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一等奖获奖者佳作B卷-时间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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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见

    文/姜羽桐。

    天色渐暗下来,一阵暖暖的夏风从狭窄的过道里吹来。周素兰提着包,闪着身体让开过道里杂乱的箱子。黄昏的暮光照不进来,只是从阁扇的边框下泄出几缕线状的微光,隐约显出脚下杂物的大致轮廓。阴灰灰的,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

    周素兰来到车棚下,推出她的车子往门口走。转过头和几位同事道了声“再见”,骑着车便拐上了马路。她下意识地抬腕看了看表,还好,不是很迟。

    这时分,路上的车辆已经很多,一眼望去只剩下清一色的红色尾灯。车流被充满扩张意味的城市所切割,以缓慢的爬行映衬着高速发达的所谓的文明。周素兰四下里张望,霞光的颜色染红她的脸,与这座通红的城市彼此映衬。

    果然,在下一个路口的槐树下,一个表情模糊的男子朝她招手。像是一个约好了的暗号,周素兰朝他点下头。叹了口气。

    你总这样,每天在不同的地方等我。

    院子里响起几声蛐蛐儿叫,在草丛里稀稀疏疏地鸣唱着,像一曲浅斟低唱的歌。

    女儿琳子蹲在门槛旁拨弄那盆仙人掌的尖刺,时不时用指头在顶梢按来按去,仿佛在她眼里只剩下肥嘟嘟的茎叶了。

    “哎哎……仔细你的手,刺伤了又得找我来哭不是?”周素兰端着盘子,把筷子夹在手指间,腾出一只手把琳子拉开,“来,帮妈妈把里屋的凳子搬出来,好不好?”

    琳子回头再看了眼,一迈脚便窜进屋子里,转眼间提着两只小凳晃悠着跑出来,邀功似的缠到周素兰身旁。“妈妈,我这次数学考了一百分哈!全班只有……嗯……三个人。”小小的眉头间有着几抹像极了周素兰的神色。

    鲁平原从里屋走出来,打着赤膊,弯腰把琳子抱起来,“是吗?真了不起!

    你爹我可没这本事!想要啥跟爹讲!”

    父女俩坐在那儿讨价还价,时而掰掰手指头,时而摇摇头。两个长不大的孩子,周素兰这样想。今晚的月亮不是很好,密密的云层笼罩着天空,低压压地给人以沉闷的错觉。这一片都是这样低矮的房屋,四周零星散落着几栋建筑考究的小楼,但年代太久也掩盖不住地透出衰朽的味道。

    “对了,你们这次出去学习的事儿怎么样了?”鲁平原偏过头笑着问道。

    “哦,我找领导说说看,这次估摸着该算我一个了。”周素兰话不多说,捧着碗想起什么似的,又看了看男人。

    “你总有办法的。”鲁平原伸出去的筷子顿了顿,面无表情地丢出一句,这声音仿佛从落了灰的坛子里传出来的。闷闷的。

    周素兰僵了僵没说什么,把鬓角的头发撩起来顺到耳后,接着吃饭。

    “这样,明天琳子要开家长会,你去一趟。”鲁平原给自己倒了杯酒,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咂咂嘴把眉头平成一条线。

    “明天我上班呢,你不是晚班吗?你怎么不去啊。”

    “哦,我们厂临时调了,腾不出空。你请个假,明天你去。”鲁平原话平淡而不起波澜,周素兰却从里面听出了几分不容商量的语气。

    这么个人,总这样倔强、固执,还有点偏执。

    周素兰坐在窗户旁,她有点心不在焉。她猜想当年她的妈妈是否也这样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师说着女儿的学习,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然而毕竟很久了,母亲也早不在了。十七岁那年周素兰辍学回家,一边打工一边为母亲治病。尽管背负着种种辛酸,却终究没能留住母亲的呼吸。

    窗台上摆了盆绿萝,长得不是很好,略微有些枯败的颓势。周素兰坐直身子,把头稍微偏过来,这样能更加听清楚女儿班主任的声音。这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额前早早地谢了发,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我们班有些同学,上课呢不是很认真,经常做些小动作。老师不说是怕打击了同学的自尊心,但有些人自己不认真,还打扰别人……程明家长来了吗?”

    头顶上的风扇吱啦吱啦逆时针偏转,像一柄刀刃划破空气的薄膜,发出咻咻的响动。班主任张鸣每点出一个学生名字的时候,总会引起家长的一阵骚动,大多数人嘴角噙出莫名的笑意,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神情在人群里寻找那个孩子的父母。

    这时总会有那么个人低下头去,表现得极不自然。

    “鲁琳的家长来了吧,上课小动作也不少,家长回去要好好教育一下……”

    张鸣说这话的时候,周素兰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女儿会有这样的表现。她也顺着人群探寻的目光四下里张望,仿佛她不是鲁琳的家长似的,而是一个不代表任何人的旁听者。

    窗外闪过一只燕子,紧贴着学校旁浑黄的江面飞快地掠过,支着褐色的小脑袋鸣啼几声。多自由哪。周素兰心里有些发胀,胸腔里仿佛有一只攥紧的拳头正死命地撑开来,五根指头狠狠地戳着肺腑。

    隔音玻璃上浮出身旁的女人笑得庸俗的脸,显然她儿子没有上“黑名单”。

    周素兰忽然明白了,她听女儿说起过她的同桌是个捣蛋鬼,经常把班上弄得乌烟瘴气。想到此处,周素兰望着讲台上张鸣的那张脸,渐渐浮现出充满鄙夷意味的冷笑。

    原来如此啊。

    要下雨了,一大片积雨云团在半空里纹丝不动,有如被水墨点染出来的山峦般浮出青灰色的暗光。鲁平原走出工厂大门,他脸上难得地浮出一丝笑来,然而毕竟是隐隐的,转瞬间又淡去了。

    “哟!这不是鲁师傅吗!今天来接素兰回家啊,她今天没来你不知道吗?”

    车间主任张大姐在鲁平原背后拍了一下。

    “哦,不是。我来找素兰她们厂长说件事的。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素兰不好意思开口,”鲁平原从前胸口袋里掏出一根“大前门”递给张大姐,“那我回去了,您忙您的。”

    远远的,一道银紫色的闪电窜入钟楼的避雷针里,不多时便轰轰雷鸣了。这雷雨来了。

    鲁平原昂扬着头,嘴角含着胜利者的意味往家去。

    周素兰端着牛奶走到女儿的房间里。米老鼠的粉红窗帘已经放下来,台灯散出的光照得鲁琳的脸一片苍白,她抿着唇,掰着手指头算一道题。极是认真的。

    虽然隔着窗户,耳朵里却清晰地听见“嘀嗒嘀嗒”的溅落声,可以想象一滴雨水滑过屋檐摔在墙角里的力度。雨已慢慢止息了,空气里有着湿润的温存,坑洼处蓄着几滩清亮的水坑,晃着微光。周素兰把热好的牛奶塞到女儿手里,一股暖暖的腥香飘出来,填满小半个房间。她坐在床边,有些走神。

    “琳琳,最近在学校是不是没有听老师的话啊。”她不必询问的,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才没有呢!琳琳一直很听话的,老师前几天刚刚表扬了我呢!”女儿兴冲冲地冒出这句话,语气里还有着因妈妈对自己不信任的反驳。

    “哦。”周素兰抚抚女儿的头,然后轻轻地说,“作业做好了就早点睡,明天让爸爸送你去学校好不好?”

    “嗯。”女儿用力地点了下头。

    鲁平原搬了椅子坐在电视前看新闻,一只手摇着蒲扇,笔挺的鼻子在弱弱的灯光下塌陷出一抹阴影,反倒显得眼睛凹进去了。

    “她们老师说什么了没有?”

    “你身上有多少钱?”周素兰没有接口,自顾地说着,“凑两百块给我。”

    鲁平原把眼睛眯成缝瞄了她一眼,从裤袋里摸出张一百递给她,“我身上就这些,多了没有,你看看你有没有。”

    “嗯,够了。”周素兰把钱叠好放到口袋了,下意识地拍了拍,按平了。

    “其实……这次能不能出去学习都没多大关系,你不一定能拿到那个名额的。”

    鲁平原右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咳了咳,“你也知道,这年头,工作认真办事利落的人不见得就有多讨领导喜欢;你反过来看那些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人,他们反倒能得到重用。”

    “这几个名额未必会给那些努力勤奋的人,我想大多给那些平日里懒惰不干事儿的人作为一种激励,”仿佛觉得说得还不够完整,鲁平原又补上了一句,“大多如此吧。”

    周素兰直直地盯着鲁平原的眼,她一句话也没说,或许已经想到了什么。她在心里隐隐地,掀起了一场滔滔的洪水。

    她确信,终有一天,他们都会被淹死。

    四洛州桥上人来人往,仿佛被人按了“刷新”键般不停地更新。桥下泊着一条竹筏,一个中年人执着网站在上面,水面上滑翔着几只鱼鹰。周素兰把车撑在雕着牡丹的桥柱旁,望着东边的方向来回踱步。昨夜下了雨,青石板的桥面上仍旧湿漉漉的,几线水痕刻在石栏上缓缓流下。

    七点多的时候,张鸣骑着车出现在周素兰的视线里。周素兰深吸一口气,换了一个表情,匆匆迎上去:“张老师,张老师!您等等!”

