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自由飞翔的鱼-感谢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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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蚊子

    馋娃现在不叫馋娃了,叫单凹,音同字不同,写起来很简单、很文学、很有档次的名字。但他仍然记得他叫馋娃时那一记耳光,这个耳光像三伏天的一声炸雷,震得他二十年来都不得安宁。尤其是现在,那个给他一记响亮耳光的人就在他手下干事。看着这个昔日比自己优秀、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并且是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当着他暗恋的贺婷婷的面,单凹的心就更是疼得难受。

    二十多年前,馋娃在老家农村上初中,因为离家近二十里,他就在学校上灶了。馋娃的饭永远是苞谷糊汤和从家里拿来的酸菜,也永远是“初三(3)张馋馋三两……”。不这样不行啊,馋娃家里穷,两个姐姐没上到五年级就回家割草喂猪了,大哥快三十了还没娶下媳妇。馋娃就是在同学们的嘲笑中走进教室的。教室里已经有七八个男生,四五个女生扎成两个堆儿边吃饭边聊天。看见馋娃进来,金宝端着崭新的搪瓷碗站起来,哇,又是初三(3)张馋馋三两啊!馋娃从家里拿不来馒头,不管是黑馍还是黄蕃馍,永远没有。他就只有吃三两了,别的同学吃的是二两。馋娃红了脸,低了头,独自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吃饭。馋娃没有想到的是金宝在和那几个同学叽咕了一阵后,走过来,猛地在他左脸上拍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很响亮,似乎把教室的屋顶都要掀翻了。

    馋娃眼冒金星,他看见贺婷婷嘴角的笑,那笑更刺伤了他脆弱的心。馋娃红了眼,要把手中的饭碗扣到金宝的头上时,金宝却堆起笑脸,对不起,对不起,我看见你脸上有一只苍蝇,原来是一个黑痣啊……

    面对屈辱,面对嘲笑,馋娃唯一能做的就是废寝忘食地学习。

    三年后,馋娃终于考上了大学,跳出了农门。当馋娃重新回到洛州时,他的名字已经摔掉了土得掉渣的俗气,而是文雅的有些拗口了。在每一张开出的罚款票据上,“单凹”两个字龙飞凤舞,充满了张扬和霸气。

    从现在开始,我们说到我们的主人公便要叫“单凹”了。单凹遇到金宝是在一个阳光把人烤得流油的中午。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穿着制服的单凹站在摆地摊的金宝面前时,他们两人一时间都愣住了,他们没有想到二十年没有见面,见面竟然是这样的情形,和二十年前的身份相比简直是倒了个儿。金宝认出站在面前穿制服,拿罚款收据的是馋娃后,忙从身上掏烟,单凹已经从惊愕中恢复常态,他装做不认识金宝了,板起面孔说,交罚款吧,十元。金宝掏烟的手僵在了口袋边。单凹又一次严厉地说,交罚款吧。

    看着饭桌上显然没有食欲的单凹,贺婷婷说,你今天怎么了??就是我们上初中时那个金宝啊。他爸病了?单凹说,我遇到金宝了。哪个金宝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的。贺婷婷就笑,怎么?又想起那一耳光了?单凹叹一口气,说,本来就没忘记,这下又想起来了。这顿饭就吃得没滋没味。更要命的是从那天以后单凹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贺婷婷说,去看医生吧。单凹说我没病。

    单凹不想见金宝,可又不得不见。金宝好像和他拗上了,专在他管辖的地盘上摆摊,也不再做给他掏烟的动作,老远看见单凹来了,就从手里抽出一张十元的票子准备好了给他。看着金宝眼里轻蔑的目光,单凹很不得撕一百张罚款收据丢给金宝,遗憾的是他只有十元的最高罚款权限。

    睡在贺婷婷身边,单凹想象着用巴掌在金宝脸上猛抽一下的快感。这个有快感的梦没做多久,金宝就在他的辖区租门面开了一家门市部。款是不能再罚了——就连这一点点的优越感也被剥夺了,单凹想到一记耳光之耻没有雪洗的机会心里就痒痒的。贺婷婷说,算了,不就是一记耳光吗,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再说,我这个你当年暗恋的对象不是也睡在你身边了吗?单凹说,那不一样,如果他现在是我的领导,或者是大款那就另当别论了,关键是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的人凭什么打我那么响亮的一记耳光?况且是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当着我暗恋的女生的面……

    日子还是这样过着,单凹按部就班地干他的工作,金宝早出晚归地做他的生意。两个人见面了不冷不热的打个招呼。单凹还在夜里做抽金宝耳光的梦,但只是梦而已。就在单凹以为他今生都没有雪洗一记耳光之耻时,机会却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已经做了阔太太的当年班花提议,“五一”节那晚,在洛州城生活的同学搞一次聚会。就在这次聚会上,单凹和金宝竟然阴差阳错地坐在了一起,竟然是邻座。酒至半酣,单凹忽然觉到报仇、雪耻的机会来了,他斟满自己和金宝面前的酒盅,站起来冲金宝说,来,咱哥俩干一杯!这杯酒刚下肚,单凹猛地在金宝脸上抽了一个耳光,这个耳光很响亮,雅间里两个桌子上的人都把眼光瞅过来。

    单凹张开手掌给大家看,没什么没什么。我帮金宝打死了一只蚊子。

    单凹细皮嫩肉的掌心里有一个黑点,谁也看不清那是不是蚊子,但夏天的夜里是该有蚊子的吧。人们只看到单凹的脸在橘黄色的灯光下红光满面。

    才女惠子

    惠子是一个才女。十八岁上高中时惠子的诗就发表在洛城的《洛河》诗刊上。那时候,是顾城、舒婷、北岛、席慕容最鼎盛的时期,也是诗歌最鼎盛的时期。洛城写诗的男男女女多了,而真正写出名的就是惠子。惠子的诗很有灵性,惠子的诗上了《星星》,上了《诗潮》,有一首十二行诗还上了《诗刊》。

