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照花人:民国名媛的美丽与哀愁-冷艳逸韵梅花魂——石评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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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寒风里,那墙角处,似梨花,点点白香雪,却原是,梅花一缕魂。没有游丝飘絮,更不向春风借暖,只于松竹绿荫下,淡抹胭脂,浓情雨雪。

    蓬莱文章,她信手拈来,格调架构,不输建安风骨。笔走天下,落定四方。有一方一地情,有民众疾苦社会风。于黑暗处,她敢于呐喊,于阳光里,她又温柔多情。

    她是孤傲的,不与百花红氤氲,春风吹尽,哪里多情,不过让人空留余恨常怅春;她是爱梅的,取的是“花中节气最高坚”,一场坚守,驻进骨髓,铸成了生命永恒的格调。

    她曾有两段爱情,一场春恨,一抹柔情。情窦开启时,所遇非人,断伤愁肠,直叫她誓言独守终身。谁知,时间刚拐角,再遇爱情,还是凄惶,一样的悲伤。等到尘埃落定时,斯人已去,只剩相思。唯有做绛珠仙草,把那多情,报于一处。明媚鲜妍,终于红消香断。

    她纯情痴情,却也无情。从生命的绽放,到香雪飘零,短短二十六载。生命真如白驹过隙,只留下惊鸿一瞥,定格在那花开季节。

    没有年少,因为不曾春老。倒别怨她,生命本就是一指流沙,还没等握紧,已经滑开。而且,香魂太净,黯风浑雨又太盛,似这般,不适人间,只应在仙境。

    记否,在乱花飞絮中,有一个多情女子,扛着花锄,洒泪花丛:“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与她,这样定格,也许,万般都好。

    私人档案

    中文名:石评梅

    乳名:心珠

    学名:汝璧

    正名:评梅

    笔名:评梅女士、波微、漱雪、冰华、心珠、梦黛、林娜

    民族:汉族

    出生地:山西省阳泉市郊区义井镇小河村

    出生日期:1902年9月20日

    逝世日期:1928年9月30日

    家世背景:父亲石铭(又名鼎丞),系清末举人,母亲是续弦,也出自书香门第。

    婚姻状况:终生未婚

    职业:作家

    毕业院校: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主要成就:主创《京报》副刊——《妇女周刊》

    代表作品:《墓畔哀歌》、《心之波》、《天辛》、《象牙戒指》,小说《红鬃马》,选集有《偶然草》、《涛语》、《石评梅选集》、《石评梅作品集》。

    经典语录:晶莹光辉的一轮明月,她将一手蕴藏的光明,都兴尽地照遍宇宙了。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

    一、嫩蕊心珠几多愁

    农家庭院光阴好

    朱门屏风里,隐蔽石墙内,桃李芬芳,蝶鸟争艳。葡萄架下侧耳听,隐隐当年小儿稚语,哭有潺潺声,笑也滴滴脆。她真的走了吗?故里老房,为什么就没有一丝梅花的清香?只是那暗香浮动处,难免让人缠绵缱绻。

    再看那农家小院,青石阶,古砖墙,高楼门,深院落,连木门铜扣都是好的,因它不曾强留那欲飞的凤凰。婉转回廊,依山九曲,院通门,门通廊,隐秘通幽都不错,是藏童躲猫的好地方。

    评梅曾这样描述过她在平定的孩童生活:

    “午餐后,上窑顶,望远山含翠,山坡上有白羊数只,游憩其间,有山,有水,有田地,有青草原,有寺院,有古塔,有磬钹声。”

    “黄昏时登楼一望,见暮云笼翠,青山一线,如镌天边,地上青草寸余,如铺翡翠毡,最妙的高低布置,参差起伏,各尽其趣。”

    小儿无赖不荒唐

    童年的她是幸福的。她肆无忌惮地做着顽童,在静美绣楼之下,曲径庭院之中,牵着父亲的手,听他朗朗吟诵古诗词,或者,让他听自己古灵精怪的无赖话。

    父亲教她《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到《幼学琼林》,她却教父亲新生命的轻灵和乐事。想他46岁得此女,自然百般珍爱。给她起的名字,也是别致。乳名心珠,非掌上明珠,而是心里灵珠。又名汝璧,你是美玉,“抱玉将何适,良工正在斯”。

    说父亲是良工,再合适不过。他叫石铭,26岁时(光绪八年)即考取壬午科榜元,是响当当的举人。只是他为人耿直率真,不喜官场污秽,才只做了儒学教官,而没有混迹宦海。

    真是玉汝于成。她古典文学素养极好,正是得益于父亲的殷勤教诲。不过在当时,父亲则似乎更喜欢小儿的胡闹。

    小儿性灵,常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诸如“我从哪里来”这样的事情,她也是好奇的。去问母亲,母亲笑着说,三月三日观音堂降香,她求子心切,想偷个菩萨座下的泥娃娃,谁知手忙脚乱中,偷了个扎毛桃的丫头,所以生下了她。

    她当了真,心下窃喜,觉得不能白白玷污了这菩萨座下仙童的名誉。偶尔发现一张黄裱纸,于是拿来,裁剪得当,备笔研磨,提笔而作,潇潇洒洒写下“仙姑在此,诸神退位”的字样,端端正正放在西房里。

    母亲骤然发现家里多了位“神仙”,还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不禁勃然大怒,拿起鸡毛掸子,准备让她体会一下人间真滋味。

    谁知道她昂首而立,正气凛然地说:“我是观音老母的玉女仙姑,神鬼都害怕,你打我要遭罪的。”

    虽童声稚嫩,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母亲被喝愣住了,忍俊不禁。就连父亲知道后,也禁不住仰头大笑。

    原来,自小,她就不恋尘凡。如今仙凡两道,她轻飞弄月,阆苑无踪。唯留后人仰天望月、低首问梅:他年香气里,是否驻仙魂?抑或桃花人面,别处好童年?