    张鸣把车停下来,客客气气地问了句:“您是?”

    “我是您班上鲁琳的妈妈,昨天我们见过的啊。”

    “哦,这样啊。”张鸣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语气也渐渐显得淡漠,似乎要把自己端起来和周素兰说话,“你有什么事吗?”

    “那个,我家鲁琳在您班上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昨晚我回去和她谈了谈,她保证今后再不会犯了。”周素兰一边说着,另一只手迅速握住了张鸣的手,两人像是在握手般迅速地完成了一场伟大的“交接仪式”。

    张鸣笑了笑:“有什么呀,孩子嘛!就是得调皮点,要不然还得被人说成没出息呢。”他侧过脸看了看,把攥紧的拳头插进口袋里,动作轻缓地捏了捏,“您哪,也别太担心,您女儿在我班上还是很认真的。放心吧。”

    “唉,那我就安心了。”周素兰笑了笑,与之相呼应的是张鸣同样的笑容。

    天空被雨水洗过,摊开一张磁青色的大幕,微微向西倾斜着。在太阳橘色的日光里,偶尔看见飞鸟三两成群扇着翅膀,嘶嘶鸣叫着穿过行云。在清晨凉凉的风中,周素兰单薄的身子消失在朦胧的雨汽里,徒留一道拉长的残影。

    张鸣只是回头望望,挥出了一个虚伪的手势。

    你懂,就好。

    “素兰!厂长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哎!来了!”周素兰丢下手里的活儿,双手在工作服上揩揩。她想了想,其实也能知道为的什么事。这么些年了,她多半还是了解鲁平原这人的。

    “请进!”厂长的声音透过门扉传出来。

    “厂长,您找我?”周素兰试探地问道。

    “呵呵,你坐,别拘束啊。”这个老头笑呵呵地指着面前的椅子,然后起身到饮水机前倒水,“哗啦哗啦”的水流声打乱了周素兰的思绪。

    “其实呢,找你来也没什么旁的事。”老头重新坐下,把右手按在桌子上——这是他一贯的姿势,“你也知道这次厂里派出去学习的名额有限,这个机会大家都想得到。但毕竟就那么几个,厂里的领导也很为难。这不,我找你来谈谈……”按理说,你年轻,也有经验,平时在厂里的表现也不错。但……

    周素兰心里暗暗地说上一声“来了”中国人的句子,大半是优劣参半,前半句是好话,后半句就来恶心你。巧妙的一个“但”字看似风波不起,其实早已埋下了承上启下、偷梁换柱等阴谋的伏笔。

    “厂长,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您就说,我一定服从厂里领导的决定。”

    “好啊,我就说你不是不明事理的人。那我就直说了啊。”老头慢慢地坐直了身子,语速缓慢地说出他要说的话。虽然看似平淡,但周素兰知道,自己让他说出来了,这就意味着最后的宣判,容不得自己来反驳了。

    “这样的,你还年轻,将来机会多的是。但厂里的几个老同志,他们呢……”

    “厂长!您不用说了,我知道您的意思。”

    “小周啊,其实呢,工作和家庭一样重要。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家和万事兴嘛!”

    周素兰又一次地证实了她的猜想。

    “仿佛又看见母亲的脸,像一点微茫的星光亮着。只是一瞬间,又黯淡下去……”

    周素兰走在弄堂里,两侧高高的墙壁把她陷落在青石道上,没完没了地走下去。

    她突然想起母亲,想起当初的日子。很久了不是吗,然而自己却还记得。

    巷弄里的人家亮起了灯火,几缕青灰的炊烟斜斜地飞上去。天空微蓝,闪出几抹明亮的星光。云朵被风打散,团团围绕在一起向远处吹去,如同一艘归渡的驳船,执拗地划开层层白雾……这时候,鲁平原站在门外等她。

    她轻轻地走到他身边,低低地说了句:“回来了。我不出去学习了,厂里面 没有我的名额。”淡淡地,像是在怨他。然而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鲁平原讪讪地:“遇着琳琳的老师了?”

    “是,给他了。”周素兰冷笑一下,“张鸣这种人,他无所谓谁送了礼给他,他所关心的是谁没有给他送礼!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鲁平原听到这话时心里的毒刺一下子被拨痛了,他跳起来风言风语地接了句——“是啊,你多了不起!你见过世面的啊,我差点儿都忘了!”

    “你什么意思?”周素兰只觉得心里的暗涌已慢慢上涨,只等那么一个缺口便会破堤而出,淹没整个世界。

    “你是什么人,你自己知道!”

    “啪!”周素兰用力地掼出那一巴掌,颤抖着靠在墙壁上,“你浑蛋!”隐隐地已掺杂了几分哭腔。

    “是啊!我多浑蛋!可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从来没有你想得那么肮脏,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周素兰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想要把这心底的愤怒涌上天去……良久。周素兰抬头看着鲁平原,张开口:“离婚吧。”她背过身子,“我累了。”

    “好。”

    鲁琳趴在窗口处望着爸爸妈妈,她不敢出去,在她有限的记忆里,这样的事情总不是第一次了。

    晨光熹微,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青草香。周素兰一个人走在路上,她想起几分钟前送女儿进学校的情景:鲁琳在她背后抱着她,小小的手里蕴藏着怎样的力量啊,她轻轻地说:“妈妈,是不是我以后就没有爸爸了?”

    周素兰忽然觉得自己残忍。可她的清白一再地被践踏,一再地忍受玷污,要怎么办呢。她似乎看见女儿流泪的双眼,看见因为害怕而颤抖的身子,周素兰心里 酸涩苦涨便没完没了地腐蚀着她。

    突然发现自己太柔弱,承受不起整个世界的重量。

    太阳出来了。她蹲在马路牙子旁嘤嘤地哭着,把自己蜷揽进双腿里,与外界隔绝。一声声的哭诉仿佛要与这世界决裂般,充满了挣扎。

    路人打她身旁过,用漠然的眼光看这个哭泣的女人,下一秒便迈着轻快步子走开……

    这条洒满了金灿灿光芒的长街上,有一个女人骑着车往家的方向走,她的一只手还掩着泪痕未干的眼……她的身影往西去,逆着满世界的灿烂的光。

    沙漏年华

    文/黄萍。

    这些年,你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不知道你将我放在哪个断层里,可是彭托,你对于我此生再无后人,无可替代,就像我迷恋多年不变的“黄鹤楼”,你是我的最佳损友……

    1.好久不见

    2010年我回国办理手续。

    大学同学聚会上,高声阔谈的无非是些生活琐事。你仍旧还是当年那个万众瞩目的少年,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男人的英气。你簇拥在嬉戏的人群里时不时穿出肆意的笑声,而我一个人拿着酒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余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你。

    不知是谁开玩笑地戏谑你说:“当年你没有和林立勋在一起,我们都不相信爱情了呢!”周围顿时笑成了一片。你径直走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肩。我的身子僵了僵,眼睛似乎有点湿润。我僵硬地绷直了后背,但终究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你身上那种久违的温暖穿透了重重阴霾,一寸一寸爬到我的神经末梢。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一切又兜回了起点……那些年,我们同在的时光,如同铺天盖地的潮水涌进我的脑海里。它召唤着我最初的记忆,在那一刻溃堤,我再一次被卷入时光的洪流中……

    2.岁月如歌

    我和你是在大一的军训认识的。我蹲在操场上抽烟,你突然拍了拍我的肩,痞里痞气地问:“兄弟,有烟吗?”我眯着眼睛顺着逆鳞的日光,看见了满头汗水的你。你的五官很好看,头发是时下最流行的鬼剃头。我蹙了蹙了眉头,冷淡地掏出一支黄鹤楼甩给你。你熟练地点燃烟,自顾自地坐在我身边,自言自语地感叹着:“有钱人,这烟我还真抽不起,红双喜其实就差不多了嘛。”你冲着我嘟囔着笑了笑,痞气地将烟叼在嘴角。你问我怎么不去军训。我不疾不徐地掐灭了手中的烟头,不温不火地回答你:“没什么,不想而已。”你惊愕地盯着我,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够拽!”你说,你是怕晒黑,军训太辛苦了,才逃出来偷偷懒的。你对着我龇牙咧嘴地说笑着,而我这十几年第一次居然能忍得住一个人喋喋不休地一讲就是半个钟头,却没有愤怒到将拳头揍在你笑靥如花的脸上。

    后来,你看了一条短信,脸霎时惨白了起来。你全然不顾形象,慌慌张张地撒腿就跑,跑了几步你突然掉过头对着我大喊了一声:“兄弟,谢了你的烟!”我无奈地耸了耸肩,不禁笑了笑。

    事后,我才知道,你看的那条短信只有短短一句话:逃兵,当诛。署名是你们教官。听说那日你被罚了在太阳底下扎了整整两小时的马步。我在食堂看见你在同行的人群中兜着个罗圈腿,端着个盘子走路路摇摇晃晃像只鸭子的样子,顿时哑然失笑。