    写诗出了名的惠子在那次小城文学创作座谈会上认识了同样写诗的黎明。黎明是小城中学的语文教师,黎明爱上了惠子其实是从惠子的诗中爱上的。多年以后,惠子才明白,黎明爱诗准确地说爱惠子的诗胜过了爱惠子。当惠子和黎明走进平凡的婚姻后,惠子头上才女诗人的光环在黎明的眼里慢慢褪色,直到消逝。黎明在一天晚上抚着空空的被窝,看着伏案写作的惠子,黎明空落落的心里忽然悟到,他要找的女人根本不是惠子,他要找的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知冷、知热、知道心疼男人的女人。惠子的诗发表的越来越多,惠子和黎明的距离越来越远。惠子说黎明简直俗不可耐,黎明说惠子不食人间烟火。

    离婚!两个人同时从嘴里说出这两个字时都大吃了一惊。看着还在写a o e的女儿,惠子和黎明在婚姻的长河里又走过了半年,婚姻还是走到了尽头。没有争吵,没有上法庭,两个人很平静地分手了。

    离了婚的惠子更加勤奋的写诗。惠子说,只有诗才是她的全部世界啊。直到惠子的诗集出版后,惠子才知道诗其实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出版这部诗集花费了她近乎半生的积蓄,而卖不出的诗集像一张张冷嘲热讽笑的脸,这让惠子怀疑她当初舍弃婚姻而追求的事业是不是错了?令惠子大彻大悟的是她碰到昔日的闺房密友也是前夫现在的爱人牵着女儿逛街的情景。看着女友欣赏女儿时满脸的幸福和满足,小女孩天使一样的笑容,惠子的心如二月春雷般一动。这种震撼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看着前夫从远处走来,夫妻二人牵了孩子的手欢快离去的背影,惠子竟然呆呆的不知身在何处?

    惠子再婚时已是三十挂零了,和她走进婚姻殿堂的男人比她还小五岁。男人搞绘画,是真正的艺术。惠子这样说。总结上次婚姻失败的教训,惠子心安理得做一个家庭主妇。惠子买了家庭日用食谱,买了育婴知识小册子,买了怎样做一个好妈妈……每天早上,惠子都会去菜市场按前一天晚上开出的菜谱买菜,精选细做,照着摆在案几上的菜谱一步一步做出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看着下班后的丈夫津津有味的吃相,惠子陶醉在幸福婚姻的喜悦里。在一次文友聚会上,黎明问惠子,最近又发表什么新作了?惠子很坦然地回答,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身后都有一个默默奉献的女人,我就是那个女人。一年后,惠子生了一个女儿,惠子的心就放在了女儿的身上,吃喝拉撒,按时给孩子打疫苗,定期上医院检查身体,让男人从菜市场随便捎带买些菜,早上糊汤晌午面过起了平常人的生活。

    当然了,小城文友聚会仍然忘不了小城才女,惠子是每会必到的。那些80后、甚至90后的诗歌爱好者听“前辈”们讲小城才女的赫赫有名,看惠子逢会必带的个人诗集,都瞪大了眼睛看惠子。他们不明白眼前这个目光散焕,毫无气质的女人怎么就能写出那么有灵性的诗?

    那个搞绘画的男人五年后终于成名了。成名了的男人有一天给惠子面前放了一张“离婚协议书”。男人说,离婚吧,我真的忍受不了你的平庸。惠子随后知道了男人爱上跟他学绘画的女弟子。男人说,惠子,我真的不敢相信“小城才女”的桂冠会戴到你的头上,我甚至怀疑那些诗是不是你写的?你看看你的穿衣打扮,你看看你走路的姿势,你再看看你在菜市场和菜贩子讨价还价的形象……惠子没等男人的嘴巴停下来,扬起手狠狠地抽了男人一个耳光,转身离去。男人愣在那里,看着远去的惠子,目光迷离。

    不管如何,在洛城文化馆的档案室里,在某一个档案柜里,有一个档案袋,里面装着一本厚厚的诗集。作者是惠子。牛皮纸档案的封面上写着“小城才女”。

    图书馆坐落在洛城最繁华的大街上。馆里的现代诗专柜里,小城才女的诗集永远是洛城读者引以自豪和骄傲的。你总能听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瞧,这是我们洛城最有名的诗人,和舒婷、席慕容齐名呢!另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声——小城才女啊!

    知心聚

    雯是我们小城文学圈子里唯一长得有姿色的女人。最让圈子里人喜欢雯的是,雯的那张嘴会说出软软的侬语。同样的话经她嘴里说出来就绵、软、细、巧,而小城的女人说出来就重、硬、生、涩。雯的身材是高、细,小城女人是矮、胖。有一句话说,山阳脸、丹风眼,洛南尻子赛笸篮。雯就是陕西最南最东的那个县——山阳人。

    隔三差五的,圈子里的人就要聚一聚。当然了,聚的理由很多,今天张三搬家了,明天李四的爱人生意开张了,朋友们都要去贺一贺。顺礼填名时好久不聚的朋友就互相问个好,互通一下东东发表的情况。大多时候是不谈文学创作的。文人都假,避免人家说“穷酸”和“臭美”。这时候,男人口中出现频率最多的是“雯来了吗?”

    雯真的就来了,总是慢半个钟点,等男人嘴上把瘾过足了,望穿秋水了,雯就袅袅娜娜的来了。长长的秀发披下来,在身后柔柔地飘,白净的脸盘子轻施黛粉,眼光迷离。男人就都噤了声,只把眼光往雯的身上粘。雯就笑,轻启樱桃小口,怎么,都不认识我了?

    波是我们这个圈子里在官场上混得最好的。单位好,他的级别也高,是那个部门最高长官。礼拜天,波可以把单位的白色面包车开出来,邀一些气味相投的文友去百里之外的瓮沟游玩,也可以去商南的国家级旅游景区“金丝峡”观光。几个臭味相投的死党到齐了,一看,青一色的光棍,就说,给雯打电话吧,让她来。也热闹。

    就有人说,波,你打吧。

    波说,能来吗?说着,就掏出手机给雯打电话。

    大多时候,雯会兴高采烈地赶来。穿一身紫色碎花连衣裙,戴一副紫色遮阳镜,满脸的阳光。上车就说,老波的光当然要沾了,公家的车公家的油啊。一车人都笑,都说雯会说话。我们这是吃大户啊,老波说了,吃、住、行全包的。

    到了景区,雯总粘在老波的身后,她的小小的坤包也塞给老波拿着,一手握了一瓶矿泉水,一手就夸张地摇来摇去,老波,拉我一下,我要摔倒了;老波,搀我一下,我要掉到水里了。老波虽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始终充满活力,好像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话也多了,也不时说出一些幽默、风趣的段子,惹得雯笑得花姿乱颤。

