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无法否认,电视大大拓展了作为个体生命的人的视野,大大提高了文明社会的资讯能力。也不管你是不是秀才,你根本不需要出门便尽知天下事。巨大的冲击波爆发叠叠光浪,那是高倍天文望远镜摄下的“彗木相撞”的奇异景观;坚硬的蛋壳一点一点地碎裂开来,露出了怪异的脑袋,那是一只小鳄鱼啄破生命的最后屏障诞生的过程;若非借助荧屏,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目睹”这些远离我们日常生活的景象。电视还往往把彼时和此地瞬间沟通,共同构成一幅荒诞不经的漫画:一家子其乐融融,边吃饭边看非洲干瘪的饿殍,既心生怜悯又爱莫能助;情侣俩在沙发上让世界充满爱,突然伸来一管喷火的枪口,巴尔干半岛的血正汩汩地流。奇妙的电视还把普通人带到从未到过或者永远也没有机会涉足的地方,诸如冰天雪地的北极,深不可测的海底以及微观的昆虫世界。电视这种二十世纪的新发明将过去只能耳听的“虚”变成今日可以眼见的“实”,增加了未曾亲历的事件和未必直接接触的外部世界的可信度。它传递新闻的速度比文学更迅捷,使我们朝闻道而夕死足矣。
每逢世界杯期间,实况直播便把在场数万球迷的幸福扩散为电视机前数亿观众的幸福,感谢电视,马拉多纳、罗马里奥、巴乔、贝贝托成了举世瞩目的英雄。体育因为有了电视转播才产生了巨大的商业价值,广告效应不可否认地推动了体育运动同时又无可奈何地伤害了体育精神。不过现场直播害苦了居住在其他时区的昼夜颠倒的足球拥趸,甚至造成心脏病发作或引发夫妻争吵,从此埋下家庭不和的种子。
对电视非议最多的是文化精英一流,批评的焦点也往往集中在肤浅和媚俗上。电视作为泛文化传播媒体强调“戏说”和“搞笑”,电视剧为了故事有趣宁可扭曲历史真实,不惜用种种手段剥夺其接受者的思考权利,它注重感观愉悦的需要而忽视对灵魂的拷问和精神的提升,所以电视诞生了几十年“造”了流萤满天的“星”,每夜星光灿烂,却始终推不出思想艺术大师。电视的大众性使它在今天完全有理由蔑视例如诗歌这种小众性的艺术。可正是后者才能产生屈原、但丁那样的人类智慧的高峰。电视工作者们当然不必理会一小撮追问终极价值的艺术家。在一次华文电视研讨会上,台湾的电视人发言时就画了一个三角形的金字塔,塔尖很小而塔底很大,以此说明艺术性愈强而观众愈少。他们并不遮遮掩掩,开宗明义申明“裹脚布般”的电视连续剧就是为家庭妇女们演绎的,拼命煽情不外乎是要骗取观众的眼泪。假如播出一段时间后收视率下降,电视台主管会当机立断尽快结束播放,这就是商业操作的铁的法则。幸亏电视的观众中有我这样的居住在广州的也写诗的人,明知节目已没有多少看头还盲目地耗下去,十几个台来回选择,往往要看完《明珠930》打字幕的英语故事片,到深夜十二点才开始写作。广东基本上都能通宵收看电视,为此每个人花费的时间也多于内地,我想这也是此地搞纯艺术的人略少于他乡的原因之一。对电视的来自社会的指责是宣扬了暴力和色情,人们想当然地把犯罪率上升归咎于电视,但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假如没有“刺激的”电视把人们圈在家中,而是大家一窝蜂拥上街寻找消遣,那么罪案将以怎样的速度直线飙升?这同我们习惯将一个人的堕落简单地归结于受文学作品影响一样可笑。哪怕是最坏的角度进行分析,就社会犯罪率而言,电视也是功大于过。
无论你赞美还是诅咒都无法改变的事实是,电视已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文风景。我这篇拉拉杂杂谈论电视的文章写写停停,就因为写作期间穿插着要看电视。假若此刻突然停电,将有多少人觉得度“时”如年?与其说是无法忍受黑暗,不如说是现代人的夜晚不能没有电视。中央电视台要是停播春节联欢晚会,十几年来已养成在歌舞升平中共度除夕的中国人,至少有一半人口不知所措,再不知道该如何守岁。本文的这句结束语我敢说一点儿也不夸张:电视这个闯入二十世纪的文化怪物,已经使以笔为象征的人类文明史再度改写。
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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