    分班的时候,我居然和你分在一个班上。你殷勤地坐到我旁边,看了一眼名单。

    “哦?原来你叫林立勋。”我瞥了你一眼,没有回应你。你搂着我的肩站起来对着全班大声宣布:“从今天开始,林立勋就是我彭托的兄弟!谁跟他过不去,就是故意惹我了!”你有些得意地将我搂得更紧了。

    我哭笑不得地愣在原地,恨不得将你扔出教室,但看着你信心满满打包票的样子,我终究闷不作声没有反抗。

    3.倒带人生

    这样的开始是我始料未及的,这一场青春的拉锯战就此开始长跑。那段青葱岁月成了我以后人生中重要组成的一部分,始终有那么一些影子在我最无助的时刻,给我温暖如昼的光芒……后来,你便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我的损友。我们好到同穿一条裤子,同抽一根烟,同睡一张床。

    4.我什么都没有

    时隔这么多年,那个夜晚的场景我仍旧历历在目。我们刚打完球,气喘吁吁地躺在操场上。你蓦地轻轻叹息了一声说:“立勋,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我微微怔了怔,自嘲着笑了笑。“有什么可羡慕的。”你仰望着深邃的夜空,惘然地摇了摇头。“你出生在条件那么优渥的家庭,而我无论有多努力,或许都不及你的十分之一。”我愕然停顿,默然不应。良久,我才戏谑地掐了掐你的脸,“有钱未必好,你现在不也一样快乐吗?”你犹豫着点点头,对着天大声喊了起来:“我彭托一定要完成自己的梦想,成为人上人!”你笃定的声音穿刺了黑暗,却将我的心揪得生疼。我泪眼婆娑地望着信誓旦旦的你,在你回头的一瞬间,我将头迅速地侧过去。

    其实彭托,我才是该羡慕你的那个吧。我多么渴望你身上的阳光,多么渴望你的痞里痞气的笑容。可是,我没有选择像你那样生活得肆无忌惮,自由畅快的权利。因为我一出生,就不是为我自己而活的。在你们眼里,或许我看似光鲜倨傲、目空一切,其实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来保护我自己,习惯做一头困笼之兽。

    5.光辉岁月

    那时的你总是很受女人的欢迎。你在我面前坏笑着拆掉那些情书的时候,陡然问了我一句:“你说你也长得挺好看的,为什么老摆一张谁欠了你钱似的死人脸。

    这样哪个女人敢追你啊?”

    和你在一起的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你完全将我的生活轨迹带向了一个我从未领略过的花花世界。我和你一样的肆意地奔跑在青春的风天里,任凭猎猎的风吹乱我额前的刘海。我们一起熬夜几个通宵在网吧打CF;我们一起在酒吧里喝得昏天黑地;我们一起彼此嘲笑互损对方;我们一起连夜偷翻墙出去鬼混,被主任逮了个正着……那些日子很傻×脑残,却是我这一生唯一也是最后的勇气去挥霍疯狂。

    6.人来人往

    那时的你,女朋友总是走马观花地换着。可是,你从来不会因为女友而改变和我在一起的习惯。我记得你有一任女朋友和你分手前,指着你的鼻子骂过:“你跟林立勋过日子去好了!”你没心没肺地勾着我的肩,叼着烟冲我吞云吐雾,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好啊!”于是,你得了一记响亮的巴掌和一只鲜红的巴掌印。你无辜地望着我的时候,我已经一副看完戏收场的哈欠连连的表情,头也不回地往宿舍走。

    只是,她的出现,让我们的生活彻底失去了平衡。

    她是你在酒吧认识的一个女混混。她的穿着十分妖娆,化着张扬而又鲜明的妆容,身材婀娜多姿、风情万种。硕大的耳环配着身上闪亮亮片的超短裙,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独特的魅力。她就是熊珊珊,一个让你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的女人。

    你从那晚认识她开始,整日沉陷在与她频繁的约会中。你宠她如掌上明珠,只要她撒个娇,就算是地狱你也敢独自去闯。她就像是缠绕在你骨子里的藤蔓,深深地扎进你的骨髓里,越长越盛,令你难以自拔。

    你每个月大多数零花钱都用在给她买昂贵的衣服包包上,偶尔还会跟我借,而你自己是极其节省的。我察觉到这个女人绝不是那么简单。周围的人也纷纷开始劝说你,让你和她分手。你却满不在乎,全然不顾一切地要许她山盟海誓。你笃定地告诉她,等你一毕业,你们就结婚。你以为那是你的归宿,可是你错了,熊珊珊那样恣肆的女人怎么会甘心被束缚,失去自由。她终究是你手中握不住的一把沙。

    7.谎言

    或许事情是有预见性的,当初的一念之闪竟一语成谶。我开着车在街上看见她和一个老男人笑着从保时捷里一起下来。老男人肥胖的油手搂在她的腰上,凸显的啤酒肚松松垮垮地搭在腹部,满脸横肉将色迷迷的眼睛堆成一条缝。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们走进了一家酒店。一股莫名的怒火冲上我的心头,我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方向盘,似乎力道大得将它捏碎。我没有像一个勇士那样冲上去,迎面将那个老男人打翻在地。与此同时,我掏出手机正想打给你,可是在拨出的那一瞬间,我果断地挂了电话。我的脑海里满是你笑得幸福的表情,我手中的手机霍然掉了下去。我慌慌张张地弯下腰去捡手机,那一刻我决绝地告诉自己,无论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让她留在你身边。

    我回到学校假装没事地试探着:“怎么没和她出去?”正在听歌的你摘下耳机,有些狐疑地问我:“什么时候,你开始关心我和她了?”我嗤鼻一笑地反问他:“怎么,关心你下也不行?”你冲我翻了个白眼,一脸欠揍地说:“行行行,她有事回家了。”

    我干笑着哦了一声,看着一无所知的你,我的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楚。到了嘴边的话又不得不被我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8.打回原形

    我约了熊珊珊在一家咖啡厅单独见面。我想我必须和她谈谈。她半眯着细长的眼帘看着我肆意地笑了起来。“怎么,林少也对我有兴趣?”

    我愠怒地蹙紧了眉头。她自知没趣,抿了抿嘴唇问:“有什么直说吧。”

    “以后,别和那些男人来往了,认真对彭托。”我的语气掷地有声,容不下一丝商量。

    她怔了怔瞪大了眼睛打量着我。良久,她为难地笑笑:“你知道我一个女人在外混也挺难的。”

    “难道彭托对你还不够好吗?”

    “好是好,只是他的那点钱……”她故意卖了个关子,低头把玩着手腕上的表——那只表是劳力士最新款的情侣表。

    我掏出一张卡,递给她,不咸不淡地说:“以后,我每月往这张卡上打一万块,你应该够用了。你这样可以认真待他了吧。”

    她“扑哧”的一声,妖媚地笑了起来。我有些愤怒地注视着她,她识趣地接过卡, 点了一支万宝路,冲我打了个“OK”的手势。我起身付账,恍然间,我听见她轻声地说:“有你这个兄弟,彭托真幸运。”

    我轻蔑地笑了笑,便离开了。

    以后的一段时间,她确实收敛了很多。

    9.结束开始

    在“LIGHT TIME”,我再一次看见熊珊珊坐在一个男人的大腿上。男人亲昵地搂着她,手不停地在她修长的腿上来回游走。男人将一条钻石项链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的眼睛立刻闪着欲望的光芒,直勾勾地盯着那条项链。男人将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她立即眉开眼笑。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我感到了一股沸腾的热血冲上了天灵盖。我的怒火像爆发的火山,一发不可收拾。我一个健步冲上去将男人打翻在地。他踉跄地跪在地上,恶狠狠地盯着我。他骂骂咧咧地想要起身和我厮打,我一脚踢在他的小腹上,他顺势滑到了墙角,捂着独自痛苦地呻吟着。我扬起拳头对着熊珊珊,拳头始终没有落到她惊愕的脸上。我铁青着脸质问她:“你怎么这么贱!”她蔑然地笑了起来,低头拨弄雪白脖子上的项链。“你给的那点钱还不够我买个包包。”她说得如此随意,似乎在抱怨她的不满。

    此刻,我是有多想将这个女人贪婪、虚伪的华丽皮囊撕裂,让她丑恶的嘴脸赤裸裸地暴露在聚光灯下。我端起手边的酒顺手就泼在了她的脸上。她“啊”地尖叫起来,脸上的妆顿时混着酒水在脸上化开,狼狈不堪。我冷漠地笑了笑,瞥了墙角的男人一眼。我将我身上所有的钱一把甩在他脸上。

    10.不知所谓

    我以为这层关系是彻底撕破了。可是,她居然安然无恙地继续和你在一起。

    她并没有仓皇而逃,而是像个无赖一样贴着你。她不是涅火重生的凤凰,她只不过是一个世俗的女人罢了。

    我们三个一起吃饭的时候,气氛很紧张。我盯着她,希望她还有点良心和你摊牌。她很狡猾,假装无辜地紧紧地挽住你的手臂,冲着我得意地笑了笑。我蹙着眉,眉宇间透着一丝警告。这样的僵局真的很尴尬。你“噗”地笑出了声,你说:“立勋,你是不是对我家珊珊有意思啊?”你半开玩笑地调侃我,将她搂进怀里。“你身为兄弟,可不能抢我的女人啊。”我狠狠地剜了你一眼,瞪着眼睛应了一句:“放心,我怎么可能抢她。”你嬉皮笑脸地冲我龇牙咧嘴,眉宇间淡淡的阴霾也随之散去……