    小城南边有一条街叫沉香路,很背。这条街上有一家音乐茶座,名字很高雅,叫“知心聚”。门前有两棵法国梧桐树,把“知心聚”藏在阴影里。但“知心聚”粉红色的招牌因了这两棵梧桐的陪衬更显出她的幽雅不俗。

    圈子里的人有过生日的,常常就舍去城中心富丽堂皇的大酒店,而选择来“知心聚”坐一坐,喝一壶平常喝不上的好茶,吃几片时下吃不到的哈密瓜,几个好友海阔天空地吹,口无遮拦地聊。然后去唱歌,去跳舞。这种场合波是必到的。任何人聚会都不会忘了打电话叫他。雯也是必到的。只要有波在的地方就有雯,圈子里的人都知道。雯也常常开玩笑说,我其实是波上一辈子的夫人呢。波就说,这种玩笑可开不得。要是让你嫂子知道了,我还不下岗啊?

    雯笑,朋友们也笑。

    那一次,雯自己过生日。朋友们都起哄,波,你出血,咱们好好聚一聚。雯说,咋好意思呢,我过生日。波说,过吧,反正大家热闹,聚一聚,心就近。十个人,雯和她老公坐正席,雯的右边就是波。生日蛋糕端上来时,大家都站起来,房间的灯光全部关闭了,三十六支蜡烛燃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雯想一下子把蜡烛吹灭,可她没有成功,这时候,波忽然就低了头,鼓了腮去吹,正好就和雯的头碰到了一起。分食蛋糕的时候,张三又把奶油蛋糕抹了波和雯一脸。狂欢过后,房间的灯亮了,雯的老公脸色却阴得要下雨。酒过三巡,开始打“通关”。先是雯的老公走关,波最后一个应关。第一拳,雯的老公赢了,第二拳,波胜了,第三拳,雯的老公输了,但他不承认,说,重来。我就不信我赢不了你!波说,赢也白赢!有酒量咱来六拳。雯的老公用左手把右胳臂的衬衣袖子往上挽了挽,说,舍命陪君子。来六拳就六拳。这圈下来,波就喝得有点多。轮到波打“通关”时,波说,我应关,就不打“通关”了。雯的老公说,那咋行呢!酒场如战场,既然入了就无退后之理。开始吧。波就开始打“通关”。第一个应关的就是雯的老公。三拳下来,波喝了两个酒,说话也不那么清楚了。雯的老公说,老波,刚才咱俩是六拳,现在也是,伸手吧!边上有人就劝雯的老公说,算了算了,老波已经喝不了了。雯的老公说,划拳也要有本事啊,要能喝。喝不了,逞啥子能?老波,我看你行的,来,划三拳!老波“呼”地站起来,伸出左手,说,我今天就用左手和你划。雯的老公说,好样的!是男人!一圈“通关”走下来,波还是醉得一塌糊涂。雯看着波的醉态,眼里是无助的哀伤。她想把手伸过去,想把波搀起来坐好,想把波送回去给波泡一杯浓浓的茶……

    雯只是这样想了,雯没有这样做。

    一年后,雯离婚了。圈子里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是张三。张三给我打了电话。他说,这下好了,我们知心聚的时候再也不用操心雯不会来了?

    那年冬天,波过生日。还是“知心聚”,还是同样的点心、同样的茶,同样的歌,同样的舞,可是,雯没有来。没有人给雯打电话。张三对波说,给雯打个电话吧,她来了,热闹!波幽幽地说,你没听说过什么什么是非多吗?

    到后来,圈子里的聚会再也不去“知心聚”了。

    雯的故事

    还是雯的故事。

    我一直说,雯是我们这个圈子里长得最有姿色的一个女人。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惊讶于在这个陕南小小的山城里竟有长得这么标致的女人。时下流行一个形容女人有风情、有品位、有女人味的词是“小女人”。这个“小女人”用在雯身上是最妥当不过的了。

    雯的脸面永远素净,雯的头发不是满大街“离子烫”那样笔直的假,而是蓬蓬松松的自来卷。最能表现雯女人味的是她的鼻翼动的幅度小巧精妙,她的嘴大而唇薄,很性感的那种唇。雯最让人产生怜香惜玉的感觉,是她总是对朋友的荤段子和开她的玩笑傻傻的不明就里。

    圈子里的聚会每次都离不开她。酒桌上男人的下酒菜就是荤段子。满桌子的乌烟瘴气里,输了酒的男人就说出一个荤段子。说荤段子的男人边说边用眼睛乜斜着雯。雯是一边用小巧的手捉了筷子夹了很素的菜往同样小巧的嘴里送,一边微微红了脸在那人脸上一瞥,就马上收回目光。那人就大声地、豪爽地笑。就有人说了,那一次去林那儿喝酒,涛没去,雯就做念了一路的。涛笑,很满足的笑。雯满口否认,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做念人家干啥啊?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脸上的认真模样倒逗得满桌人大笑起来。

    印象中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雯了。再见面时是在一次朋友乔迁新居的酒桌上。这次见到的雯明显地憔悴了。模样还是清清秀秀,但眉宇间有了淡淡的哀愁。君告诉我,雯离婚了。

    我默然无语。

    雯的前夫在外面有了女人,反过来说雯在外边和谁谁谁不清不白了。雯没有和前夫纠缠,说不就是为离婚找个借口吗?我成全你。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雯说完这最后两句很文雅的话就义无返顾地走了。雯没有流一滴眼泪。

    那天晚上,雯一个人扒在床上却哭得稀里哗啦。

    后来的聚会,朋友们就不敢再叫雯了。

    我走过去,端起酒杯举到雯面前。雯,我们干杯!雯看了我一眼,眼里有泪水在滚动。我说我最喜欢你的傻了。傻傻的笑。雯果然就冲着我傻傻地笑了。但我看到里面有一丝苦苦的味道。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酒,端起来,和我“咣”的一碰,仰头一饮而尽。我说,朋友!雯说,朋友!我就握了雯的手,桌子上的朋友都站起来,你的手掌搭在我的手背上,他的手掌叠在你的手背上……朋友啊!朋友……这个桌子的歌声让周围的人侧目相看。众目睽睽下,雯的泪哗哗地流畅。

