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第十六届全国新概念获奖者作文范本·B卷-你好 过去为何总在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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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鲤抄

    文/王怡婕

    笔名:凉菸。女,1996年3月生于浙江新昌,就读于浙江省新昌中学。第十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宁武皇仁光九年锦文轩刻本《异闻录》载:

    扶桑画师浅溪,居泰安,喜绘鲤。院前一方荷塘,锦鲤游弋,溪常与嬉戏。

    其时正武德之乱,藩镇割据,战事频仍,魑魅魍魉,肆逆于道。兵戈逼泰安,街邻皆逃亡,独溪不舍锦鲤,未去。

    是夜,院室倏火。有人入火护溪,言其本鲤中妖,欲取溪命,却生情愫,遂不忍为之。翌日天明,火势渐歇,人已不见。

    溪始觉如梦,奔塘边,但见池水干涸,莲叶皆枯,塘中鲤亦不知所踪。

    自始至终,未辨眉目,只记襟上层迭莲华,其色魅惑,似血着泪。

    后有青岩居士闻之,叹曰:魑祟动情,必作灰飞。犹蛾之投火耳,非愚,乃命数也。

    一、宛丘

    夜凉如酒。

    这是南烛第七次看见他喝得如此绝烈。她曾听哥哥描述过那些酒馆里的酒客,醉得两面猩红,络腮胡上爬满了令人作呕的甜涩,硕大的酒坛滚得满地都是,他们蔑视地把脚蹍在长椅上划拳。而眼前这个人,却是独自喝着闷酒,与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没有明晃的油灯光,也没有喧闹的行酒令,他只有既望之日浑实而又稀薄的月光。面前一坛竹青色瓷罐酒,以及一只精致的白色阔口小盏。他用修长的手指迷迷糊糊地敲着酒坛,把酒晃洒进酒盏,一饮而尽。他的嘴角没有沾上一滴渗出来的酒,似乎他是猛地把酒灌进喉咙,酒甚至没有碰到舌苔。他没有皱眉,亦没有笑。他好像是醉了,但他的脸上丝毫也没有那种暧昧的酡红,在月光下却显得如此苍白和消瘦。他的眼眸里透着深不见底的清醒和疼痛,就像杯中的酒,酒精已完全融入水里,散发出捉不到的醇香,可却是怎么也拔不出来。

    令南烛最在意的,是他面前的那幅装裱精致的画。画上是一条锦鲤,天南穴上有一块似火般的赤红,像午夜里的曼珠沙华般诡异与惊艳;鳃后却是如昆仑玉般光滑的两抹橘色,一直渐晕到肚白;尾巴似流苏般柔顺,如及笄女子的青丝。这类鲤并不罕见,但是,令南烛诧异的是,它居然和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自己左眼角还有一记赫彤斑。那鱼显然不是自己。南烛常常望着这条鲤出神,好像自己就在那幅画里游弋一样。画上的鲤双目炯炯有神,对视的时候,南烛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被灼烧一样。但她还是忍不住凝视。它究竟是谁呢?南烛不敢问,因为她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她看到他恍恍惚惚地拾起毛笔,在画前游走,稳健的手没有半分醉酒的迹象,停顿复移,却始终未下笔。终于,惨白的脸上裂开一条缝,他轻笑道:“我终究是改不了你这画啊。”他的语气里没有夹杂一丝失望与哀怨,似乎还带着些幸福,单纯得像那皎凉的月光。南烛从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她只知道,每月的这一天,他都会着了魔般地把这情景重演,她也只知道,每月的这一天,她都会这么静静地守他一夜。

    她还知道,他手上的毛笔根本就没有蘸墨。

    他怕自己真的一不小心画上去吗?那个人,一定很重要吧。

    南烛不太能够记起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只是记得七个月前的那场大火。

    似乎是东御军防守惨败,河里突然就堆起了成千的人类的尸体,血腥味一直染到天际。那些人把尸体麻木地丢进河里之后,开始在四周点火。包括南烛在内的鲤都不敢出水面,等到人走尽了之后,才个个惊慌失措地幻化成人形从河里跃出,只是那时候,火势已经异常凶猛了,火光把鲤妖们脸上扭曲狰狞的表情灼耀得格外瘆人。“他们毁了这里。必须要逃了。”南烛的哥哥冷峻地拉着南烛,谨慎地看着周围的火,紧皱的眉宇间还是透着藏不住的恐惧。他拉着南烛一路狂奔,浓厚的黑烟已呛得南烛无法直视前方,只能感受到周围难忍的炙热,以及自己手上被握着的几近疼痛的力度。可是路还是被倒下来的火树挡住了。“你先走!”哥哥突然对自己大喊一声,用身子扛起火树,另一只手用尽力气把南烛甩出去,“快走啊!”“不要啊!”南烛一个趔趄,看着火苗欢呼雀跃地爬上哥哥的手臂,以及他痛苦万分的脸,想跑回去却被另一只鲤妖抓住。“你去送死吗?你哥哥的牺牲,我们会记住的。”那只鲤妖死死拽住南烛往外拖。南烛早已没了力气,她眼睁睁地看着哥哥挣扎的身体被火一寸一寸吞没,他那强忍着没有发出惨叫的扭曲倔强的脸,她知道他在她面前绝不能表现出软弱的样子,她看到他的皮肤一块一块被灼成黑斑,他慢慢地倒下去,被其他鲤从身上踏过去,嘴角却似乎还有笑……

    很惨,很惨。

    哥哥曾说,被火烧是鲤妖最残忍的死法。

    南烛的灵魂像是被抽空了一样,逃出火林之后,她被落下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晃过土地,怎样倒在了一潭湖水里,后来又怎样被带到了这里。她已经没有意识了。她只是恍惚记得,似乎有一双浅澈的眸子温柔而欣喜地望着她,像极了哥哥看自己的眼神,却又感觉哪里不对。还有那似合非合的唇,听不清讲了什么,口型似乎是——南烛。她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给她取的名。天南有红,似火着烛。

    南烛到现在都不愿再想起那个场景,只是闭上眼睛的时候,还是有那满目无处可逃的红。

    哥哥,那时候真的很痛苦吧。

    二、月出

    四更天的时候,浅溪在一片浓稠的酒香中沉沉睡去。只有在这时,南烛才会从溪石后小心翼翼地来到他身边,替他收拾好散乱一桌的酒器与酒水,她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哥哥,你为什么要我成为人呢?南烛凝望着眼前的男子,想起小时候的事。

    “妹妹,有些事情是该告诉你了。”哥哥深沉地望望南烛,继而又望向天。

    “嗯?”小小的南烛总是依赖着像天一样的哥哥。

    “几千年来,人族一直奴役和虐杀我们鲤族,几代长老都曾带领部落进行反抗,最终都因人族强大的力量而惨败。但很奇怪,他们其实每时每刻都在不择手段地自相残杀,因为贪婪、自私、互相猜忌。三百年前,妖界的首领曾利用这一点挑起了战争,却还是以失败告终。你知道吗?讽刺的是,我们的妈妈,在那次战争中却是为了保护她的主人一家而被烧死的……可笑吧?这是鲤族的耻辱。可她死前却是笑着的,我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呢?明明背叛了鲤族,又是这种死法……你可千万别重蹈覆辙啊。”

    不谙世事的南烛读不懂哥哥彼时脸上的不解与迷茫。

    哥哥死后,南烛终于明白妖界为什么如此仇恨人族。是的,人类该死,是他们害死了哥哥,她又怎会背叛?

    她一直想拿眼前这个人开第一刀,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迟迟没有下手。她总是想起他第一次看自己的眼神,那样熟悉而陌生。

    “他的眼神里没有仇恨,而是一种非常温暖的……我说不出来。”这是南烛告诉白苏的——那条池塘里的原住鲤。白苏很认真地点点头:“我们从来都没有想找人类报仇。”她游到岸边,望着主人经常作画的地方,“他对我们很好,不只是饲主而已……我们,其实都很幸福。你母亲,也一定是这样的吧。”南烛没有作声,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理解。

    “你到底施了什么幻术,让我一直杀不了你呢?”南烛轻轻趴在浅溪的桌边,她无法真正相信白苏的答案,那很荒谬。南烛安静地望着浅溪睡着的样子,却不知为何舒心地微笑起来。她侧过头,盯着那幅画。“真的很漂亮……”这鲤的尾巴,更像是用细绡画的,非常自然顺滑,一气呵成。浅溪曾好几次在塘边作画,画的多半是白苏和其他鲤,而自己却从未出现在画布上。起初她并不在意,可慢慢地,她注意到,每次他都会久久凝望着自己,然后嘴里似是无意地喃喃着“南烛”,却从未下笔画过她。她越来越觉得难过。“是因为你吗?”南烛的眼神转向失落,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如此期待。她抬起手,用手指在空中学着浅溪的样子挥舞着,清亮的水波勾勒出一条漂亮的锦鲤,左眼角有一记黑斑。“画一张我有那么难吗?”南烛又伏回桌案,枕着手臂,竟不自觉地把手搭在了浅溪手上。

    刹那间,南烛的视线里出现了一轮琥珀色的满月,镶嵌在墨青的夜空里,月从边缘的古铜色一直蔓延到中心的象牙白,古朴庄严的石阶一级级垒到半空,隔断了部分月光。这是哪儿?南烛猛地意识到自己竟不小心跌进了浅溪的梦里!妖是可以读梦的,南烛想起小时候哥哥的话。正当她为这寂静的场面不知所措时,忽然感觉眼前开始恍惚起来,人影像白色的风唰唰抹过,明明看不清他们的脸,南烛却感受到了他们威惧而虔诚的神情。视野又忽地变了,一位额上用金粉点着六芒星状的华饰女子沿着石阶走上去,一直走到周围摆满法器的顶端。“……祭坛?”南烛心里蓦地一紧,浅溪为什么会梦到这个?迷茫之余,人们的动作又开始飘起来,南烛听到祭坛上的那位女子开始呜呜啊啊念起什么来,声音像针刺一样扎进耳朵。周围人头密密麻麻,压抑得像一群苍蝇,嗡嗡作响,搅得南烛心烦意乱。“恭迎神女!”一句清晰嘹亮的话硬是扯开了这片嘈杂,人头开始安稳下来,眼前也逐渐明晰。南烛仍心有余悸地迎着月光望去,那里不知何时已然坐了九位清丽的女子。她们身着玄青色广袖长裙,头戴银色步摇冠,还有一些南烛从未见过的异族发饰,面笼轻纱,显得庄严而神圣。而其中一位绝美的女子,头上多了一个绯红的发簪,似一团跳跃的火苗在苍穹里肆意生辉。南烛看到她的脸上有两行清泪,目光不像其他女子般死寂和恐惧,而是一种不舍与坦然。南烛注意到人们都毕恭毕敬地跪着,唯独有一人没有下跪,一袭洁白胜雪的衣袍在夜色里格格不入地飘着,人却如冰尸般僵硬。那棱角分明的侧脸,南烛注意到了他那万分惊惶、不知所措的瞪大的眼睛,以及嘴巴不自然的抽搐。那是浅溪!南烛差点失声惊喊。她看到他疯了一样撕开人群撞到祭台底端,想要冲上去,却被守卫死死擒住,他嘴巴使劲地张着,似乎歇斯底里地在喊什么,但是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南烛又想起了哥哥死时的场景,那样疯狂而绝望。祭台上的那位女子也痛苦地摇着头,目光紧紧盯着那个方向,最终,她不忍再看,缓缓闭上眼睛,又是两行如鲛珠般的清泪。浅溪疯狂地挣扎着,却被守卫给死死地摁在地上。祭台上的九位神女随着祭司在仰天长跪中一齐喝下了手中的液体。“不……”流着泪的南烛看着放弃挣扎蜷缩在地上渐渐安静下来的浅溪,心如刀绞,无意识地咬着自己的唇,不知不觉尝到了一股腥甜。她在泪光中好像看到,月华里升起了九缕淡淡的荧光——那是人的魂魄。

    眼前又开始模糊,人流不停地涌回,又涌进,那诡异的祈祷声又重新鸣响起来,又是那行泪,又是那绝望的眼神与绝望的挣扎,场景在一遍遍地轮回、轮回。南烛只感觉到心底一股难抑的悲恸裹挟着眩晕的呕吐感一起挤上来,耳边嘈杂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尖锐,不停地撕扯着画面,肆虐、狂暴,却又是深深的无能为力,直到最后一袭白衣倒在惨白的月色里,所有的慌乱在顷刻崩塌、封冻,瞬间的湮灭让死寂在耳畔和眼前歇斯底里地咆哮……

    南烛坠落在一片黑暗里,她看不清了,胸口却不停歇地翻涌着强烈的痛楚。这是浅溪的感受吗?