    11.其实我记得

    局面已经完全处于失控状态,青春的整辆列车已经完全脱轨,或许在下一秒就会粉碎得荡然无存。

    你跟熊珊珊分手了。你的情绪很消沉,眼里布满了浓重的血丝。我轻轻地拍了拍你的肩。“算了,这样的女人不值得你为她这样。”

    你毅然地甩开我搭在你后背的手,自嘲地笑了起来。“你呢?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一脸茫然地望着你。你苦笑着问我:“林立勋,我是你兄弟,她是我女人。

    你们想要我怎么办!”你像受了重创的小兽发狂地号啕起来。你抱着头缓缓地顺着墙角瘫跪在地上。你颤抖着拿出几张照片,上面是我给她卡时的画面。不知情的人,肯定会误会我和她有什么。我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魔怔般的怔在原地。我冷静地看着你说:“听我解释。”你踉跄地站起身,痴痴地叨念着我刚才的话。“解释,解释 ……”你倏然抬起头直视着我,暴怒地挥起拳头。我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那一记拳头。良久,我睁开眼,看见你紧握的拳头渐渐松了下去。你疲惫地说:“好好对她。”我愕然怔住,身体僵直。

    看着你转身离开的背影,落寞而又凄凉,低声呜咽着像只受伤的小兽,我像煎熬般难受。我多么希望我们能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来一场决斗,将一切都化作无言的拳头,然后鼻青脸肿地看着彼此,泯仇一笑。可是,我们居然可悲得连这份勇气也没有。没有厮打,没有过多争吵,终究还是选择了以这种可笑的懦夫的行为逃避。莫名的苦涩卡在喉咙,我兀自地笑了笑,笑得眼里泪光涟涟。我蹲在原地,手中的烟一支接一支,地上零散着的烟头还发出微热的火光,或明或灭……

    12.远在咫尺

    我再一次见到你时,你已经在酒吧喝了二十瓶啤酒。你如同一滩烂泥,浑身散发着颓败,酩酊地伏在酒桌上,周围酒瓶横七竖八地倒在桌面,一片狼籍。我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把攥住你的领口。我竭力地嘶吼起来:“你他妈是不是男人!

    是男人就给我起来啊!给我起来!”我暴戾地摇晃着你的身体。你只是醉醺醺地低喃着:“酒,酒酒……”你的朋友看不下去了,一只手拦着我,他说:“林立勋,够了!

    你知不知道正因为是你,他连争的意念都没有了!”我的身体顿时僵了僵。看着身边愠怒的他,我哑然失语。我松掉你的衣领,仓皇地夺门而去……

    13.落花流水

    后来,你回到学校后,我们彼此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我们避而不见,就像是真正的陌生人那样渐行渐远。听说,你沉默了不少,开始疯狂地嗜酒。你堕落在酒精里,醉生梦死,换女人也像换衣服一样勤。对于你来说,或许,她们唯一的价值就是被你幻想成熊珊珊的替身。你把自己囚禁在荆棘里,不允许别人进来,也不允许自己出去。

    再后来,熊珊珊跟着一个富二代跑了。你彻底失去了理智,满眼通红地将我一拳重重打翻在地。我拭干了嘴角的一丝血迹,直直地对视着你。你咆哮着质问我:“你答应过我会好好对她!”我苦笑了几声,平静地看着你额头绷起的狰狞的青筋,轻轻地唤了你一声:彭托。你的手微微颤了颤。“你怎么不还手啊!你还手啊!”

    我爬了起来,理了理衣领,将口中的淤血强咽了下去。我正视你的眼睛,看见了自己摇曳不定的影子。还不及你反应,我一记拳头打在你脸上。我们扭打在一起,无声的战场,谁也没有因为疼痛而吭声。最后,我们伤痕累累地躺在操场上。

    你疲惫地摆了摆手,“你走吧!”我勉力支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我知道,你宁愿相信她在你心里的美好,宁愿伤害自己,可是彭托,你的伟大壮举错了,因为你不相信你兄弟。

    你曾许她一世安宁,给她一世繁华。我知晓你并非外面传言的花花公子。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愈合,但是无论来去多少女人,她们都不会那么深切地扎根在你心里,因为她们都不是她。

    14.我们都寂寞

    我们彻底决裂了。我后来听说你因为嗜酒太多,胃出血住进了医院。那个女人或许早已经不在我们的生活中了。她或许此刻在某个我们熟悉的城市开着宝马穿行在大街小巷。她或许知道你住院了,或许不知道。她没有回过头再看一眼曾经许过她一生的男人,她亲手毁了的男人,我已经不知道了。

    在出国前的最后一天,我独自去医院看了你。隔着玻璃望见呆呆盯着天花板的你,我孑然一身背对着你,流尽了这一生的眼泪……二〇〇六年四月,我出国前往与中国背驰的地球另一面。在异地,仰望着那片陌生的天蓝,我仍旧是那个桀骜得如同孤狼的林立勋。无数残断的画面反复在夜晚上演,化作黑夜里不死的叹息。我或许再也不会对任何人卸下这张漠然的面具。

    我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家族企业,大学生活也逐渐退出了我的生活……

    15.烟味

    我现在一个人在阳台上沉默地抽烟,牌子还是大学时抽的黄鹤楼。这几年已经养成习惯,纵使在国外也只抽这个牌子的烟。

    身后隐约传来喧嚣的嬉笑声。你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倚着栏杆。你像是一个阔别多年的老友,不咸不淡地问我:“你还好吗?”我手中燃尽的烟,火星渐渐蔓延到了指尖附近,有一点点灼痛。那种或明或暗的温暖,让人看见了自己清晰的面容。

    我风轻云淡地应了一句:“没有什么好不好的。”你释然地笑了笑,看着我手中的烟。

    “你还抽这牌子的烟?”我点点头,递给你一支。你摆摆手,说,早戒了。我试探着问了你一句:“你呢,还好吗?”你坦然地一笑。“就你看到的这样,现在在一家小报社做记者,混碗饭吃。”我们唠了一些家常琐事,就算是老朋友间淡淡的默契,没有太多的波澜,多年的漂泊,或许让我们打磨掉了身上的棱角,变得光滑圆润,不会再一如当年那样张扬跋扈,肆意地谈天阔地。我轻声叹息了一声,泯然一笑。

    忽然,你的身后传来一声铜铃般的呼唤。你冲着里面一个穿长裙的素颜女人点点头。你对着我尴尬地笑了笑,示意我。我摆了摆手,你便转身大步走向那个女人。就在你转身之际,我恍然听见了你轻声地说了一句:“兄弟,对不起。”

    我侧过头,顺着扎眼的灯光,看见了一个约绰的背影。那些陆离的光线在我眼中觥筹交错,让我产生了错觉。站在你身边的那个女人是熊珊珊。

    我突然想起你说过以后要成为有钱人,要娶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然而,你并未如同预期那样生活。平凡的生活,平凡的工作,你接受了做一个平凡人。我们之间除了那一点可悲的维系,真的再也找不到来时之路。我们挥手告别那些青葱年华,泯仇一笑,可是疼痛就在那里,怎么也去不掉。那些经年洗刷泛白的梦想都成了最美好年华里斑驳的倩影,摇摇欲坠……

    16.最佳损友

    我了望着远处沉寂下来的红灯绿酒,眼里丸澜。我们彼此并没有索问对方的联系方式。因为有些事不必要去解释,其实我们都懂。这些年,你身边的朋友来了去,去了又来,我不知道你把我放在哪一个段层里。可是彭托,你对我此生再无后人,无可替代。

    就像我迷恋多年不变的黄鹤楼,你是我的最佳损友……

    二十年后,致女儿的一封信

    文/路益深。

    我最最亲爱的女儿:

    尽管现在我还没有想到应该给你取一个怎样可爱的名字,但我必须要告诉你,我是爱你的。

    我们活在这个世上,没有权利要求任何人来无私地爱护自己关怀自己,即便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可以,除非,那个人亲口对你说过,会不求回报地为你奉献乃至生命的一切事物。作为爱你的父亲,无论现在、未来还是未来的未来,我都愿意为你而生,为你而死。我可以向你保证,除了同样爱你的母亲大人,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傻×会像我这样爱你。

    父母总是会希望孩子能得到自己不曾得到过的东西。我的父母向我索要了一纸文凭,而我希望给予你的,是像童话般的童年与缤纷绚丽的青春。

    我出身卑微,所以想让你沐浴光明。不知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是否会像我一样抱怨童年漆黑的记忆,悔恨青春苍白的华年?我十七岁的天空没有多么湛蓝,所以我希望你的十七岁,天天都是晴天。

    我希望自己可以永远地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我希望你可以变得坚强勇敢,可是又不忍让你经历太多磨难。其实你完全不用理会我的心意,只要是你自己选择的路,走下去,我不会干预,只要它是你心中的正义,不管在世人眼里是对是错,坚持住,别放弃,我会作为旁观者为你扫平所有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阻力。