    不弄雪,自得梅

    最喜儿时情趣,欢娱常见,父母多怜。娇憨稚女给父母亲带来了很多乐事,窗下桌前读书,屋前屋后寻乐,都是美的。偶尔闯个小祸,也大多只是让父母摇头偷笑一番。

    看看日渐成事,石铭又转动了心思。时代已然不同,女孩子也可以独闯天地。不能藏匿于父母的心头,做心珠一颗。因此,她还需要一个正名。一个可以冠带于形外,又体现她真性灵的名字。

    汝璧倒是好的,璧乃和氏璧,是古代赵国的国宝。而石铭曾经于赵城做儒学教官。取名汝璧,即为赵之至宝,很能说明父亲对女儿的高远期待,绝非一对父母的珍珠,而是一国之宝玉。汝璧虽好,但灌筑的是期待,还需些精神气魄。

    那天,石铭正和女儿一起欣赏《喜神梅图》。梅花向来是文人志士最爱,它典雅高洁,不惧严寒,不为争艳。

    石铭也不例外,他一边看,一边点评:“老夫自幼喜那梅花,梅乃高雅之士,寒香之友。你看那茎节刚劲,气直挺拔,那花朵吐艳飘香,俏丽坚贞,傲严寒,立瑞雪,突兀峥嵘,形神俊逸,真乃‘梅兄’是也。”

    石铭的妻子李氏也出自书香门第,一样的能读诗善画,就连《前赤壁赋》、《陈密陈情表》这样的文章,也朗朗上口,背诵如流。

    她听夫婿这样说,不由得也开口称赞:“最喜梅花颜色好啊,这梅花,从来就不拘泥于一种颜色,你看,红的,白的,粉的,咱们家腊梅开出来更好看。还有孙笥经拉翰林的那年,‘学坊院’的腊梅全然开了,这梅花是个喜兆啊!”

    石铭连连点头,低头再看,只见小女正伏案作画,一支小毛笔,一张毛头纸,刷刷点点,瞬间疏条已现,艳溢花出。他不由心头一动,大声说道:“你们母女,赏梅、画梅、说梅,这且不说,且品论起梅神来了,也罢,就给元珠起个堂堂正正的大名——石评梅吧!”

    何必去那蓬莱,又做寻春问蜡,冷风暂去,梅君即来,点点羞开,颜色正好,香气萦绕。

    书香续生命

    从来才女最惹人,香外溢香,韵里藏韵。

    尚在襁褓之中,她就表现出了一生对文学的挚爱。

    呱呱坠地后,她日夜啼哭,不吃奶,无睡眠。父亲愁眉不展,母亲泪珠连连。迷信的邻居家阿公,讨厌女孩的哭声,于是告诉石铭:这哭声会妨碍石家家运,需得溺死这孩子才行。真真是才女未出世,磨难已先行。

    好在慈母有妙方,她说:把书拿来,镇一镇。这本是无稽之谈,虽有书能压邪镇宅之说,但毕竟都是虚言妄语,信不得真的。谁知竟然歪打正着,书本一到,哭声立除。仿佛,她等的,就是这书。

    父亲暗自思忖,看来这小丫头,与这书本,必有一世的渊源,若不好好教化,岂不枉费这自然天赋。

    母亲更是得意,倒不是为女儿后世博学,只因她懂得驳斥迷信之声。想来无论世道怎样,女儿一定不会任人欺凌,岂不高兴?

    这种宣告似乎还不够,父亲母亲也多有怀疑,因此,周岁时,他们又特意给她办了“抓周礼”。她果然笃定地去抓书册,对其他物品视若不见。母亲定是惊讶地轻笑了,父亲也肯定是捋着胡须、心中暗喜的吧。

    书为魂,香续命。想宝玉当年,是衔着通灵宝玉出生,玉在人在。而石评梅,却是得书香诞生,别有一番韵味。母亲疼她,给她缝制了一个绿丝线绣的荷包,不装女红之物,但存笔墨书香。

    也只有书笔,才能在她的人生中,论短长。

    天赋堪怜咏絮才

    有了这样的已卜前程,父亲自然不敢怠慢,谆谆教导着,而女儿也果然不辜负父亲的厚望,才华初露。

    石铭读东方朔,兴之所至,提笔作画,成一幅赤脚老翁衔桃图,挂在中堂,自品自赏。小评梅发现后,一时兴起,挥毫泼墨,一蹴而就:“我乃上方一老仙,东方几次窃桃还,想因王母朝天去,白鹤仙童树下眠。”稚气未脱,却满纸趣味,让画作自得一份童真之美和天外仙气。

    冲动之作,三分想得鼓励,七分却害怕训责。及至父亲看到涂鸦,连连点头,小评梅的忐忑之心方定,随之信心倍增。再题诗时,毫不犹豫,落笔即成。

    她有一位玩伴,叫张金荷,颇有诗才。张金荷的母亲善剪纸,曾经剪得一枝梅。小评梅最爱梅,乍看那梅花皓态孤芳,颇有神韵。欣喜之下,未免技痒,又找来笔墨纸砚,题诗:“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做十分春。”到底还是梅花,惹她才情绽放,虽不惊风雨,却也不输神韵。

    如果时光能定格,得有多少得意,都留在少年时。纵是寒梅魂归,幽香傲放,也怨,少有儿童的快乐和随心。那叮叮嘤嘤的童声,在梅花开处,可录心声?

