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照花人:民国名媛的美丽与哀愁-雨湿断虹银月饰——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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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竟是怎样的生命呢?生也不欢,死也不甘。活着,每一天,都在演绎离开,永远的辗转,从家乡逃离,从背弃处逃离,从战事处逃离,又从曾经的恋人处逃离。这流转的年华,都赋予奔走的命定,实在可叹可惜。家是早就没有的了,每一天,都是离开异地,走向异地。

    无家可归,也无人可依,别说父母之命的那个,离开回来,回来离开,最终杳无踪迹;就是曾经如侠士一样从天而降的那个,也如蜃楼,今日欢情,明日薄情;至于以为终于情投意合的那个,不过也是同林而宿,灾难来临时,见不着踪影。

    他们,各有各的别情,各有各的宿怨,可怎么说,她不过是一个柔弱的生命,一个正在受苦受难的生命,一个曾经那么信赖地靠在他们身上的生命。而他们,就像对待菟丝子一样,毫不留情,连根拔掉。以至于她在生命中的每个节点处,总是在说:“他是不会回来了。”

    她当然不是为了他们而挣扎,也不是为了爱情而受难。她本是地主家的小姐,世界再怎么变化,她还是可以享受属于自己的一隅安宁,相夫教子,和全国的女子一样。可她总觉得,还有一个更广阔的天地,那里有一个更完美的自己。她要寻到自己,为此不惜代价。

    可在那样一个男权时代,叛离了生活的主流,她就成了浮萍,必然要面临背弃,雨打还不要紧,风吹才最要命。那盘根错节的生命,谁会理解飘碎不圆的浮萍?

    走得越远,她反而越是怀念生命之初。那曾经的荒原,那质朴的亲眷,还有玩累了随时可以靠在那里睡个懒觉的断墙残垣,一切都那么安然,那么理所当然。不用懂什么上天之理,也不用管什么地方之情。反正,那样就是自己,完整的自己,真正的自己。

    如果把生命里全部的奔走都抽离,那她剩下的,就只有一个迷离,正在寻找社会的主题。她终究不是她自己的,即使叛离,也要沿着社会的经纬,粘着时代的气息。这逃离,又哪里逃离得了。就像雨后断虹,再光艳,粘着的还是雨的晕湿。

    当生活终于可以安定,可却要结束生命。窄窄的卅一岁月,安能度得了她全部的才情?临终泣泪如血,这样的不甘,却又有何人听?倒是明月向心,照得离人归。银星点点,诉尽人间情!

    私人档案

    中文名:张迺莹

    乳名:荣华秀环

    笔名:萧红悄吟

    国籍:中国

    民族:汉族

    出生地: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呼兰区

    出生日期:1911年6月2日

    逝世日期:1942年1月22日

    家庭背景:祖父张维祯。父亲张廷举,早年毕业于黑龙江省立优级师范学堂,长期担任官吏,具有浓厚的封建统治阶级思想,对萧红既凶狠又无情。母亲姜玉兰,生一女三子,萧红是第一个孩子。1919年8月母亲病故。11月,张廷举续娶梁亚兰。

    婚姻状况:曾与军阀之子汪恩甲有婚约,并且同居,孕一女。后遭汪抛弃,遇侠士萧军,两人相互有好感,遂出双入对。直到端木蕻良,才是萧红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正式婚姻。

    职业:作家,被誉为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洛神”。

    毕业院校:女师大附中

    主要成就:《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

    代表作品:《生死场》、《呼兰河传》、《小城三月》。

    经典语录: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

    心中感到幽长和无底,好像把我放下一个煤洞去,并且没有灯笼,使我一个人走沉下去。屋子虽然小,在我觉得和一个荒凉的广场样,屋子墙壁离我比天还远,那是说一切不和我发生关系;那是说我的肚子太空了!

    他就像一场大雨,很快就可以淋湿你,可是云彩飘走了,他淋湿的就是别人。

    我就像他划过的一根火柴,转眼就成为灰烬,然后他当着我的面划另一根火柴。

    一、金风玉露燥相逢

    荒原素朴锦绣童年

    在所有民国才女之中,萧红的日子过得是真正的凄苦,那山穷水尽,都是绝处,头无片瓦遮顶,脚底寸步难行,以至于被人要挟着要卖掉她还债。这样的命运,就连赎回百里奚的五张黑公羊皮,也要叹息了吧?