    无论平凡还是伟大,无论高贵还是卑微,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我会倾其所有照顾你守护你,你不用自责也不必惭愧,没能站在世界顶峰,至少你站在我的眼前,活在我的心里。

    我希望你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可是我也无法明白它真实的含义。我想我将来一定会把你惯坏,但我相信最后的你一定会冲破我的庇护,张开羽翼飞翔在你自己所打下的天空里。我从不想看你离去,但如果是你自己反复烦恼后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会放手让你飞往更遥远的天际。

    教育是个严肃的字眼,可是我不想让你的生活变得枯燥呆板。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正直的人,但我还没有想好如何向你解释这个词的含义。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指引给你一条光明的道路,如果你想明白更多,就必须去经历更多,这条路上无数的苦难与蹉跎我都从中走来,所以才有了现在的我,可是这些都是我不想让你去承担的。

    你该如何前进?你又该怎样烦恼?我的女儿啊,我只是希望你幸福快乐地成长,如果你能明白我,那你可以不去想那么多,不去做那么多,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辈子照顾你,把你永远留在身边。不过我知道,最后能留住你的,一定只是你自己。

    也许我会因为担心你而限制你的出行,也许我会因为宠爱你而止住你的脚步,但我希望能给你足够多的自由,所以如果有一天你感到总有人在漆黑的角落里注视着你,不要害怕,那是爸爸。

    如果有一天哪个臭小鬼敢喜欢你,我一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不过我没办法禁锢你的感情,所以如果你真的遇到生命中的缘分,我也会默默祝福你,只是你要记住上绝对不会有第二个男人,比我更加爱你。

    女儿啊,爸爸告诉你的十分有限,这个世界太大,很多东西都需要你自己去发现。那些好的事物,不要强行留住它们,因为牵挂太多会把你困在原地;那些坏的事物,不要把它们忘记,因为有一天你要带着心中的正义去慢慢将其改变。

    我没有好好地爱过这个世界,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去爱它。无论前方的道路上有多少人在阻止你,我都会站在你的身边——这是我不曾拥有的东西,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得到,然后带着这份爸爸给你的最后礼物前往更远更远的地方,去那里寻找“幸福”的真正含义,然后,请你把它带回来,放到我的眼前,让我好好看看,这遥远、珍贵,我一直渴望却不曾得到的——回忆。

    爱你的父亲。

    2013年12月6日星期五。

    正反合

    文/王宇昆。

    如果黑夜是正,那么白昼是反。

    如果面对是正,那么退缩是反。

    如果记忆是正,那么忘却是反。

    正反合,我觉得我像是站在临界线上的小丑,顶着岁月这顶红色的帽子。

    高三部的分界线是十点那段明畅的下课铃,这个时候整个学校陷入了长夜无尽的沉默,悉率的整理练习册和试卷的声音,以及车棚里发动变速自行车的声音。

    都显得有些紧张,措手不及地把教室最后的门锁上,临下楼的时候要检查一下口袋里是否带了胸牌。

    十点以前的黑夜是教室里刺眼的灯管发出的人工白,十点以后是一个人骑车子回家在路上低声吟唱的《卡门》。

    光亮是正,那么暗夜便是反。

    回到家打开那盏用了三年的台灯,灯管被流通的电流恢复了点亮黑暗的生命力,妈妈为我铺好了床,温好了牛奶,拿出没有做完的试卷,才发现背包里一直放着的那张Infinite的专辑。

    我和阿雅约定,毕业以后一定要去听他们的演唱会。

    查体日,意味着离高考还有短短的六十天了。

    我看见了少年们胳臂硬朗的线条,原来还是骨瘦如柴的少年,现在已经变成了可以直面困难的勇士了。阿雅告诉我,查体的医生语气很温暖,测完血压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要她加油!

    阿雅有着先天性的低血压。这一天早上没有吃饭的阿雅,脸色显得更加憔悴,自从百日誓师大会后,心情愈发变得焦躁,食欲不振也让阿雅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凑合过去。

    一定要按时吃药和吃饭呀!这是我每天都要嘱咐阿雅的一句话。

    可是阿雅还是经常忘记了吃药的时间,晚饭也只是一份泡芙就草草完事。

    没关系,我能撑下去的!后来这变成了阿雅每天都回答我的一句话。

    我一直相信,在阿雅的心里,过得幸福快乐是正,健康与否才是反。

    夏天燥热得让每个人的心里都像是爬满了热锅上的蚂蚁,仿佛一掀开锅盖,所有人都会被氤氲的雾气蒙花了眼睛。

    Infinite的第二场演唱会就是这个时候开唱的。待在六十个人的教室里,汗水从毛孔里生长发芽,手指在草纸上比画着一道空间向量的数学题,看见前排又传来了新的物理考卷。

    “喏,新的试卷,自修后必须做完,收上来同一批改!”物理课代表站在黑板上边写着物理作业边宣布这条消息。然后是教室里的一阵唏嘘声,无数次的厌恶但还是要兢兢业业地铺开演草纸,去重复那一道道铅字印刷的计算题。

    与其抱怨未来的渺茫和生活的忙碌,还不如选择静下心来仔细地演算手边的这一道题目。

    黑板旁边的电子倒计时牌,是班主任自己花钱买来的。

    每天会变换不同的颜色,今天是绿色的四十九。

    如果汗水是正,那么泪水便是反。

    晚饭后,阿雅陪我在校园里面散步。

    “加快步子,肚子里的食物可以消化得快一些。”阿雅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为什么不让它们多待久一会儿!”我踩着阿雅的影子,然后又在水池旁边停住了步子。这个水池里面栽满了荷叶,现在的时节只露出小小的青绿色花苞,的确让人很疼爱。

    到毕业那天,应该就会盛开了吧。阿雅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许愿瓶。

    没有大海,那就把心愿交付给它吧,阿雅指了指眼前的这方在黑夜里沉睡的池塘。

    “如果我写我的愿望是去看Infinite的演唱会,是不是有些浪费呢?”我看了看阿雅,这时候她已经把许愿瓶掷进了水池里。

    后来我不断地追问阿雅写了什么愿望,阿雅总是笑着告诉我——“这是秘密!”

    如果真相是正,那么秘密就是反。

    “我的愿望是,我和Hkun可以永远相伴着走下去。”阿雅告诉我。

    后来的后来,天空和海洋成为了正反合。习惯了黑夜暖热的牛奶,再次唱一遍《卡门》,抚摸Infinite的专辑封面,催促阿雅一定要吃药和按时吃饭的日子。

    正正反反,合成了一只青鸟的羽翼,飞向了交界线的晴空。

    关于我生物老师的一切

    文/琚峰。

    半年前的一次晚自习 ,生物老师阿金给我们讲了他自己的成长故事。当时正值仲夏,空气燥热,室内的电灯都或多或少地出了些故障,因而光线昏暗,各类蚊虫偏又数量惊人,絮絮叨叨甚于老师家长,让人心烦意乱。但是,当阿金开始讲他的故事的时候,所有人都迅速进入了一种聚精会神、安静聆听的状态。——当然也不排除有个把过分热爱写作业的祖国未来花朵希望,此刻他正低着头沉浸在知识的海洋当中。

    听完故事,我认识到自己不可挽回地被深深触动和震惊了,并当即下定决心要以他的经历为题材写一篇小说。这半年里我尝试了无数次,往往都是无疾而终。

    至今我的硬盘里还保留着四份各不相同的小说开头。于是我决定进行另一种尝试,先用简洁的段落把那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记录下来。

    阿金出生在安庆的一个小山村,是那种典型的让人一看就知道这里是中国的乡村。那里的山没有多清,水也没有多秀,却意外地孕育了阿金这个神童。现在的山水更远比不上当时,不知道那里有没有诞生更多的神童。

    他一岁会说话,三岁会书写,四岁就上了小学。那一天父亲心血来潮,想检验一下平时教导孩子的成果,便把他送到附近的一所小学,直奔校长室,起先校长自然是不会答应让这个四岁的孩子入学。可是阿金父亲又说恭维话,又递烟,还拍胸脯保证孩子聪明过人,校长才装作勉强的样子同意,说:“至少要做一个入学资格考试吧。”于是他找来了一个五年级的数学老师。老师问加法,阿金会,出减法题目,阿金也会。最后阿金干脆张嘴把九九乘法表背了一遍。老师说:“真不错,乘法表都会背。我们这许多五年级的学生都还没把乘除法弄清楚。”这句话就算是阿金通过了考试。不过据他自己说,那校长最后要求数学老师加试一道难题,数学老师听话地出了一道估计连校长自己都不会做的题目。阿金和他父亲一言不发,只听得校长冷哼一声:“这个你不会了吧?”阿金在回忆这段情节的时候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们:“校长的这种行为,叫下马威。”

    进入小学后,阿金的生活从此变得潇洒,有我现在的风范。因为年纪小,注意力不能集中太久,他成为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允许上半节课就能出去玩泥巴的人,他为此收到大家艳羡的目光,又自豪又高兴。尽管他只听半节课,他的成绩还是远远领先那些比他大四五岁的孩子,他实在太聪明了。