    等到眼前又重新出现光亮,南烛已渐渐抽身出了梦境。原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低头看到浅溪惨白挣扎的脸上,也有一行泪。那是她第一次切切实实地看到浅溪流泪。她捏着自己的手帕,颤抖着想为他拂去眼泪。就在那触碰的瞬间,浅溪惊醒,蒙眬的眼睛缓缓睁开。南烛慌张地缩手,轻咽一声倏地跃回池中。

    那个夜晚,月空皓照。浅溪无力地醒来,他恍惚看到了一抹熟悉的橘色从眼前飘过,像是他一直想留住的光。浅溪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眼角,皱眉,再也无法入眠。

    三、泽陂

    “白苏,你知道扶桑举行过重大的祭月仪式吗?”

    “日出扶桑,西归若木。不错,两年前的一个既望之日,太阳国扶桑举行了一场一百多年来都未曾有过的月祭。”

    “浅……主人的梦里……”南烛失神地望着池底自在悠闲的水草,尾巴无力地甩着流水。她到现在都仍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位神女出现时的感受,心被硬生生地撕碎,除了绝望还是绝望。南烛想知道她是谁,以至于为何之后自己再想起那女子时,竟会难过。

    “你……”白苏有些惊讶南烛竟会进入主人的梦里,但她好像知道南烛终究会问她这个问题,只是微笑着,“你是说她吧?是的,她本会成为我未来的主人。只可惜,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善良的白苏游到南烛身边,把额头轻轻贴上南烛。

    眼前慢慢浮现出一个柔美的橘衣女子,高高的额头,清澈的双眸,嘴角自然的弧度,微微抿着。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呢?如暗夜里倏忽微妙的烛光,在这乱世之中,居然还会有如此纯真清亮的眼神。而她头上戴着的那个火焰般的发簪让南烛认出了她是谁。

    女子如羽毛浮在溪石上,她极其温柔地看着水里的鲤。

    “白苏,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们了。对不起,可是我必须这么做。你知道吗?我多么爱这片土地。”女子继而有些哀伤地抬起头,望向远方,晨曦的阳光静静地挂在她的睫毛上,像是一只蝴蝶轻轻地张展翅膀。“浅溪他知道这一点的。战火已经烧到这里了,我必须保护这里,这是我的使命。这场仪式可以让信徒接受新的领主,从而免于血葬。可是我不能告诉他,不然他一定会很后悔没有拦住我,没有直接带我走。”女子浮出醉人而又无奈的笑意,又看向水里,“我希望他有一个安静的生活。来世相见吧。你说,他会理解我的,是吗?”

    女子干净而明澈的瞳眸渐渐淡褪,因为白苏慢慢地离开南烛的额。“三天后,仪式开始了。主人却被关押了一个月。”白苏难过地低下头。

    南烛喉咙里如呛着苦涩的卤水,黯然神伤,心里却有一个结在慢慢解开,像雪融般悄然无息。“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她……”白苏踌躇半晌,最后似是鼓起勇气用怜悯的眼光望了一眼南烛,“她叫南烛。那幅画,就是她送的。”

    四、葛生

    南烛笑了。

    南烛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第一次看自己的眼神会是这样;她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在既望之夜如此绝烈地喝酒;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个名字。

    哥哥,我好像,有些能理解妈妈了呢。

    一夜寂凉。

    南烛枕着溪石,看着面前这片洒满银光的池塘,微微一笑,看不出是喜是悲。若是当初不走进他的梦,会怎样呢?若是当初没有那场大火,哥哥没有死,又会怎样呢?她的脑海里像雾霭般飘起一幕幕回忆,只不过,她发现,画面上已不再是哥哥带她游山玩水,而是那段有关浅溪的时光。

    出神的她忽然听到墙外急促的脚步声和惶恐的尖叫声,她回头一看,顿时失色。不知何时,火舌已肆虐地吞吐着房屋,挥霍着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和之前的那场大火如出一辙。她骤然跃起,正欲跑向失火之地,白苏在池里大喊:“你疯了吗!火克鲤妖,你只要一被烧到,便会瞬间而死!你知道有多惨吗?”

    “我……知道。”南烛背对白苏,用力地咬着唇。她怎么会忘记呢?哥哥的死,有多惨,“可是浅溪……”

    “接管的将军还是发动叛变了!主人一定会逃的,你不要多管闲事,跟我们一起走吧!”白苏急了。可望着南烛那坚定而决绝的橘色背影,白苏却觉得似曾相识。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那个女子,也是这么离开的吧。白苏微微一笑,她意识到,南烛已不是最初那个整天躲在池底对主人侧目而视的她了。

    南烛没有再理会白苏,径直跑向房屋。

    南烛跑进屋子,滚滚的黑烟让她几乎无法睁眼。她突然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身边散落着些瓦罐。那是用来盛鱼的。可是他已经被烟熏晕了。南烛认出是浅溪,立即跳到他身边,为他挡去所有想要嚼碎他们的火齿,自己却早已是灼痕斑斑,炙痛之感狂卷全身。但周围的火势仍不见缄默的迹象。南烛撕心裂肺地哭了,她怕会像失去哥哥那样,失去浅溪。她顾不得自己,把自己剩余的真气全部注入了浅溪的体内,可保他直至火熄灭。南烛呆呆地望向窗外,看到外面的星星也灼似血点,不知是谁的泪。

    南烛看着自己渐渐透明的身体,忽然想起了那九缕荧光,想起了那个女子在池边的眼神,如此静谧安详,忽然间也觉得,妈妈死时是不是也这样。南烛又想起了当她第一次看到他喝酒、看到那幅画时,内心的触动与疑虑——哥哥从未告诉过她,人类会这样。她觉得自己好傻,傻到竟会为了他的痛而哭了整整一夜,傻到竟会为了他的命冲进大火里,去忍受最残酷的刑罚。“那个女子,其实也是为了你而选择死的吧。”南烛轻轻地说着,不带一点悲伤,她反而觉得很幸福,她开始理解那女子甜蜜而坦然的笑。“白苏,这就是你说的‘爱’吗?哥哥,你好像从未提起过呢。妈妈她,也一定是为了守护她的爱——这妖界不曾重视的东西——才选择背叛的吧。我们身上,真的背负了太多仇恨了啊。”南烛没有在意自己身上的灼伤,她在火里看清了最真实的自己。她似乎看到了同样灼痕斑斑的妈妈在向她微笑。“其实火焚,也不是那么痛苦呢。”她抬起头,任凭泪水汩汩流下,轻轻地吟唱: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只不过,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了。南烛想用手最后握紧浅溪,却在最后咫尺之间,灰飞烟灭。

    火就这么慢慢地燃了一夜。

    在将至黎明时,浅溪恍恍然清醒过来,看到自己周围弥漫的青烟,突然想起午夜时凶猛的大火。他依稀记得,似乎有一位身着檀橘色的女子,襟上层迭莲华,一直在用她的身躯扑火,却始终像梦境一样,不辨真实。浅溪一直相信,那是梦。他却清楚地记得,那女子左眼角有一记朱砂痣,在火光熠熠中似血着泪。他突然抬起手,触摸着自己那晚不知像是被谁轻碰的地方,想起了每次他喝醉酒醒来,发现自己面前却是整齐的酒器和干燥的桌面,以及淡淡的荷香。

    五、绿衣

    碧空中恬静地睡满了云灵,风声微凉,叶间弥漫着朦胧的梦呓,稀疏的蝉声席卷着庭前落花穿过回廊,天边霞翳渐收,淡光琉璃。

    浅溪望着那干涸的池塘出神,面前是那幅锦鲤图。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用笔尖轻轻点蘸了丹红,细心地点在了那条鲤的左颊眼角。

    肖俏·肖俏

    文/邱奇

    笔名青云出岫。

    1995年4月生于山西运城,就读于新绛二中。

    生在黄沙漫漫的黄河口岸,长在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

    有着北方乐天派的豪爽,也偏爱南方烟雨蒙蒙的雨巷。

    生活在城市的灯火辉煌,也偏爱文字温婉细腻的情长。

    第十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世上有一只奇特的神兽,它栖息的地方万物都可以永恒,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人也可以长生不老吗?

    可以啊。没有什么不能永恒。

    总有什么是例外的吧。

    (一)

    从睡梦中惊醒时,我还在这一叶乌篷之上,狭小的空间除了我似乎再添不进一个人了,前面深褐色的棉帘随着风极有节奏地摇晃着,我伸手撩开帘子,日光刺得我双目生疼。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水面,偌大的水面居然看不见其他船家。细看船沿的水呈现墨绿色,没有水草,没有鱼类。这和我登船之前看到的小河是完全不一样的。

    上船之前,岸边要渡河的至少七八个人。河水很清,双目望去便能看到对岸的高树。

    “年轻人,还是再休息会儿吧,要过河还要很久呢。”

    我看着那个背对着我摇橹的船家,他穿着深蓝色的布衣,腰间用一根粗粗的黄色茅草绳束着,头戴一顶褐色斗笠。看他的背影,怎么看,我都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乌篷颠簸得厉害,我已经晕了很久了,听闻船夫这样告诫,便又一头栽回舱里。

    已经一个晚上了,原本只是想渡河,如今倒似过了海一般。

    我当初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附体在一个弱不禁风的傻书生身上。事实告诉我,附体在一个生命体上,用自己的思想控制住原主的思想,这样比任何乔装易容术都有用。很不幸的是,只要我离开这个书生的身体,他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肖俏,肖俏。”

    “肖俏到底是谁啊?居然让你这样抵触我的控制?”

