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出了风的形状-性感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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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多年前一个明晃晃的秋日清晨,我和河池师专的李果河老师从南丹月里的苗族山寨下山,蜿蜒的山间小路像老龙起伏的脊背,坎坷嶙峋,路两边多是齐刷刷几丈深的悬崖,云遮雾罩。走这种山路,必须连蹲带爬心无旁骛,使劲盯着路面,因此人也就特别容易疲惫,还不到二十里地,小腿肚子就已累得酸酸胀胀的直想抽筋。

    忽然,一阵清脆悦耳的歌声像泉水“叮叮咚咚”流淌而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秀美的苗家女子独自坐在半山一颗突兀的岩石上头,一边梳着被云雾润得湿漉漉的长发,一边吟唱着曲调极轻快的苗族山歌,除了风声草声,只有山脚下河沟里清水浅浅流动。她唱得很怡然,很投入,她的歌唱给树听,唱给鸟听,唱给草叶子上震动翅羽的昆虫听,声音极度纯洁,原始,自然,就像是从肉体和灵魂的深处迸发而出。她纤巧的手指划弄着长发,眼神和歌声一起也顺着乌黑的长发从头流转到脚,再飘扬开去。苗语我是听不懂的,但是我却从女子炽热的语调里感受得到她是在唱情歌,也许是一首昨天招郎时才唱过的情歌,今天的她一面唱一面回味,她的喜悦长着翅膀在歌声里飞。在这样的深山里,山歌可能是她全部的通讯方式,她的生,她的喜,她的爱,她的性,他们民族千百年来的繁衍生息都绵延流传在这一如女子口中所唱的山歌里。

    捻子花谢了山楂果谢了星星也谢了

    一直坐在岩石上唱山歌岁岁年年唱山歌的肯定是我

    这是我1985年写的一首题为《图腾》的诗中的句子,那时我还未登苗岭,也许是上天的眷顾,冥冥中我似乎预先看见那美丽若仙子坐在岩石上唱歌的苗女。在我的直觉里她是活生生的暗示和隐喻,一种象征,一种永恒的昭示:

    山歌就是一个民族的图腾,肉体的图腾,灵魂的图腾。

    山歌好比是广西的魂,广西俗称“歌海”,这片生长着红棉树的有十万大山又有独秀峰的土地,栖息着壮、汉、苗、瑶、侗、毛南、仫佬等十二个民族,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独具特色的山歌,而且,这里的少数民族都没有流通的文字,他们的历史几乎都是靠坐在火塘边一代代传唱的古歌记录下来,像瑶族的《盘王歌》和《密洛陀》,壮族的《布络陀》等都是数千行的创世史诗,它们填补了汉文化叙事史诗的空白,是中华五千年文明不可多得的瑰宝,他们民族的爱情、智慧及一切风俗习惯,都可以在山歌里找到影子,山歌就是他们的生命之声。

    走在很高的山上才是苗寨,那山很野,一匹匹蹲着,似怪兽无序而威严,狞厉而透出灵秀,一眼望去,让人怯怯的,总要生出几许怪异的想象来。那山又仿佛是游动的,如丝如缕,若有若无,一脉浩浩荡荡逶迤而去。千年又万年,苗民生于斯逝于斯,就像岩缝中丛生的杂木,长得有筋有骨,葱茏如歌。

    我已记不清当初李老师是以什么由头叫我从南宁跟他一块来此采风的,之前我们并不熟,平常也没什么联系。寨子不大,傍着一爿好几亩宽的平展展的石板坡稀稀落落建起二十多间茅屋。苗人非常好客,待客之道是杀鸡,当我们晚宴在矮板凳上一一落座,准备动筷子,主人摆上自家酿的包谷酒,便首先把鸡头夹给最尊敬的客人吃,这是当地苗家敬客的最高礼节。苗家姑娘的衣服很传统,自己织的土布,用蓝靛漂染,裁成衫裙,再用七彩丝线绣上美丽的苗锦,她们的裙子叫百褶裙,但实际上一条裙子上的褶有五百多个,而且层数很多,有的多达三四十层。姑娘们还为自己亲手绣制花腰带、花胸兜,真是花团锦簇,另外,盛装的苗族姑娘一定会佩戴很多银饰,分为银花冠、银项圈、银手镯等,有的戴的银饰很重,她们视之为美和尊贵的象征。男的穿着打扮则跟汉族农村人差不多了,他们说买现成的衣服穿省事,也方便劳动。主人还神秘兮兮地拿出两只麝香给我看,我倒吸了几口气,这是我头一见到这种密密麻麻长满灰棕色短毛的椭圆形的囊状体,他把香囊放在我的鼻子边,让我嗅雄麝芬芳干燥的分泌物。碰巧主人的儿子那几天打到一只飞狐,这东西长着老鼠般丑陋的脸孔,又有些像狐狸,翅膀拉伸开来很长,两翼间的距离几近两米,这生物其实是蝙蝠最大的品种,而蝙蝠是唯一会飞的哺乳动物。所幸,这个夜晚它没有在我的噩梦里上下翻飞。