    二、正是苦心读书时

    才情初露,入校园深读

    号角响,车尘马迹乱,风雨时代变。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辛亥革命开始。翌年,元旦,中华民国成立。新旧更迭,山西也不怠慢,一时间,新人新事新气象,乱人眼。

    1913年,石铭受朋友之邀,到山西省图书馆任职。小评梅随着父母来到省城,很快就被安排进入太原女子师范附属小学读书。

    深闺出户外,别有一番情。一直在家里读书作画,和所请的教师吟诗写对,如今走出老屋,进入新校,那种雀跃,自是难以言说。环顾左右,同学少年,都是爱书之人,粉红知己,也都识字颇精。

    本是园中葵,自然不肯落后待秋霜。学校学得的知识尚嫌不够,回家后,她还会跟着父亲继续古学学习。四书五经读遍,古文史鉴阅完,琴棋书画,技技让人刮目,诗词文赋,样样惹人垂青。论新思想,敢弄潮儿,说旧学识,势比老生。

    一年后,她就考进预科班,因各科成绩都十分优秀,她成了公费生,被免除学杂费。又因学校是寄宿制,自此,她离别父母,投入更难的学习之中。

    读书不倦难尽兴

    都说书好,藏如玉颜,备黄金屋。不需颜如玉,也不喜黄金屋,但评梅还是手不释卷,离不得书。

    同学高新铭居书屋附近,经常租书回学校,《包公案》、《火烧红莲寺》、《粉妆楼》、《绿牡丹》……数不胜数,虽是消遣之作,也不无精品之言。女孩子对之都爱不释手,评梅读后也喜不自胜。

    但太原女子师范学校纪律森严,夜半熄灯后,学生必须就寝,不能嬉戏,也不能读书。评梅曾因宿舍失火、常开灯而被女学监训斥,但对于无书即无乐的评梅来说,这规则就是束缚。

    那时,她住在好友陈家珍的宿舍。为半夜读书,两人把一床棉被挂在窗上。规则暂时消失,两人可以安然进入书的世界,与纸上人一同品味人生。

    评梅读的是《老残游记》,作者刘鹗说:“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同在封建末世,体味的也是“棋局已残”,到底有怎样的英雄探险,还是侠肝义胆,可以于乱世中,得些安慰呢?评梅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如醉如痴。

    爱书之人都懂得,读到高兴处,必是手舞足蹈,难以自抑。随着故事情节的深入,评梅的情绪也渐渐激动,读到“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服帖;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处不畅快……”她再也忍不住了,不由得高声喊道:“妙哉,妙哉!实在于我心有戚戚焉!”

    此话一出,如银瓶乍破,于寂静处,更是惊人。巡守在外的女学监听到后,火冒三丈,敲开门,狠狠训斥了她。

    跟随女学监而来的,还有当时掌管山西政权的头号人物阎锡山的夫人。家珍吓坏了,想这阎夫人与评梅曾有一段恩怨,如今落在她的手上,岂能全身而退?

    原来,阎夫人曾经来学校训话,但所言之事,皆是封建礼教束缚女性的那套废话。评梅对无故占用学生上课时间,讲这些没来由的话感觉气愤,当场向同学表示反感,引来一片反对斥责之声,迫使阎夫人羞怒而退。

    那阎夫人早就认出了评梅,问她姓名,又斥责道:“我听说你才学出众,但深夜偷看禁书,也太出格了吧?”

    评梅居然面无惧色,回道:“我不知道什么叫禁书。”又说自己读的是《老残游记》。阎夫人一时抓不到把柄,于是让她背诵一段。评梅张口就来:“话说山西登州府东门外有一座大山,名叫蓬莱山,山上有个阁子,名叫蓬莱阁,这阁造得画栋飞云珠帘掷雨,十分壮丽。”

    滔滔不绝,出口成章,家珍、女学监为之侧目,连阎夫人也叹服了。大概败在这样的女生手里,她也心甘。

    谁说女子韵胜,不耐风柔

    小阁闺深,藏尽春色,万般才华终辱没。古代的女子,纵然生在达官显贵家,也要被拘于一方,难见天日。直到清末,维新派将西方“天赋人权”的意识传来后,女性意识逐渐觉醒。方寸世界,再也容不下胸怀日月的女人心。

    评梅的母亲,虽是大家闺秀,但也受了这风潮的些许影响。遵循古例,追随夫君,母亲也教女儿《古文观止》、《幼学琼林》,但从内心深处,她更喜欢花木兰、李清照、卓文君,还有当时名噪一时的鉴湖女侠“秋瑾”……女人最懂女人的挣扎,也最叹女人的才华。

    在母亲,那些崇拜,也只是抒怀压抑和哀怨;在女儿,那女英雄的形象,却不只让人叹服,还让天门大开,那红粉世界,不再柔风不耐。

    十几岁的时候,胆小而不善争辩的她,居然在被斥责女孩不能到窑顶放风筝时,大声反驳道:“都民国了,又不是满清朝代,你不让在这地方玩,就给我找下地方。整天读书、绣花还不愁死人?”一朝觉醒,言惊旧人梦。

    及至进入女子师范学校,她那女性的意识就更加强烈。一次考试,踌躇满志的她,进得考场,却心下一凉,原来,这作文题目竟然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就坐在侧,何以用这样的言语来这当头一棒?

    才华初现,心血正盛,她岂能在这样的题目下屈服,她饱蘸笔墨,洋洋洒洒,直抒胸臆:“夫正气乾坤,日用星泽,五行八位,左右上下,盘古迄今,阴阳为主。男女为天界之柱基,正负乃宇宙之极象,一体为统,焉有主次?”

    一开篇,就是开天辟地,一揽乾坤,把一个要闯大千世界的女子描摹得分外豪情,一点也没有绵力薄材的脂粉气。连阅卷大人陈锡康看后,也是深吸了一口凉气。

    接下来,她笔走龙蛇,一一叙写千古女才良淑:“女娲补天,采玑炼石,巫山神姑,起脉水,至那大家书传,文姬拍茄、文君操炉、木兰从军,至那红线盗宝、红玉击鼓,谁说巾帼不丈夫?还有清照千古绝唱、秋瑾百世流芳,谁说女子无良才?”