    这个满腹诗书的女子,曾经望着茫茫的天,看着空荡荡的屋,萧萧地说:“这桌子能吃吗?这被褥能吃吗?”

    世界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因为已经被一个“饿”字遮得严严实实。一代才女,落魄至此,看着就让人心酸。

    这,还只是其中的一个片段,其后的生活,虽然有了起色,但依然是漂泊不定,依然是无着无落。

    在生命的各个心酸的间隙,她总是会想到童年,想到她的祖父,想到那个在里面想要怎样玩就能怎样玩的荒园,想到荒园里那些想要怎样活着就怎样活着的动物植物,还有非生命物。他们都活着,一直活着,活在她的思想里。

    走得越远,她的思她的想就越浓,一直走到香港的浅水湾,她的心里,她的脑子里,已经描出了完完美美的呼兰河,她已经嗅到那温温暖暖的童年气息。记忆到了嘴边,呼之欲出。于是,在那一年,她写下了《呼兰河传》。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那是一个严酷的世界吧,与香港的暖风扶柳肯定是不同的吧?冬天到底是荒凉些,然而到了夏季,又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她的那片荒园,成了世界上最热闹的地带,蝴蝶,蚂蚱,蜻蜓,都来凑趣了,就连早晨的露珠,太阳花上的晚霞,也都是浓浓的,艳艳的,裹挟着静美扑面而来。

    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荒园吧,因为那荒园里,有和他一起笑着的祖父,有和她一起玩着的蜻蜓、蝴蝶,还有和她打着嘴架却又极疼爱她的有二伯、老厨子,还有那个一年到头在磨坊里忙着的冯歪嘴子,他会毫不吝啬地送上一小条黄年糕。

    那荒园,是她的饭堂,也是她的卧室。那里到处散落着满天星,满天星里长“葡萄”,“葡萄”送进嘴里,就是一嘴的酸甜。这酸甜满布整个童年。

    满天星下是蒿草,蒿草是软褥子,又是高房梁,上面,给她头顶遮阴,下面,给她脚底铺垫。她的童年,不知道有多少欢乐,都编织在这满天星下。

    然而这童年终究是短的,短到在她的记忆深处,只有那么几年。

    父亲,让求学美梦成遥隔

    魂梦处,香销,凉云灵雨不逍遥。萧红出生的那一天,正是端午节,屈原投汨罗江的日子。“心冤结而内伤”,秋水明月都成怅惘,豪情不再,一光入江。诗情、抱负全都付之东流水,才华、理想也都卷入浪潮中。

    这是一个悲情的日子,却也昭示着才情的觉醒。斯人已去,才华盈空。她在这一天出生,浸了他的悲伤,也染了他的才情。如果这样去看萧红的一生,似乎一切才可以解释得通。她也深思高举,她也洁白清忠。为了追求一个冥冥中的理想,她一直在寻找,一直在抗争。

    没有书读,抗争,早早定亲,抗争。姐妹兄弟,全都远走读书,没有功名,也求得一身智慧,凭什么就囚禁她在家中?这是不公平,自然要抗争!

    父亲是强硬派,心如铁:不吃饭,没关系,不睡觉,没关系,不说话,更没有关系,只要一条小命在,对亲家有个交代,那一切足矣。

    他就是一堵墙,站在世界的对面,站在她的前面,挡着春光,遮着日月,甚至可以阻断呼吸。生命的本能,骨子里的向上的本能,让她把自己当成了钻,去钻洞吧,寻得呼吸的自由,去到那可以自由奔跑的天地。

    她对父亲说,如果没有书读,那就去出家。这可是不名誉的事情,父亲终于没有办法,放她去哈尔滨读中学。书是可以读了,父女俩的关系却越来越坏了。

    母亲是早就去了的,这个父亲(也有说他不是她的亲生父亲的),不管怎样,他是全然没有一点血亲之情,每时每刻都想捉了她的命,送回到旧时光中。在他的世界中,她本就不该出生。于是,世界在她面前,处处是冷风,玉栗寒生。

