,最后还是难免成为蝙蝠的食物。
蝙蝠仿佛也是祠堂的主人。它们日夜陪伴着高高在上的祖灵,或者与之窃窃私语,或者为之激情热舞。黑暗给了它们黑色的形象,潮湿给了它们潮湿的心情,我常惊扰得它们或三两只贴墙翻飞,或大群惊起仓皇飞奔。婺源豸峰的成义堂,是我见过的蝙蝠最多的祠堂,进入其中便有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满地的蝙蝠粪叫人难以下脚,乱纷纷惊飞的蝙蝠格外肥硕,稍稍镇静后,它们就坦然地栖息在藻井螺旋状的斜拱里了。可见,原本形象并不美好的蝙蝠仅仅因为与一个“福”字谐音,就幸运地为人们所接纳了。我想,成义堂的蝙蝠大概是被人们为自己祈福的心情养肥的吧。
多子为福。多子多福。如许多的蝙蝠就像快马报喜的使者齐聚于宗祠,通报福到了,当然就是宗族的大幸了。既然如此,蝙蝠为装饰艺术所钟情,并在人们的神思中获得了舒展的两翼和优雅的体态,也就毫不奇怪了。
令人吃惊的是,人们对蝙蝠的认同是极为普遍的,没有地域的拘囿,也不被村庄的个性所排斥,几乎在所有古村都能看到它们堂而皇之地匍匐在建筑显赫的位置上。这时,光明的寓意改变了它们阴冷的性格,祈福的心愿重塑了它们的形象,它们变得优雅动人。
我曾先后在两个村庄看到那种透雕于门扇上的大面积的图案,其中一处是一百个字体各异的“福”字,构成工整规则且富有变化的“百福图”,另一处则有一百只蝙蝠翩翩旋舞。黎川的洲湖船屋,把砖拱也雕刻成蝙蝠形,整齐地排列在屋檐下,构成另一种“百福图”,迎候着风调雨顺的年景,迎候着阳光灿烂的日子。最常见的情形是,蝙蝠与各种优美的图案结合在一起,出现在藻井上、槅扇上,大面积地装饰着人们的居家环境。
由那些“百福图”可见,即便是在如此讲究工艺性、装饰性的图案上,人们迎祥纳福的表情也一样的神采飞扬。
渼陂的梁氏宗祠有着数百年历史,祠堂两边“出则弟”、“入则孝”两座侧门的门罩上,遍布着用色讲究的堆雕作品。这些堆雕分别描绘牡丹、荷、梅和菊等等,由门罩上的楹联和题句看,那些花卉当是从诗书里采撷来的,那是为人品格和境界的写照。当这些意象集中在一起,我感到了扑面而来的浓郁诗情,因此,在我看来,儒雅的渼陂似乎比别的村庄少了几分标榜的自得,而多了几分持重和深沉。
让我意外的是,在“入则孝”的门罩上,竟有堆雕刻画了富有动感的一对兔子,这是古村建筑装饰中罕见的形象。如果一定要追究它的寓意的话,也许,它和繁育有关,和它置身的巢窟有关,乡村有“兔不空肚”的说法,比喻兔子有超强的繁育能力。但是,这幅堆雕更加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它通过两只兔子形体布局和环境的关系,所营造的和谐、温馨的意境,以及充满画面的敦厚而甜美的情绪。
这种意境和情绪在渼陂求志堂的藻井绘画《百少图》中也能找到。图中,前庭后院和楼阁上下,百位少年“长的长,小的小,坐的坐,走的走……”有游戏玩耍的,有练武习艺的,有学书作画的,有弹琴奏乐的,所谓“仁者自爱静,智者亦老成”也。此作场面宏大,却富有层次感,参差错落的庭院楼阁,为众多人物的合理布局提供了宽阔的环境空间。那些人物有散在、有聚合,有静态、有动感,细腻的工笔描绘出各各有异的动作和体态,一个个憨态可掬,生动可人,充满童真,充满孩提时代的无穷乐趣。看上去,作品通过这样一幅无忧无虑的少年生活场景,表现了作者对宁馨而生机勃勃的生活的向往和迷恋,像一幅文人画。
