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万个赞-我的朋友崔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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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个“我的朋友”式的故事。

    我认识莉莉的时候,她还是个穷困的大学生。其实那个时候我也挺潦倒,但是好歹我有个有钱的男朋友,我习惯叫他男朋友,可所有人都说是他邵嘉盛包养了我。

    没关系,只要我当他是男朋友。

    后来,她就在酒局上认识了李牧。邵嘉盛问我,你有长得好看的朋友吗?我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崔莉莉,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在救她,我以为她需要认识有钱的男人。当然,钱真的很重要,从开始到结尾。

    李牧是邵嘉盛的朋友,跟一脸暴发户二代的邵嘉盛不一样,他长得是真好看,眉眼间有种神秘的性感。他隔着我要和莉莉玩游戏,假意输了好几局,猛喝了几杯酒,最后可怜兮兮地看着莉莉说:“没想到姑娘是高手啊,认识一下吧。”

    莉莉迟疑地看了我一下,我回看了一眼邵嘉盛,他却飘忽着移开了目光。

    我点了点头,正因为我点了这次头,我觉得我欠她一辈子。

    于是李牧成了崔莉莉的男朋友。我一直觉得,穷人就不要跟有钱人谈恋爱了,幸福值太低,完全没有被包养来得轻松。

    何况结局都一样,戛然而止,都没有未来。

    而崔莉莉其实不能算多么穷困的大学生,她其实挺小康。她接礼仪,当模特,甚至还见缝插针地挤时间给人当枪手。我亲眼见过她拖着论文不写,熬夜写稿,她说一旦拖过稿,以后就没活了。

    但我还是看着她累。比如说,李牧这周请她吃个三千的日料,她下周非得回请一千的粤菜;李牧随手在半岛给她买个包,她非得在新天地给他买件衬衣。李牧不是没有阻止过她,可崔莉莉非要,抢着买单的时候就差把人民币塞到服务生的手里。

    她偶尔也会跟我抱怨:“子鸣,我真的跟得太累太辛苦了。”

    我对这样的矫情逼从来都是反唇相讥:“你是不是有病?他能不知道你有几个钱,非要装特别是不是?”

    “你不懂,我是真喜欢他。”

    “所以呢?”

    “别的差距太大,这是我唯一的自尊。”

    我笑了,“说得好像你们在物质上差距不大一样。”

    莉莉也笑,像是自嘲一般,“这个起码能硬撑。”

    可我觉得我理解她,是我有多喜欢邵嘉盛吗?也不是,至少我从来没有期待过他会有多喜欢我,而是每个人都得有能得到尊严的点。我的事在学院里流传的版本挺多,我知道;各种闲言碎语,我也知道;每年评选奖学金的时候更是不乏议论纷纷,“周子鸣那种人,还来争什么奖学金。”

    可他们不懂,学习好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是唯一让我觉得自己还是有尊严的救命稻草。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被他包养的,我特么又不是傻,我只是在骗自己。

    本科毕业的时候,我攒了40万去英国念书了。老实说,邵嘉盛给我的钱不算多,我还要维护自己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生活,我跟了他两年,能攒这40万很不容易。

    有人说我傻,你拿着这钱干什么不行呢,留学回来你什么都没有。可我就是拼命想离开这里,我本来以为,从此以后,与邵嘉盛与李牧,甚至与崔莉莉都再无交集。

    可命运真的是说不好的东西,比如说在我出国前一个月,崔莉莉出现在我面前,开口就是借她20万。

    真是笑话,我哪来的20万,借了她这钱,我就得在伦敦当应召。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李牧要去悉尼念书了,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我说:“他这是落魄到要你赞助路费了?”