    圈子里的聚会,又有了雯曼妙的身影和软软的话语。不同的是,男人们再也不讲荤段子了。不论是石头、剪子、布,还是老虎、杠子、鸡,输了酒的人不是唱情歌就是朗诵情诗。雯还是用果汁或者可乐应“关”。输了,雯总是给大家讲笑话,她的笑话是还没有讲出来,她的神态就把大家逗笑了。

    去年“五、一”前,忽然听到雯要结婚了。朋友们都为雯高兴。

    在雯的婚礼酒席上,我们这个桌子是清一色的男人。酒就喝得没滋没味。看着穿梅红旗袍的雯和新郎在转着圈给大厅里每个桌子上的宾客敬酒,我们就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和雯在一起喝酒的日子。君首先打破沉默,说,来,为了我们逝去的日子干杯!一桌子的男人都站起来,一桌子男人的手举起来,一桌子的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喝干的酒杯围成一个漂亮的圆,圆后是同样悲壮的男人围成的另一个圆。

    雯走过来。她从新郎手中接过酒杯,一杯一杯递到这个桌子上的男人手里。她没有说话,她用眼睛说话,谢谢朋友们对我的厚爱!她用手说话,她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白酒(新郎说你喝不了白酒的),和这个桌子上的男人很响地碰杯。那杯酒她喝得一滴不剩。雯转身走得很潇洒、很潇洒……

    梅子

    我第一次见到梅子的时候,她是和雯在一起的。雯的超凡脱俗更衬出梅子的平凡普通。梅子的头发做得笔直顺滑,从后边看去就是那瀑布一样的长发养人的眼,身段说不上苗条,是因为没有腰身。梅子的脸盘子也没有特色,是一张典型的柿饼脸,扁平中透出陀红。

    那是在一个文友的作品研讨会上,小城文学圈子里的人都到齐了。梅子始终和雯坐在一起。很认真的听与会的领导讲话,听小城文学界的名人评论作品,时不时的,她还用手中的笔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在开会的间隙,梅子会拿了她漂亮的日记本,跑前跑后见谁都叫老师,让给她的本子上签名留念,留电话号码,留QQ号,一叠声地说,请老师以后多多指导。

    那些好像是老师的男人很敷衍地签名。他们更喜欢在开会的间隙和雯开一句两句玩笑。和同样夸夸其谈的老师谈论一些高深的文学理论。没有人会真正和梅子谈她提出的小说或者诗歌创作中的问题。

    再见到梅子是在雯的生日晚宴上。风云居的包间里,梅子的身边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女孩穿一身火一样红颜色的羽绒衣,小脸在灯光下红扑扑的生动。特别是那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简直就是一张会说话的嘴巴。我说,梅子好福气啊。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儿。梅子就很优越地笑。低头对女儿说,谢谢叔叔夸奖。那女孩就仰头对着我甜甜地笑,谢谢叔叔。我问梅子,女儿上几年级了?说是上五年级,本来应该上六年级的……身边的君就打岔,快喝酒,酒都凉了。说完就笑,菜都凉了。

    酒席散了,朋友们余兴未了,就一起去了知心聚唱歌。大厅里,唱歌的人如醉如痴,跳舞的人腾云驾雾。雯是这里的红人,才从这个男人怀里走出来,又被那个男人拥走了。梅子静静地坐在角落沙发上喝茶。她的眼光在那些跳舞的、唱歌的人身上逡巡,充满了希望和渴求。雯跳累了,唱乏了,就来到梅子的身边坐下,大大咧咧地冲梅子说,快,给我到杯饮料。快,给我捶捶背,累死了。你也不去唱歌。梅子一笑,我唱得不好嘛。

    曲终人散,走出知心聚,君的一句话忽然让梅子痛哭失声。君是这样说的,梅子,让水送你回家!梅子忽然就哭了。她的整个身子蹲在人行道上的那棵梧桐树下,嘤嘤地哭。肩膀在剧烈地颤动。君傻眼了。他没有想到这一句玩笑开大了。原来梅子离异了。圈子里的人都开梅子和水的玩笑,说他们两个人挺对眼的。雯去拉梅子,说不就是开个玩笑吗?至于吗?梅子还是哭,说这个玩笑也不是这个时候开的。你们知道吗?水的老婆都找我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周围的人就都愣在了那里。

    我这才想起,梅子每次在凑份子钱时都是十块、五块的往外掏。敢情这些钱是她的买菜钱啊。

    我有些恨雯的残酷了。为什么要把梅子拉来。是用梅子的平凡来衬托雯的出众吗?梅子是那样的难。

    秋天里。雯打来电话,梅子的小说发表了,上了一家省级刊物的。她今晚在风云居请朋友们喝酒。

    我们见到梅子时,她还是那样不加修饰的着装。只是因了成功的喜悦,她的脸上始终充满幸福、满足的笑。梅子把朋友们面前的酒盅斟满了,朋友们却不端杯子,看着梅子笑。梅子在这个人脸上瞅瞅,在那个脸上瞅瞅,问,怎么了?怎么了?朋友们说,梅子,你今晚像你的小说一样美!

    小城名腿

    桂花进了小城剧团,就是剧团的台柱子。这几年,文艺界都开始怀旧了。剧团也排了几个经典的现代京剧。《白毛女》、《红灯记》、《红色娘子军》。桂花都是剧里的“女一号”,那个“芭蕾舞”跳得满场喝彩。修长的腿,尖溜的脚,凌空欲飞的舞姿,让台下多少男人为之倾倒。

    桂花结婚的第二年,剧团说解散就解散了。窝在家里的桂花还是爱惜着她那双修长的腿。晚上睡觉前,洗了脚,洗了腿,用细软的沙布慢慢拭干了,就均匀地抹上护肤霜,用两只手自上而下,自下而上轻轻按摩,然后又用手指前后左右拿捏捶打。早上起来,照样去中心广场练场子。全身拍打,压腿,踢腿,溜腿;单腿旋转,金鸡独立,仙人指路。回到家已是香汗淋漓了。赵智说她,怎么,还想进剧团啊?省省吧,我妈都等着抱孙子呢。

    桂花白他一眼,说好的,五年之内不要孩子。这可是你答应了的。赵智说,那时候你不是台柱子嘛。现在下岗了。桂花说,我不管。

    在小城,春天是桂花第一个穿裙子,秋天是桂花最后一个脱裙子。就是到了初冬,桂花也是穿了加厚紧身裤,外套麻布短裙。桂花的腿让小城男人的眼睛亮了,也让小城女人眼里多了嫉妒。