    文章一气呵成,读来让男子气短,让女人振奋。这倒也罢了。再下来,她笔峰直指出题人:“故堂堂女界学府,集良淑之精华,竟然点此小题,是启以女子振兴耶?是欲使晋城女子皆倒笔罢试归里,甘做那炉边、炕边、磨边之生涯,评梅未察其情,斗胆冒问大人,此举意欲何为焉?”

    笔锋犀利,让主考官也为之色变。

    女子的彪悍,原来是舍弃哀怨,敢于挑战。

    恨别传统,险被开除

    枯湖遇甘霖,山色愈重,湖水愈清。1912年,孙中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开启了民国的序幕。他崇尚民主、民权、民生,深得民众的拥护。此风吹到山西,民心大为震动。石铭虽是儒学教官,却不迂腐,他干脆利落地剪掉了辫子,和旧制一刀两断。

    校园里的评梅,耳听进步声,日有新思想,更有一种扯暗色天幕、为国上新妆的决心。五四运动爆发后,全国的学生都愤而起之,组织集会,声援北京的学生。太原各校学生集会海子边,成立太原市大中学校学生联合会,罢课,上街,示威,撩拨虎须。

    学校虽不乏进步人士,但还以校纪为重,禁足学生。一方攻,一方守,一时乱作一团。到底是学生拧不过校纪,纵有满腔豪情,却无处释放,学生们一时陷入寂寂之中。

    战斗着的人方法百出。行受阻,言可传。很快,学生转战,于言论取胜,校园里,墙壁上,布满了战斗檄文。其中,评梅的文章,更是如一把利剑,剑剑刺中封建腐朽的要害。但她总有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于是自行创办校刊,引各方志士来发表意见。

    撩拨虎须,人岂能安然?此刊仅维持两三期,便被查封了。督军阎锡山也下了一纸手令,要严办这些“闹事”的学生。石评梅作为主创,自是风口浪尖,险上加险。

    一日,学校贴出特大通告:开除石评梅的学籍,以儆效尤。她也不争辩,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此事惹怒校长,上书山西省督军,提出辞职。督军无奈,只得取消开除的决定,予以警告,准她继续留校。

    春光苦短,岁月蹉跎。转眼,她已于师范学校毕业。第一段校园生活,就此结束。回想近五年的时间,有风生水起,也险象环生。于少年人,风雨,却经常是最好的社会启蒙。如果她是彩凤,在这里,不光体会到了栖居的温暖,也找到了起飞的方向。

    三、不做庸人飞凤远

    青春年少不怕征程

    山崇岭峻,绿草香兰,留不住,溪水远走的脚步,纵九曲回旋,一汪凝固,还是闲不住,溢出。一朝弦响,叮咚之作,必将是前路。

    石评梅就是那一汪溪水,温馨和美的家,留不住她,古城草木的美,也圈不了她。那千万个姐妹走过的路,嫁做人妇,生个孩子,她是不愿的。深居简出纵然好,房前屋后,锅碗瓢盆,针头线脑,一切云云,却是糊涂。已经撩起大千世界一角,见过更美妙的人生,她又如何能心甘情愿回到绣房,走进新房,旋入厨房,然后惊节序,叹浮沉,终老残生?

    她毫不犹豫地决定,到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学习。老父已经七十有余,成了名副其实的老翁,眷眷殷殷,舔犊情深,但让她留下的话,他是不说的。

    慈母最哀,她有一万个挽留的理由,有一万句牵绊女儿的话语,一张口,却只是涕泪横流。女儿的心,她懂,即使远走,也不过是要保护慈母。她是续弦,在家族中的命运堪忧,唯有女儿更强大,才能让母亲出头。

    千般不舍,万般想留,她终于还是决定,远走北京,报考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收拾好行装,洒泪辞别父母。跨万水,转千山,忧愁暂歇,豪情再展。

    北京的天空,格外不同。尤其是经历五四运动的洗礼后,就连空气,呼吸起来也都是一种革命风,这不能不让她心动。

    可惜的是,那一年,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不招国文。失望虽有,但希望并没有落空。她转而报了体育系。在那一年,成为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体育系的学生。

    初恋最多情,迷恨终生

    雏燕新飞,牵动父母心。尽管石铭夫妇没有阻拦评梅的行程,但关于这趟远走求学,他们还是揪心,于是四处打听是否有同行者。还不错,有一个叫吴天放的后生,恰好在北京大学国文系读书,和评梅是老乡,又是一路,能互相照应。

    他们一起踏上了火车,娘子关一站,还一起下车观赏了娘子关瀑布——飞泉。雄伟的山,险峻的关,还有那飞瀑潺潺、历史,让评梅离家的忧愁暂时飘远了。她情不自禁地赞道:“真是平地突起,下赴绝涧,悬流百丈,散缕似珠!”

    作为国文系的高材生,吴天放自然不能静以待之,不为美景,也为美人。他略一沉吟,脱口而出:

    江山千年秀,雪浪百丈飞。

    不闻雷声吼,洞天挂帘帷。

    紧接着又吟诵道:

    莽野叠重岭,瀑布化潜龙。

    珠飞玉飘逸,铺面化长虹。

    她静静地听着,嘴角渐渐浮上一缕笑容。对他,她没有一见倾心,但至此,却也佩服他的才华。

    重新上路,她依然羞涩缄默,他依然温柔多情,对她呵护备至。此时的他,不俊朗,俊逸,美人在侧,庸人也会风情万种,才女随行,俗人也会意气风发。

    她没有很多的表示,只是默然微笑。那细细的弯眉,是舒展的,那忧郁的双眼,是清亮的,那小巧的嘴唇,是柔软的。忧郁与明朗同在,才华与风韵共存,他真的醉了。这样细致的女子,与之促膝谈心一夕,都是美的。如果能揽她入怀,如果能与她相谐相偎,生死与共,那该是多丰富的人生啊。