    这个傻书生这几日来,一直向我反馈着“肖俏”二字,八成是他的相好。

    “肖俏,肖俏。”

    “是你的相好吗?她长得漂不漂亮?”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书生的脑子里翻不到任何关于肖俏的记忆。可是,肖俏的存在,让我杀不死书生,这个声音总会不受控制地跑到我的脑海里。

    到达岸边的时候已经是月上高楼。在给船家钱的时候,我试图看清他的面目。

    月光下,船家把斗笠压得低低的,我再努力,也只是看到了他的嘴。他的嘴,唇色鲜红,一看便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虽然满是狐疑,可我从来就不会害怕。再强大的敌人在我面前都不会赢的,因为他是人,这就是他的弱点。

    “年轻人,收起你的好奇心,这对你没有好处。”

    船家勾起他的嘴角,我做了与他一样的微笑。原来,这样的笑,象征着骄傲。

    (二)

    “肖俏,肖俏。”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东西安放在我的体内,它就那样极有生命力地生长在大脑里,试图控制我的思想。它几度试图和我说话,我不能回答它,沟通是妥协的第一步。我把它的野心都看在眼里,它也试图看透我,可是它做不到,因为它不是人,这是它的弱点。

    直到月上高楼,我才觉得我是我,虽然强烈地感觉到它在控制我,可是,我还是可以异常清晰地思考。

    我叫李云甫,江南苏州府的穷书生。母亲曾告诉我,只要有了功名,什么就都有了。可是,我并不想要那些,我只希望,我可以娶到肖俏。

    肖俏是江南名士肖焕成的独生女。没有人见过肖俏的模样,可是大家都极尽美好地渲染她。肖焕成还是本地出了名的大善人,捐助过很多进京赶考的书生。我就是那群书生中的一个。

    我没有要觊觎肖俏的意思,可是,她在我的梦里出现了十多个年头。

    我小时候见过一只奇特的鸟。它有蓝色发亮的羽翼,黄色与黑色间杂的长长尾羽,头冠呈黑色,尖喙为淡红色。见到它的时候,它正栖落在我家的梨树上。

    四月梨花开遍,我在树下读书,看梨花瓣在地上铺成一地雪。

    那一年,我亲眼看着那只鸟冲着我的眼睛猛冲过来,直到看到它的尖喙在我眼前放大到不行,我吓得大叫。

    母亲从房里出来,将我骂了一顿,说我不思学习,只知道睡觉。

    “肖俏,肖俏。”

    从那次梦后,我常会随口念出肖俏的名字,有意无意都会。我也常会梦到肖俏,梦到她站在梨花开遍的树下,穿着一袭青衣,伸手去摘那枝梨花。梦里,梨花好像永远都落不完,就像一场梨花雨,一下就是十多年。

    (三)

    穿过一片繁华的夜市,我在长街的尽头看到了我期待已久的那户人家。

    肖府大门上的两只红灯笼将黑色匾额上“肖府”二字照得格外精神,门口的两只石狮子庄严肃穆地坐着,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极力表现出傻书生的彬彬有礼,左手拖着右手的长袖,用右手中指的关节轻轻叩响了肖家的大门。开门的家丁穿着一身利索的黑色便衣,笑着问:“小哥儿,这么晚了可有事?”

    “我是李云甫,曾蒙受你家大人资助,如今快要进京赶考了,特来拜谢。”

    “哦。是李公子啊,快请进吧。”

    跟着家丁进了门,我隐隐听到家丁抱怨:“今天人还真多。”

    从踏进肖府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感受到了肖府内强大的生命力,这样的生命力让我激动,我就要找到这个世上另一个像我一样的异体了。

    肖府内有很多梨树,更奇特的是,这些梨树都开满了花,这分明是秋季了。

    我能感受到书生的不安,他试图挣脱我的控制,这让我不禁想要露出一个骄傲的微笑,就像那个船家一样。

    直到进了大厅,我才算明白家丁的抱怨是从何而来了。今天肖府除了我,还有更多的访客。我看着他们不禁笑了笑,他们没有一个目的纯正的吧。

    那个穿着土灰色老破布衣的老妪,真实身份应该是个巫婆。她头发花白有些干枯,脸上皮肤很皱,眼角一条皱纹已经快退到发鬓了,嘴角还有一颗豆大的黑痣。无论一个人的面部给你呈现出多大的苍老感,她的眼睛都骗不了你,没有浑浊,反是尖锐。

    那个拿着木珠的穿着黄色僧袍的假和尚,肥头大耳得就不像个吃斋念佛的苦行僧,头上的戒疤是新点的。

    “李生,你这是看着我家中宾朋满座而笑吗?”

    我看了看说话的肖焕成,故意表现出一副很歉疚的样子,敛了敛神色,低着头说:“云甫惭愧,实在是老师家中宾客如云,方才失了态。”

    “不打紧,不打紧。我只是随口一说,看你如此紧张。”

    抬头看肖焕成的时候,我有一丝挫败感,他的象征性的微笑,不就是刚才的船夫吗?

    “李生,你可是认出我了?”肖焕成眼中有些许戏谑,我有些怀疑,他难道能看出我是谁不成?

    “云甫惭愧。”

    肖焕成忽然笑了开来:“好了,我认识你也是有些年头了,只是见面,今夜还是第一次啊。你路途奔波,还是先去偏室休息吧。”

    我不知道这个肖焕成到底是打了什么主意,三十岁的面容,七十岁的狡诈。人,还真是个捉摸不透的东西。

    (四)

    随着家丁走到偏室,家丁给我点了火,一切才顿时生动起来。

    偏室很是简朴,一张木床,床上铺着红色丝被,床边有一个木柜,上面还放着一本《道德经》。我走到摆放油灯的木桌旁,将书箱放在桌上。推开窗,恰巧可以见到庭院里的那棵梨树。八月不应该丹桂飘香吗?为何会梨落成雪?

    我走出偏室,月光落在梨树上,每一朵花瓣都被镀上了光泽,好像永远都不会死去。我伸出手去触摸那朵梨花,像梦中的肖俏那般。

    都已经到了肖府了,我怎么还是感觉离肖俏有千里万里远呢?

    我不知道在树下待了多久,直到月亮从东楼落到西亭。

    肖府突然混乱起来。家丁带着一帮同他一样打扮的人,跑来了我这边,恶狠狠地问:“李公子,你可曾离开过这里?”

    我一脸茫然地摇摇头,还来不及思忖,肖府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公子,还是与我们走一趟吧。衙门已经来人了,有什么话还是与衙役说去吧。”

    回到大厅,我吓了一跳,肖焕成的二夫人死了。

    二夫人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胸口还插着一把匕首。她的眼睛睁着,瞪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我忽然一阵作呕,衙役看了我两眼,没说什么,只是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地上的血,放在鼻前闻了闻。

    “所有人都到齐了吗?”肖焕成问着我身后的家丁。

    “还差小姐。”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掩鼻的袖子突然放了下来,她要来了吗?

    “不会是她,算了。”肖焕成挥了挥袖子,也挥走了我的期待。

    在我失落的时候,那个穿着青衣的女子走了进来。

    “肖俏,肖俏。”

    我几乎是咆哮,而这非我本意。

    肖焕成吓了一跳,连忙看了看地上的二夫人,然后又眯着眼看着肖俏。而肖俏依旧站在门口,看着我。

    “不好了,不好了。院里的梨花都谢了!”

    我不知道梨花谢了有何稀奇,所有人都开始惊慌起来。包括肖焕成,包括衙役,包括那个老妪和和尚,以及肖府上下几十口人。

    “走了,终是走了。”肖焕成的眼中有些泛泪。

    “肖俏,肖俏。”

    (五)

    她的脸像一张画,好像有珠玉在额可以瞬间滑落。她的眼色那么深,深得像这不可捉摸的夜色。长发滑在脸颊,没有钗环,也没有束起。原来,这就是那个傻子心心念念的肖俏。

    我感受到生命力的流失,我很想去追逐那个异体,可是,我的眼睛根本离不开眼前这个人。

    难怪二夫人会死,难怪花会落,难怪有那么多惊慌失措。

    “肖俏?”

    我一吐露这两个字,肖俏便转身跑开,她转身的瞬间多像被风吹散的白纱,缥缈得有些不可言传。

    我跟着肖俏跑了出去,太多人有悲伤,来不及搭理我这个异体生命。

    肖俏站在凋落的梨树前,她在月光下舞蹈,那么凄美,树好像在哭泣,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雪。她一直转一直转,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传说中的永恒。

    肖俏终是停止了旋转。她蹲下身,地上的花瓣开始泛黄、变褶,开始蜷缩,开始细碎成泥。落尽花瓣的树瞬间枯槁,一切都是腐朽的模样。

    “多少年了?已经忘了多少年了。”

    肖俏在肖家放了一把火,而她坐在她的闺房里。

    “肖俏,肖俏!”

    我不知道这次是那个傻子在喊还是我在喊。我只是站在她的房外,看到那间屋子倒塌的火海。那火光一直烧到天边,烧了那轮月。

    “肖俏。”

    肖府破灭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除了我,没有人从那场火里跑出来,肖俏在放火前封死了所有的路,所有贪婪的人都不得好死。

    (六)

    “肖俏,肖俏。”

    你应该感谢我,不是我,你会和那些人一样,化为灰烬。

    逃跑是因为你自己贪生怕死!

    的确。我不是灵鸠,我不可能永世不朽。我只是一棵梨树,她的栖落给了我成为异体的能力。我需要附着在人的身上,通过控制人的思想来完成我的所想。

    很多时候,我想知道,她为什么单单栖落在我的枝头,她喜欢在那里看日落。她给了我永恒的生命,可是,我想离开,我不想一直站在那里,等着她每日降临。我所有的思想都锁在我的枝干下,我的喜欢变成我枝头的无数花朵,为她不败。

    直到,她去了某个地方。她被道貌岸然的肖焕成囚禁在肖府内,我恨自己没有双足,我离不开原地。在那个傻子用手触碰我的时候,我偷偷地把自己放在了他的身体里。

    我在他的脑子里生根,截取他的记忆、他的思想。我有时候会忘了,这个书生死的时候,我应该也回不到过去了,我放弃了永生,除非,我找到她和她在一起。

    肖府着火的时候,我很害怕,我站在肖俏的门外,我踏不进去,我流不出眼泪,这个傻子的泪被我的根瞬间吸收了。

    肖俏,肖俏。

    我怎么觉得她就是肖俏呢?

    (七)

    我的眼前疯狂闪现他们在一起的画面。

    夕阳洒落,那只在我梦里啄瞎我的鸟定定地落在那棵梨树上,那些年,那棵树开得甚是繁华。

    我躺在乌篷上,日光从竹子编成的篷顶缝隙间洒落下来,像一把一把剑。

    “年轻人,昨夜,肖家失火了?”船家的声音从船帘外传了进来。

    “嗯。”我看着篷顶,心里是说不上来的麻木,它没再控制我的思想了。

    “听说,昨晚有人从肖府外路过,那个人好像带走了一只特别漂亮的鸟。”

    我的双眼猛然睁开,撩开帘子,追着船家问:“是什么人?”

    “听说而已,未必是事实。年轻人,你还要继续向前走,科考,奉养双亲哪。”

    我不知道我那么在乎是为什么,那棵树好像在萎缩,它就这样把他的记忆留给我,然后就这样退出我的生命。我恨不起来了。

    肖俏已经不在了,我科考已经没有用了。钟鸣鼎食之家不过毁于一旦,功名利禄又有何重要,我只要安安心心地与我的父母活着就好。

    回到家里,我学了父亲的手艺卖起了豆腐。院子里那棵枯萎的梨树被我砍了,一切太像一场梦,我害怕它戳痛我,告诉我这些都是事实。

    肖俏。

    (八)

    人生一去五十载。当我行将就木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船家。

    我躺在他的乌篷船上,他还是当年的年轻样子,没有一点衰老的痕迹。我眯着双眼看着乌篷船顶,满脑子都是那棵树说的话。

    永世不朽。

    我拄着拐杖路过当年那个繁华的长街,什么时候开始,这里零落成这个样子?