    莉莉扭捏着搅着手,“我想跟他一起去。”

    我冷笑,“那也得是他出钱供你,我供不起。”

    “子鸣,李牧家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我叹了口气,“20万你都活不过几个月。”

    她说:“子鸣,我求求你,我可以打工,我什么都能做。”

    莉莉握着我的双臂一直在颤抖,我觉得她快哭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拍了拍她的背脊,“不着急,我想想办法。”

    崔莉莉落到如此田地,完全是咎由自取,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这个男人是我点头替她招来的,我还是觉得我欠她。

    李牧隔三差五在工体喝得烂醉,搂着不同的姑娘,她其实都知道;来无影去无踪,时不时手机就关机,她也忍;兄弟有个急事,跟她的约会鸽子说放就放。

    我不止一次训斥过她:“你这跟被包养有什么区别?起码邵嘉盛还给我钱。”

    她反驳得一脸倔强,“李牧他是真的喜欢我。”

    李牧总是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莉莉,一脸宠溺地介绍她:“我媳妇。”

    既带着她出席大大小小的局,也带着她特地飞回老家吃他从小吃惯的早点摊。

    去草原去海岛,也背着她走过北京的小胡同。

    李牧是真的喜欢崔莉莉吗?

    我看不出来,毕竟我从未被那样的人真正喜欢过。

    我去找了邵嘉盛,我说你能不能借我20万。那时候我们断联了大概有三个月,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消息也是旁人跟我说,他找了个戏曲学院的新欢。

    他也没说借或是不借,反问我道:“你准备怎么还我?”

    那个瞬间我真觉得无力而羞耻,可我在他面前没有尊严那么久了,也不差这一次。“拜托了,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他看了我良久,许久才说道:“你要是替崔莉莉借钱就算了吧,挺好的姑娘,别跟着李牧了。”

    我有些错愕。

    他接着说:“他爸就是个小官,跟错了人,说倒就倒的角色,只不过原先占了个肥缺,很是捞过一笔,当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家里卖了他外婆的老房子,可能想让他在外面拿个身份吧,挺孤注一掷的。”

    我没有接话,他突然转变了话题:“听说你要去英国了,伦敦消费挺高的,这30万你拿着吧。”

    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卡,似乎是早就准备好的。没等我说话,他又说道:“我就不来给你送行了。”

    我把这30万都给了崔莉莉。

    理智告诉我邵嘉盛的话太有道理了。可我也知道,就是因为这话太有道理了,所以在崔莉莉面前更显得无力。就算没这笔钱,她也会找别的方法去。

    可我知道,除了我,她不会向第二个人开口借钱。

    我忍心让她饿死吗?

    我都不忍心让她在我面前掉眼泪。

    2013年夏末在首都机场与她别过的那晚,我大概永远不会料到崔莉莉的故事能走向这样的结局。

    崔莉莉刚到悉尼那会儿,看得出是真开心,视频的时候还会嫌Skype照得她丑,非要换FaceTime。跟我视频还能那么在乎前置摄像头中自己的形象,想必真的没有别的破事在骚扰她。

    她举着客厅插好的鲜花,“子鸣子鸣,看这是我今天打折买的花,你不知道悉尼的花可贵了,碰上打折真不容易。”

    她给我看李牧在厨房炖排骨的背影,笑成了一个小傻×。她说她已经申上了护理专业,一毕业就能找到工作,到时候他们两个就在澳洲生活了,要生两个孩子,都认我做干妈。

    我说好好好,就是不要嫌弃我这个干妈穷困潦倒,过年都给不了多少压岁钱。

    崔莉莉笑嘻嘻地答道:“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我记得那天窗外的天很蓝,她笑得很灿烂。

    可惜一个没有人作妖的故事,怎么也配不上扼腕这两个字。

    李牧这个人,我比崔莉莉早认识些不少日子,我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李牧从边缘走向核心的。那时候邵嘉盛什么局都挺喜欢带我,看得出来,刚开始的李牧就是那种朋友的朋友,嫌不够热闹带过来充数的。可他确实会做人,会来事,该买的酒水一次不落,能认的大哥就认,不该攀的关系也不乱攀,没过多久,他已经是酒局里经常能见到的人物了。

    他到了悉尼也不例外,很快就混入了悉尼的华人二代圈。

    他也不隐瞒,人人都知道他是落魄户的儿子,可他照样玩得开。

    我收到莉莉发给我她坐在直面港口露台上的照片。我说你最近是找了什么外快,还能住怎么奢侈的酒店。

    她的语音中带着笑,哎哎呀,是李牧朋友的公寓啦。照片里李牧搂着她,她的笑容明朗得像悉尼的好天气。

    我看了眼背景中的客厅,怎么说也得是300方往上走的大平层。

    我对莉莉说:“你们最好不要再混这个圈子了。”