    然而,他的心,还是缩了一缩,在心底,有一个声音大声呵斥,他,不能。他是有妇之夫。

    凭什么不能?这是他的欲望在嚎叫,可惜,已经,变了声调。

    鸿儒谈笑清风生

    如果有三五好友,纵无诗酒,也不负良辰,也不辜美景。看天看地看风月,谈心谈事谈感情。

    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从来不缺才俊,也不少才女。这个被太原人推崇为晋东才女的小女子,学的是体育,却以文学见长。人以群分,很快,她就认识了几位才华同样横溢的女生。她们分别是庐隐、陆晶清、苏雪林、冯沅君。

    同样有出众的才华,同样是如花美眷,相聚在一起,那就是一场至美的盛宴。莺歌燕语里,有广博高深的思想慧根,闲谈聊天时,也在编制美丽浪漫的神话,要么推杯换盏,小女子煮酒论英雄,也如闲云野鹤,对月吟诗,与花唱和。那时光,无论凝固在哪一位,哪一段,都是一幅别致的洛神赋。

    她和陆晶清,两人感情更深。一个唤一个为梅花,一个称一个是小鹿。两个人在校园回廊里徘徊,在葡萄架下栖息,抬头,是嬉戏的白云,细听,是流动的风声。它们,都成了她们友情的背景,把感情定格在最温暖的温度。

    她们是不同的,评梅,是冷艳的,小鹿,却是灵动的。当冷艳一遇灵动,世界也会朦胧入梦。难怪石评梅要说:“虽是很理想的实现,但在这个朦胧梦里,我依稀坐着神女的皇辇,斑驳可爱的梅花小鹿驾驰在白云迷漫途中。”这是她们共同合作的诗集,名字就叫《梅花小鹿》。

    子期与伯牙,高山复流水,梅花和小鹿,美月共婵娟。对于这样的友情,小鹿也喜不自胜,她说:“你是金弦,我是玉琴,心波协和着波动,把人类都沉醉在这凄伤的音韵里。”

    如果爱情使一个人升华,那么友情就会让一个人稳定。没有爱情的日子,友情是一切,爱情突袭的日子,友情退避一切,在受爱情伤害的日子,一切又都是友情。

    满纸辛酸泪,冷艳是文章,花开花谢飞满天,飘絮无人怜。纵是春风颜色好,满纸是心酸。

    两弯秀眉非罥烟,似蹙非蹙,一双眉目含晶露,似泣非泣。评梅生就的一副弱骨,四两风流,她的文章也是秀美中带着清婉,清婉里夹着冷艳,冷艳中有些许悲情。不知是为了验证人生,还是人生以诗词为证。

    她一路走,一路高歌曼舞,或低吟浅唱。她的创作生涯非常短暂,给世人留下的文章却数不胜数。

    家乡的山水,呈现在思念的笔端:落日光辉、烟雾迷蒙的西山,暮色苍茫、光影错落的花园假山,紫霞蒙羞、迎风摇曳的桐树,她是自然的情人,眼里所到之处,只有美,大美,圣美。

    友情的浓情,流淌在纯洁真挚的纸面:痴情凄苦、怅惘留连的同学,成熟稳重、才华出众的前辈,还有初生牛犊、青涩纯情的后生,她有着人际的纯情,所遇之人,只有爱,大爱,圣爱。

    当然,她并没有生活在大观园里,所以也不必无病呻吟,社会的动荡,改革的春风,也让她斗志昂扬,不管世界怎样,她肯定要找那最艰辛却一定是最美的希望。

    她看李大钊的文章,听鲁迅的演讲,在黑云压城之际,她并不悲观失望。看,那行进中的前锋部队,有斗志,有力量,还有正确的方向。

    她是聪明的,在第一首诗里,就写出了无限的光明。

    它叫《夜行》,“夜气蒙蒙”,“松柏萧条”,“荆棘夹道”,本是险恶环境,“怎叫我前进”?惟其如此,更不能怠慢,需要“奋斗啊”!“你不要踌躇”!因为再往前行,有“车声辚辚”,有“萤火烁烁”,那就是一条“光明的路”!紧接着,“山色碧翠”,“溪水曲径”,“鸟声喈喈”,原来那桃花源,就在斗争的深处,就在时间和自然的交接处。

    她在召唤处于沉寂、绝望中的人们:柳暗不怕,花明在前;山重无路,水复多程。鲁迅不是这样说过吗:世界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就成了路。

    她用一只描写自然的笔,勾勒了社会的前景。她告诉那些栉风沐雨之人,前方的路,一定会多云转晴。

    她用作品,表达了自己的感情,也用作品,给在黑暗中徘徊的人们带来了一缕春风。晋东才女,一转身,名满京城。至此,当初她选择远走的决定,更显得有先见之明。

    据说花神最感动人的地方,不是她的美丽,而是她的多情,尽吻众生。如果她要绽放,一定要让自己的能量炉火纯青。女高师的修炼,新思想的沉淀,让她在最美的时刻,灿烂,永恒。

    四、最是纯情木石盟

    独身悲剧从头看

    空山梵呗,水月影沉,烟尘不侵,悠然无心。如果不到伤心处,何必看破红尘躲山林。曾经,带着怎样热烈的感情,来到了青春最美的恋爱时节,曾经又以怎样的纯情,沐浴在暖风醉人的风景中,然一夕梦醒,醉眼重看,魔上心头。

    如果不是遇到了多情浪子,如果多情浪子没有任何欺瞒,那么也许,她会享受青春那美好的感情,一路娉婷。

    她当然是做着那个美梦的。不是说好: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吗?她是痴了,款款多情,却发现卿本无情。

    那个和她一起走出太原、走进北京的北大才子吴天放,那个在她面前豪言壮语、诗性频发的人,原来,制造的都是爱情幻境。他早有妻室,且在享受着小儿的绕膝之欢。凭他如此狂蝶,怎对着未开之花,大谈纯情?