    勉强挨到中学毕业,父亲婚嫁的命令催逼更紧,而她求学的欲望则更深。出了哈尔滨,还可以去北平。那里有更广阔的世界,那里有更美的灵智。

    然而父亲是再也不能容忍的了。她只好假意应承,得到了一笔嫁妆,然后找个机会逃走,和去北平读书的表哥相会。

    北平的风光,果然大不同。那里有思想新潮的五四青年,那里有跃跃欲试的新新女性。那里的美,都是难以捉摸的。

    然而,她生活的惊险已经拉开了帷幕,新生活的洗礼还没等结束,得到知识的兴奋,刚在腔子里转了一个来回,新的困境就已经现出苗头。她的嫁妆早已经告罄,表哥的生活费用,也失了源头,向父母一催再催,父母一方,则催他离开她,两厢较劲。

    表哥终于倦了,他屈从于父母,决定回家。她又能怎样呢?只得随了他的脚步,回家。表哥,是有家可回的,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生下来,就已经扎了根。

    而她,其实已经无家可归。回去,就意味着从张家走到汪家(她的未婚夫家),从她出生的人家,走到她要终生埋没在那里的人家。

    她的未婚夫,她是见过的,叫汪恩甲,是个小学教员,说不上好,但也看不出坏。他们通过信,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他不是她的未来,她看得出来,但她还是抱着幻想,或许,他,能给她一个通向未来的通道。

    她这个梦,还没有编织好,就已经被父亲咆哮的声音惊醒。一回到家,她就被父亲谴到阿城县福昌号屯老家,囚禁。那个巴掌大的地方,四周全都是沟壕,沟壕外,林木萧萧处,常有野兽出没。独自一人出屯子,绝没有生还的希望。

    这一禁,就是十个月,冷重的房阴,青湿的苔藓,把那暖暖的太阳,也氤氲成了冷色。月夜不明,混沌寒风,入梦处,全都是刀光剑影。

    凄冷的地狱边缘,也有闪着暗光的天使。屯子里住着几个朴素的农户。萧红在他们那里,居然消化了很多民间杂事。长工的乐与苦,地主的情与伤,无知和有知在无意间碰撞,灵性和混沌在一忽间杂生。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就是滋养。生活是苦的,思想却是乐的。

    不过,她的生命毕竟是流动的,一夕休养后,接着又要进行激烈的战斗。十个月后,她在一些唤为姑姑、婶娘等人的帮助下,坐着白菜车,逃离了这个屯子。

    风筝挣断了线,命运从此就与风相惜相依。

    逃婚,逃婚,逃回婚姻

    女性作为第二性,已经被淹没了那么多年。终于,娜拉(易普生的《玩偶之家》里的主人公)觉醒了,开始抗争,震动天地。于是第二个娜拉,第三个娜拉,纷纷醒来。然而,不是每一个觉醒,都会有有力的抗争。

    有些女人的武器,居然就是男人的支持,这样的抗争,怎么说,都是自相矛盾,从一开始,就根基不稳。鲁迅说:娜拉无法独活,要么堕落,要么回家。萧红回过家,但家说她堕落了,她只得再次离家,等待她的,难道真是堕落?

    她是无路可走的,每向前一步,都会带着堕落的惊悚,就连空气中的灰尘,都带着沉坠的脏腐。那一刻,她自己是震惊了,她是做不了娜拉的。

    此时的她,已经被开除族籍,然而,她,却要循着家的意愿,去找她曾经的命定,那个叫汪恩甲的未婚夫。她的幻想,在风声雨声中,交织着电闪雷鸣,又来了。或许,他会给她一个未来的通道。如果那样,也好。

    没有礼聘,没有仪式,甚至都没有听到他的誓言,也没有任何人的祝愿,她就这样和他在一起了,草率的,绝望的,被一丝热辣辣酸腐的希望支撑着的,她成了他的女人。

    可是她饱含了热情,悄悄祈祷安定。一个柔弱的女性,谁生来就是一个扛枪的战士呢?那强大的社会主潮,只要撒下一点点波涛,就足以吞噬她柔弱的生命。在一刹那,她畏惧着,也妥协着。