    街上没有一个人,所有房屋都已经衰朽,长街的尽头,肖府的围墙还是当年离开时那个残败的样子。白色墙壁上留下的黑色与焦黄,告诉我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这里发生过什么。

    那棵树还说过,所有贪婪的人都得死。

    推开门,我看到满院梨花繁华,我趔趄着走到里面。水池边,竹酉里正在流水,窸窸窣窣地滑进水池里。我在波动的水面看见自己年轻时的模样,看到那晚月光下舞蹈的肖俏。我看到一切都像是一种永恒,就像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我伸手去触摸那棵树上的梨花,触摸她的脸。

    我没有看到那只灵鸠也看不出来哪棵树是它,但是,这里的所有都像当年的肖府一样,极有生命力。

    我看到船家走了进来。他说:“你知道吗?留在这里就可以永恒。”

    我笑了笑,往门口去了。

    “就算不贪婪,该死的还是会死。”

    这世上有什么可以永恒?想要永恒的都得死,不想要永恒的也会死。那些留下来的都不会是人。

    肖俏,肖俏。

    村居

    文/郑冰秋

    笔名陈襄钧。1996年生,人称“钧姐”。

    小清新的绝缘体。纯种理科女,却在理科竞赛中连连失利,获数学、化学、生物三个赛区二等奖,并凭借写理科竞赛的文章入围第十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本质是任性固执的题霸,但无聊时会写写文章。

    第十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清末,杭州。

    穷困潦倒的付书生,不知哪一世积了德,娶了书香之家凌家的女儿凌青衣,之后又考中了秀才,做了个芝麻官。凌氏与他夫妻和睦、家庭幸福,还诞下一个伶俐的女儿,唤作付春烟。

    付春烟从小便热爱诗书,又因是独生女,付秀才便甚是疼爱。童年在无忧无虑中流逝,付春烟天真地以为,盛世依旧,天下太平。

    (一)憧憬

    闺阁里,付春烟唯一的好友就是江家的幼女江子嫣,江子嫣和春烟一同长大,并与春烟结为异姓姐妹。二人一同诵读经书、一同抚琴吟曲、一同守着素帷,想着以后会有怎样一个俊气逼人的书香子弟,驾一匹骏马,与她们一起踏香归远。本就灵动的杭州,因着少女肆无忌惮的思绪而更有灵气了,仿佛在为她们的未来兴奋着、议论着。

    其实,付春烟的心里,是有一个檀郎的,每一日那个少年举着风筝从付家楼下掠过,春烟都会支起窗户,投下娇羞的惊鸿一瞥。

    可是,她甚至连少年的名字都不知道。

    (二)少年

    付春烟又看见了那个少年,和江子嫣在一起,她的心忽然狠狠地一疼,江子嫣果然是比她优秀很多的。至她家门前,少年把手中的莲子放在了子嫣的手中,转身离开了。

    不多时,江子嫣便叩开了付春烟的房门,春烟一袭白衣胜雪,乌发如瀑,痴痴地站在窗前,美得一如那泼墨画中的仙。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春烟,便轻唤“春烟”。眼前倾城的少女一回眸,却被子嫣捕捉到了一双蒙眬的泪眼。子嫣优雅地坐下,把莲子放在春烟的手中,春烟手一抖,莲子撒了一地。子嫣也不生气,俯身捡起莲子,幽幽道:“春烟,你可知道有一个常在楼下放风筝的少年?”

    春烟冷笑一声:“知道,他可是你未来的郎君?”

    江子嫣扑哧一声笑了:“妹妹可是真心喜欢他吗?那是子嫣的哥哥,唤作江子渊。他仰慕妹妹许久了呢,这莲子也是他让我赠予你的。”

    付春烟的眼睛忽然有神起来,却又暗淡下去:“这莲子是‘怜子’之意,他赠我以莲子,又有何意?”

    子嫣眼里掠过一丝诡秘:“妹妹饱读诗书,怎就不知‘怜’乃‘爱’之意?”

    一抹绯红在春烟脸上跃起,道不尽的韵致,她也便折了几许草叶,做成了草戒指,托了子嫣回赠给那个叫江子渊的少年。

    (三)败落

    事情总是在最令人感到幸福的时候开始转折。

    夜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付秀才和凌氏,开门后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已看不出模样的孩子和村边熊熊的大火染红了半边天。

    ——那分明是江家,两个孩子正是子渊和子嫣,子渊抱着子嫣,子嫣已吓得昏死过去。从子渊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春烟大致知道了整个事情:江家大火,江氏夫妇葬身火海,所有财物付之一炬,子渊抱着子嫣死里逃生。

    付秀才手忙脚乱地腾了间房给江氏兄妹睡下,自己也和夫人重温美梦去了,只留下一脸惊恐的付春烟守着子渊和子嫣。

    付春烟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江子渊精致的脸,心中不自主地有一种小小的兴奋在跃动。

    鸡鸣三声,东方既白。

    付秀才打开门,一眼便看见伏在江子渊榻前熟睡的付春烟,一巴掌直接打在了女儿的脸上,春烟疼得跳了起来,子渊也同时惊醒,付秀才趁着江子渊睡眼惺忪,一把把女儿拽了出来。

    他说:“付春烟,江子渊可以做你的蓝颜,但绝不能做你的夫君,他什么也不能给你。”

    春烟在心里默默分辩:“有他就够了。”却始终没说出口。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子渊却手持一只风筝出现在门口,他说:“春烟,我们去放风筝。”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春烟记得那天的天很高、很蓝,子渊拉着她的手在江南水乡里,举着风筝奔跑。

    子渊把风筝线交到她手里,说:“以后它就是你的了,江南的一整片天都是你的了。”她咯咯地笑,笑声拂过江南水乡温婉的水波荡起最美的歌谣。

    (四)逃离

    日子随着江南的满城飞絮飘走,在几杵疏钟里仓皇逃窜。

    付秀才却带给春烟一个致命的打击,杭州城里最有钱的陆家的二公子陆离瞧上了仅有一面之缘的付春烟,并派了媒人来提亲,付秀才当然是满口答应。而那时的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由得春烟做主!春烟也只能一脸惊惧地看着子渊,从他坚定的眼神中,春烟只读出了一个字:逃。

    可是在惊涛骇浪的躁动之前,却总是风平浪静的顺从。春烟果真做了温暖的女子,她会安静地微笑,会和母亲凌氏以及子嫣一起,准备自己的嫁妆,就好像第二天她就会嫁给子渊。

    陆家楼下,一个淡雅的女子抚筝而唱,宛如天籁。

    这果敢的女子,便是江子嫣。

    陆离显然被这歌声与琴声震住了,如此一个妙音娘子,也能爱上他吗?

    一曲终,余音绕梁。

    那佳人却跪下:“民女江子嫣叩谢陆公子厚爱。”

    陆离来了兴致:“此话怎讲?”

    那佳人鸿眸一闪:“子嫣数日前与付伯父一道出门,曾与陆公子有过一见,却是陆公子将我误认为是春烟妹妹,惊扰了妹妹了。”

    付秀才一听火气便上来了,这个狐媚的江子嫣,自己好心收养她已是仁至义尽,她还要抢女儿后半生的荣华。

    正欲反驳,却见那陆离笑意吟吟:“难怪陆某人觉着姑娘似曾相识了。”伸手便扶她起来。

    子嫣莞尔,虽无沉鱼落雁之容,却也惊煞了凡俗之人。顷刻,幽幽道:“只是子嫣没有妹妹那般好的家境,子嫣是孤女,与哥哥一同寄住在付伯父家中,自然不会有丰厚的嫁妆。”她正视着陆离,没有丝毫怯懦,“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陆离大笑:“好!明日,我便派人来迎娶你,无须嫁妆。”

    “谢谢陆公子。”江子嫣携了琴,袅娜地回“家”。没有人知道这果敢的女子为何至此。

    (五)孤独

    锣鼓喧天,陆家二公子陆离迎娶孤女江子嫣为妻。

    在赞扬着新娘勇敢追求爱情的同时,也有人唏嘘,这个凌厉的女子,一定另有所图。

    付秀才兀自慨叹江子嫣的城府之深,正欲寻人倾诉,却是一进门便面对了更残酷的现实,付春烟和江子渊带着所有家财弃他而去。

    付秀才和凌氏一下子老了,仿佛人世的苦楚一下子全欺压到了他们的头上。凌氏坐在女儿曾经的房中一次次哭得昏死过去,唾骂着、诅咒着这个男人拐走了他们唯一的女儿,付秀才四处奔走寻找,却终是放弃了。

    而嫁入陆府的子嫣却也发现,她虽为陆离之妻,陆离却还有一个眉眼如画的妾,名叫孟怡然。

    孟怡然自是恨透了江子嫣,恨一个寄人篱下、相貌平平的孤女竟是陆离的妻,而她却只是小小的妾。江子嫣和陆离的琴瑟和谐,更让她暗自嫉妒。孟怡然每日殷勤服侍,却是换不回陆离的回心转意。

    子嫣猜,孟怡然和陆离或许并非那么简单。

    子嫣嫁入陆府的事渐渐淡了,孟怡然重新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

    她听出了背后的故事来了。

    孟怡然出身贫寒,和邻家少年青梅竹马,陆离却爱上了她,于是陆离的父亲为了儿子的爱情,不惜驾着马车,从那少年身上轧过。孟怡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爱的人葬身车轮之下,痛不欲生,一时冲动,答应了陆离的求婚。她要做陆离的妻,她要让陆离和她一样得不到真爱,她要陆离的家产,她要让陆离用一辈子来还清这笔血债。

    新婚之夜孟怡然不让陆离碰自己丝毫,而陆离也算明白人,他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他让她做了自己的妾,只是妾。

    孟怡然也从此开始守着孤独,守着光阴。

    (六)远方

    入府一年,江子嫣卒于陆府。

    是孟怡然下的药酒毒死的。

    江子嫣死时七窍出血,却面带微笑,一脸安详,像是去赴一场盛宴。

    起棺时,江子渊刚刚赶到,跟着一脸疲惫的付春烟。

    子渊伏尸而哭,人们不得不放下了棺木。

    钟声再起,子渊眼睁睁地看看棺木载着妹妹渐行渐远,对着妹妹离去的方向咆哮。

    子嫣,哥哥对不起你。

    子嫣,哥知道,若是哥不和付春烟一起,你就不会替她嫁给陆离,你也不会因此被孟怡然毒杀,你本就不爱陆离。

    子嫣,子嫣……

    春烟伸手去扶子渊,子渊却一把将她甩开,他淡淡地说:“付春烟,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说罢,踉跄着向远方走去,消逝在一片暮色中。

    (七)沦落

    辛亥革命爆发,杭州城内也混乱不堪。

    子渊和同龄的男孩子们一起,为了一种冲动上了战场。人们都说,江子渊是最勇敢的少年。

    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

    随着革命的失败,江子渊也葬于战火之中。

    春烟默默地听着,眼角有一点点的泪光。

    可是她不能哭,她已沦落到了陆离开的万花楼里,成了杭州城标准的烟尘女子,只是她是一个艺伎,卖艺不卖身。

    她的名气太大了,一如当年的苏小小,就连门口讨饭的付老头都知道,陆离的万花楼里,有一个叫春烟的花魁。

    (八)真相

    陆离终于找到了付春烟。

    他说:“付春烟,那日是你本人与你父亲一道出门的吧?谁不知道江子嫣的话是假的呢,那时我也听出来了,你不愿嫁,她是替你嫁,她没爱过我,却对我很好。她想成全你和子渊,她爱你,像爱亲人一样爱你,所以她要你幸福。”

    忽然一声冷笑传来,花枝招展的怡然破门而入。

    “付春烟,你输了。”

    “江子渊死了,因为你才死的,他本来可以很好地活着的,大军本已撤离,他执意要回沙场找你赠他的草戒指,最终才没有走出来……你输了,输掉了江子渊。”

    (九)曾经

    付春烟疯了,痴痴傻傻挂着涎水说着胡话,连万花楼也不能留下她了,疯子是不能留在那里的。

    子渊,纸鸢。

    她一直记得。

    记得子渊拉着她的手,在江南水乡里举着风筝奔跑,告诉她以后这只风筝就是她的了,江南的一整片天都是她的了。

    可是风筝就不是纸鸢吗?