    苗民挣钱的门路很少,全靠砍树,把两棵不太大的树用扁担栓成A型,走几十里地山路挑到山下的供销社里,那里有人收购。寨子里最穷的是个光棍,三十来岁,连半间房都没有,用几捆稻草铺开来睡在牛圈里,一问,都说此人太懒,山上砍几棵树割些茅草盖个棚子并不难,我说政府不给救济吗,说年年给棉被,都被他拿去换酒喝了。

    月里不是苗乡,只在高山顶上有些散落的寨子,苗家聚居地在融水苗族自治县,我曾到哪儿参加过一个活动,是为斗马节而去的。一条条白色的小路上,人们穿着簇新的盛装走来。缤纷的彩锦,闪亮的银饰,使县城的大街小巷灿烂如虹,十字街头图腾柱上给苗家带来吉祥的锦鸡,羽翎上铮铮流淌着一千种温暖的色彩,路边没来由冲着行人朗笑的苗家少女,坦荡得就像开屏的孔雀。把广西的许多少数民族称为“龙的传人”并不准确,他们信奉的图腾是鸟,比如壮族,古称骆越,“骆”就是壮语“鸟”的意思。他们是蚩尤的后代,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炎黄子孙。节日里最醒目的是那些打扮古怪的汉子,他们从头到脚披挂着金丝草,这草名曰金丝,却是碧绿碧绿的,每根尺余长,状若粉丝,远远看去,活像立着的绿色“刺猬人”,他们脸上全都戴着狰狞的傩面,有的青面獠牙,有的眼吐乌光,舌头像蛇信子卷起,他们和着高亢的鼓点,一顿一顿地蹦出场,双手屈举,像青蛙似的,舞姿异常朴拙;这就是当地有名的芒勾舞。芒勾是苗语鬼神的意思,芒勾舞就是娱神舞,原来是祭祀时跳的,渐渐演变为节日的表演了。我们有幸观看了一场芒勾舞表演,紧凑高亢的鼓点仿佛从大地的边缘漫过来,敲得你的心一阵发紧,看着“刺猬人”婆娑舞动的时候,好似一股股热浪逼来,逼得你血液滚烫,逼得你窒息,所有的景物从你的眼前消失了,现代文明离你而去,你的眼前只涌动着血,涌动着火,涌动着悲壮与惨烈。那原始生命的律动是这样的强悍,这样的雄浑,它倾注进你的血脉中,与你的身心融为一体。突然,一个舞者跳到我面前抓住了我,旁边人赶紧示意要我给几个小钱,说是奉献于神灵,我赶紧遵命,顿觉得自己好似已经得到了神灵的庇佑。

    更绝的是斗马。南地的矮马,性驯,善爬山,骑着它赶歌圩,倒也悠悠然。此时却也要引它相搏,每次强拖硬拽两匹公马上场,另牵一牝马,穿梭其间,那异性既眉目传情,又遮遮掩掩,直撩拨得公马欲火中烧,勃起强烈的雄性意识,相互踢打厮咬,非要争个畅快不可。有时马的前腿腾空而起,相持不下,如两山对峙,煞是威风。

    抢花炮则是好几个邻村选出来的精壮青年,在场地中间点燃一根花炮,“嘭”的一声窜上天,所有的小伙子就一哄而上去抢,推推搡搡,你争我夺,非常像美洲的橄榄球运动,而那个最终抢到花炮的小伙子就是苗家的大英雄,会赢得无数女孩的芳心。

    这时芦笙踩堂歌会开始了,那居中的几把芦笙,芦管竟有丈余高,手臂般粗,高高低低,像一架架山岭,吹奏起来,朴拙浑厚的音乐如风吼山谷,从人群的头上缓缓滚过,沉甸甸的,走石一般。环舞在四周的苗女手中花伞团团,身上彩巾翩翩,银灿灿的笑容,与身上的佩饰相映生辉。几十把平常大小的芦笙装饰着斑斓的野鸡翎,在悠扬的旋律中摇曳,洒脱而飘逸。