    一个经济不独立的女性,绕不开那磨盘的命运,所有的奔走,不过是从原点走向原点,方寸天涯,落步咫尺,那所谓的前方,也不过是给自己的一个虚假的希望。

    然而,就这磨盘的命运,也不是她的。命运催逼着她,连缴械投降,也容不下她。她被打进一个更凶狠的浪涛中。

    她身怀六甲,他于是借口回家为她争取地位和名分。因为此前的一再出走,已经让汪家视她为怪物。汪恩甲的哥哥为此替弟休妻。她一纸状书,将其告上法庭,却终以失败收场。这婚约,偏在她想要回归的时候,泡了汤。

    他信誓旦旦,她满怀希望。生活,耍弄她,玩笑开了一遍又一遍,这回,应该会正儿八经的了吧?如果从此以后可以安定,那么过往的叛逆,她都可以拿过来,作为忏悔的依据和旁证,永远,永远监督她。

    可谁知,这不过是他的虚枪一晃。他从这里一走,就永远地消失了。当年她逃婚,逃婚,逃出他的手掌心,如今又送上门来,任由他把玩揉捏。这转回身,他开始逃婚,逃婚,逃婚,逃出她的骨肉连筋。

    他隐了,心头恨也泄了,连快意的笑声都还没有来得及放纵,就隐没得干干净净。让她哭也不得,笑也不得。生活,终于还是没有放过她的错漏,让她尝遍苦情。

    住,是欠着债的旅馆,吃,颗粒没有,水米全无。她漫天挺着个大肚子,在房间里打着转,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日渐暗淡下来。

    旅店老板把她驱赶至杂物间,还怒吼着,再不还债,就要拉去卖掉。尽管她孕育着新的生命,可她自己的生命迹象,却越来越微弱。这该是她的生命终结了吧?如果就这样死掉,也应该是圆满的了吧,逃离,被逃离,开始,然后结束。仓促是仓促,可是因果都已经齐全了,结束也就理所当然。

    二、侠义儿女行江湖

    侠士春风吹又生

    歧路没有,回头路也没有,就更别说什么光明坦途。自从开始与命运抗争的那一刻,她其实就已经没有路,她被挤到随时可以断流的小溪中,游不得,走不得。

    在那个小旅馆里,她慢慢开始绝望。“七个月了,共欠了(旅馆)400元钱。王(汪)先生是不能回来的。男人不在,(旅馆的老板)当然要向女人算账……”在她的《弃儿》里,她这样描述了那一场灭顶之灾。

    旅馆老板不停来催债,甚至扬言要把她卖掉还债。时间也变成了债务的刀,每延长一刻,那催逼的刀就又锋利一些。她连梦也不做了,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呢?她就像是驶向断壁悬崖的小舟,一点点,步向那恐怖的死亡,毫无挽回的余地。

    没有希望,她也还是挣扎,她向哈尔滨《国际协报》的副刊编辑裴馨园写求助信。就当是胡言乱语吧,至少,在这糟糕的命运面前,她总可以发出一声叹息吧。

    她断然没有想到,这绝望的叹息,倒救了她。萧军——那时候,他还叫三郎——来了。这个萧红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就像一个侠士一样从天而降,给了她“短衣匹马,仗剑天涯”的英雄想象。

    而他,对她,则是另一重想象:她逃婚出来,却又一头钻进婚姻的圈套里,命运是悲惨,可是思想却站在前沿。她不光是带着清香的姑娘,还是多情的才女,你看她一抬手,就是细腻多情:“这边树叶绿了,那边清溪唱着:姑娘啊,春天到了……去年在北平,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今年我的命运,却比青杏还酸。”

    一个白马西风,一个尘世才女,不肖什么郎才女貌,只要春风一点,就是万种风情。江湖儿女,于此处最是惺惺。

    然而事实上,他不过是一个尚武的穷苦书生,既没有武士剑的灵光,也没有商贾钱的荣耀。在得到求助消息的最初,他甚至冷漠地不置一词。他是一个穷苦人,这世界上的穷苦人那么多,他就是其中一个,如果能救得了她,他岂不是早就给自己一个更好的命运交代了。