    有一年夏天,小城电视台打出举办“超级美腿”比赛的广告。海选80名,80进30,30进20,20进10,最后从10名竟选者中决出冠军、亚军和季军。冠军的奖金是壹万元,亚军是伍千元,季军是壹千元。也许是丰厚的奖金的诱惑,也许是小城的女人都想一露美腿,广告一打出来,主办方报名的电话就打爆了。到报名截止日报名参赛的差三名就整八百了。

    海选是在小城早已不用的剧院举行的,主办方重新装修、布置了舞台,从省城请来了灯光师。每晚100名,穿着主办方提供的服装和各种各样的袜子,在灯光迷离的舞台上走猫步,做各种各样展示美腿的动作。

    当然了,桂花是参加了这次大赛的。也许是重回舞台的感觉特别好,也许是桂花在自己曾经演了不知多少出戏的舞台上更能表现自己的艺术天份,经过大小五次比赛和竞选,桂花一举夺冠,成了“小城名腿”。按照主办方的要求,桂花着三点式内衣,修长的双腿上穿着主办方提供的长筒丝袜,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的膝盖上,怀抱获得冠军的花篮和奖金支票坐在高脚凳上。

    面对不断闪烁的镁光灯,桂花头脑一片迷离。

    不管怎么说,桂花为她的美腿找到了表现的机会,桂花也为她的腿的美得到认可而高兴。当桂花把花篮和奖金支票拿回家时,等待她的不是掌声和祝贺,而是一张离婚协议书。望着桂花惊呆的目光,赵智摁了一下遥控器,电视上正播放桂花穿三点式内衣领奖的画面。赵智又仍给桂花一沓宣传单,是“小城名腿”——某袜业公司的公告策划宣传单。画面上是海选和竞选的美腿照片,是桂花着三点式内衣,穿高筒丝袜领奖的特写。

    离了婚的桂花仍然爱惜着她的腿。不忘随时随地展示她的腿。

    有一天,一个戴阔边眼镜,络腮胡子,留长发的男人找到桂花。你愿意演戏吗?桂花说,好几年没演戏了。不会了。男人说,是演电影。桂花这才知道,男人是省城的导演,正拍一部表现“腿模”生活的电影。这次来小城是窝色演员的,无意中见到了街头乱发的广告,就千方百计找到她了。听了导演的一席话,桂花才知道自己其实在几年前就在不知不觉中做了“腿模”。那壹万元奖金其实连厂家在电视台或者报纸做广告费用的十分之一都不够。

    桂花就跟了男人去省城。

    《小城名腿》在小城上演时,门票涨到50元一张,还是场场爆满。小城男男女女都说,看啊,这部电影的主角是我们小城人呢!有钻牛角尖的人就说,那主角的扮演者不是桂花啊,是栀子。人们就都仔细地看演职员表,果然没有找到桂花。可那个栀子演的女主角分明就是小城名腿啊。

    小城没有什么桂花了,只有一个小城名腿。至于她叫什么已经没有人去追究了。

    女人出走

    吵架的原因和天底下的所有夫妻一样,无须赘述。女人出门的时候,男人“咣”的一声把门从里边反锁上了。女人的心一下子成了块化不开的冰,冷到了冰点。

    冬天的夜里,天空是那样的黑暗,稀疏的星星像未睡醒的眼,半眨不眨的。暗夜里有的是风在“忽刺刺”地吹。女人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去掖棉衣的下摆,才发现身上并没有穿棉衣。女人的心又哆嗦了一下,冷到零下一百度。

    女人心里想,他是知道我胆子小的,他会开门的,但门没有开。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女人很响地拉开楼门走出去。女人回头看了看大门,还是没有动静。女人走出100米了。回头。女人走出500米了。回头。女人心里说,他是知道我胆小的。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迷糊过去了。男人忽然听到村里人说,村西头有人跳井了。男人一骨碌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井台上,他看到的是女人臃肿的身体和面盆一样大的脸。男人抱起女人大声地嚎,却嚎不出声。男人醒了,出了一身的热汗。男人再也睡不着了。男人开了门,没有见到女人。男人走出大门,往西跑到井边,冬天的夜里,井边是滑溜溜的冰。男人趴到井沿上听了,没有一点动静。男人往东跑了500米,在村外的乱坟岗上看到那个枝枝桠桠的柿树在那儿孤零零的长着,男人的头发竖起来,落荒而逃。男人给小姨子打电话,问你见没见你姐,小姨子在那边反问他,你把我姐咋的了?又吵架了吗?男人给丈母娘打电话,号码还没按完,就做罢了。

    第二天,女人还没有音讯。男人就想,这一次事情闹大了。女人一气之下可能去了山外。山那边有女人的初恋。女人阴差阳错的嫁给了自己,也是一种命啊。自己咋就不珍惜呢?到了下午,男人的心就像夏天的海浪,一波一波地冲撞着心的海岸。

    女人是走了。永远。她没有拿手机。

    女人所有的亲戚、朋友都问遍了。没有女人的一点消息。

    不就是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吗?值得大动干戈?男人现在有些后悔了。悔死了。

    正在这时,村人来说,离村五里外的公路上昨晚出了车祸。那个穿大红棉袄的死者很像女人。男人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到了车祸地点的。一圈刺眼的白灰围成了警戒线,一滩血迹已经凝固成褚红色。死者用一片彩条布苫着。血红的棉袄隐隐约约露出一角。男人发疯一样扑上去……

    真实的情况是,女人离家出走时根本就没有穿那件血红的棉袄,那还是今年女人生日时去鸭鸭专卖店买的。男人在姐姐家里见到了女人,已经是第三天的事了。姐姐狠狠地教训弟弟,说,娶了女人又不心疼女人的男人还是男人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自己的女人自己不心疼,是叫别人去心疼吗?