    融水县就在柳州市边上,以前有“吃在广州,玩在苏州,穿在杭州,死在柳州”的说法,皆因柳州周边三江融水一带的水杉材质非常好,木板又厚又轻,且耐虫蛀,耐腐烂。现在手指大的棺材成了柳州独有的旅游工艺品,寓意“升官发财”,深得游客青睐。在柳州市区繁华地段,平地上拔起一座小山峰,它的形状如鱼鳍,山高八十八米。从山脚沿盘山小径登三百九十二级石阶,便可到达山顶。鱼峰山因柳宗元著《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中称“山小而高,其形如立鱼”而故名立鱼峰或石鱼山。鱼峰山下有个小龙潭,它和刘三姐有关系,传说刘三姐被财主逼迫,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但是人们看见刘三姐从潭中骑着鲤鱼飞升,做了天上的歌仙。于是人们就在山上为刘三姐塑了一个骑鱼的像。天天都有无数的阿哥阿妹来到鱼峰山脚相会,他们用最真情自然的对歌来纪念三姐,并希望三姐能够保佑他们的爱情顺利甜蜜,生死不变。如果你要听广西山歌,最好到鱼峰山来听,因为这里的山歌是用柳州话唱的,柳州话是广西的标准官话,属西南官话语系,好懂。我就曾在此地记下了两首山歌,歌里这样来比喻单身汉的孤独:“自己打酒自己筛,自己关门自己开,自己铺床自己睡,半边席子长青苔。”歌里这样形容恋爱中娇羞女孩子的半推半就:“妹是鲜花在高台,哥想摘花摘不来,伸手出去花就谢,缩手回来花又开”。

    在我印象中,最有趣的还要属白裤瑶的细话歌。白裤瑶是广西瑶族中非常独特的一支,只有两万多人,男人上身穿蓝靛染成的衣服,下身穿自己纺织的白色土布做成的裤子,裤长及膝,裤脚用黑布包边,红丝线绣花点缀,膝盖处绣着五根直的红线条,中间三根长,两边两根短,形状像手印。女的则穿绣得非常繁缛漂亮的彩裙。女人夏天的上衣很简单,只是两块布,前面一块,底为黑色,后面一块则用彩色丝线绣成各种花饰,大多是方形的瑶王金印图案。肩上用十厘米宽的黑布相连,腋下没有衣扣,全部敞开,叫作挂衣,挂衣里不穿内衣,露出丰满白皙的乳房,真是性感之极。如果说比基尼是美洲人贡献给人类的性感泳装的话,那么,白裤瑶的女夏装则是向人类贡献的性感上装的典范,当然,她们冬天不穿,否则会冻出病来的。

    白裤瑶的对歌形式也很独特,赶街买卖东西之后,几个女子看见路边有几个男人时,就会停下来,隔有两三米远的样子,首先都是三两个女的对几个男的唱,其实严格来说那应该不叫唱,而是说歌,语速极快声音极低地吟诉着,呓语一般,因为语言不通,除了本族人外,大概别人都是听不懂的。一般来说他们会这样站着“呓语”一两个小时,之后,彼此中意的男女离开人群,到个僻静的野地继续用身体吟唱。

    广西山歌在声乐上最具艺术价值的是侗族大歌,它是当今世界上十分罕见的多声部、无指挥、无伴奏民间合唱,穿透力极强。侗族是一个极具音乐天赋的民族,多声部山歌弥补了汉民族音乐中缺失的和声,是东方神州大地唯一的交响诗。壮族的三月三歌节是广西民间最盛大的传统活动之一,“三月三”歌圩普遍流行于整个壮族自治区,其中尤以红水河、左江、右江流域各壮族聚居的县最为盛行。据调查,现在广西有六百四十个歌圩点。节日之际,男男女女都聚集一起,碰红鸡蛋,抛绣球,吃五色糯米饭,原来的抛绣球是女的抛给看中的男人的,对方如果中意,就在绣球上绑上礼物,掷还女方。碰蛋的习俗通常是小伙子用手上彩蛋碰姑娘手中彩蛋,姑娘如愿意和他做朋友,就露半边蛋让他碰,不愿,就整个握住。现在抛绣球这样的活动也还有,但是变成类似投篮式的体育竞技活动了,就像三月三歌节演绎成了南宁每年一度的国际民歌节,宋祖英演唱的流行风格的《大地飞歌》成为主题曲,原汁原味的山歌和原生态的歌圩越来越难找到了。

    “蜜蜂为花死在岭,鲤鱼为水死在河,黄牛为田死在坳,三姐为情死在歌!”(此文章中引录的山歌除这首选自《广西情歌》外,其余均为笔者收集。)看,这些可爱的少数民族阿哥阿姐对山歌的热情是不是到了生死相许的地步?

