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出了风的形状-随想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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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被称为“西学东渐第一人”的容闳,也是个“洗脚上田”的农家人。他呱呱落地的小村子,而今是珠海市属地。他打小就开始干活,九岁那年随家人迁往澳门,进了伦敦妇女会主席在当地办的教会学校。后随校转往香港。又因为英语好,被美国一所中学的校长相中,带往大洋彼岸。书中自有颜如玉,他总能沐到贵妇人的恩泽,在美国一个妇女组织的资助下,以优异成绩考入耶鲁大学,成为近代中国的首位留学生。

    容闳十分聪慧,有次中学校长带学生到海边,要他们抄写一块石碑上的英文,大家尚未抄好,潮水便淹没了石碑的下半部。在金发碧眼的同学们的吵吵嚷嚷声中,容闳从容不迫地交了卷。原来他是逆着碑文由下往上抄的。他大学毕业时入了美国籍,信了基督教,极易在新大陆谋到薪水丰厚的差事。可他眷念桑梓,心系中华,毅然返乡。在异国的学府,他一介华裔竟两次获英文论文头一名,但回到故土却弄不懂国情。经洋人介绍进上海海关供职,听说总税务司一职需由英美法三国人士轮流担任,愤而辞职。人家赶快给他加薪一百大洋,他也不干,于是一度失业。

    容闳的故里珠江三角洲,如今已是浮华富庶之地,其中翘楚广州,更是今非昔比。不久前我的一个朋友回他的母校中山大学,谈及感受,他说毕业才几年,变化最大的是学校里已不见苦孩子了,这“苦”字,指生活境况,亦指用功的程度。假如容闳转世,按他的家境,是再也挤不进骄子们中间,问题是挤进又如何?今年广州已宣布,用人单位一般不再接受大学本科生,只要博士硕士,可见此地人才之济济。

    然疑念顿生,那为何当年全中国只容闳一个留学生,也无供他五斗米的一官半职呢?但转而一想,此一时彼一时,不能同日而语也。

    二

    看电影《辛德勒的名单》,有一个镜头感触颇深:纳粹党卫军拿着辛德勒提供的花名册,对排列成长长一串的犹太人点名;恶魔嘴里吐出的竟是天使的声音,被叫到姓名者战战兢兢地站过来,进辛德勒的厂子干活,其余的继续走向死亡营。当听到生存召唤的人走来时,纳粹军官会挨个问:“你会干什么?”回答说自己会某种手工技能的可以通过。这时一位有幸听见自己名字的老头凑过来,纳粹一听他自报家门是教师,马上粗暴地将他推向死亡那一边。于心不甘的老教授边倒退边嘴里嘟囔着说:文学、历史,都是没用的吗?

    前几日一个应届大学生给我打电话,他念书期间获过几次诗赛奖,跟我熟悉。他说他到人才交流市场跑了几趟,别人往台子前一靠,学的都是计算机、对外贸易等,叫得很响;而他一说自己学的是考古专业,四周的人都望着他笑。他找我不过是说说而已,明知我帮不了他的忙。我也只能好言相慰,跟他大谈风水轮流转,说我们1982年毕业时,一位女同学分到银行学校教书,个头不够高,被退回银行工作,还为专业不对口哭鼻子,现在她不正好歪打正着了?

    然难免困惑,无论是政治暴力还是商品暴力,首先要驱逐的都是人文学科吗?但转而一想,花非花雾非雾,不能同日而语也。

    三

    我十六岁那年下乡,赶上了“知青”最末几班车。同伴全是高中生,只有一个老兄十年寒窗,却未上完小学。这位仁兄心地善良,长相却有点像越南片《山村女教师》里那个口唱“拎拎开,拎拎开,妖魔鬼怪快离开”的巫士,便得了个绰号叫“鬼师”。女同学拿他取笑,打赌说只要他能写出生产队全体女知青的名字,每人便给他五元钱。那时我们一天工分只值人民币一角四分一厘七,这无疑是天文数字。“鬼师”和我上山放牛,我看书看到有趣处禁不住发笑,一旁的他觉得莫名其妙,弄不清书这劳什子中有什么值得一笑的。但千万不要因此便以为“鬼师”的日子枯涩。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我们下田插秧,他直起腰来,用《夜半歌声》中“花乱落,叶飘零”的唱腔,突然大吼一声“我卵啰,一条筋”,惹得大伙哈哈大笑,女同学觉察不该笑,赶紧捂住嘴巴。“鬼师”更绝的本事,是收工后蹲在门槛上,用二胡或手风琴拉革命歌曲,令吾辈自视有文化的器乐盲汗颜。有次我问他,你不识谱,怎么会拉歌呢?他说我是摸出来的。直到多年后,我才似是而非地有点悟出这摸石头过河的道理。