    她仍是回得乐呵呵的,“李牧说了,他就是结交些人脉,以后好做事。”

    崔莉莉似乎是知道我想说些什么,接着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了。子鸣,他本来就是应该这个样子的,我想让他开心。”

    我想了半晌,到了嘴边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嗯,那你照顾好自己。”

    其实那句我咽下去的话是,可他现在已经跟不起了,人家是烧钱,你们得玩命。

    当年,李牧追莉莉的时候,也的确是意气风发。

    半夜开个超跑给她送外卖,就因为她随口说了句想吃小龙虾;突然出现在学院晚会的现场,请了庆功宴的全部酒水;碰上个屁大点的节日也要送礼物,从字母A开头的牌子送到Z。

    他说我真是见不惯那些念个大学能谈七八个男朋友的女生。莉莉斜眼看他,哦,可是我两年谈了十个。他侧过头看着她良久,“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第十一个。”

    而邵嘉盛对我就简单粗暴得多了,吃了一顿饭顺便还谈好了价格。

    也许,是我不值得吧。

    我在想,崔莉莉对李牧就真的只有最纯真的感情吗?她其实也是享受这种光环的吧。可反过来说,哪个女孩不虚荣呢?爱马仕是虚荣,难道动物园批发的碎花连衣裙就不是吗?

    同一个楼梯上,大家站的台阶不同罢了。

    可李牧的行为总让人觉得太迫切,说得好听点是新贵的局促,难听点更像是突然爆发后的游街。其实邵嘉盛远比他有钱,可他平时就开个SUV,做得最多的就是默默把单结了。

    直到偶然看到他家地库里一排形态各异的超跑。他对着惊讶的我说:“我爸喜欢车,都是他买的。是啊,他不让我开,他说学生还是低调点好。”

    他说,我知道我总会有,所以我不着急。

    我一开始不明白,我们的故事里为什么总有邵嘉盛,后来我明白了,因为邵嘉盛就是钱,谁的故事里都离不开钱。

    三月初的时候,我给他发了个信息:“生日快乐”,用了我在英国的号码,没有署名。没想到,他竟然给我回了电,可他开口的第一句就让我暴跳如雷。

    “崔莉莉是不是又找你借钱了?”

    我潜意识里知道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陈述,可我还是气得发抖,“邵嘉盛,除了借钱,我是不是找你就不能有别的事了?”

    他还是自顾自地说:“周子鸣,你听我话,她的烂摊子你别接了,只会也毁了你。”

    我终于开始露出迟疑与错愕,“你在说什么?”

    再后来,我就得知了李牧的近况。

    你知道人什么时候会绝望吗?当你明白你永远都不会有了。

    这个道理,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想明白。

    李牧欠了一笔赌债。具体的数额没人知道,但他开口向邵嘉盛借50万。

    他的原话是,这笔高利贷到期了,求求你帮帮我。

    50万对从前的李牧而言,真的不是什么大数字,而如今却能向一个早已走远的朋友求这个情。

    平心而论,李牧是我认识人中最能赌的。我见过他上桌,不管是百家乐还是德州,身边的人没有人能玩得过他。我不是没有见过他一掷千金的样子,可我以为人至少都有自知之明。

    “听悉尼的朋友讲,他刚开始也就玩玩25/50的桌,赢了不少钱,后来就成了无底洞。”

    “我给了他15万,”邵嘉盛对我说,“如果再晚几年,我就帮他还了,可如今毕竟还是依附着我爸每月给的生活费,抱歉,我真的只能做这么多。”

    我讪讪地挂掉了他的电话,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莉莉的消息了。

    在这之前,崔莉莉也是过了一段富足的日子。社交网络上不是在海岛度假就是去冰川泡温泉,与二代名媛们并排坐着笑,看不出有半分差别。

    她的笑容自然又惬意,活生生让人错以为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我只道是落难王子的时来运转,却从未料到有这样背后的故事。

    我给她打了电话,“你现在好吗?”