    男人没有言语。女人满腹委屈还是跟着男人回家了。女人心里说,谁让我是男人的女人啊。

    你不是张建

    电话接通,那边是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可联系上您啦。您知道我是谁吗?我一时想不起来。请问是哪位朋友啊?您猜我是谁啦?听你口音,应该是浙江或者广东那边的朋友吧。您猜对啦。那您现在该知道我是谁了吧?我知道了,你是张建。对!对!对!这是我的新号码。以后联系就用这个电话啦。好啊。您一定想不到我现在在哪里啦?是啊,你现在在哪里?我在宝鸡。我昨天到这儿出差啦。怎么,不欢迎我到你那边玩玩?欢迎啊!你知道怎么来我们这儿吗?知道啊!我明天早上就过来。好!你明天到西安后,从火车站对面汽车站买到南罗的车就可以了。三个小时就到。到了打电话,我接你。行!到时候我请客啦。你是客,还是我请客!哈!哈!

    张建是我在一个文学论坛认识的朋友。他的小说写得很有水准。我在论坛某个版块做版主。张建每有新作贴上来,我就跟帖欣赏。而我的博客,每天打开,访客里面必有张建的身影。时间长了,我们就成了心灵默契的朋友。在他的博客里,我知道张建其实是一个拥有2000多员工的私企老板。这样满脑子钞票的爆发户却写出那样柔软、怜悯、反思的小说,这是我习惯的思维里没有想到的,也是我欣赏他的原因。

    现在,张建就要从网络上走进我的生活了。我对妻子说,张建是个私企老板呢,他正在做一本书刊。缺人手。他明天来了,我就和他说说,我去当编辑啊。妻子说,去去去。只要人家要你。说这话时,我已经躺在床上。暗夜里,我在想着明天应该穿整齐一点,给张建留个好印象。我甚至和妻子商量,张建来了,我们给他安排到那个宾馆。我说,华阳吧。小城最高档的宾馆。妻子说,安排到你同学开的宾馆吧,安静又卫生。

    早上上山锻炼,我和妻子的话题仍然围着张建在转。妻子说,回家后,把家里的脏衣服、臭袜子拾掇一下。拖个地、抹个沙发,把房子整理下。我说,行。妻子说,开门后你看着,我去把头发染一下。我说,行。我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迎接张建的到来。

    从山上下来,我刚把电话拿到手里,想看看有没有张建的电话。电话就在这时候响了。是张建的。张建说,起床没有啦?打搅你啦。我说早起床了。我们已经从山上锻炼回来了。张建说,是这样的啦。我今天到你那儿可能要晚一点啦。我说不要紧。张建继续说,昨天晚上和几位朋友喝高啦,后来去开了房,正好碰上公安扫黄,我们被带到公安局啦。我哦了一声。张建歉意地说,让你见笑啦。你们这儿对这样的事一般怎么处理啦?我一时反映不过来,哦——你找当地的朋友通融一下,应该就是罚点钱吧。张建说,罚点钱倒不要紧。我害怕的是拘留啦。好啦,等我出来,咱们在联系啦。

    挂了电话。我告诉正在打扫卫生的妻子,张建昨晚开房,被公安抓了。妻子说,这些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说,可以理解啊。人家是私企老板,有钱啊。

    妻子的早餐刚刚做好。张建的电话又来了。张建先问我,说话方便不方便啦?我走进里间。好了。你说吧。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张建说,我的朋友来了,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拘留半个月,一个是罚款5000元。钱不是问题。我可不想被拘留啦。我说那好啊。你出来后就来我这儿。我给你压惊。张建说,真不好意思。我的信用卡和重要东西昨晚寄存在酒店了。现在取不出来。你能不能先帮我垫上这5000元?我一出来马上给你打过去。或者我们见面带给你也行。

    我的心里“咔嗒”一声。我忽然想到在朋友的博客里见过这种情形的博文。难道这个张建是假的?难道离我很远的骗局在不经意间走进了我?张建是一个私企老板,他嫖娼我理解,有钱人嘛。但张建同时又是个文人,他也应该有文人的尊严。他应该不会把嫖娼出事的事告诉从未谋面的朋友,更不会向未谋一面的朋友开口就借5000元钱吧。想到这儿,我说,实在对不起,我前天刚刚进货回来,手头没有那么多钱。张建说,你有多少啊?你说说,能帮我多少?我继续试探,等下我到从朋友处借点,凑齐了一块给你。张建说,你有多少啦。我朋友这儿还有点,看能够不?我说,就2000吧。我和老婆商量一下。张建赶紧说,不要和嫂子说,我们朋友之间的事最好不要让嫂子知道。再说,我还怕嫂子笑话啦。我说行。咋样把钱给你啊?他说,我给你个卡号。

    我赶紧回家打开电脑。我试图找出张建的电话和他联系。看这个张建是不是网络上的张建。从始至终,都是我一厢情愿地称对方张建,人家并没有说他是张建啊。但我还是通过各种方式找到了张建的电话。电话接通,我说,请问,你是张建吗?那边说,是。请问你是哪位?

    我挂了电话。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打开短信。是一组农行卡号。署名张建

    一切都明白了,此张建不是彼张建。我回复: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刚刚和张建通了电话。你不是我的朋友张建……

    作家鱼得水

    鱼得水是我们洛城文化馆的馆长。

    认识他时我才十九岁。那年县上举办文学创作座谈会,我因为在中学生报上发表了几篇作文,在语文老师地推荐下,成了这次与会成员中年龄最小的一位。正因为年龄最小,也引起了鱼得水的注意。会议休息时间,他特意来找我,看了我带来的几篇习作,大加赞赏,拍着我的肩膀说,和我当年一样,有才气,好好写。

    鱼得水走出房子,我就向身边的人打听这个人是谁?人家告诉我,你连他都不认识啊?他就是鱼得水,文化馆馆长,我们洛城唯一的作家。作品入了小学课本的。

    后来洛城出了一张四开小报《落霞》,报头还是著名作家姚雪垠写的,报纸的主编就是鱼得水。我从镇上邮电所给他寄了一篇小说(其实和作文差不了多少),很快就见报了。我拿着这张四开小报,高兴得逢人就让人家看我的文章发表了。看完文章的人不说我的文章,却问我,鱼得水是谁?这名字怪有意思的?我在小小的失落之余,告诉人家,他呀,是我们洛城最有名的作家!听的人就点头,脸上很敬重的表情。

    有了这篇小说的发表,我写作的劲头更大了。隔三岔五就有文章写出来,写好了就寄给鱼得水。有一天,我收到鱼得水一封散发着墨香的书信,薄薄的绵纸上,鱼得水的毛笔字娟秀飘逸。他先是赞赏了我的文章,接着很诚挚地指出我文章的不足,并且就某篇文章的细节和字词做出了很明确的修改意见。在信的末尾,还很客气地说,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你自己再斟酌吧。有时间了来洛城我们再具体谈谈。