    只要纸鸢还在,子渊就不离开,在村居中,在《村居》中。

    那曾是江南水乡最美的童谣: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付春烟低低地念着,一脸幸福,只是人们都不懂。走路时,都绕开她,只有那个讨饭的付老头,偶尔会捎给她半个馒头。

    爱花与惜草

    文/谢金辉

    笔名严春。男,生于1996年4月,就读于余姚中学。

    第十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一

    我住在一个尼姑庵里,这不合规矩,因为我身上比尼姑们多了个部件。但是大凡规矩,都有可以通融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我还小。老尼姑们认为我处在这样一个年纪,即便是裸体,对我来说,也是不淫的。有了这样一个理由,她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着我在庵里撒欢儿。因为我长久地住在庵里,这个理由也有长久存在的理由。所以即便我很大了,可以轻松地越过庵里的外墙,个头赛过了庵里任何一个尼姑,胳膊比她们的小腿还粗,她们依旧认为,我还小。我的师父们都是顶顶方正的女人,对她们来说,男人不可以住在尼姑庵里,这是个事实;只要我还小,就不算是男人,这也是个事实。还有个事实是她们已经离不开我了,这从她们的目光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所以她们坚定地认为,我还小,否则她们一定要把我赶出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这样认为。

    听庵里的师父们说,这庵本来是个和尚庙,打仗的时候,很多人带着老婆赶来做和尚。他们觉得,只要做了和尚,就不会被抓壮丁。但事实刚好相反,军队来的时候镇上的男人都跑光了,就剩下大把精壮的和尚。老总一声令下,就把和尚抓了个干干净净。

    和尚的老婆们守着空庙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自己的男人,一时间都心如死灰,出家做了尼姑,把和尚庙改成了尼姑庵。我待在这个庵里,一开始不用做什么,后来她们就叫我干些杂活。尼姑们觉得我虽然还小,但还是要干些事情,比如打打水、天热的时候帮她们扇扇子、喂喂庵后面的鸭子。

    往尼姑庵东面走几米路就是家赌坊,我没事干就往那边跑。我们这里有这样的习惯,如果小孩站在你后面,你赢了钱就得分那小孩一点,当然如果你输了,你也可以打那小孩一顿。我在那里信誉良好,因为有些小孩眼见那人要输就会跑掉,而我不一样,我家就在尼姑庵里,跑进了庵里还是要被抓出来,所以我一次也没跑过,而且挨打的时候特别乖巧。

    我就是在这里碰到万铁鼓的,他赢钱的时候给得比别人多,打的时候比别人轻。一来二去,我对他产生一种朴素的信任。那时候万铁鼓在码头当搬工,收入可观,赌起来又输少赢多,也不抽大烟,没讨老婆,不大吃大喝,却整天穿得破破烂烂,吃起饭来也很节省。我不知道他的钱都去哪里了。我问他,他说他在攒老婆本。我说:“你起码得先把自己打扮得好一点,才有好姑娘看上你。”他问:“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这些?”我说:“尼姑们就是这么教的。”

    这以后,万铁鼓去看爱花的时候都穿得很整齐。我们庵对面就是码头,中间是一条大道。爱花每个礼拜三来看惜草,就要从这里走过。爱花来的时候,万铁鼓就笔直地站在一棵大柳树旁,用耳朵仔细地听爱花的小皮鞋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然后时不时地瞟上一眼。万铁鼓说,如果有一万个姑娘,两万只脚穿着皮鞋走过,他也能一下子分辨出哪双是爱花的。

    爱花来看惜草的时候,我就站在庵里最高的房间里往下看。我端来坐凳,踩在脚下,趴在窗口,透过一棵叶子稀疏的银杏,就能看见街上的样子。我眼力奇好无比,甚至能看清万铁鼓的头发。爱花没来的时候,他就靠着那棵大柳树调整身姿,隔一段时间就捞点河水往头上抹,仔细地把每根头发往后面梳。有时候他向我大喊:“小孩,这个样子怎么样,好不好啊?”我大声回答:“我看不清,不过应该还可以。”然后他就咧开嘴笑起来,他嘴唇干枯,衣服上经常带着稻草,这一笑,就显得更好笑了。不过这些准备都没什么用,只要爱花的脚步声一响起来,万铁鼓就变得全身僵直,立在大柳树旁边,头发变得凌乱无比,一根根往上翘,满脸都是汗水。我看得清他的表情,万铁鼓茫然四处张望,看天看地,看柳树,看自己的鞋子,偶尔很快很快地瞟一眼爱花。不过爱花一眼都没看过他。

    爱花剪短发,那些乌亮的头发像是缎子一样地垂着,她噔噔地踩着小皮鞋走在青石板上的时候那些头发也一颤一颤的,有时候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就会露出一对很白的小耳朵。一次,爱花和惜草讲话的时候歪了歪脑袋,那对耳朵又露出来,我上去摸了摸,凉凉的,而且很软。爱花把头转过来,冲我一笑,我转身跑掉了,惜草在身后说:“他还小。”

    爱花走路的时候目视前方,不偏不倚,焦点从来没放到过万铁鼓身上。我想,爱花每礼拜都来看惜草,万铁鼓每礼拜都来看爱花,她不可能一点都没注意到万铁鼓,她不去看万铁鼓,恰恰证明她已经知道万铁鼓这个人了。但是如果爱花注意到了万铁鼓,她为什么不向惜草或者我问问那个怪人是谁、为什么每次都站在那里?如果是我的话,发现这样一个怪人,我就一定要打听清楚,否则我就睡不好觉。

    我对万铁鼓说:“反正爱花每次都不看你,你干脆破罐子破摔,只要爱花来了,你就死死地盯着她,反正不看白不看。她不看你,她不知道你在看她。”

    万铁鼓说:“不行,一礼拜能看上一眼就够了,太多了我怕睡不着,闭上眼睛就都是她了。”

    我说:“你是不是想讨爱花做老婆?”

    万铁鼓说:“这哪能啊,我就想看看。你这小孩怎么懂这么多?”

    我说:“尼姑教的,听得多了就懂了。你真的不想讨爱花?”

    万铁鼓低着头说:“其实还是想的。”

    我说:“那你得找找出路,你一个搬箱子的,怎么可能讨爱花这么漂亮的老婆?”

    万铁鼓说:“其实我的理想是当画家,现在多多少少已经画得不错了。”

    我说:“你画给我看看。”

    万铁鼓听了,折来一条柳枝,在沙地上画起来。勾出轮廓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在画爱花。不多久,沙地上就多了张爱花的脸,我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滴水掉到上面。

    我说:“天下雨了,不对,万铁鼓,你怎么哭了?”

    (二)

    我住在一个尼姑庵里,里面所有的尼姑都觉得我还小。一到夏天,尼姑们热得不行,就三三两两地待在房间里不肯出去,看我没事的时候就叫我进去扇扇子。那时候她们都脱去厚重的僧袍,光着大腿,露出高耸的胸,只穿一件胸衣,或者躺在床上用白布遮着。如果我扇得用力点,就会把白布扇走,露出尼姑们雪白的乳房,然后她们很自然地弯下身子,捡起白布继续盖上。她们坚定地认为我还小,即使是裸体,对我来说也是不淫的。但事实是,我已经很大了,足以分清男人和女人的差别,所以跟尼姑们待在一起对我来说是件很难受的事情。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惜草。

    惜草虽然觉得我很小,但是从来不在我面前袒露身子。她一天到晚穿着僧服,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念经。即便天气很热了,她最多把我叫进房间里,把头发披下来,让我使劲扇她的头发,在我扇扇子的时候她就翻动她那些茂密的黑发。

    惜草比我大几岁,是个瞎子。她有个习惯,早上的时候要出去走一圈,我还小的时候爱花还在庵里,她就带着惜草走,我会在后面拉住惜草的衣服跟着走。后来爱花上学去了,那时候我也大了些,爱花就叫我帮她照顾惜草,她教我怎么给惜草盘头发,怎么用一根簪子把所有的头发定住。由于我俩都是孤儿,所以很能聊得来。我起来得很早,每次我都去叫惜草,然后打来水帮她洗脸,帮她盘头发,接着拉着她在庵里转一圈。早上的时候,整个庵安静无比,香客大都要到下午才来,尼姑们都还睡着。我拉着惜草,她走起路来会轻轻地喘气,我在前面听得很清楚。

    关于惜草和爱花,我还可以做这样的介绍:她们是对姐妹,在我来之前,她们就被送进庵里了。尼姑们一致决定,虽然她俩被送进庵里了,但是不能剃头发,出不出家让爱花和惜草大了之后自己决定。

    惜草告诉我,一天,她们突然收到了一笔钱,放在一个信封里,上面只有六个字:给爱花和惜草。到后来,每个月都有这样一笔钱,爱花就是用这笔钱去念书了。直到现在,她们还是没搞懂那钱来自哪里。惜草把那些信封都留下来了。一次,我看到那些信封,从某个时间点起,那些信封上就画上了画,是两个小姑娘的样子。我给惜草说,信封上面画了画。

    惜草问:“画了些什么呀?”

    我说:“两个人,像是你和爱花。”

    惜草听了,摸了信封好久,说:“我本来一点也不知道。”

    从那以后,惜草就更热衷于做善事了。她主要的善事只有一项,就是陪万铁鼓聊天。每次礼拜三爱花来看过惜草之后,万铁鼓就来找惜草聊天,我被关在外面,好几次想溜进去,都被万铁鼓赶出来了。对此我恨得咬牙切齿,原因是我喜欢上了惜草,看到她和万铁鼓单独待在一起,我心里就很不自在。

    我把这件事告诉万铁鼓,万铁鼓语重心长地摸摸我的头,说:“你这么小,不应该懂这么多事,放心,我只喜欢爱花。”

    我说:“那你找惜草聊些什么?”

    万铁鼓说:“我告诉她,我学画画,总是定不下心,她就给我念经。上午爱花来的时候给她讲学校里的事,下午她就告诉我这些事。”

    我说:“她知道你喜欢爱花?”

    万铁鼓说:“她不知道,她就想找个人来说这些事。”

    我说:“那我要告诉她。”

    万铁鼓说:“不行,这样的话以后我就给你很少的钱,还很重很重地打你,而且不给你东西吃。”

    我说:“你真不喜欢惜草?”