    莉莉的声音很疲惫,“子鸣,好久没联系了。”

    我叹了口气,“莉莉,我想找李牧聊聊。”

    她突然就哭了,“子鸣,你说,这一切都还能从头来过吗?”

    李牧跟莉莉已经分居了,为了躲债。除了在朋友圈中欠了上百万赌债,更是在别处秘密借了50万的高利贷,追债的人跑到两人的住处闹得人尽皆知,公寓里能搬的都搬了,能砸的也都砸了,房东自然是“客气”地把两人请了出去。李牧把剩余的一些现金都给了莉莉,然后只身躲到了二代的公寓借宿。

    前因后果大致就是邵嘉盛说的那样,刚开始小玩了几把,然后就收不了手了。

    我质问崔莉莉:“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子鸣,我制止过他,我发誓我制止过他,”莉莉的声音带着哭腔,“可他说做人要讲道理,那些朋友确实是知道他的情况,可也不能死乞白赖混吃混喝。”

    我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李牧他好好地看看自己,他还以为是从前的自己吗?他这还能跟得起?公子派头能当饭吃?”

    我从前觉得李牧算是个有克制力的男孩,可我还是告诫莉莉不要混二代的圈子。这世上其实是没有带不带坏的说法,而是人总是会要得更多、更多,甚至更多。

    而我们的天真就在于,总以为看得到的就是能够得到的。

    我一直以为李牧的悲剧在于他的虚荣软弱,可直到故事的结尾,我才明白,虚荣与软弱根本就没法走进这样的深渊。

    我再得知崔莉莉的消息时,是她FaceTime了我,隔了九小时的时差,我看不清她在哪里,天黑得像被泼了墨,路灯依稀照出她的轮廓。

    而我这里,却难得出了太阳。

    她一句话也没说,开始号啕大哭。我也不做声,沉默地看着她哭。

    不知过了多久,她嘶哑着说:“我把自己卖了。”

    崔莉莉第一次卖了3000刀。

    她叙述细节时,特别的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从墨尔本飞来悉尼玩的双胞胎兄弟酒过半巡非得让拉皮条的找个良家,于是他就打给了莉莉。

    这世上论眼毒,我只服皮条客。他既看得见炽热的欲望,也看得见走投无路的绝望,所以他总是恰逢其时地出现,出现得让人无法拒绝。

    “我进了包间后,他俩都喝得差不多了,跟我谈能不能三个人,再给我加1000刀,”莉莉朝我笑了笑,“我竟然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中午的阳光那么好,我却冒出了阵阵的冷汗。她的笑容里像带了刀,割得我心疼。我想起那个大学时代蹲在水房熬夜写稿的崔莉莉,想起那个从舞台上摔下来还要坚持站台的崔莉莉,想起那个被荆棘划伤双腿仍要摆出造型的崔莉莉。

    怎么也对不上眼前的这个崔莉莉。

    “崔莉莉,你疯了。”我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告诉我,你疯了。”

    她的眼泪突然就决堤了,“我有什么办法,子鸣,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难道要让李牧去死吗?”

    “你特么缺钱跟我讲啊!”我朝她吼道,“你特么会不会跟我讲?”

    她的眼泪不停地掉,“你除了跟邵嘉盛要钱,你还能怎么样,去卖吗?”

    “与其让你卖,不如我卖来得直截了当。”

    我很想开口骂她,起码也得指责她什么,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一直以来我做什么都太用力;而她呢,做什么都很无力。

    那种任人宰割的感觉看得我难受。

    李牧的高利贷到底还是没有还出来,他跟从前的朋友借了一圈,仍没有凑到那个数字。从前只消是一个电话的事,如今满世界地求人而不得。不是这个世界捧高踩低,而是他早已没有了开口的资格。

    毕竟,谁都不欠你。

    追债的人如今也不兴砍手砍脚了,只是把李牧在国内亲戚的所有资料都甩在他面前,“你自己选吧,反正也不是很大的数,国内讨一圈也就讨回来了。嘿,说不定还不用一圈,指不定家里还藏着金条呢。”

    当年李牧父亲判了死刑立即执行,在他老家,也是轰动一时的新闻。可他母亲愣是没有掉一滴眼泪,当天领了他父亲火化的骨灰,隔天就卖了老母亲的房,“李牧,家里全部的钱都在这里,能混得怎么样,全是你自己的本事了。”

    “我妈平时屁大点事都要乱喊乱叫的人啊,可我爸死的那天一滴眼泪都没流,我就一直看着她,真的一滴都没流。”

    李牧父亲这整个事,所有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而自始至终,他所说过的唯一关于这事的,也只有这句话。

    于是李牧下跪了,不光下跪,还不停地磕头,“再给我一星期,拜托了,我只要一个星期。”

    说着说着,崔莉莉又哭了,“子鸣,那可是李牧啊,他怎么能下跪呢?”