    阿金就这样天真快乐地成长,小学毕业考试他考了全乡第二。那时他还没有开始发育,就像电影《成名之路》里那个不知道自己真实年龄的男孩,矮小瘦弱,俨然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小黄鸡。

    他有一个比他蠢的哥哥和一个吓人的父亲。他的哥哥年长他三岁,但是他心智的成熟和惊人的聪明弥补了年龄的差距。他们兄弟俩一直维系着明争暗斗的关系。

    哥哥是以明争为主,有时逼急了就把阿金推到墙角抡拳头,不过阿金总是能用诡计反败为胜。有一次阿金看到哥哥从父亲抽屉里拿了两元钱,便死缠着他不放,要他分一元给自己,哥哥当然不愿意。结果第二天阿金装模作样地问父亲为什么在哥哥的枕头下发现了两元钱。父亲去查看了放零钱的抽屉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他一怒之下抄了把钉耙就到离家不远的一个桥上等哥哥放学回来。阿金哥哥走到桥头时才意识到灾难,可是已经晚了,父亲拎起他把他扔进水里,恶狠狠地骂各种脏词。

    村里有的人看不下去,就过来劝,或者准备下水把小孩子拉上来。谁料阿金的父亲一声怒吼:“谁敢拉他上来我就耙死他”!最后村长过来救起哥哥。好在河水既浅又缓,扑腾扑腾还不至于有什么生命危险。

    还有一次阿金逃语文课被捉住了。晚上父亲回来直接冲进房间用铁盆把熟睡的阿金敲醒。阿金醒过来后,只看到了铁盆底部一处巨大的凹陷。

    阿金的初中是在就近的一个寄宿式学校度过的,那个学校位于深山的入口,三面环山。一面正对着马路。

    阿金的初中三年没有正儿八经地听过课,一般来说班主任一个星期都很难见到阿金几面。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待在学校后面的山上,那里是他和他伙伴的天堂。

    他们在山里划分领地,像动物一样对着树撒尿表示自己对这块区域不可动摇的主权,有了自己的领地后他们开始组织战斗,阿金就是汤姆·索亚。如果饿了他们便去山脚处人家偷鸡来烤着吃,鸡偷光了就寻找各式各样的野果充饥。阿金说按当时他对整座山上的植物的了解程度他简直可以写一部《本草纲目》了。

    阿金还有两个自认为最牛×的能力。一是打游戏机。他打游戏机简直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一个铜板够他玩一整天。一天下午他在游戏机室里玩雷电一类的闯关游戏,连续几个小时不停,破了无数次纪录,渐渐引来大量群众围观。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只是一个劲地认真打游戏。之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几乎都挤到游戏机室外面。这时学校里的一个老师兼阿金父亲的私友路过,见这么多人就也挤进去凑热闹。结果可想而知,他打电话把所见告诉了阿金父亲,十分钟后,阿金就被拎出来扔上摩托车。

    另一个是打乒乓球。其实阿金还不比乒乓球桌高多少,但球技已甚是了得,打遍全校无敌手。

    接下来要说阿金作为与众不同的小混混的一面。所谓小混混,必须离不开抽烟喝酒,打架斗殴,拉帮结派这几件事。阿金作为小混混的身份是何时确立的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从一件与乒乓球桌有关的事中,是能够看出他混混天性的起源的。那一次阿金和同学打乒乓球,有一个高年级学生过来操事。说是“操事”,实际上他只是提着球拍悻悻地走过来问:你能不能让我打。阿金生气了。他跳上乒乓球桌,结结实实地给那个高大个来了一巴掌。最后比阿金高几十厘米的高大个惊兮兮地哭着走开了。

    中考之前两个月时,阿金被父亲强制送到一位老师的家里去复习。阿金白天跟着老师一起复习他根本没学过的东西,晚上则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最后他的中考成绩居然也勉强达到了本县的重点线,进入了本县最好的高中。这不是奇迹,只是他太聪明。

    进入高中之后阿金迅速地发育成熟,也开始“拉帮结派”。阿金个子虽小,但是打架经验十分丰富,下手狠、出手准。

    一个星期二的傍晚阿金带了两个小弟守在学校后面的小路上,等目标出现后阿金就一挥手招呼他们冲上去将那人围住,那人眉清目秀的,一看就是从不动武的文人书生。阿金问他要一百块钱。那人说没有,阿金不信,说:“要是让我搜出来你就死定了。”结果阿金真的只搜到了几个硬币,但是碍于面子,加上还有两个小弟站在旁边,阿金只好硬着头皮把那人痛打一顿,并嘱咐他第二天带一百块钱来。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三的时候,有人跑来告诉阿金他惹了大麻烦了。昨天傍晚他揍的那人舅舅在本县有一定地位。阿金不以为然心想我才不怕呢。

    放学时果然有两个染了发叼着根烟的小青年在学校等候。他和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后二话没说就拾起地上的砖头砸过去,两个小青年被阿金这一举动惊呆了,头也不回地赶忙跑开。

    第二次就没有这么简单了。那人的舅舅亲自出马,带着他的一帮兄弟,开着一辆大卡车到阿金学校。阿金躲在学校里不知如何是好,那帮人不能进学校,但是他们放出话,说会在门口一直等阿金,他要是出来了,马上就会被送进医院。

    阿金慌忙之中忽然想到了正在这里读大学的哥哥。他打了一通电话给他。没多久后,一车人高马大的年轻人出现在学校门口。那边顿时没了辙,只好垂头丧气地撤回。

    阿金就这么以混世的姿态度过了他的高中三年。高考那年他十五岁。在临考前几个月他依然像初中那样被迫开始突击复习完全没有学过的东西。然而这一次没有出现奇迹,高考的内容比中考多很多也难很多。阿金在最后几个月里拼死拼活也才勉强考到四百多分,差几分达到本科线。

    于是他决定——或者说被决定——复读。对这个选择他并不抗拒,因为对他来说复读一年无非是多享受一年美丽的校园生活。复读那一年的前半年他过得很轻松、很快乐、很舒服,也惹了不少麻烦。通常来说,在中学学校里如果你很轻松、很快乐、很舒服,那么你是一定会惹上麻烦的。

    寒假时他的同学朋友们都带着好消息从全国各地的大学回来了,脸上写满了骄傲自豪和喜悦。而相反的,这一情景让阿金十分失落消沉。听到他们分享各种有意思的事情,阿金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因此从那时起他忽然下定决心,要认真读书,考上大学。

    往后的故事就非常励志了。阿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背四个小时的英文单词,做四个小时的数学题目。最后他考上了一个一本学校,莫名其妙地选择了生物这个专业。

    最最不可思议的是大学毕业之后阿金居然糊里糊涂地到我的学校来当生物老师,又糊里糊涂地跟我们讲了他的故事。所以依我看,他现在的人生要比之前糊涂盲目得多。

    时间尽头

    文/李昊阳。

    常常在清晨披着校服夹着沉重的习题集走出寝室楼。西半边的天空还依旧是带着铅灰的浅蓝色,像一块染色不匀的布料。刚刚钻出地平线的太阳从视线远处的楼房缝隙之间投射出亮金色的光芒,一点一点驱散包裹天地的淡淡雾霭。空气如同冷冽的泉水,带着寒意却十分清新,仿佛藏有另一种形式的生命。世界正在渐渐苏醒,从划破夜空的第一缕光线射出开始,新的一天便已重生。

    新生命的诞生总是令人欣喜的事情,可是再美好再辉煌的东西也终会迎来逝去,如同炉膛里的火焰,无论多么鲜艳夺目,最后也会在木屑的余烬中燃尽最后一点微光。就像不久之后,耀眼的金色球体就会在天空上绕过一圈,被黄昏拉拽着沉入地平线。光明与温暖挣扎着死去,黑暗将重新主宰地球。

    面对一切的老去与消亡,我们都无能为力。

    我们把过往的时间碎片如同积木般慢慢堆砌起来,直至成为高山。站在山顶,我们知道它总有一天会因不堪重负轰然崩塌。可惜对此我们什么也做不了,面对无法预知的未来,以及随时可能到来的终结之日,也只能继续走下去。

    五岁那年我差一点就面对了死神。在家疯闹的时候,一支四十毫升容量的注射器从柜子顶端笔直坠落,在离颈动脉零点四厘米的地方钻进我的脖子。不知为何,这段记忆一直扎根在我脑海中,但却是最没有真实感的记忆之一,像一部黯淡的黑白电影,只残余着一些支离破碎的光,从眼前一帧一帧地匆匆滑过去。

    唯一到现在依旧清晰的,是在视线模糊成一片混沌之后的感觉。很少有人亲身经历过,那是一场没有颜色和情景的冗长梦境,仿佛孤身一人在幽深狭长的隧道里奔跑,远方照来柔和的光亮仿佛一盏灯,我朝着那团白色拼命地跑动,却始终无法到达尽头。在那个时候,仿佛一切欢乐和希望都在慢慢地离自己远去,如同砂砾般从紧握的双拳间流出,吹散在狂风中。因此,当我重新睁开眼睛,再次目睹熟悉的一切时,我开心地笑了,在短暂的生命中我第一次发现,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医院一直是生命悲剧诞生最多的地方。我扭动缠着厚厚纱布的脖子,看到同房间的病人们安静地躺在那里,紧贴身体的被子随着他们的呼吸轻微地起起伏伏。