    万铁鼓摇摇头,说:“我只喜欢爱花。”

    (三)

    关于我喜欢上惜草,是这样的:一天早上,我拉着惜草走路,那天我心不在焉,走得很快。惜草在后面叫道:“停一下。”我停下来,转过身去,惜草靠上来扶住我的肩膀,细细地喘气。我闻到一股香气,然后我看向惜草,突然发现她的脸就在我的面前,朝我吹着气,我俩已经一样高了。

    这之后我就开始留心惜草,一些感觉突然出现。比如说,惜草的手又滑又软,她的耳朵也像爱花的一样漂亮。她的头发放下来垂到屁股,又浓又密,我把这些头发小心地盘起来,然后捏一捏惜草的耳垂,有时候惜草会抓住我的手,过一会儿,我俩都不说话,然后她就放开。

    这些话我都没跟万铁鼓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出现。哪怕是爱花来了,那棵柳树旁边也是空空荡荡的。

    我从窗户看过去,有一次爱花噔噔地走过那棵柳树,忽然停下来,退到那棵柳树旁边,茫然地转了个圈,不知道望向了哪里。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爱花是知道万铁鼓的,万铁鼓在她生活里已经有了位置,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样一个位置,直到这个位置突然空出来了,她才觉得奇怪。那处落寞的空旷被她发现了,让她觉得怅然若失。

    我看到爱花绕着大柳树又走了一圈,走得又轻又慢,没有发出噔噔的声音,又低头闭了会儿眼睛,然后离开了。

    那时候爱花很忙,她在忙出国的事。这件事本来我不知道,是一次万铁鼓从惜草房间里走出来之后告诉我的。他笑着说:“爱花要出国了,这件事真是让我又高兴又难受。”

    就是那以后,万铁鼓消失了,我听赌坊里的人说,他北上投亲戚去了。

    爱花走之前最后一次来看惜草,我站在窗户边,还是没看见他。爱花和惜草又收到很大一笔钱,所以爱花走的时候非常从容。她那噔噔的脚步声变得邈远之后,惜草突然抓住我的手,过了会儿,才说:“我好久没看见那个人了,就是那个画家,以前我姐走了,他就来找我要我念经给他听。你认识他吗?”

    我说:“不认识,我还奇怪他每次和你说什么呢。”

    惜草听了,轻轻地挠了挠我手心,放开了。

    爱花走了没多久,我就在赌坊里看见了穿得破破烂烂的万铁鼓,那次他赢了一笔,拉着我说要去吃顿好的。路上,他把我拉到面前,比了比,说:“你长得好快啊,跟我就差一个脑袋了。”

    我问他:“你最近到哪里去了?”

    他说:“搞钱去了。”

    我问:“钱呢?”

    万铁鼓指向天边,拉长了调说:“就在那里。”

    (四)

    万铁鼓给我讲了他是怎么喜欢上爱花的。他跟我一样是孤儿,不过我是被扔在庵里,他是被人扔在码头的,在码头长大,等他有了力气就开始帮人拎行李。一次,他望见江上一只船的船头上站着两个漂亮的小女孩,跟他年纪差不多大。两个人打扮得一模一样,梳一样的辫子,穿一样的鞋子和衣服,长得也差不多。那是万铁鼓长到那么大见过的最奇妙的场景,他看着那艘船慢慢地过来,他就在心里想:停下来,停下来。那只船就停了,那两个女孩走下船,带着一个箱子,其中一个姑娘一只手拎着箱子、一只手牵着另一个姑娘。

    万铁鼓跑上去夺过那只箱子,说:“让我拎吧。”那个女孩看了他一眼,说:“小心点,我们去那边那个尼姑庵,你拎得动吗?”万铁鼓使劲地点头。

    那时候爱花就穿着一双黑色的小皮鞋,走起路来已经会噔噔作响。万铁鼓抱着那个箱子,满头大汗地跟在后面,直愣愣地看着那个走在前面的小女孩,发现她走路的时候目视前方,不偏不倚。

    到了庵门口,那个女孩转过头来,掏出钱,说:“这个给你。”

    万铁鼓茫然地摇摇头。那个女孩往前一步想把钱塞到万铁鼓的衣服里,万铁鼓一退。

    女孩说:“你不要,我可扔了。”万铁鼓又摇摇头,脸又黑又红。

    然后她就把钱扔到地上,拉着另外一个女孩走进庵里去了。

    万铁鼓说,就是这样,他喜欢上了爱花。那个时候他就决定,以后要攒很多很多的钱来娶爱花。

    我问:“那些钱呢?我怎么看不出你攒了很多的样子?”

    万铁鼓摸摸我的头,笑了笑,没说什么,然后就去找惜草聊天去了。那天他们聊了很久,我在外面心神不安,守到天暗,万铁鼓方才出来。

    我恶狠狠地问:“你在里面这么久,究竟干了什么!”

    他说:“就聊天,告诉她我准备北上投亲戚去了,以后不来这里了,顺便感谢一番。”

    我说:“放屁!别唬老子!”

    他忽然拉住我,摁了摁我的脑袋,轻轻地说:“哪儿学来的脏话呢?尼姑可不教这些。”

    我说:“就是尼姑教的。”

    他一笑,没说什么就走了。我忽然就泄了气,看着他走远。他走得特别慢,路过那棵大柳树的时候忽然停了一下,似乎要走过去,然而没有,他对那棵柳树奇怪地伸了伸手,就快步离开了。

    后来惜草说,她那时候特别希望万铁鼓能再留一段时间,因为她的眼睛马上就要动手术了,医院方面说有人愿意捐器官,上次那笔钱爱花没有全拿走,足够手术的钱了。手术一好,她就可以看到万铁鼓了。她告诉万铁鼓,说她很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但是万铁鼓说什么也再不肯留下来了,他说北方已经说好了一门亲事,他要赶过去成亲,他说以后他会来看惜草的。

    走之前,万铁鼓跟我说:“我真是又高兴又难受啊。”

    说完这句话以后,万铁鼓就再也没有出现,赌坊里的人也说没见过他。他干活的码头上人来人往,可就是没他的影子了。

    万铁鼓消失了,我渐渐地也不往赌坊跑了。因为赌坊里的人都说我已经大了,他们即使赢了钱,也不会再分给身后的我,输了也不会来打我。除了庵里的尼姑们,他们都说,我长大了。有时候,我会跑到码头上,那些挑夫来来往往,可就是没有一个像万铁鼓一样。我幻想小小的万铁鼓站在一个角落里,远处漂来一条小船,小小的爱花和惜草站在船头,两个人一模一样,一样白,一样玲珑。万铁鼓在自己的角落里张大了嘴,傻乎乎地看着,有时候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轻轻地念:停下来,停下来。就好像他长大以后站在那棵大柳树旁,低着头,听爱花经过时的脚步声,偶尔瞟上一眼。

    后来有一次,我碰到一个长得特别像他的瞎子。那是个冬天,夜里下了场很大的雪,雾气清冷。我一大早爬起来扫雪,庵外面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一个瞎子戴着副黑色眼镜,穿得很单薄。

    我问:“施主有什么事情吗?”

    瞎子问:“你们这里过年的对联写好了吗?”

    我说:“你能写?”

    瞎子说:“你要写,我就能写。”

    我说:“今年的已经写完了,你明年来吧。”

    瞎子说:“我不收钱,怎么样?就当讨个好彩头。”

    我取来几条红纸,说:“你随便写点吧。”

    那瞎子摸了摸纸,说:“好纸。”然后长满老疮的手从怀来掏出个小墨瓶和一支毛笔。

    也许是天冷,也许是他的手冻得太厉害,他试了几次没拧开墨水盖子。

    我说:“我帮你吧。”

    他摇摇头,弯下腰使力,盖子忽地被拧开,墨水溅了他一身,脸上也有些。他忙用跟墨水一样黑的袖子胡乱擦了擦,说:“地没脏吧?”

    我说:“没事,你衣服怎么办?”

    他说:“不打紧,不打紧。”然后徐徐地写了四个字:万事如意。

    我说:“好兆头。”

    那瞎子惨兮兮地一笑,说:“脏了地,真是不好意思。”说完收了笔就要离开。

    待他走得远了,我突然鬼使神差地大声问道:“万铁鼓到底喜不喜欢惜草?”

    那个瞎子好像没听见似的,慢慢地走了,第二年也没有再来。有时候我想,也许是冻死在北方某个地方了。

    千面妆

    文/林丽茹

    笔名繁浅。1994年8月的狮子女,山东枣庄人。就读于曲阜师范大学,喜欢虐恋情深的故事,认为没有波折的感情不足以语一生。写作以细腻的小说散文见长,对细节描述充满热爱。文章散见于《南风》《花溪》《星薇》《超魔幻》《粉言情》《青春美文》等杂志。第十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一】

    许是近来山里雨水甚多天气阴沉,时辰还未尽酉时,天已经昏昏沉沉地暗下来。

    有夜虫的长鸣把寂静撕开一条缝隙传到屋内,几颗夜明珠摆在长桌上幽幽地散出光,照出镜子里一张脸。

    那是张女人的脸,一个银色的精致面具遮住眼睛以下,只能看见眼波流转的双眸。那双眼睛似是旋涡,里面涌动着妩媚的波澜,偶尔有潋滟的水纹从眼角漾到眉梢,动静皆风情。

    云陌执了螺子黛对着镜子细细描眉,听见门开合的轻响,有侍女轻声走到她身边附在她耳侧小声禀报:“阁主,有人求见您,说要和您谈桩买卖。”

    “让她进来吧。”云陌漫不经心地说。

    一个女子推门而入,女子身形瘦弱,一张脸却是生得很美,左眼角下的一颗泪痣更衬得面容璀璨。

    “原来是郁相的掌上明珠郁清颜。”云陌从镜中看见女子,嘴角向上挑了挑,“郁三小姐怎么有时间来我千面阁了,不是要成亲了吗?”

    郁清颜面色苍白,并不回答云陌的问题,而是褪下手腕上的镯子说道:“这是凤血镯,千年寒玉制成,举世只有一对,千金易得珍宝难求,这镯子十几年来我从未离身,今天把它留在千面阁,只希望云阁主能相助我一件事情。”

    云陌搁下螺子黛转身注视着郁清颜,夜明珠的明光在她面具上滑出金属的光泽:“什么事?”

    “我想要一张举世无双的脸。”郁清颜道。

    “来我这儿的每个人呀,都花了大价钱说要一张举世无双的脸,可是什么是举世无双的脸呢?”云陌笑起来,眼睛微眯着,声音婉转,“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有参透。”

    郁清颜修长纤细的右手按在桌子上,因为太过用力指尖泛白:“我想要一张全天下男人看了都会神魂颠倒的脸。”

    云陌命人拿出一个飞龙走凤的红木匣子,打开来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这可是我最得意的一张脸了,只要换上它,全天下男人都在你的掌握中,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郁清颜紧盯着云陌手里的脸皮问道。

    “换上我手中的这张脸之后,直到你死都不能再露出你现在的面容来。”云陌抚摸着手中柔软纤薄的脸皮,极小声地自言自语,“我可是最讨厌和别人用相同的东西。”

    “你后面那句说了什么?”郁清颜皱着眉头,显然没有听清楚。

    “没说什么,只是问问你能不能答应我的条件。”

    “我答应。”郁清颜苦笑了一下,“反正我现在已经家破人亡还是潜逃的要犯,原来的脸早就不能用了。”

    郁清颜走了很久云陌还拿着那个凤血镯在手中把玩,冰凉的质地,剔透的颜色在白皙纤细的手指间转动有着惊心动魄的美。

    “千金易得珍宝难求,嗬,举世只有两个吗?”云陌嘲讽地笑着,从妆奁盒里挑出一个镯子,冰凉的质地,荧红剔透的颜色,赫然也是一个凤血镯,“可这举世的一对凤血镯,全都是我的。”

    【二】

    云陌口中的郁相就是郁充。

    郁充是元越国的开国功臣,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拜入先皇麾下随着先皇南征北战,立功无数。

    在北疆,曾经很多百姓都记得这个威风凛凛的少年副将。他一剑一骑入敌军之中若入无人之境,浴血将先皇从敌军的刑台上救下来,辅助先皇一手建立了元越国,定边疆退蛮夷,自此元越无人敢犯。

    因为郁充在战场上受过严重的腰伤不能再领兵打仗,所以先皇拜他为相国。郁氏一脉男子皆身居要位,女子在宫中都深受恩宠,几十年荣宠不衰。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为了相报恩情,先皇竟给了郁充一个加盖玺印未有片言的圣旨。