    因此,第一拨去旅馆探望萧红的人中,根本就没有萧军。见报社的人一去无音信,萧红不得不连打电话急催。于是,萧军作为代表,才现身旅馆,这二萧的爱情序幕,也才有了开始的机缘。

    只是,他面对她的凄惨命运,也还是没奈何,抢,抢不了,赎,也赎不下。他眼看着她受苦,却救不了她。他怅然把随身仅有的车费钱,都给了她,回头再作新的打算。

    不久,天降大雨,松花江决堤,水流满街,小旅馆被淹泡。普天灾难的一刻,倒成了她的福音。趁着老板不在,她搭乘一艘救援船,终于逃脱,到了裴馨园家,与萧军会合。

    新的希望,在浊流之中诞生了。她挺着圆圆的肚子,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也终于可以对未来的生活作新一轮的幻想。世间的灾难,原来都是为侠士们准备的,只有这样恶劣的环境,才可以召唤骄子现身。

    逃离,奔向爱的踟蹰

    尽管从小旅馆逃出来,日子也还是绝望的。她投奔的,是在裴馨园家的萧军。就这样,他和她,住在了一起。

    她没有选择,尤其是面对一个拯救自己的侠士,他也没有选择,在面对把自己当成侠士的弱女面前。

    这最初的结合,终归有些不妥当的。他是有妇之夫,而她,还怀着别人的孩子。而且,他们认识,还只有几天。

    他不是她的爱,他不过是她仓促间抓住的一颗救命的稻草。但她愿意用爱来描绘他们的关系,愿意用爱来弥补她在他面前的缺陷。

    从一开始,这爱就带着不公的色彩,她必须要卑屈,必须要全力以赴,或许才能挽回她最初在他面前丧失殆尽的尊严。如果他真是侠士,那倒也罢了。可是什么才叫侠士呢?有爱的时候,侠士的一切都是可以做的吧。

    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在一起了。她苍白的脸,也终于慢慢有了喜色,那惨淡的唇,也充满了诱惑。那段日子,他们是快乐的。这快乐激发了她的创作激情:

    只有爱的踟蹰美丽,

    三郎,我并不是残忍,

    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

    坐下又立起,

    这其间,

    正有说不出的风月。

    她看着他的一切,都是美的,她念着他的一切,都是好的。他的确是一个天降之神,无论做什么,无论在哪里,都带着七彩的光环,就连为生活愁楚,在房间里如困兽一样徘徊,也还是美的,美得让她痴迷。

    命运终于有了一夕安宁,她是完全沉浸其中了。凄风冷雨,来吧,她是不怕的了,因为身边有三郎;坎坷浮沉,来吧,她是不怕的了,因为身边有三郎。

    新生来了又送走

    不久,她面临生产。没有可以待产的医院。他真的做了侠士,拿着一把刀,威逼着哈尔滨市立医院的医生,为萧红接生。

    也就是在那个医院里,她的第一个女儿,她临终时念念不忘的孩子,她连看也不敢看一眼的孩子,就让一个陌生人抱走了。

    她是残忍的,和亲生女儿诀别,震颤着,却最终还是下了狠心。可是在她更为残忍的命运面前,她有的选择吗?她连自己的活路在哪里还都不知道,孩子留在她的身边,无异于死路一条。

    她只有二十二岁,一个刚刚长大的孩子,自己的身份位置尴尴尬尬,能给孩子一个什么样的名分呢?孩子看似是她的累赘,实际上,她又何尝不是孩子的累赘呢?这样一个两相伤害的关系,被母女情分定义,注定一生都是扭曲。

    不管怎么说,她泣泪饮血,带着忏悔,也带着因考量母性引起的一点点厌恶,带着更多的祝福,送走了孩子。她这样麻醉着自己:毕竟抱走小家伙的,是一个穿白长衫的女人,她在她的床前,述说着她怎样要一个孩子,她一定会爱她的吧。