    我后来在洛城文庙西边一个低矮的房子找到了鱼得水,房子是文庙的偏殿,土木结构,苫青色小瓦,瓦逢里长满了各色说不上名目的植物。脚下青砖铺就的台阶上布满了绿苔。鱼得水的面前是一张深红色的长条桌子,桌上有盏带灯罩的煤油灯,头上吊着一盏15瓦的灯泡。一个木制的笔筒里插了几支大小不一的毛笔和蘸水笔。此外就是散落的书和杂志了。鱼得水的身后就一张单人木板床,方格子布做的床单,一条薄被被他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床的正中央。

    鱼得水让我坐在他的床沿上,他坐在桌前唯一的靠背椅子上,我们就这样面对面谈起了文学。他的脸上是认真和诚挚,我的脸上是谦卑和敬重——多年以后,我还能感到那种神圣和感动——鱼得水已经把我送出文庙的大门了,我才忽然想起我父亲给我包里装的一盒“哈德门”烟。我掏出来时,鱼得水瘦小的身影已消失在文庙大院郁郁苍苍的树荫里。

    因为苦心经营小家庭,我有十多年没有写东西了。当我终于在洛城有了自己的房子和稳定的职业后,我又重新拿起了笔。也许是有了深厚的生活底蕴吧,我写的小小说在全国各地报刊陆续发表。这时候,我又见到了鱼得水。他已是我们小城日报的文艺部主任了。

    在我的小小说创作研讨会上,已经头发花白的鱼得水说,江东的文学天份是他首先发现的,是他发表了江东的第一篇小小说,他曾经不厌其烦地修改过江东的文章……我在发言里对鱼得水地发现和培养表示了最诚挚的敬意和感谢。我说,我其实做的还很不够,我的文章还没有进入各类选刊和文摘类报刊。鱼得水说,江东你放心,以后发表了文章复印一份给我,我负责给你推荐。我在又一次感动之余,热泪盈眶,鱼得水鱼老师鱼老的文德真是我们写东西人的风范啊!

    此后,我每发表一篇文章,就认真地复印几份交给鱼得水,请他附了意见推荐出去。几年里,有几家选刊和报纸转载了我的几篇文章,可推荐人不是鱼得水,有几个干脆署名“佚名”,我以为就是鱼得水,以他的文德我知道他是不愿意署名的。

    过了几年,我到了报社文艺部工作,鱼得水已经退休了。我在整理档案室时,看到了鱼得水的成名作《小牛和小羊》,教材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小城文革委员会编的,编排和纸质都很粗糙。我还意外地发现了我交给鱼得水的复印稿,我在惊奇之余,翻开看了,竟然一份也没有推荐出去。

    你以为你是谁

    鱼得水是我们洛城四大才子中唯一成名后没有去省城而留下来的名人。洛城升格为市后,鱼得水成了《洛城日报》文艺部的当家,市作协成立时,他理所当然地成为第一界作协主席。在洛城文学圈里,鱼得水就是一面旗帜,在猎猎的文坛风里飘扬着。

    鱼得水这天正在街上走着,忽然看见对面有人冲他翘起大拇指,并且“嗨!”地打了个招呼。鱼得水就冲那人笑笑,说,难得你也认识我。今天收入还不错吧?对面翘大拇指的是一个衣衫破烂的乞丐。那个乞丐却没有理会他,径直朝他的身后走去。鱼得水回过头,这才看到他的身后同样有一个乞丐,正拿着一个鸡腿在啃呢。等明白过来的时候,鱼得水自嘲地摇了摇头,在心里说,你以为你是谁?好笑!

    鱼得水刚刚在办公室坐下,屁股还没有暖热,手机就响了。看电话号是相邻那个县的“名脸”打来的。名脸在电话里说,老鱼啊,你现在真是老虎不吃人,名声在外了。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在陕西和河南的交界处,就是那个著名的一石踏三省的地方。告诉你,我们在这儿看见你开的饺子馆了!——鱼得水饺子馆——!怎么?请我们进去吃一顿吧?

    鱼得水就懵了,很认真的回电话,我没有在那儿开饺子馆!截止目前我还没有到过你说的这个地方。哦,那是你的亲戚借你的名开的吧?有眼光!名脸在电话那头说。鱼得水就很纳闷,在心里把七姑八姨,自家外家都搜索了一遍,确认没有人去开饺子馆,就回电话说,麻烦你去那家饺子馆看看,是不是用我的名做文章啊?

    下午名脸打来电话来说不关鱼得水的事。开饺子馆的老头是姓鱼,但人家的名字是德顺,饺子馆开业时,门牌是村里一个老秀才写的,那老秀才捻断胡须才写出这样的招牌,没想到竟和州城里的名人撞个满怀。对不起对不起。

    鱼得水想想这样的巧遇情有可原,也就罢了。

    那年腊月,满城的人都在忙着备年货,鱼得水也不例外,这日,和妻子从北门出去,拐进大市场,忽然就发现在市场的拐角处,赫然有一个霓虹灯招牌“鱼得水网吧”。鱼得水心里“咯噔”一下,很不是滋味。他黑了脸,扭头对妻子说,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弄的啥嘛?妻子这会儿也看到了那个“鱼得水网吧”,她看了鱼得水的黑脸说,生气啥?人家给你脸上争光哩,给你宣传哩,你是名人嘛!鱼得水就说,我要告他侵权,侵我的名誉权。妻子就说,别着急,我们进去看看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鱼得水和妻子提了菜篮子走进二楼网吧,吧台服务员问,找人啊?您自己找。我们这儿是不允许未成年人上网的。鱼得水就很尴尬。还是妻子反应快,她冲那小丫头笑笑,说,不是找人。看着你们的招牌怪吸引人的,就走进来看看。那小丫头就笑了,说,是啊,已经有很多人就是冲着这个招牌来的。我们这个招牌靓吧,很有创意吧?创意个……鱼得水的“屁”字还没说出来,就被妻子一个拳头从底下打回去了。妻子继续问,你们老板姓鱼啊?小丫头说,我们老板姓余,是多余的“余”,就叫“余得水”,网吧装修时,装修的人说,“余得水”没有“鱼得水”好,就用现在这个招牌了,果然是好!