其实,百子题材源远流长,是民间喜好的吉祥图案,俗传周文王百子,皆聪慧有才识,后人画作《百子图》以象征文王治世祥瑞。这幅《百少图》当是百子图的一种摹写。但是,它既然出现在民间建筑中,在这画面的背后和深处,肯定寄寓和潜藏着多子多福的思想。果然,仔细一看,只见画面的上端,那腾云驾雾从天而降的,正是送子的麒麟。麒麟送子的民间信仰,使装饰在藻井上的这幅彩绘,顿时获得了存在于宗祠环境中的意义,那就是宗族对子孙满堂、人丁兴旺的期盼。
高贵的麒麟出现在民间建筑装饰中,总是十分庄重的。一般雕刻于大门两边的那对避面鼓上,或雕刻、描绘于藻井之上,有时也装饰于天井处的照壁上。天井具有拔风采光等实用功能,又兼备藏风聚气的风水意义,既然它关乎生气,那么,也就与繁育有关了。于是,人们理所当然地要把多子多福的祈愿倾注在那里。
人丁兴旺、人文荟萃的流坑,好像对麒麟情有独钟,槅扇上也常雕有麒麟,我在一个院子里还看见镶在地面上的麒麟。有一处明代住宅建筑叫“麒麟厅”,其前堂天井以前墙为照壁,照壁中部为一组以方砖斜拼衬底的三幅壁画,两侧图已破损,尚存的中图镶有立体堆塑麒麟,麒麟龙头鹿身牛尾,张口吐舌,双耳耸起,满身鳞甲,前肢腾起,后半身下塌,身披彩带,凌驾于波涛之上,回头仰望左上方一轮环绕火焰的太阳,构成“麒麟望日”图。这幅图,形象夸张,静姿动态,祈求子孙发达、从而光宗耀祖的心情跃动在照壁上。
作为传说中的瑞兽,送子的麒麟也常隐喻杰出人物。因此,麒麟们盼望的无非应是出贤才、受皇恩、得重用、建功勋。婺源洪村有一处宅第,也在天井处的照壁上雕饰着屋主人的美好心愿。那是一件砖雕的精品,大概也可以看做是表达人丁繁盛、贤才辈出思想的典型之作。圆形的画面中,外围饰以绽放的花朵和肥硕的叶子,内中的人物、建筑、龙、麒麟、鱼等形象被疏密有致地安排在一起,正因为不讲究空间的物理真实,那些组合在一起的吉祥图案,像是人们的心灵符号,相互呼应,传达出强烈的主观精神。它是浪漫的,桥下跃出水面的鱼被夸张得失去了比例,那正是一条多子的鲤鱼,而桥上则是祥瑞汇聚,云端有龙隐没,雾里有麒麟现身。一座拱桥,仿佛把人们对“福”字的全部诉求分割成两种境界,又仿佛对人们的生活理想作了高度概括。我读出的意味是,人丁繁盛是贤才辈出的基础,而鱼龙变化来自那发愤的一跃,跃上龙门,就是另一重天地了。
鱼龙际变的梦想总是发生于天井处。所以,天井边立柱的雀替、斜撑上总是雕以鳌鱼。是的,在我看来,那些具有辟邪、消弭火灾意义的鳌鱼,一定也寄寓着子孙满堂、后世腾达的祈望。它们吸纳着天地的生气,游弋在人们的梦想之中;而人们的梦想,则因为它们龙头鲤鱼身的形象,更加具像化了。
流坑和洪村的那两座天井,大约就是风水先生所称的“挂壁天井”,意为把天井挂在墙上,即天井只有三面,一面以墙代替。挂壁天井在风水上被称做“翻肚鲤鱼形”,其中的讲究是,鲤鱼在雷雨频频的春季产卵,而且,雷打得次数越多,鲤鱼籽越多,寓有逢凶化吉、人丁兴旺之祥瑞。
三僚村有一座建于明代的祠堂,称若文堂,属曾氏三房。该祠堂结构怪诞,大门不是开在正房中间,而是开于山墙一侧,天井有上下两座,下天井在山墙的正中开大门的位置,正是所谓挂壁天井。天井那面墙特别高,完全挡住了视线。墙上对称排列两对燕尾墙,雕塑有蚩吻装饰。据说,此座祠堂的大门多次遭雷击,结果恰好印证了关于鲤鱼的传说,曾氏这一房人丁兴旺,仅长房就达八百多丁,且侧开的大门对着文峰,表达了盼望后世多出文采的心愿。堂上有联云“气象更新绵世泽,现归依旧焕人文”,非常直率地道破了埋藏在建筑中的心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