    我想起了从前一起出游的场景。自驾游在外省与当地的车主起了剐蹭,对方仗着人多不分青红皂白地开始敲诈与辱骂,一言不合,不由分说地开始打群架。

    邵嘉盛在少年心性方面一向不行,早早地就开始奉行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让钱解决。所以,这场群架几乎是李牧以一敌三打下来的。最后警察到的时候,对方三人完全把他按在地上打,可他就是死活不道歉,邵嘉盛在一旁怎么拉都拉不开。

    我已经分不清他脸上的血水与泥水了,可我记得他的眼睛,透着少年晶亮又倔强的光。

    “我和他说,算了吧,跟家里坦白吧,我们回国,这钱我们慢慢还,总有还完的一天,”莉莉的眼睛里空空的,没有一丝丝的神采,“他说不行,他妈妈会死的,他妈妈真的会死。”

    “我还记得他当时说话的神情,太吓人。”

    “我想不到别的办法,子鸣,”崔莉莉恍惚地看着我,“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很脏?”

    我愣住了,过了许久才回答道:“我卖给了邵嘉盛两年,你说我脏吗?”

    她一下子笑了,竟也不是那种苦笑,而是少女般地咧开了嘴,“不脏,子鸣,我们都不脏。”

    然后便是长久的叙旧。我告诉她我过得很好,新交了一个男朋友,在伦敦有房,我的开支很少,有急事务必要让我知道。

    她说好,以后什么都告诉你。

    莉莉道别前,突然小声说:“他有没有想过,我也会死?”

    邵嘉盛去澳洲度假的时候,见了李牧一面。

    李牧非拉着他组了个局,百亿二代们来了好几个,身边的野模从日韩到欧美,叽里呱啦说着乱七八糟的语言。大家在酒精的刺激下称兄道弟,李牧时不时地插科打诨一下,仿佛又是当年工体的样子。

    而李牧身边带了一个姑娘,却不是崔莉莉。

    已经酒精上脑的邵嘉盛也不管那姑娘,随口问他:“崔莉莉呢?”

    那个瞬间,李牧失神了,半晌才憋出一句:“管她,谁知道呢?”

    接下来玩游戏的时候,他输了一局又一局,一杯又一杯地灌。到了第九杯,还没等李牧伸手,那姑娘已经举起酒杯,三两口喝光了杯中酒,“我替他喝。”

    李牧连忙夺下她的酒杯,“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怀着孕你喝什么酒?”

    那个时候邵嘉盛其实已经喝得走远了,可仍旧听进了脑子里。

    散场后,李牧直接吐在了洗手间。

    邵嘉盛问他:“大半夜的,你就这么放心让那怀着孕的姑娘自己打车走了?”

    “我操,孩子他爹都不担心呢,我在这儿瞎担心什么劲。”

    李牧跟那姑娘搭伙过日子已经有一阵了,他是夜夜以赌场为家,而她则是莫名其妙怀了孕,也不知道孩子的爹是谁。

    然后,崔莉莉就来了。她什么话也没说,进门先去浴缸放了水,把烂醉的李牧从污秽的呕吐物中扶了起来,一件件地脱掉了他的外衣,一点点地擦拭着他的身体,替他洗澡。

    可李牧一点都不领情。他朝她咆哮道:“谁他妈让你来的?你给我滚啊!”

    崔莉莉也不理他,继续手上的动作。

    “是我,”酒精让邵嘉盛的头很沉,但他还是强忍着困意说道,“是我把她叫来的。”

    “你给我滚啊!”李牧还是对着莉莉吼叫,“你他妈但凡有一点自尊,你就给我滚!”