    歌圩源起于隋唐,宋时已呈普及之势,南宋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记载有男女唱山歌抛绣球;据清《粤西丛载》:“宾州罗奉岭,去城七里,春秋二社日,士女毕集。男女未婚者,以歌诗相应和,自择配偶。”可见山歌自古为定情而唱,吟咏专一、不掺假的爱情是一贯的主题:“我俩好,我俩生来一样高,要学嘴好心也好,不学芭芒两面刀。”手法上“兴”在前,“比”在后,用语朴实,粗野,直抒胸臆。而集广西山歌大成的《刘三姐》的歌词,要比寻常百姓所唱的“精致”得多:“山顶有花山脚香,桥底有水桥面凉”;“风吹云动天不动,水推船移岸不移”,这些经过锤炼的表达,无疑是山歌的精品。广西山歌除了爱情、劳动、日常生活以及智斗的内容以外,还有好多是关于性的挑逗和性爱的描写。早些年也曾收集出版了一些“广西情歌”,但书中却很少选摘描写性方面的山歌,而其实在少数民族的山歌中,性的挑逗和描写是最多的,而这些本来就是山歌最初吟唱的意义所在:

    阿哥放牛妹放牛,

    黄茅岭上耍风流,

    哥在这边招招手,

    妹在那边扯裤头。

    而下面这首可以说是广西“性山歌”的经典,绝不亚于沈从文《边城》里脍炙人口的那首湘西民歌:

    冷嗦嗦,

    阿哥阿妹共被窝;

    铺盖盖哥哥盖妹,

    席子垫妹妹垫哥。

    对山歌“下半身”的舍弃是这几十年来广西民间文学收集工作的重大损失,那些被当作所谓糟粕剔除的,恰恰是源自生命的艺术精华。另有一些山歌受到意识形态的“干扰”。例如新编民间故事把许多嘲笑傻女婿的内容改头换面为穷人对富人的嘲弄,以迎合“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需要。还有的把壮族《妈勒访天边》的传说改造成了《寻找太阳的母亲》,故事原本讲的是怀孕的妈勒(壮语母亲之意)昼夜兼程寻访天尽头,自己死了让生下的儿子继续未竟的事业。表面看来情节似乎被改动不大,但这小小的篡改简直糟糕透顶,因为“访天边”体现了壮族先民“天圆地方”的宇宙观,而“太阳”远古时代非但不是伟人的象征,在炎热的南方人们对烈日还非常讨厌,恨不能用箭将其射下来。这一改动假若未来的人误以为真,将使他们陷入古僚民天文地理认识的研判误区。我当年在红水河采风时听到过的与性和生殖密切相关的民间故事都十分恢宏壮美:山洞里天然形成的一个巨大的脚印,相传女人躺在里面就会怀孕。女人难产了,手扶石壁站着生孩子,用一个大簸箕装着米在女人两腿间摇动,婴儿受到粮食的诱惑,就会从阴道里钻出来。还有白眉老人把树叶捋下来,撒出去就是一把一把的钱。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些超群的想象会被认为对今天的社会有危害。

    山歌和民间文学“变形”的另一个原因是用汉语思维取代少数民族语言思维,尽管有的收集者本身是少数民族文化人,但他们在学校所接受的汉文化教育潜移默化影响了他们的记录整理,例如形容高兴极了,壮语原意是“心像伞一样撑开来了”,直译很不错,却被“心花怒放”一类的成语代替了。还有的故事里担心谈话被人偷听,提醒说“隔墙有耳”,而壮族住的“干栏”和苗家的吊脚楼根本就没有墙。还有一个因素就是不同民族的语言或表达方式无法找到对应的翻译,例如壮族山歌的腰韵,用汉诗的尾韵来译,形式上有很大的出入。

    山歌缘起的广西山区以及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山高河低,地势较平原地区错综复杂,人口也少。有时隔山为邻,彼此相望,可下山再爬到对面去要走好半天,这样他们如果还用平时说话的语气交流就听不见了,于是引吭高歌就成为必然。往往我们会看见对歌的人都是有一定的距离,或者男女各站在一个山头上,这边唱过去,那边和过来。这样,山歌当然是以挑逗调情为主要的表现内容,另外还有表现人们智慧的类似“脑筋急转弯”之类的斗嘴,比如,我们熟悉的刘三姐和秀才对歌的唱段就是最好的例证。

    “唱山歌。这边唱来那边和,山歌好比春江水,哪怕滩险弯又多。”广西山歌源远流长,像江河淌水,从乡音里流出来,千年又万年。然而,这生命之源,是否真的要在我们这一代断流?

    江河改向了山川改向了风雨也改向了

    一直鲜红奔流远远久久奔流的红水河肯定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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