    当她赫然发现这个事实,惊悚、伤心。那一转身的决绝,本不让心头滴血,也曾经把背影缩进胸怀,不留给他一点想念。然而,一路行来,声声念念,都是杜鹃啼血,低语流连,只把自己当作孤鸿独燕。

    该受惩罚的,不该是他吗?是他,和少妇低语缠绵,赫然看到少女来到眼前;是他,居然瞬间变脸,把少妇弃之一边,起身奔赴少女;是他,要把这一切作一番修饰,演绎一场被逼婚的无奈心酸。他的心到底在哪里呢?他,负了一个专情少妇,一转身,又负了一个纯情少女。

    天地不应该为之色变吗?鬼神不应该为之惊魂吗?然而于他,却有什么算是惩罚的吗?看得见的,他在痛哭流涕,听得见的,他在舌尖上把信誓再作莲花轻绽。看不见的,听不见的呢?他那欲望之心,焦灼着,不过是为了拥花揽月,他那多情之意,纠缠着,不过是为了一己缠绵。他不想离婚,却想要她,做他的情人。他想要留住她,一边忏悔,却一边威胁:要是不同意,就公开情书。他,何曾有心呢?

    他的卑鄙,就是她的心酸,如此不堪,竟然曾经相恋,让她怎能没有哀怨:“缠不清的过去,猜不透的将来?一颗心!他怎样找到怡静的地方?”

    她,才是那个有心之人,那颗心,也才是受尽惩罚的心。对他,不再幽怨,对自己,却是下了狠心通牒:从此,要孑然一身,隐居孤山,植梅养鹤吧。

    真情现,当时已惘然

    可叹高君宇,真郎未现身,早有假狼入侵,充情郎,惹少女彷徨,终生怏怏,不再入情场。后世人应叹:为什么你要复制那无情人的风月,为什么你要拨动那苦情人的心弦?

    早在她看清爱情嘴脸之前,他们就已经相识。那是同乡会上,吴天放带她认识的在北京的山西老乡。

    会上,他发表了演讲,他,热情奔放,他,慷慨激昂。他有这样的资本,五四运动,他是急先锋:天安门游行,他在列,赵家胡同怒火,他点燃。他饱蘸浓情,要把一腔热血,都赋予革命事业,为黑暗中的生灵,借一盏刺眼的天灯。

    在吴天放,他是激进的,他是危险的。而于石评梅,他,却是社会的希望,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来燃起这希望。因此,同乡会一结束,她就决定要认识一下他,表达自己的景仰。吴天放是不屑的,他也不愿意读懂她的激情。她让他先走,他就转身立刻消失,仿佛,那革命的激情,一旦沾染,将荼毒一生。

    第一次相见,她,没有一低头的温柔,他,也不是风情浪子,不会一见钟情,只是寻常对话,等闲聊天。叙长道短,两人还有甚深的渊源。高君宇,原本是石铭的得意弟子。小评梅在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对他夸赞连声。

    父亲赞他,不光因为他文采斐然,还因为他刚肠嫉恶,至真至纯。他是血性的汉子,在血气方刚的年纪,被父母指定婚姻,他是学生,对方也有恋人,他激烈反抗,在被强行推进洞房,居然气血倒转,吐血病倒。

    当年他病倒,向父亲申请静养之地,就是师傅石铭的石家小院,因此,关于他的一切,她知之甚详。见到师傅的爱女,他自是高兴,及至两人聊起来,也是如遇知音,相谈甚欢。

    这之后,两人虽然天各一方,但却鸿雁传书,友情甚笃。那时的吴天放,还以一个优秀爱人的模样,告诫她:他是有妻室的人,怎好把妻子撇置家中,在外面和女孩谈长论短?她并不以为然,在她的心中,他,只是她的一个人生方向。

    与吴情断,评梅黯然神伤,但她不愿沉沦,她在日记中写道:“心头的酸泪逆流着,喉头的荆辣横梗着;在人前——都化作了,轻浅的微笑!”

    尽管如此,高君宇还是觉察到了她的哀愁。后来,又听到小鹿提及她的事情,他的心忽然一缩。那时候,他的确是痛的了。他怎能不知道,她是纯情女子,这样的背叛,会让她情断。他也直言安慰,但仅止于此。

    他是斗士,全部的心思,都在社会的疾苦。他组织学生,建立研究会,讨论光明的未来,探索救国的方法。开始,他是想不到她的吧。他也是北京大学的才子,身边不乏怡红翠绿,但他夙志在心,不为所动。

    可是知道评梅的遭遇以后,他开始变了。每当累到精疲力尽,每当忙到夜深人静,就有一个娇红倩影,忽然掠上心头,让他一阵心惊。那又是一种温暖,一种想要让他暂时停下来的牵挂。

    他不能,他是真的不能,他必须压抑自己,他不能让吴天放的伤害,再通过自己,给她来第二重。

    志士四处奔走,感情情归一处

    高君宇太忙了。今日北京,明天上海,才下嘉兴游船,又要辗转黑龙江的爬犁之上。有那么多的事情,在等着他。有那么多的朋友,在等着他。

    他的朋友,不光是斗士,是英雄,还是智者。他们要组织的,不是一场哗众取宠的玩闹,而是一场披肝沥胆的斗争。

    1920年3月,高君宇在李大钊的指导下,和十八九个北大学生,多次讨论酝酿,发起组织了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接下来,他又参与筹备建立北京社会主义青年团,此团成立后,他又被选为书记。

    有那么多声音要听,有那么力量需要组织,他不能停,他没有时间停。别说花前月下,就是午夜梦回,那个情字,也不敢轻易说出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会接到她的来信,他也始终如一地会寄出他的去信。