    可是在一个时间点,连接着某个人的仪器上显示心跳的曲线突然就平静了下来。医生和护士伴着刺耳的警报声闯进病房,在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号声中把病人抬上担架匆匆离开,便再也没有回来。

    这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我的梦魇,以至于当看到电视上播放抢救的镜头时,我都会立即换台。因为在那时的我眼中生命就像一只胀满了气的气球,猝不及防就会在巨响中四分五裂。其实无论是死亡还是别的什么,我们在很多时候都活在对这些未知的恐惧中,凭空生出很多不切实际的肥皂泡般的臆想,而事实上,未来或者过去,都仅仅是时间的洪流投射出的一个巨大的缩影,而折射光线的镜子,往往都在自己手上。

    我参加过许多次葬礼,亦目睹过许多座坟茔。在北京我站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下,汉白玉的高大石碑矗立在灼人的阳光里,无数个镌刻在上面的名字在光线的炙烤下变得滚烫,和随着我们的脉搏涌动的热血一起,环流在历史的烟云与尘埃中。

    在手机信号时有时无的家乡,我爬上某一座山的半山腰,简陋的墓园依坡而建,容纳着我祖辈的躯体和灵魂。它没有边缘和界限,四周的景物和它完美地契合,微凉的山风吹过林木和一座座微微隆起的土包,使呼吸成为愉悦的事情。每座坟前仅仅竖着一块粗糙的花岗岩石碑,正面是一个庞大的“奠”字,背面则是死者的姓名和生平,大多数的文字已经被雨水和狂风冲刷得无法辨清,和早已化作泥土的身体一起,渐渐淡出时间的轮回。

    它们带给我的感觉并不是仰慕或者悲伤,而更像一册过期的日历,泛黄的日期一页一页翻过去,把我拉进它所记载的那个时空。那时的世界依然纷乱,那时的旅程依然孤独,而他们就停留在那些无法重演的日子里,以不同的身份走完色彩斑斓的人生。他们存在过,也因此应该被怀念,面对着他们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我并不觉得自己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我也曾怀疑过自己存在的价值,也曾嫌弃过那些灰暗的肉体,也曾迷恋过虚无飘缈的物质与荣耀。在那些流走的时间里,我常常沿着似乎没有尽头的步行街一路走下去,看着自以为肮脏龌龊的世界,向电话那一头的某个人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对周围一切事物的不满,直到嗓子如同火烧般干燥灼痛。放下电话的时候断定自己与世界注定是逆行的,于是冠冕堂皇继续矫情地自谓忧伤。扭头看看过去的自己,发现旧时的内心甚至卑劣于当初如同躲避瘟疫般远远绕开的拾荒者。每一个生命都因它需要存在而存在,包括我们自己。我们选择了笃定的方向,有的人活得光芒万丈,有的人始终蜷缩在阴影里,不过在上帝的天平上,我们等值。

    正视每一个生灵,因为我们头顶是同一片天空,也只有坚定且充实地活着,才对得起这具行走世间的躯壳,以一笔一画勾勒并填涂如荒漠般满目疮痍的人生。

    我该这样存在。

    总有一些人活着却如同死去。早已习惯了空洞的瞳孔冰冷的嘴角凌乱的头发,被暮夜诱拐着混迹于大大小小的夜场和酒吧,在尼古丁和酒精的刺激下放纵直至疯狂。或者蜗居于四壁的阴暗房间里,盯着发霉的天花板或闪亮的电脑屏幕。没有时间概念,也从不过问日月浮沉、世界变迁。

    似乎早已在孤独中麻木,亦默认了自己的软弱,所以只能在幻想出的世界里寻求慰藉。竭尽全力试图忘记真切的苦难,可是它却一直如同宇宙本身一般不断自我膨胀放大,被现实戳得千疮百孔,于是愈发认为遭到了整个世界的背叛,便继续在痛苦与悲伤中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半死不活。殊不知这些黑暗源自内心,灵魂深处的病毒不被拔除,它们终将以火山喷发之势喷涌而出,无穷无尽。

    现实是一场游戏,我们身不由己且不可自拔地沉陷其中。有的时候我们沉湎于停留在过去那些美好记忆里,患上严重的幻觉和幻听症状,并乐此不疲。回忆得多了,便觉得当下的生活变成了缺失拼块的拼图,不再完整甚至不再有意义,于是不由分说地抛弃了现在,在那些虚幻的影子里喟叹存活。

    总以为生活欺骗了你,到头来却是自欺欺人。所谓前途黑暗所谓命运不公,其实都是为了掩盖孱弱和怯懦捏造的最虚伪的借口,以敷衍亲手打造的贫瘠人生。

    有些人早已离开我们,有些事终将不复存在,如同被撒入水中的食盐,在过往的洪流中埋没消融。那就让它们停留在灵魂深处吧,在某些时候停下来把它们捧在手心,化作温暖冰冷身体的光芒。而其他的时候,请继续在前方灯光熹微的道路上蜗行摸索,我们拥有现在,就该拥有希望,拥有坚持,并懂得珍惜。

    我庆幸我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没有死在五岁那年从柜顶向我袭来的针管下,也没有死在人生中最晦暗最苦楚的那些时光里。

    有些事情早已逝去,而另外一些才刚刚开始,那些蛰伏着的野兽,从生活的无边黑暗中猝不及防地钻出来。指引我们的光辉依旧微弱和遥不可及,我们艰难前行,疲于奔命。

    但是,既然上天赋予我们灵魂与肉体,是命运容许我们行走与存活,那么我们也没有理由沉沦于所谓痛苦与忧伤,肆意挥霍年轻和赤诚的生命。我们总能听到某个远方深沉的召唤,它们便是指引我们的天灯,光明灼灼,永不熄灭。

    或许,仅仅是或许,我会在下一秒钟灰飞烟灭,但这一刻的我仍然活着,即使长路无法继续延伸,我也仍然会大踏步地前行,如同无法降落的太阳鸟,只要一息尚存,便永远高飞。

    老去或者消亡,也仅仅是属于我时间的一个尽头。虽然浩瀚宇宙依旧星河斗 转,灿烂的红日周而复始地东升西落,我也该让这个琳琅满目的世界,因我的存在而不同。

    这已经足够。

    是该继续上路了。

    是该继续踏上通向那些清晨的路了。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嗵,嗵,嗵,嗵。

    小丑

    文/徐敏乔。

    小丑并不是小丑,他只是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小丑这个名字,是大家给的。

    小丑,长得也不丑。

    小丑,是井城人。

    井城并不繁华。既然叫作井城,定会让人浮想联翩,生出许多关于井的模样的联想。但让人失望的是,井城之中并没有井,谁也不知道井城的由来,更不用说是像小丑这样来历不明的人了。

    在小丑大概七岁那年,他被城里靠捡废品过日的柯大爷发现时,正坐在村口的石碑上。手里拿着一个普普通通的瓶子,里面是澄清透明的水。人们问他是谁,父母在哪儿,他只是摇摇头,什么也不说。不过,当问到他是哪里人的时候,他的回答倒很利索:“我是井城人。”

    然而,大半天下来,这个自称是井城人的孩子,这个有着一双水灵灵眼睛的男孩,却未见有人来领回。于是,明眼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瞧,那儿又多了一个孤儿……最后还是年迈的柯大爷将他收留了下来。说到这柯大爷,他也是井城中无人不知的人,这倒不是说他有什么丰功伟绩,而是,他是井城中唯一一个老单身汉了。不知为何,这个沧桑的老人终身未娶,关于他一直单身的流言自然是不绝于耳的。

    就这样,小丑也算是有了一个自己的家,柯爷爷会叫他小柯。

    井城的日头很迟,所以普遍的,井城人都没有早起的习惯。一直到早上八九点,才会陆续的热闹起来。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个脊背佝偻,衣服充斥着补丁和久远味道的老人,牵着一个几乎与他一般高的清瘦的少年,行走在井城那条唯一的街市上。从街头到街尾,从日出到日落,成为井城一道别样落寞的风景。

    每到这时井城人喜欢用怪异的眼神打量这爷儿俩,尤其是隔壁李胖婶总喜欢用她那双小的眯成一条缝儿的眼睛从上往下地打量小丑,偶尔发出“咔咔”的如同乌鸦叫声般奇诡的笑声,不寒而栗。她家的姑娘同她长得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也常常习惯性地用那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糯糯的嗓音叫着:“哥哥,哥哥……”井城人也最爱调侃这个忧郁少年的那双眼睛,说他那双水灵的眼睛就像深邃的水井儿。可是井城中又有多少人是真正见过水井的呢?