    莉莉表现得很平静,她缓缓地答道:“好,我走。”

    于是她最后替他穿好了浴袍,对着邵嘉盛说道:“麻烦你照顾他了。”

    然后拿起包,转身就离去了。

    邵嘉盛从澳洲回来后,给我打了个电话。没什么寒暄,开门见山地说:“李牧如今完全就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赌徒了。”

    我说怎么了,于是他详述了所有的细节。

    “他开三万刀一晚的总套,抢着买晚上的酒水,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有看不见来路的赌徒才会这么花钱。”

    我笑了笑,“我没有兴趣,我只关心莉莉。”

    然而邵嘉盛给我的盖棺定论却是,“崔莉莉已经毁了,她这辈子就烂在李牧身上了。你知道那晚我是怎么跟她说的吗?我说,李牧喝醉跟一姑娘开房,吐了一身,你方便过来一下吗?”

    我的第一反应是愧疚。

    邵嘉盛说每个人的选择都是自己做的,这事就到此为止吧,周子鸣你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我在想,要是邵嘉盛没有总是摆出一副永远理智冷静的样子,说不定我早就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了吧。

    他总是觉得他了解我,他看透了我,他在救我。太理智的人不可爱,觉得全世界都应该理智的人更讨厌。

    道理我比谁都明白,崔莉莉的故事我有错吗?推脱起来,我什么错都没有;可深究起来,我哪一步都是错的。

    更何况,崔莉莉是我的朋友啊。

    我当然应该觉得愧疚。

    得知我要去澳洲找她的信息时,崔莉莉是慌张的。不是时间紧迫准备不周的措手不及,也不是多年老友终要久别重逢的无所适从,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像是做错事还来不及掩盖罪证的孩子。

    “莉莉,你说过,什么事都告诉我。”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我在做错事,我知道是错的,可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想停。”

    她和李牧分手了,她现在在布里斯班。

    电话那头的我简直高兴地要跳起来,我说,太好了,莉莉,你不是想从头来过吗?就从那里重新开始吧。

    她叹了口气,“哪有那么容易。”

    我到布里斯班的时候,崔莉莉正在上班。她说,等你快到Redcliffe,有个大桥,下桥有个工厂区,你在大路进口的麦当劳等我吧。

    我笑着说,什么地方啊,这么神秘。

    她说,我现在是escort[1]了。

    我一下子收住了笑。

    于是我在时隔一年后,见到了崔莉莉。

    她比我想象的状态要好些,底妆上得不错,腮红称得气色很好。可她的眼睛里却都是疲态,唯一的光亮也只在刚见到我的那个瞬间一闪而过。那双眼睛,像灰蒙蒙的雾霭,死寂死寂。

    本来,在来澳洲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过该怎么劝崔莉莉走出情伤,我想过该怎么带着她回国重新开始,我甚至想好了措辞,“等我拿到毕业证,我就搬来跟你一起住,没有人再能够伤害你了。”甚至飞机刚落地的刹那,我还在想,带她回国前,我们一起再没心没肺什么都不要想地疯玩一圈吧。

    可惜,当下面对着这张熟悉的脸,我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也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把面前的薯条递了过去,“吃薯条吗?有点冷了,我再买一份吧。”

    她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用力得我都觉得疼,“子鸣,我们回家吧。”

    她如今的住处偏得要命,空间很狭小,房子很旧,她倒是收拾得还算干净,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便宜吧。崔莉莉简单地做了个炒饭,两个人就这样相对无言,默默地吃完了晚饭。

    我先开了口:“怎么来布里斯班了?”

    “悉尼什么都贵,这个稍微好一些,主要是……”她突然欲言又止,停下了洗完的动作,看了我好几眼。

    “主要是这里没人认得我,”随即她又移开了目光,“我现在算是职业卖吧,你说要是朋友都嫖过自己的前女友,李牧是不是挺没面子的?”

