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孔石梁上,唯余铺砌桥面的几块长石条,边角残缺破损,表面坑洼斑驳,仿佛路人曾经歪歪斜斜踩下的脚印。昔日的桥墩,两端石砌分水尖已被波浪磨平,只剩下暗暗灰灰的断垣,昭示着岁月的无情。
现实里的官涌桥诗意荡然无存,有谁会相信那几只站着的麻雀与电线构成现代音乐的五线谱呢?月光下河边滩涂痴长的莞草,永远比头顶上的高压电线好看,它们曾经三株两株,碧绿、柔软,高挑的杆茎涨过姑娘的额际,一杆一枚花穗,轻曳水面,穗尖上窜过丝丝清风。时间越往后,妙蔓的莞草越影影绰绰,膨大成球状的茎节涌动繁盛的绿色,如同铺展开的长卷,那时候河汊纵横,三角洲遍布稻田、甘蔗地、香蕉林、小村落。乡民耕耘,收获,走村串户,采稆负贩,全凭一支咿呀的桨橹。康熙年间的虎门,活脱脱一幅鱼米之乡锦绣图。
盛世也有海患。康熙十九年,虎门城寨被“海逆”攻破焚毁。康熙二十六年,莞人募捐了七千两白银,用红糖、糯米掺在泥土中,以增加黏性,夯筑了一百八十六丈围墙的新寨,内置门楼、炮台,设垛口百余处,成为珠江口水上雄关。两年后,满人晋淑玉署任虎头门协副将,这个“武进士”出身的军官,比科举出仕的士林中人更具人文情怀,他轸念民谟,体恤乡人,发现虎门寨城与赤岗、北栅、怀德及长安一带乡村全凭舟楫来往,极其不便,便盘算自缺口司经寨城绕丫纱帽山,铺一条麻石路至官涌渡,造石桥,建关帝庙,修衙置。其间,苦于经费不够,便下令从兵饷内每两抽捐一二厘,用于修桥铺路此般公益善举。
很快路通桥通,四乡百姓莫不欢天喜地,似过节一般。村民们烧鞭炮,搭戏台,唱粤剧,舞麒麟。家家户户煮麻虾,炒膏蟹,蒸油鸭,其时《竹枝词》有云:“西风报道明虾美,还有膏黄蟹更淝”,就说的是咸淡水相连的虎门虾蟹独特鲜美的味道。最让晋淑玉自豪的是官涌桥,三孔三条石樑,桥长二十八米,宽二点一米。落座在卢屋村头。该村卢梁两姓,原本梁姓为主,后来卢氏分衍成为旺族,梁姓徒迁各地,村子得名卢屋。明清时村前的码头常有官船靠泊,故名官涌。
谁料福之祸所依,同僚作梗,挑起兵哗,众多兵丁画圆圈签名,上告晋淑玉克扣粮饷,他终获死罪。行刑之日,百姓夹道哭奠,大雨倾盆。淑玉死后,乡民建城隍庙供拜,庙中的晋公依然是官服加身,面孔“坦荡慈和”,此庙香火极盛,延绵不绝。
历史好似一段戏文,晋淑玉无端命丧黄泉,令听者无不唏嘘感叹。当年沿途百姓的眼泪洒进河流,满河波澜,随流水絮絮叨叨传唱至今。后世的文人则像一尾尾青鲤溯流而上,倾听伤感的往事,而历史的真相则早已湮灭河底的淤泥。
站在河边,看万颗水珠奔星似的飞动,我突然间想透了这个故事。康熙朝廷还算清明,若真如口口相传和文人所述,晋淑玉善莫大焉,就算遭奸人陷害,也罪不至死。即使昏聩上峰将他错斩,也会有平反昭雪的一日,不至于成千古奇冤。
以乡民的立场,晋淑玉何错之有?可兵丁也是草民,非大户人家,挣的那点饷银无非卖命钱。晋淑玉不是通过募捐,让兵丁自愿认数,而是一刀切,强扣军饷做他个人主张的善事,士兵当然哗变。以今天的常识也不难对此旧事做判断,我的一个朋友,在经济不发达地区任小学教师,工资很低,老师已是当地领薪水最大群体,每逢募捐救灾,乡镇领导就通知学校,一律扣每位教师相同数目的钱款,这事私底下老师也很怨愤。由此可知未请示上司、未经士兵同意就扣人军饷,确有不清不白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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