    井城的白天并不十分的热闹,到了夜晚便更是落入了死一般的宁静之中。当年迈的柯爷爷鼾声四起的时候,小丑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睛却总还在黑暗中奕奕闪光,他在想些什么,井城的人谁也不知,包括最亲近的柯爷爷。

    每一天都有新的故事发生,或美好,或糟糕。而这一天,在小丑的生命中烙上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那天清晨时分,与往常不同的是,小丑醒得很早,于是趁柯爷爷还睡着,他破天荒地一个人外出闲逛了很久。回家时,太阳已经升起,小丑想这个时候,柯爷爷应该起床了。但走到门口,却发觉一切还都是静悄悄的。

    “柯爷爷,我回来了。”小丑推门进去,没有应声,只有那扇破坏的木门发出的“吱吱”声。

    “柯爷爷,我回来了!”小丑拔高了音量,但还是没有应声。

    “柯爷爷,我回来了!”像是某种驱使,大喊了出来,仍旧是一片死寂。

    阳光越过了门槛,照亮了躺在床上的老人。他安静地睡着,神情安详,脸色苍白如纸,身体骨瘦如柴。他安静地躺着,不管床前那个固执的小人儿如何摇晃他的胳膊,也没有一丝将要睁开双眼的迹象。

    这是小丑第一次接触死亡的真相,当那些肌肤的冰凉透过指尖,传入神经,输向大脑,并迅速包围整个身体时,小丑明白了什么是死亡。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流出了记事以来的第一滴泪,清凉透彻,那一滴泪像是从最纯净的井中打出来的最无瑕的那滴水。与此同时,那个曾被他紧握在手,七年来依然纯净的水瓶中的水在他落泪的一瞬间竟然神奇地动荡起来,它们旋转着,旋转着,最后凝聚在一起,滚圆的像颗泪珠一般。直到小丑替柯大爷掖好被子转身离开之时,它才又慢慢地变回了原样。

    小丑擦了把脸,朝门外走去,敲响了隔壁胖婶家的门。胖婶以讶异的神情打量着这个主动上门的孩子。

    “婶,爷爷他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询问的话语从胖婶那肥大的翻动着的嘴唇中迸了出来。

    “去……天上了。”

    “什么,死了?哎哟哟,这可不得了,我得去通知别人。我一个女人家的,怎么处理得了这些?”说完,顾不得门前还站立着的小丑,便扭动着肥大的臀部转身进了屋内。隔着狭窄的门缝,依稀可以看到屋里的女人在翻箱倒柜,她找出了一件艳丽的衣服换上,又对着镜子涂了些脂粉,带着满意的神情看了看镜子里的人。

    最后才匆匆推开门,挪着步子离开了。

    门前的小丑,呆立着,无言。周围的世界安静得出奇,只有门口的大椿树上,几只雀儿在裸露的树根处,啄一啄,跳一跳,圆黑的小眼睛偶尔会盯着那个神情恍惚的少年,像是很不能明白这个小孩为什么会像雕像一般的一动不动。而雀儿这种爱闹的可人小生物,终是耐不住寂寞的,不多久便拍拍翅膀欢快地飞走了。那个少年,却仍在那儿,沉默不语。

    整整一天都不见有人到来,直到傍晚才有几个硬朗的汉子抬了口棺材过来,破旧没有上漆。而据他们说,这棺材钱还是城里一些好心人一道凑的!不过,他们也是不指望小丑可以还上了的。

    人们七手八脚地匆匆地把老人已僵硬的身体放入了棺材里,二话不说,便抬 出了屋,说是要葬在立山上。在这条萧索的送行路上,没有漫天的冥纸,没有凄怆的哀乐,也没有不舍的泪水……只有小丑独自一人走在棺材的后面。以前他都不明白人家说的一句话的含义:死亡是一把匕首,然而流血负伤的却是活着的人。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死去了的是爷爷,痛苦的只有自己。

    月亮慢慢地升到了天空,今晚的月亮异常的皎洁与清冷。人们将老人匆匆的埋进土里,就又匆匆地离去了。偌大的立山之上,只留下小丑孤单的身影。小丑静静地跪在爷爷的坟前,久久地,久久地沉寂着,没有离开。

    这一年,小丑十四岁。

    没有多久,城里搞起了特色规划,柯大爷所在房子那一带全都被推倒重建了,柯大爷活着的时候,是早就没有亲戚了的。至于小丑嘛,不过是个孤儿罢了。所以这房子的问题是解决得最快的。房子被推倒的那一天,人们发现,小丑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是拿走了那个初来时的水瓶子。从此,小丑过上了流浪生活。

    到了小丑十六岁那年,城里为了图个新鲜,捐了钱,请了个马戏团,几乎所有的人都到了场,挤破脑袋地往前凑。“无论看不看得到,还不是赶个热闹。”

    都这么说着,然后一溜烟儿就拥着到前面去了。散场后,人人都在津津乐道这新奇的玩意儿,回味无穷。走在大街上,也都是到处议论这场表演的声音,不绝如缕。

    “嘿,那个,好像刚才台上那个小丑。”童稚的声音响了起来,粉嫩的手指指向一个低垂着眼,脸色苍白,又顶着一窝凌乱头发的少年。几乎同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几乎被人遗忘了的少年身上:“哎,还真像。”从此,人们看到这个少年就会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小丑”,而小丑就有了井城人都熟知的这个所谓的真正的名字。

    对小丑来说,他也看到了表演,站在人群的最外围。他看见了真正的小丑,那个化了浓妆,戴了一顶尖角帽,用夸张的神情举止引得全城人哄堂大笑的那个单薄少年。是的,他们两个都很可笑,只不过一个是华丽丽的可笑,一个是破落落的可笑。对于人们给的小丑这个名字,他并不难过,至少人们还知道这个世上有这么一个人,他是存在的……就这样,过去的那个孤儿不再存在,他是小丑,一个全新的小丑。从前的他,于人们而言好像存在过,又好像只是个梦。所谓记忆不过是个人自以为是的固执罢了,就像锁在箱子里的风,锁一动,风也就散了,记忆也就消失了。

    小丑还是小丑,和以前一样,井城人却因着他而时常觉得欢乐。

    井城是不富裕的,井城人都不知道什么是蓄水系统,什么是水循环,他们只有设备一般的自来水系统以及一条灌溉的小河。若是平时,谁都不会去关心水资源的问题。但一年总有四季,自然逃脱不了夏日的干旱。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格外的早,好不容易下了场桃花雪,才不过过了三个月,热浪便来了。连续五个月,这个小小的城镇没有下过一场雨,滴水未见。最热的时间已经到来,再也容不得这个小城继续沉寂下去,焦躁随着这片热,深深地蔓延开去……时间一久,小河的水被打尽了,自来水的供应也只有七天一次了,水的供给越来越紧张,然而水的需求却越来越旺盛。夏日的余热都把秋天快过渡了。井城人都沸腾了起来,他们需要水,渴望水,缺水让他们变得格外的暴躁或是忧伤。很多满脸愁容的人夹杂在更多凶神恶煞的人之间。

    他们开始为了水而大打出手,虽然缺水让他们出手总是有些力不从心。所有人都开始像疯了一样的寻找水,如同猎狗在寻觅猎物的气味一般。或许知道谁有了什么水的时候,那时候便是群起围攻了吧。而有一个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那便是小丑。他一直很沉默冷静,似乎干旱从来没有袭击到他一样。他们的目光开始投向了他。

    久而久之,他们发现了,这个青年没有因为干燥而起皱的嘴唇,没有因为被干旱折磨得倦怠的神情,他是那样的滋润,比起他们而言。

    而小丑是有个秘密的。他有一个神奇的水瓶子,就像传说中的聚宝盆一样,甚至要超过于它。他可以源源不断地从里面倒出水,比世上所有水都纯净甘甜的水。而小丑本人也是不缺水的,他试过三天不喝水,听说那样的人不是逼不得已便是疯了傻了,小丑那是属于前者的,无论是什么原因,大多数的他们最后都告别了世界。

    时间一久,他们开始起了疑心。他们纷纷猜疑,这个青年,是不是独享了一个水源,却是他们所不知道的……他们气势汹汹地,成群结队地找上了小丑。

    小丑抬起头,看着没有云的天空,高所以遥远。可近在咫尺的却是黑压压的一片人,他们面目狰狞,兀自笃定地认为是他独享了大家的水。水,井城。水,人们。

    水,小丑。水,是谁的?小丑不明白了,他只有一个水瓶,难道连这也不能拥有吗?

    “快说,哪里有水?”“臭小子,快告诉我们……”“喂,就你……”

    水瓶在推搡中碰倒在地,青年哀鸣起来:“我的水!”独独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

    小丑的眼角又开始湿润起来,一滴清澈的泪凝结住了。水瓶浮了起来,一股冲力挤开了瓶盖,“嘭”的一声,大股大股的水奔涌而出,却单单困住了小丑一人。

    打雷,闪电,暴雨,一切席卷而来。

    人群四散开去。

    雨下了好久好久,将近是三天三夜。放晴了以后,人人都沉溺于干旱退去后的喜悦中。他们似乎忘记了有个曾经叫作小丑的少年或是青年。井城的人,大概记性都不好。

    而在小丑消失的地方呢,出现了一口井,只是杂草已经盖住了整片井口,里面早已是干涸的状态。直到最后,小丑才想了起来,他其实只是一口井。井城之前的井,小丑的井,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澄澈透明。

    谁也不知道,井城有井,只有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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