    “莉莉……”

    “你什么都不要问我!”她瞬间激动起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敢想。”

    崔莉莉突然怔怔地看着我,“子鸣,你说,是不是把钱都还清了,就什么都好了?”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有太多想问,太多想说,却都堵在了一起。

    半晌,我朝她吼道:“崔莉莉,你是不是疯了,你他妈还在替李牧还钱?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她朝我笑,嘴角带着讥讽的笑,可我觉得她似乎下一秒就能哭出来,“是啊,他让我走,让我滚,他说崔莉莉你不懂吗?这年头流行的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不是什么苦命鸳鸯浪迹天涯。”

    “他说,我不兴出个轨演个我不爱你了的戏份赶你走,我跟你说实话,你跟着我,你所想的,所愿的,什么都看不到,而且是永远看不到。”

    “不是我有多爱你,是我不想负责,是我自私又怯弱,却还想有良心。”

    “总之是我李牧欠你,你现在走,让我好受点,拜托你,求求你走吧。”

    她走近我,熟练地点起了烟,“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是想演同生死共患难,也少了男主角。”

    “那你现在是在救赎吗?是在做慈善吗?”我不禁激动起来,“崔莉莉,李牧他就是个渣滓,是滩烂泥,但凡你能说出一个他的好,我都让你去找他!”

    她突然兀自笑了起来,是那种发自内心又很温柔的笑,“你不知道,他脆弱的时候就像个小孩,他离不开我的。”

    如果说太理智的人不可爱,那太感性的人就是大傻×。

    “子鸣,我跟你不一样,我喜欢上一个人太难了。飞蛾扑火是很傻,可飞蛾能扑火,至少它还有火。”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可我还是觉得她傻透了。

    其实我对邵嘉盛是真的喜欢,对免我房租的现任也是真的喜欢,对从前每一个男朋友都是真的喜欢,可我的喜欢太容易,所以他们都只能是过客。

    洗完澡,裹着浴巾从洗手间出来的崔莉莉把我吓了一跳。她从前就很瘦,如今更是瘦得不成人形,四肢细得能看见骨架,肩胛骨和脊柱突出得吓人。

    而卸妆后的她,面色蜡黄蜡黄的,黑眼圈很重,嘴唇又是那样惨白。

    所有人都说,崔莉莉不如你周子鸣独立坚强,放屁,你们知道什么,我缺钱从来就只会跟男人要,而莉莉只会想着自己去挣。

    但凡她能学一分我的不要脸,都不会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

    崔莉莉最后到底还是离开了布里斯班。不过,与我的规劝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李牧似乎是赌场赢了些钱,同哥们几个来黄金海岸度假了。可他们的娱乐能有什么呢?无非就是黄赌毒。

    于是,李牧就坐在沙发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鱼贯而入的小姐中,看到了向他“say hi”的崔莉莉。他铁青着脸,一动也不动,崔莉莉也愣住了,挥在半空中的手都忘记放了下来。

    那都是些从前在悉尼的熟人,崔莉莉认得他们每一个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目光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可能余光都在偷偷地瞟着这二人。

    经理却不知所然地开口道:“这位先生可是挑好了?”

    李牧冷冷地说:“好了。”

    经理立刻笑着说:“那赶快替您安排房间,来,这边——”

    未等他说完,李牧强行拉过崔莉莉,随手打开一个房间,反锁上了门。

    李牧死死地把她扣在墙上,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看。

    崔莉莉把头别了过去,“事情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李牧的劲道一松,放开了她,在床沿背过身坐了下来,“我没想听你解释。”

    也不知道隔了多久,他才缓缓地问道:“所以,你给我的那些钱,你说你跟周子鸣借的钱,都是这样来的,是吗?”

    崔莉莉也背着他坐下了,她没有否认。

    李牧几乎是瞬间把她拖了过来,三两下除掉了她的衣服,崔莉莉枯瘦得像一株野草。他掐着她的腰,似乎一用力就能掐断似的,从前饱满又弹性的肌肤如今都失了水,形式般覆在肋骨上。李牧一寸寸地抚摸着她,小心翼翼,像是一碰就会碎的瓷娃娃。

    最后,他埋在莉莉的颈窝里,闷闷地说:“我好想你。”

    莉莉环住他的背脊,还是沉默。

    “我们结婚吧。”

    李牧的声音不大,似乎是怕她没听清,又说了一遍:“莉莉,我们结婚吧。”