    最近看到《读书》上的一篇文章,说诗人杨炼浪迹天涯,从一个陌生的城市漂浮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走在街上看不懂街的名字,听不懂人的话语;对于异邦的人们,他就是异邦。失语的杨炼体认自己成了“鬼”,既找不到回家的路,又建立不起新的中心,只能对镜独语,“最后一次自己做自己的客人”。书写本身在他是一个抵抗的姿势,在自己与自己的对话中,挣扎着不要没入灭顶的失忆,直抵空空如也的虚无。这自然让人联想到另一位诗人顾城,他之所以凶残地置妻子谢烨于死地,是否当谢烨这根语言的拐杖弃他而去,以自我为中心的他将从此无法在这个世界独自行走,因而陷入疯狂的、彻底的恐惧。

    由是突发奇想,天才与白痴往往只有一线之差。但转而一想,洋插队跟土插队,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不能同日而语也。

    四

    容闳当年境遇略有改善,就上书清政府,建议向美国派遣留学生。在洋务派首领李鸿章的转圜下,得到批准。容闳受委任亲自负责此项工作,每年挑选九至十二岁的小孩三十名,连续四年,官费赴美。这群中国第一批外派的学生到美后,耳濡目染,逐渐西化。他们组织了捧球队,穿起了西装,到教堂接受了洗礼,有的甚至剪掉了辫子。消息传来,清廷龙颜震怒,李鸿章亦颇有微词,于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喧声鹊起,清政府决定撤回留学生。谁料到这些不肖子孙中,后来竟出了爱国工程师詹天佑,还有北洋政府总理、外交总长、清华大学首任校长,以及海军司令和诸多舰艇司令,其中十余人在中法、中日海战中牺牲。

    弹指百年,终于轮到了吾辈上大学,此时报刊上又为有人留长头发穿牛仔裤指责不休。余曾组织过校际文学社联欢,凡跳“摇摆舞”者,当年都未能评“三好生”。真乃斗转星移,十年后竟兴盛老年“迪斯科”。然,波平波起,万古长新,“新三届”中的佼佼者张艺谋、陈凯歌们好不容易从外国捧回几个奖,便遭“东方主义”“后殖民话语”一族斥为“用伤口和脓疤去让西方人感到刺激、感到陶醉或者恶心”。中国电影世纪奖,更是干脆对最具活力的近二十年不置一词。

    于是私底下感叹,历史总是惊人相似。但转而一想,山外山天外天,不能同日而语也。

    五

    帕斯卡尔说过:“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这是外国哲人的话;但转而一想,中国的苇草在墙上,“头重脚轻根底浅”,不能同日而语也。

    废墟下已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了,但俄罗斯搜救队坚定地要把这位男子“救”出来。经过十余小时奋战,他们终于将死难者的遗体带出了阴冷黑暗的废墟,用担架送上殡葬车。“生命是有尊严的,我们应该让他们走得尊严些!”

    这则短消息让我感动。也许有人会指出这是不分缓急的呆板作风,应将宝贵时间用来搜寻可能的生还者;但是俄搜救队员们对发现的遗体无法置之不理的心情,也同样让人肃然起敬。也许此刻,家属们正在废墟上悲痛万分,尽快妥善地带出他们亲人的遗体,已是对在世者能尽到的最大宽慰。

    更何况,对遗体的尊重,就是对生命的尊重,是人道主义对生者的呼唤。这让人想起了丈夫背上亡妻,用摩托车送往殡仪馆的照片,让人想起了六十多名日本搜救队员并肩而列的镜头,他们正在为一对逝去时紧紧相拥的母子默哀,所有人都泪流满面。

    政府部门已于近日制定“‘5.12地震’遇难人员遗体处理意见”,对遗体处理方式等提出了明确要求:如能确认身份,由民政部门根据情况安排火化或土葬。无法辨认身份者,“要尽力对遗体进行编号、记录、拍照、提取可供DNA检验的检材,并由公安部门统一保管和检验,建立‘5.12地震’遇难人员身份识别DNA数据库。”

    中华民族对遗体是长存敬意的,我们的山川河流便是由盘古“垂死化身”而来,在此时,我们更是要尽力寻找每一具遗体,让其后人每年清明能在青冢前献上一束鲜花,凭吊思念。我们还要记住遇难的每一个名字,将其刻入石碑,而不只是统计的数字。

    同时,落叶归根是许多逝者的愿望,对于家属提出迁坟改葬的要求,对于回族等少数民族土葬的习俗,政府也应根据国务院《殡葬管理条例》予以尊重。

    此外,我也想恳请新闻媒体避免拍摄死者的面部和全身图,除了同情和悲伤,遇难者更需要我们的尊重。很多网友上传了灾区的图片,许多都鲜血淋淋,还有孩子们横七竖八倒在废墟之中的,让人目不忍视。正如新浪博客的倡议书所言:“发布信息,是展现真实,但是无需展览残酷。这是为了避免生者的痛苦,更是为了让逝者能够安息。”

    今日已是为汶川地震中死难的同胞下半旗致哀的第三天。对每一个国民生命的珍惜,便是国家存在的最高意义;而对每一个死难者人格的尊重,就更是庄严国格的体现。希望我们能尽一切努力,妥善周到地安置这些湮没在废墟里的身躯,为了不忘的纪念,为了死者不朽的名,更是为了生者不朽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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