    一年之后,1921年7月23日,在上海法租界望志路106号,有一个新的政党成立了。那就是中国共产党。高君宇,就是首批53名共产党员中的一名。这之后,他就更忙了,参加共产国际召开的大会,然后又绕道欧洲,曲线回国。

    回来的时候,他曾经过来看望她。她惊喜于他的见闻,他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和她谈天说地。他说:“人生在世,当匡济艰危以吐抱负。”这是秋瑾的话,这话让她一扫忧郁,神情振奋。

    他为之奋斗的事情,她,愿意听;他,愿意为她说,他为之奋斗的事情。不到情投意合,只是志同道合。来今雨轩,有她、她的密友和他毫无隔阂的谈天;陶然亭内,有他、他的高朋和她热血沸腾的说地。

    他们,有过多少交集了。可是他,始终不敢,看看自己的内心。之后,又是各奔西东。云归云,雨是雨,就是相遇,也是分离。

    他继续他的事业,那命悬一线的事业。而她,则只能在报纸上,听到旧军阀通缉他的新闻。她的心,揪紧了。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希望他,不要再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了。可是她知道,他把那当成了使命。

    梅窟做梅巢,招待远来的英雄

    金戈铁马,转战万里河山。疏影横斜,静卧一隅留香。

    在没有接到红叶传情之前,评梅已经从女高师毕业了。当时任男师大附中主任的林砺儒先生,非常欣赏石评梅的才华、品性和能力。那一年,他和女高师的许寿裳校长商妥,请石评梅去附中担任女子部学级主任。

    附中教师宿舍是一座荒废的古庙,砖残瓦破,古藤乱枝,在门前窗外纠缠不清。石评梅一见,不由叹道:“真是东倒西歪三间屋。”推门进屋,蛛丝飞,顶棚纸落,满目是屑尘,更是凄凉无处看。

    不过,好在有活泼可爱的小鹿随行,她三言两语几句话就让这凄凉变成了幽静。她说:“这去处,好神秘。”

    两人将行李放好,施展功夫,一会儿,一座荒凉古庙,就变成了一座深闺秀园。评梅说:“刚进这里,仿佛一座魔窟,就叫梅窟吧。”小鹿嫌“梅窟”太阴森,评梅于是改口说:“那就叫梅巢吧。”

    八月十五,就在评梅独自望月、兴怀感叹时,有一个人悄然而至。皎月下,俊影英姿,她一下子看呆了,不禁高喊:“君宇,是你……”

    来的就是高君宇。听见她如此唤他,他有点羞赧,赶紧举起手里的条幅,说:“恭贺你乔迁之喜。”

    那是一首他抄录的《陋室铭》,他说的,当然不只指陋室,他是要借刘禹锡的嘴,表达自己对她德行的赞美。

    她也羞红了脸,谦虚一番,又转过话题,邀他晚间一同赏月。然而他居然留不得,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匆匆见一面,又是别离。

    幽园,古庙、情深,终究是迷离。

    他和她,这开始,是高山流水,琴瑟和谐。情到深处,却是荒原古道,无以言说。面对事业,纵然千难万险,他亦是不惧的,名士也倾城,可是在她面前,他却惆怅徘徊,如倦鸟,却不敢入林,英雄,原来也气短。

    五、相爱只恨别离多

    红叶寄相思,相思成愁

    身体,在四处游走,心灵,却已归寄。他的志向,始终不渝,然而他的心,却越来越管不住了。

    他不停地读她过去写的信。那信,字里行间,都是痛。是他的心也在痛,却是无法把握的痛。如果……如果……如果……他多希望有那么几个“如果”,能帮助他改变这种局面。人生,不是才刚刚开始吗?可是,为什么他看到的,就是好事难成?可又为什么,他总是觉得,她就是他的命定?

    他病了,在香山疗养。看着满山的红叶,他再也按捺不住那颗悸动的心,他给她寄去了一片红叶,在红叶上,他写道:

    满山秋色关不住,

    一片红叶寄相思。

    下面,他郑重地写上了自己常用的、她比较喜欢的那个名字:天辛。

    收到信的一刹那,她绯红了脸。她是喜欢他的,他那样真诚,那样热血。可现在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双方的感情,而是他的身份、她的过往。他,依然是人夫,她,被人夫伤过。

    他,在苦苦求父亲让自己离婚未果后,曾经说过:我不认可这个妻子,但我也是不能再结婚的了。而她,在被伤害后,也曾经说过:我是要终身独自一人走过了。

    他们的结局,恐怕只能隔江相望,同饮长江水吧?

    她本不忍驳他,可却也不愿负他。她一狠心,提笔在红叶背后写下了几个字:“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片鲜红的叶儿。”然后也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寄出这封信后,她一定恨透了自己:她,是辱了这鲜红的叶,她,是揉碎了那颗鲜红的心。

    不久,她就收到他的来信,他没有责怨,只是平静地说:“红叶题诗,那是久已在一个灵魂中孕育的产儿。但是,朋友,请不要为红叶而存心,要了解是双方的,我至今不能使你更了解我,是我的错,但也有客观不允许的理由,这只好请你原谅了。”

    她的心,再一次震颤了。

    情意缠绵,也不过是小楼春深,帘外有春风。那素娥粉黛,宁于琼楼玉宇,自品高寒,也不肯人间留情。真是让那情郎,心碎梦断。

    远行有牵挂,一辞休

    一夜,风雨大作,树动风铃摇。评梅大病初愈,正在写家信,忽听有人说话,一会儿,校工玉玲带来了一个男子。

    那人穿着黑色的雨衣,大檐帽把整个脸的上部都遮得严严实实,只看见一副金丝眼镜的下半边,还有一撇奇怪的小胡子。

    评梅愕然,素不相识,于风雨夜,突然闯进闺房,成何体统?她正要责怪玉玲,就听那人喊了一句:“评梅……”