    一张空白圣旨究竟是多大的恩赏自不必多言,有这样一张圣旨万事可求,甚至可以废帝另立,这是显赫家世和万贯钱财都比不上的。不过郁充为相以来深居简出,待先皇驾崩后勤恳辅佐新皇,未曾用空白圣旨有过任何要求。

    盛京人人皆知“郁家有才女,声名动京城”,这郁家的才女正是郁三小姐——郁清颜。

    郁充老来得女,对女儿郁清颜从小就是捧在手心里,琴棋书画规礼女红样样是官家小姐里拔尖的,容貌虽称不得绝色,但自有清淡的气质和如水的性情婉约成诗。

    据说皇上穆陵承只在百花节上遥遥看过她一眼就向相府提了亲事。郁清颜从没见过穆陵承,只是听闻皇上是少年英雄,十二岁就能独射白虎,且文韬武略、器宇轩昂。

    每个女子最盼望的不过是这一生嫁给一个知心人,常伴英雄侧,有如此良人,妇复何求。

    郁清颜和穆陵承的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只待寻个好日子成亲。皇家聘礼阔绰,浩浩荡荡一整支送聘的长队从皇宫正门直延进郁相府。

    可是那样的好日子郁清颜终究没有等到,就在百姓还为皇上与郁三小姐的亲事津津乐道的时候,发生了任何人都没料想到的事情。还未到天家与郁府联亲的日子,根基深厚如此显赫的郁氏家族竟一夜之间被满门抄斩,罪名是通敌叛国,往来书信和信物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不容郁相狡辩。

    通敌是诛九族的大罪,甚至不用等到秋后问斩,皇上下令斩立决,因此一夜之间郁氏上下几百口人不论老幼全部被斩杀,可在最后清点尸体时才发现,郁家的三小姐郁清颜和那张空白圣旨全都不见了。

    时光匆匆,多少往事、多少白骨都被岁月掩埋成一抔土,再回想起,也不过是一声唏嘘。

    一年后,原来多大的波澜都已经变得悄然无声,郁氏一门渐渐无人提及,皇上的宠妃虞清却传遍了街巷,甚至走进了说书人的故事里。

    【三】

    暮色缱绻,园子里的花香馥郁,因虞清喜爱合欢花,皇上便命人在皇宫的处处种满合欢。合欢娇贵,不像其他花草一样容易成活,皇上指派了专侍合欢的花匠照管。

    每逢七月流火,皇上便常陪着她来看合欢花,满树华光流转,那香气曲曲折折似是融在了空气里,缠绵地点在枝蔓间。

    合欢、帝王的专宠,全部都给了她。

    虞清刚刚沐浴过后,乌黑的长发还带着些微的水汽垂至腰间,她慵懒地坐在秋千上眼睛微闭,一袭白衣随着夜风的微拂轻摆,如同淡墨点就的画卷,周遭的一切都阒无声息,只剩下她,一个人就是一幅画。

    薛凌第一次遇见虞清,就是在这样的时候。

    如斯初见,一眼万年。

    “娘娘,傍晚时风凉,头发未干透就在外面吹风容易偏头痛。”薛凌看四周无人,像是魔怔了一般,不由几步走到虞清身边出声提醒。

    后宫本是不允许男子随意出入,但因薛凌是太史令,皇上命他续写史传,再加上他为人诚恳勤实,所以特许他可以随意出入皇宫的任何地方考究。

    虞清听见有男子的声音心中一惊,睁开眼睛看向薛凌,薛凌心间猛然一动,那双眼睛眼波流转,像一汪澄澈的碧水,只看一眼就会被吸引。

    名动京城的虞妃,有一张令全天下男人都神魂颠倒的脸。

    “你是谁,怎么出现在这后宫之中?除了皇上和内侍任何男子都不得随意进出后宫,你不知道吗?”虞清见到陌生男子并不羞怯,在秋千上轻轻摇动,声音里自有威严。

    “微臣是太史令薛凌,皇上命微臣续写史传,因而准了微臣可在皇宫大院里随意走动。”薛凌拱手作揖,言语恭敬。

    虞清这才仔细打量他,薛凌没有穿朝服,他面容白皙身形修长,一身藏青的衣衫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宽大的衣袖迎风落落,一双眼睛如同摘下的星光,明亮夺目,只有一对剑眉给他过于俊秀的脸上平添了几分英气,说不出的风流飘逸。

    “太史令大人倒是个人物。”虞清抿嘴而笑,“谢谢大人关心,我没有那么娇弱,不会风吹吹就偏头痛的。”

    “叫我薛凌。”薛凌没有了刚才的礼法,目光灼灼地看着虞清,“虞妃娘娘,我能为你画张像吗?”

    或许是暮色太过柔情,也或许是薛凌太过恳切,自入宫以来虞清一向守着规矩礼法不做逾矩之事,可是对着薛凌却无法说出拒绝的话,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了下来。

    虽官居太史令,薛凌却画得一手好画。他在石桌上铺纸研墨,明明是一幅再简单不过的人物丹青,于他而言更是简单,可是他却画了很久,直从暮色四合到四处宫灯大亮,每一笔像是蘸着心头血落下去。

    虞清就一直坐在秋千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他,没有一句抱怨没有一句多言,一幅画中画下的是一个人,可是笔墨里却包含着两颗心。

    一见倾心,这果然不是那些才子佳人的书中随便写写的感情。

    最后一笔丹青落下勾勒出女子清丽的身姿,薛凌舒了一口气,捧了宣纸走过去,说:“娘娘看看微臣的画如何。”

    饶是知道自己姿容绝色,也常听别人夸赞,可是虞清看到画的那一刻还是讶然,画中女子乌发披散,眉眼脉脉,唇间的笑意温婉,背后景色晕开淡淡的光芒。

    那不是只有美的皮囊,而是生机盎然、活生生的美。

    那竟然是她,是心里只想着复仇的她。

    “没想到你的画工竟然这般好,以前为我画像的那些画师在你面前真要无地自容了。”虞清抚着画像中的女子笑言。

    “只要你喜欢,我便可一辈子这样为你画像。”薛凌喃喃道。

    【四】

    虞清回到青鸾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沉下来,月光如纱如雾转朱阁、低绮户,映得地面似铺了一层银霜。

    “娘娘,皇上来了。”婢女小心地上前禀报,她闻言一愣,随意绾了一把头发,也不顾只着中衣还赤着脚,就向门口跑去。

    还未跑到门口就看见那个身着绣着金线的明黄色衣袍的人,她也不行礼,几步跑过去就撒娇般地勾住了男子的脖子。

    穆陵承搂住她的肩膀笑着说:“这天下间也就你这个小东西看见朕不正衣也不下跪了。”

    “皇上舍得让臣妾跪吗?”虞清蹭蹭他的肩膀,眨着眼睛问。

    “朕可舍不得。”穆陵承话音刚落忽然皱着眉头一把横抱起她,“都快要入秋了,你怎么还能赤着脚在地上跑,浸了凉气看你生病时难不难受。”

    “有皇上陪着我就不难受。”虞清把头靠在穆陵承的肩膀上狡黠地笑着。

    穆陵承把她抱着放到软榻上,又让婢女端来早就备好的桂圆红枣粥,看她像小猫一样小口小口地吃着。

    “听说你今天又在园子里待到很晚。朕最近政事忙碌,西北的疫情让朕头疼不已,没有时间多陪你,你也不能太大意,多找两个奴才跟着才是,怎么能把所有奴才都遣走,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穆陵承有几分薄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都是皇上的,在宫里又能有什么事?”虞清不以为意。

    “别只顾着关心臣妾,皇上也关心关心自己,皇上身边的奴才都是怎么伺候的,今儿批折子的墨都没洗净。”虞清看见穆陵承右手指间还有一小块墨迹,便湿了帕子给他擦拭。

    “也不怪他们,是朕今天给爱妃写了几个字,可能不小心沾上去了。”穆陵承面色一紧,随后又朗声笑着轻轻一挥左手,贴身的太监立刻拿上来一个卷轴。

    虞清展开来看,卷轴上四个字龙飞凤舞大气磅礴,每一点一折一钩都行云流水,上书:举世无双。

    举世无双啊。

    虞清不由得想起来傍晚的时候薛凌为她画的那幅画,再举世无双,都不如薛凌画中那个有骨血的女子。

    或许因为西北的战事吃紧疫情又严重,穆陵承七八天才过来青鸾宫一趟,剩下的时间都忙忙碌碌不见踪影。虞清还是老样子,每到暮色轻缠的时候就独自到园子里荡秋千,不许人跟着。

    她总是在园子里“偶遇”薛凌,薛凌博闻强识见多识广,说起话来总是神采飞扬、侃侃而谈。他常给虞清讲别的地方的风土人情,描述起来活灵活现,虞清总是听得入了迷,抛去平日里后妃的庄重严肃,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样问东问西。

    有时候两个人只是安静地坐着。薛凌很有才华,一片叶子也能吹出悠扬动人的曲调,婉婉转转,如泣如诉,直缠到人的心里去。

    一晃三个月过去了,虞清总是期待与薛凌的相处,她知道,这个人已经悄悄地种在了她的心里,随着岁月的推移慢慢发了芽,一点点长大。

    她知道薛凌也是爱慕她的,只要等她报了仇,他们就私奔到只有他们的地方去,就此不慕琉璃榻,耕田织布,自在还家。

    【五】

    “清儿,我以后就不能再来找你了,你自己……你自己要好好的。”这天薛凌来找虞清的时候沉默了很久才说出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虞清的心仿佛一下子就空落下来,钝重的疼痛扯成细丝一圈一圈将她包围住。

    薛凌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告诉她:“清儿,我要去找那个狗皇帝报仇了。我爹本来是个谏臣,忠心不二,但只是因为仗义执言、不懂变通,惹得那皇帝不高兴,竟然下令杀了我父亲。我娘那时还在病中,听闻这个消息后就撒手西去了,原本和满的家就这样破散了,只剩下我自己。”

    “我本来只想做一个坊间画师,可我不能让爹娘死得不明不白,于是就隐姓埋名,勤奋苦读,夺了科举的探花,被任在尚书苑做太史令。皇上本命我续写史传,这几日说要召见我去给他过目新编纂的章要,这是绝佳的机会,就算是豁上这条命我也要杀了他,就是苦了你,我知道他一直把你捧在手心里,什么都是给你最好的,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薛凌说到最后竟有些哽咽。

    “不要这样说,薛凌你不要这样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不要去送死,让我来,我去杀了他,然后我们就去江南,看江南的花团锦簇和柳絮飘扬,我们找个小村度此余生好不好?”虞清眼泪滚落,哀求地看着薛凌。

    “可是你会死的!”薛凌怒吼。

    “不会的,我有保命符,到时候我会把它给你,你记得去救我就好。”虞清握住薛凌的手,看他轻轻点了头。

    夜已经很深,四周静寂,连鸟虫鸣叫的声音也几不可闻,一支红烛将要燃尽,烛泪摊开在桌上,像凝固的血。

    虞清还没有入眠,好像记忆的门突然打开,在这两年里遮遮掩掩的记忆就这么涌现出来。

    她还记得两年前她家破人亡的那一日,父亲好像早有准备,命令忠心的仆人从后院的小门偷偷带她走。她不明白是为什么,她不懂朝堂之上的暗流汹涌,只知道明明她已经快要嫁入皇家了,父亲还是忧心忡忡。

    她还记得临走时父亲告诉她的话,那个曾经戎马十年权倾三十载的父亲真的老了,两鬓斑白,声音嘶哑:“清颜,以后过普通日子也好,权倾朝野,身居高位,不过是大梦一场啊。”