    崔莉莉觉得前胸潮潮的,也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

    回了悉尼后,李牧立刻从朋友家搬了出来,找了一个小房子,算清了每一笔在朋友圈的债,写明了每一笔的借条,隔天就找了份送外卖的兼职。

    他拉着崔莉莉的手,走过了悉尼大桥,全程没有松过手,“崔莉莉,我永远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莉莉说,她又重新申请了护理专业,语言班的钱也正在攒,虽然每周要打三份小时工有点忙不过来,可是薪酬都很理想。现在每周和李牧逛逛超市,得了空去海湾跑一圈,每当看见落日,觉得世界还是很美好。

    我至今仍记得李牧那句可笑的话语:“崔莉莉值得我为她,也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你觉得爱与牺牲到底有多伟大,我问你。一直以来我就是个悲观主义者,世界本质悲剧,反而一切不幸都要看得开。但我仍相信爱,因为我见过,我觉得很美好。

    我一直在想,这么伟大的爱与牺牲,这么值得古往今来不断歌颂的母题,一定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吧。

    你觉得崔莉莉的爱与牺牲伟大吗?我再问你。

    你不用答,因为一切徒劳,这是赌徒已给出的可悲的答案。

    李牧的消停都没撑过三个月。

    手上有了点闲钱,路过赌场的时候,偏偏没忍住。输了想翻本,临时借了5000刀,自然,最后一分都没剩下。

    就是这区区5000刀,从前几百万的劫都逃过了,最后死在了这5000刀。

    崔莉莉跟上家说,有没有来钱快的活。

    于是她最后就死在了这单in call上。

    崔莉莉被救护车从公寓里抬出来的时候,早已没有了心跳和呼吸。医护人员赶到时,她全身裸露着,遍布着红肿与淤青,胸口还满是被烫伤的焦痕,腿上是鲜血已凝固的刀割的伤口。

    从未磕过药的崔莉莉,却死于药剂过量。

    你说,这世上怎么能有那么畜生的事呢?这世上怎么能有那么畜生的人呢?可它就是有,就是有。

    我见到李牧的第一眼,拼尽了全身力气给了他一个巴掌,“你满意了吧!现在你满意了吧!你把莉莉还给我啊!还给我啊!李牧,是你他妈该去死啊!”

    他一直低着头,任我打骂,一声不吭。

    那个晚上,是我和李牧坐在太平间椅子上度过的。那个时候大概我的眼泪也流尽了,我不觉得害怕,竟也不觉得有多难过,而是感到一种无力的累。

    我问了他一个世界上最俗的问题:“你告诉我,你是真的爱过她吗?”

    李牧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侧头看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什么都没有,悲伤也好,绝望也罢,空洞洞的一片。可是他说:“我愿意用我能有的所有来换回她的命。”

    我才发现,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我从前觉得绝望过,正因为我有过,所以才懂得什么东西是我永远都不会有了;我从前还觉得我妈薄情,女人都心狠,”他竟然顾自笑了起来,“哈,原来,死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周子鸣,一个人,怎么能这样说没就没了呢?”

    我想起那个李牧越过我问莉莉认识一下的晚上,命运是件最说不好的事,仿佛早就按响了死亡的倒计时。

    可上天为什么就不能公平点呢。我一直觉得我们这群人,把自己的日子折腾成这样,是会有报应的。如果说现在是李牧死了,我最多每年给他烧张纸;或者是我死了,我这辈子虽不苦但也不是什么好人,况且没什么留恋的人,没了也不可惜。

    可这报应为什么偏偏落在了最干净的崔莉莉头上。

    我最后一次见到李牧,是莉莉下葬的那天。

    墓碑是他题的“我爱过这个人”。

    此后,便再无讯息。

    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我没有错,都是李牧的错,我不应该愧疚,可我又能怪他什么呢?

    邵嘉盛说的没错,每个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选的,谁也怪不了谁。

    只是莉莉啊,从前我都舍不得让她流一滴眼泪的莉莉。

    我永远都等不到做她孩子的干妈了。

    “我要生两个,都认你做干妈好不好?”

    “好好好,就是不能嫌弃我穷困潦倒啊。”

    “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注释

    [1]意为“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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