    那是熟悉的声音,是他的声音。

    他住的秘密工作点已经暴露,一位同志被捕叛变,他现在必须要撤离。可是这一走,就是天长水远,很可能永不相见。他舍不得她,纵然不能拥她入怀,也要再看一看那张可人的脸。

    她看着他疲惫的身躯,一阵心酸。他惨白的脸庞居然和初愈的她一样。这个人,是无论如何,也要完成那未竟的事业,可唯如此,他还是放心不下他心爱的姑娘。

    须臾,他又要远走了。此时,她忽然想要让他留下,哪怕只是在风雨夜,在这个僻静的地方,歇上一歇。她叫玉玲来,为他找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

    他的渴望,就写在脸上,他多么想,留下来陪她到地老天荒。可是他明明白白地拒绝了。他的生命,不是他自己的,那是和同志共有的。

    他深情地望着她,万般不舍,终于,他忍不住脱口而出:“评梅,你我……我好想……你能……那红叶……”然而,话仅尽于此。评梅已经在摇头。再多说,两人都为难。

    他一咬牙,转身,又没入风雨中。古庙的风铃,又是阵阵叮咚声。身后,只留下评梅纤手情深,悬在空中,伸得再远,也拦不住他奔走的心。江山如画,英雄为之竞折腰。

    病深深,一夕永诀

    四处奔走,他不但没有忘记她,反而爱得更深了。他写信告诉她:“我是飞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面前,我没有自己。你的所愿,我愿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愿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他还叮嘱自己的弟弟,在自己远走的日子,多帮帮她。

    半年后,他们终于再见了。可一个是在病床,昏睡,一个匆匆赶来,悄然垂泪。她轻轻地说:“君宇,我接受你了。我接受你了。”他兴奋地醒来,再去验证,听到的却是:“我接受你的爱,但请你接受我的主义——独身主义。”

    此时的他,已经和妻子协议离了婚。可这个姑娘,还是铁了心,不想结婚。冰冷的心,也热了,又冷了。他最后和她相约,纵然不能终生相守,也要一世相恋。他送给她一枚象牙戒指,她欣然戴在了手上。

    没等痊愈,他又走了。开会,斗争,期间也做闲情,伴红娘,促成了革命情侣周恩来、邓颖超的婚姻。

    国民会议促成会期间,一场政治风暴,眼看要席卷全国。那时高君宇特别忙,连和评梅见面都难。

    1925年3月1日,国民会议促成会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开幕了。可是三天后,高君宇再次病倒。

    泪眼朦胧,看到的是形销骨立,纤手轻握,摸到的是病骨支离。她嗔怪道:“为什么不听医生的话,好好休养呢?”

    他无力地一笑,指着书桌抽屉,告诉她:“你如果愿意更多地了解我,我的日记本就送给你吧。我是个多情的人,但我不会殉情而死,我不喜欢那种浅薄的死法,你也不要……”

    日记本,她是愿意接受的,可是这种遗言似的谈话方式,她不喜欢。他还那么年轻,上天不会如此残忍,夺走他的生命。她是绝对不相信的。

    他去住院了,让她回学校,她也正好有事物需要料理,他们约好之后再见。她怎么也想不到,此一别,就是永诀。

    她,是从朋友那里,得悉噩耗。她哪里相信,那样深爱着她,走到哪里都牵挂着她的人,却如此决绝地走了,连等都没等她,看都没看她一眼,而且一走,就是永不回头。

    她不相信,她直奔医院,可是没走多远,她就晕过去了。她从来不认为,他们的结局会是阳光灿烂,可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结局是如此的凄婉。苍天落泪,长歌当哭。

    她的心在狂喊:“我早已经后悔了,我已经决定把这颗心完完整整地交给你了。可你,真的已经没有耐心了吗?既然你走,就带了我的魂去吧。”

    任怎样的哀伤,也换不回远去的英魂。只依稀间,他还站在梅花前,呢喃:“花儿不常红,草儿不常青,徒苦了我的忠诚。’”

    叫她怎能没有恨?

    墓畔哀歌,杜鹃啼血声声泪

    没有了他的日子,她成了露梅。凄凄戚戚,冷泪成冰。

    他葬在了陶然亭。那里,就成了她的心寄存的地方。绕墓三匝,苦寻,人已不可依。吻坟头青草,祈年少英灵,梦里相见,魂相依。

    多情的你,难道看不到她的泪,看不到她的相思吗?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

    他,或许不曾预料到她的伤心如此之重,他也无法料到,他的身后,社会的黑暗更上一层。

    好在评梅是醒着的,她,不能像他一样,转战南北,奔走呼告,但她有她独特的武器,她的那只细腻柔情的笔,在指破黑暗的瞬间,就是他曾经使用过的那把利剑:“我不怕狂飚怒号的威胁,我不怕淋漓暴雨的袭击!恃着抗争造物的雄怀,咬紧牙关,冲风急趋,做一林雨中蓬勃的青松!”

    希望“我们这区区的热忱,能够在狂沙飞舞云天惨淡、举国悲愤一致抗日声中,激动磅礴的敌忾,得到些须的收获。”

    她活着,他就是不死的。

    然而,她活着,她的心已经死了。刮风的日子,她能想到他,下雨的日子,她能想到他,天晴的日子,想的还是他。思念,在苦苦煎熬着她的心,忏悔,占领了她的灵魂。

    她唯一的一线希望就是: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生,是别离,死,才是长相守。

    三年后,她患急性脑膜炎住进医院,在昏迷中,被转送到他生前住的协和医院,住进他去世前住的病房。几天后,她在他去世的时刻——凌晨2点左右——病逝,然后,葬于他陶然亭的墓旁。

    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

    后人去陶然亭,常常看到有成双入对的蝴蝶,或轻盈曼舞,或环绕盘旋。那,该是他们快乐的影子。

    化蝶,终是虚无,他和她,是另一种存在,真实,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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