    鱼得水就和妻子讪讪地下了楼。两人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鱼得水过去写东西都是用笔和稿纸。这几年互联网普遍了,写文章的人都在电脑上写文章,用伊妹儿发邮件。鱼得水的办法就落伍了。儿子上了大学,就鼓动鱼得水买台电脑,说,这就和自行车一样,买回来了,自己就会骑了,不买,一辈子都不会。鱼得水在儿子地鼓动下,在妻子地默许下,终于把电脑买了回来。当鱼得水学会了在电脑上写文章,在电脑上发邮件,在电脑上建立了自己的博客时,他忽然在电脑上发现了一个比自己写东西还牛的鱼得水。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一个文友告诉他,在“百度”上输入自己的名字就能搜索出有关自己的信息。鱼得水就在“百度”上键入“鱼得水”三个字,好家伙,一下子就搜索出几百条有关“鱼得水”的条目,打开看了,有关自己的只有寥寥几个,更多的是一个笔名叫“鱼得水”的小子的信息。更可恨的是这个也叫鱼得水的小子文章大多是剽窃别人的,在网上的名声坏透了。

    鱼得水这个气啊……他强忍着没有骂娘,只是喝了一口水,去那个假“鱼得水”的博客留言,小子,老子才是真的鱼得水,从娘胎里出来就叫鱼得水!老子的名声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不是像你一样抄出来的。还请你不要再玷污了老子的名声!

    第二天,鱼得水在自己的博客上看到了那个“鱼得水”的留言,棺材瓤子,相信你已经见过书摊上那个全国名人写的《欲城》、《废城》等等等等名著了吧?知道吗?那也是老子我写的。他的名字老子都敢用,你以为你是谁啊?小样!

    苏盛的冰箱

    苏盛买的商品楼在城关粮站的后院。130多个平方,客厅很大,比他原来的房子整个面积还要多出10个平方。装修的时候,朋友说,客厅要简约、大气、不俗。苏盛的客厅就很雅致:一张能坐三个人的仿红木沙发正对了电视墙。面前是一个宽大的红木茶几,茶几的两个顶端是同样的红木单人沙发。电视墙是古朴的石才做的,下面是三十四英寸的液晶电视。电视的右边是立式饮水机。左边挨墙角本来是要买个冰箱放的。妻子说,买那没用。住在县城,要吃啥就能买下啥,都是新鲜的,苏盛就没有买。

    按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可苏盛却为冰箱的事烦恼着。

    搬家的时候,亲戚朋友都来祝贺。来到客厅的人啧啧称赞过后,都望着那个空着的墙角说,那地方放个冰箱就好了。有人就说,那就是给冰箱留的地方啊。苏盛解释,本来要买的,爱人说没用就没有买。

    这事说过去就过去了。苏盛也没往心里去。到了秋天,天气转凉,再也没人提冰箱的事了。一天,苏盛上中学的好朋友黎明来到苏盛的家,坐在客厅里,吃了烟,喝了茶,说了一些无关疼痒的话,黎明突然转换了话题,苏盛,天气转凉了,我那儿的冰箱处理,按进价给你,拉一台吧!

    苏盛就呆住了,一时倒没有了言语。

    黎明见苏盛这样,尴尬的打着哈哈出门走了。

    过春节的时候,苏盛把父母从乡下接来,一家子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团圆年。父亲爱看电视,除过吃饭时间就坐在沙发上看秦腔戏。八岁的孙女红红总喜欢偎在爷爷的怀里撒娇。看着看着,爷爷就问孙女,电视旁边空那么大的地方放啥啊?看着空落落的。

    红红说,我爸准备买冰箱的,我妈不让买。

    做爷爷的脸色就很不好看。私下里给老伴说,苏盛让媳妇给管住了,买个冰箱都不让买。还指望他以后孝敬咱们啊!

    老伴叹一口气,说,现在这孩子,唉,都是……

    这话正好就让苏盛听到了,心里就不是滋味。晚上睡在床上把父母的话一五一十说给媳妇听,说,还是买一个吧。管它有用没有用。

    妻子说,你也太没主见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有用就买没用就不买,管别人说啥。

    苏盛想想妻子说得也有道理,就不勉强。

    到了第二年初夏,苏盛当了副局,专管城镇建设。整天忙的不落屋。爱人就给他说,你现在重权在握,可要头脑清醒啊。我是教师,工资也不低,咱就一个女儿,钱也够花,不要贪心,到时落下个坏名声,我母子也要跟上你受罪了。

    苏盛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城区仓圣大道要扩建,招标前,有个外号叫“黑头”的包工头来到苏盛的家里。黑头不说工程,就是坐在苏盛的客厅里抽烟、喝酒、和苏盛套近乎。苏盛呢,人家一不说工程,二不送礼,也不好赶人家走。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糟蹋时间。临走了,“黑头”忽然说,苏局,我看你屋里啥也不缺,赶明儿,我给你把电视机左边的空填起来吧!

    苏盛说,那儿的话。我是故意留的。

    到了第二天,单位就有人议论,苏局没买冰箱是有用意的啊!更有人说,昨天有人看见了,有人给苏局家抬了一个很大的冰箱呢。是海尔还是阿里斯顿?反正是最好的。名牌。

    这话不知咋就传到苏盛的爱人耳朵里了。晚上枕头边就问苏盛是咋回事?苏盛说,没有的事!爱人说,无风不起浪,你给我小心点。

    那天上班刚走进办公室,局长就跟进来了。局长问,小苏,听说你买了名牌冰箱,啥牌子啊?

    苏盛说,局长也开玩笑了。我没买冰箱啊!

    局长宽容地笑了笑,小事一桩,以后注意一点就是了。

    苏盛说,局长,我真的没买冰箱。也没人给我买冰箱!

    局长说,我说有人给你买冰箱了吗?

    苏盛更加语无伦次了。

    回到家,苏盛给妻子说,拿钱来,我要买冰箱!妻子说,你有病啊!现在是几点?

    苏盛睁开眼,原来是在梦中说话。就自嘲地笑笑。说,明天真要去买冰箱了。妻子说,买吧!看你放啥?

    你别管!苏盛的语气硬硬的。

    夏天里,苏盛电视机柜的左侧终于放上了一台银色的立式冰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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