    他把一个行囊给她叮嘱她妥善保管:“这是你的保命符,爹不能保住全族,起码保住你一个就够了。”

    后来她才明白,那是一张加盖了玺印的空白圣旨。

    本以为在外面避上几日就能回去,还能回到她无忧无虑相府三小姐的生活,没想到当天晚上就传来噩耗,说是郁相因为叛国通敌罪被诛九族,上百口人无论妇孺,一夜之间被杀尽,血流成河。

    后来一直有人暗中追杀她,目的就在那张空白圣旨。

    新帝登基时间不久根基未稳,朝中上下都是郁氏人,兵权、财权都掌握在外姓手里对于穆陵承来说是个时时刻刻需要提防的威胁,更何况郁相手里还有一张空白圣旨。

    只有灭了郁氏,拿到圣旨,才是他真正安稳之时。

    无毒不霸王,再圣明的君主,骨子里也是铁血狠辣的。

    皇帝这个位置,太高了,所有人都想爬上来,如果不杀掉那些看起来爬得快的,就要被杀掉。

    可对郁清颜来说,灭门之仇不共戴天。她藏起了圣旨,找到在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千面阁。千面阁最以易容出名,她花重金买了一张可以令全天下男人都神魂颠倒的脸,易名虞清,故意选在百花节皇帝出行与民同庆的时候献舞。

    她舞姿卓然,柳腰轻折,似是将所有锦簇花团的艳色都撒在身上,一曲折腰舞温柔清和美不胜收,引得全场高呼,那些惊赞中自然也包括那个帝王。她如愿以偿地被带进了宫,得到了穆陵承的专宠,成了街头巷尾几乎被神化了的绝世红颜虞妃。

    纵然穆陵承宠她入骨,将天下最好的捧到她面前给她,她也不开心。

    心中有仇恨的人,怎么能开心?

    直到遇见薛凌,他勇敢、善言、温和,他给了她全部的依赖和眷恋,让她从此有了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盼想。

    他们都有共同的仇人,只要杀了他,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只要杀了穆陵承。

    【六】

    已经是春日了,西北的战事不再吃紧,疫情也得到了控制,穆陵承不必再昼夜不停地处理政务,空出了大把的时间陪她。

    虞清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薛凌,她每日只陪在穆陵承身边饮酒赏花。他极喜欢看她起舞,每到夜色甚好月光温柔的时候,他都会命人在水边的亭榭里摆上酒菜茶果,看着虞清披着一层月色轻摇曼舞。

    波光粼粼,美人起舞,穆陵承常常恍惚时岁就此静止,没有阴谋、没有仇恨、没有朝堂,只有他和她。

    一眼就是天荒,一刻就是一生。

    虞清也看着亭榭中正举杯而饮的穆陵承,他的眼睛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眷恋,那样一双眼睛,灿如星子,让她的心都颤抖起来。

    这个人,两年来与她同榻而眠,一个帝王,在她面前没有半分威严,对她知冷知热温柔体贴,真的要亲手杀了他吗?

    可他是仇人,仇人,就必须死。

    虞清再见到薛凌的时候把包裹紧实的一个卷轴交给他:“这是一张空白圣旨,有了它万事可恕。今天午后我便去杀了他,到时候我会派人传信给你,你来救我,然后我们就去江南。”

    薛凌握住圣旨,紧紧攥着虞清的手:“你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要伤了性命,我一定会去救你的。”

    午后,阳光正好,到处是暖意融融。虞清听闻穆陵承用过膳后就独自歇在了东暖阁,她写了封信给贴身的婢女,让她务必小心地交给尚书苑的太史令薛凌大人,然后起身端了燕窝羹去了东暖阁。

    虞清总觉得近日有些奇怪,从青鸾宫到东暖阁竟然没有一个守卫,只有零散的几个侍婢守在外面等待传唤,看见虞清只是恭敬地行了礼,对她进东暖阁也没有任何阻拦。

    穆陵承正在午睡,他躺在床上双眸合闭,英俊的面容一半沐浴在阳光里一半隐没在阴影里,更显得面容俊逸。

    虞清缓缓从袖中拿出一把锃亮的短匕,对准他的心窝。她不停地颤抖,匕首几乎要掉下来,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在龙袍上。

    她闭上眼睛,想到死去的族人、想到死去的爹爹、想到败落的家族,终究还是一狠心扎进了穆陵承的心脏里。

    鲜血喷射出来染到她的脸上、衣裙上、还拿着匕首的手上,她呆呆地看着穆陵承,他霍然睁开眼睛,看见是她,不可置信地抬起手,只说了一句:“你……”然后手垂下去砸在榻边,眼睛闭上,就再也没有了声息。

    虞清终于哆哆嗦嗦地哭起来,她跑向门边盼着薛凌快来救她,她的贴身婢女踉踉跄跄地推门进来带着哭腔说:“娘娘,尚书苑……尚书苑没有叫薛凌的太史令啊。”

    【七】

    门外喧闹的声音越传越近,大批羽林军持刀佩剑而来,看见皇上躺在血泊里,而虞妃娘娘手里拿着带血的匕首呆坐在地上,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

    “刺杀皇上是死罪,还不把她拿下!”还在羽林军愣神的时候有声音自外响起。一个人推门而入,灿如星光的眼睛,风流俊逸的身形,赫然正是薛凌。

    “薛凌,你在说什么?你不是来救我的吗?”虞清难以置信地看着薛凌质问道,“你不能抓我,我有先皇的圣旨,它可以保我无虞。”

    “圣旨吗?”薛凌唇角上扬,从身后拿出一个卷轴来,然后把它投进火炉,一把火舔上来瞬间圣旨就成了灰烬,“哪里有什么先皇圣旨!”

    薛凌淡笑着从耳后把一张轻薄的脸皮揭下来,四周的羽林军看到他跪成一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什么父死母随,什么家破人亡,什么埋首苦读,什么太史令编史书,都是假的。

    那些偶遇,那些相伴,那些承诺,那些以后,那些江南,都是假的。

    全部都是假的。

    从来没有什么薛凌,从来没有,那都是穆陵承一个人而已。他早就知道虞清就是郁清颜,从百花节相遇到圣眷正浓,都是一步步谋划,不过是想得到那张空白圣旨而已。

    “陵承,我早就说只有你这样没有心的人才能当一个好帝王。”有女子的声音妖媚婉转。郁清颜抬起头看到了两年前见到的那个女子,照旧是一个银色的面具遮住半张脸,一双眼睛流转间刹那芳华。

    千面阁,云陌。

    一开始,她就入了局,可笑她还不自知,仍旧以为自己是那个执棋人。

    “把她抓起来关进天牢里去。”穆陵承看着已陷入呆滞的郁清颜吩咐道。

    “弑君之罪,不是应该斩立决吗?要不是那个戴了你模样脸皮的替死鬼,现在躺在那儿的人可就是你了,怎么,你舍不得杀她了?”云陌嘴角含笑,却是字字逼人。

    郁清颜突然仰头大笑了两声,直视穆陵承问他:“我只问你,这两年,你可曾对我真心过?那些说要去江南,说要去浪迹江湖的话,有没有一句是真心的?”

    穆陵承沉默了半天,终于回答:“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难道,这就是深情?

    “好,好,我未能报仇,今日也无颜再苟活。”郁清颜突然站起来冲向离她最近的一把剑,那个侍卫还没来得及反应,长剑就已经贯穿了她的身体,她如同一片秋日凋落的黄叶慢慢地摔了下来。

    “无论是遇见你,还是遇见薛凌,我都从来没有后悔过,其实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你和薛凌是同一人,你们有一样的眼睛……从……从那天你为我画像,晚上你去我宫里……我看见你手上沾着墨就知道了。”郁清颜满身是血,可她依旧吃力地笑着,“因为你那日说写给我的字,很久之前……我就在书房看到过。”

    穆陵承突然像疯了一般跑到郁清颜身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高喊着:“传御医,快给朕传御医!”

    “没有用了……”郁清颜用力地咳起来,“我知道榻上躺的不是你,你从来都不会那么没有警觉性。我知道,你当皇帝太苦了,真的太苦了,可我还是杀了他,算是……就算是了了我的一个心愿吧。”

    “可是没有办法,那是我几百族人的血啊,我……我每夜做梦都会惊醒,他们都怪我……怪我不给他们报仇,对我来说,死了,就是解脱了。”郁清颜已经是恍惚的状态,她只是笑,穆陵承这几年来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多笑容。

    “那个圣旨,是我能给你……最后的东西,以后你就能高枕无忧了。”郁清颜抓住他的手,“阿陵,你要……要做个好皇帝。”

    穆陵承从出生到现在二十几年的时间里,从没有流过泪,他冷血、深沉、铁腕、聪慧,所以他从不流泪。

    可这个从不流泪的铁血皇帝,这一刻在那么多人面前泪如雨下。他紧紧抱住郁清颜,眼泪滴落在她的衣襟上,不停地重复:“清颜,你不要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死,你不要死,我会做个好皇帝,你陪着我,一生都陪着我。”

    “你的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吗?”郁清颜抬起手去抚摸他的脸颊,“我知道,你的眼泪……是为我而流的,真好,可我不能继续陪着你,我要去江南……去江南看柳絮了……”

    郁清颜最后也没有摸到穆陵承的眼泪,她的手落下来,就此沉寂在穆陵承怀中。从此世间再没有虞清,也不会再有郁清颜。

    云陌腕上的凤血镯突然掉下来摔到地上应声而碎,她踉跄着退后两步,这一刻她知道,郁清颜,这个十几年她未见的妹妹,死了。

    云陌脸上很少摘下来的银色面具掉落,露出一张生得很美但也说不上绝色的脸,清婉如诗,一颗红色的泪痣点在左眼角下,更衬得一张脸面容璀璨。

    “你……”穆陵承看到她那张与没有换脸之前的郁清颜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大吃一惊。

    “你看,我郁清云,先是杀了我爹,现在又杀了我的孪生妹妹。”云陌仰头大笑,眼泪不断地从眼角掉下来,“五岁那年父亲看见我亲手掐死了二姨娘最宠爱的那只猫,于是说我性情狠厉,由而厌我。妹妹自小善心识理,父亲越发偏宠她,甚至搜罗了珍贵的千年寒玉打了一对凤血镯也全给了郁清颜。我虽锦衣玉食,父亲却对我无比淡漠,即使是我折尽了园子里的花草,毒打奴仆,他也从不多看我一眼,就连我被劫匪绑了也无动于衷,对外宣称我因病暴毙。”

    “后来千面阁的阁主救了我,我学了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做了千张万张的脸皮,可是自己一直戴着面具,我不愿意换脸,我恨他们,我要带着我本来的样子恨他们。你不是想扳倒郁家吗?我帮你,我伪造了他通敌叛国的书信藏在他书房里,他不是一生刚正不阿吗?我偏让他死得不甘。”

    “郁清颜,我这个妹妹,”云陌跪在地上向前挪了几步,抓住郁清颜冰冷的手,“她这么善良的丫头,最后竟也杀了人。穆陵承,我一直都在盼着这一天,亲手杀尽那些让我痛心的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觉得活着更加无望?”

    穆陵承没有说话,又能说些什么?他这一生,不过是独自寂寥,再无人相伴。

    后来的几十年里,穆陵承看过很多次折腰舞,那些舞姬或柔美动人或姿容妖娆。

    他也见过倾国倾城的脸,只是再也没有动心过,那一张倾城的脸,清婉绝艳举世无双,可是仍旧不是他心中的那朵芙蓉初绽,纵使醉卧天下美人膝又如何?

    最美的那张脸,永远是心上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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