    贫苦鸳鸯饥饿蜜月盐作乐

    再回到裴家,人还是那些人,脸却不是那样的脸了。生活的沉重,总是会让人变得无情。关系再好,也会抹了脸,现出本相。

    萧军从小就生活在一个盛产绿林好汉的山村,行侠仗义的英雄本色,是他儿时对未来的憧憬,尽管后来在生活中磨平了一些棱角,但他依然是一个豪狠坦直、打抱不平、尚武好斗的人。

    面对冷言讥讽的裴家人,他自然受不了,和他们激烈地大吵一顿后,拉着萧红搬了出去。可是他们能去哪里呢?离开裴家,不但是无房,还是无业。他们的唯一一项收入,在《国际协报》的工资,也就此彻底归零了。

    两人勉强找了个小旅馆,暂时栖身。那时的萧红,心一定是战抖的了。又是小旅馆,又是一个没有婚约的男人。难道历史又要重演?难道她的命运又要进行下一轮的恶性循环?

    但没有,他还是那个他,大大咧咧地开着玩笑,温温存存地守护着她。摆在她面前的真正问题,不是他,而是饥饿。

    为了生计,他去教武术,去做零工,早晨很早起床,喝上一杯半冷不热的茶,就去打食,而她,在无奈的等待中,看着阳光的影子照在屋里的器物上,一寸寸铺撒开,仿佛在一点点吞噬着房间,她就不由得也咽了吐沫,这桌子能吃吗?这被褥能吃吗?

    就是安稳地睡下了,也还是会被饥饿早早叫醒。推开房门,左面隔壁,挂着列巴圈,右面隔壁,也挂着列巴圈,肥肥的,美美的,飘着香气,带着诱惑,让她忍不住,要伸出手去。

    然而,“那是偷”的责备忽然就窜上脑门,旋即弹红了她的双颊,她跃跃欲试了两三回,终于无法下定决心,只好重新回到床上,等着新的睡眠来临。

    不久,他做了家庭教师,以不收费为代价,换来了一间小房,他们终于算是有了自己的小家。身体稍好一点后,她也出去工作。列巴圈的诱惑,总算是慢慢变淡了。

    尽管她每日依然提心吊胆,为这没有婚姻作为保障的关系,但他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一直陪在她艰苦岁月之侧。

    他还带她去参加牵牛坊左翼文学活动,激发了她的创作激情。她能诗善画,不但成为“星星剧团”的主要成员,还帮助朋友办各种筹款画展,也时常展示自己的小小画作。

    生活渐渐步入正轨,她慢慢寻回了做人的尊严,而他的坚定,也让她慢慢安了心,开始坦然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三、大师在侧星光路

    悄吟浅唱,诗赋人生

    乱世中,混沌着,倒也做了几年瑶台伴侣。虽然寒衣单,三餐少,破愁光阴却渐渐明了。他领她出入各种文化场所,让她见识艺术的魅力,领略知识的高明。黄沙白草的命运,忽然有了一点沾香惹魅的提升,成了宝匣明珠,那情也柔,那氛也温,渐入佳境。

    这个于万里他乡奔波的女子,是略有踌躇的,年年愁泪,今朝万喜,莫不是海市蜃楼?又或许,这终于是愁苦空尽是色香,人生不再有怅惘。即使是海市蜃楼也罢,在寂寥的生命间隙,享受些许愁苦之外的馈赠,让这人与命运在龃龉中和解吧。

    就是在这个阶段,她发表了很多作品,《夏夜》、《出嫁》、《弃儿》、《离去》、《麦场》等等,她用的名字,是悄吟,悄悄地吟诵。

    命运对她曾经那样暴虐,就是有了一种生存的自尊,她也还是不敢豪爽地抬头,她只能在一扇打开一条小缝的幽窗内,悄悄地,缓缓地,而又痴情地吟诵人生。

    这柔弱的生命,竟如此难以与命运抗争。赢得一夕欢娱,就是感激涕零。可是这残折杨柳,究竟情为哪般凋零?这样的问号,她知道,在行文深处每每有所表达。但她似乎也不知道,因为她之后的每一步,还是在制造同样的问号。

    她走出的每一步,对也罢,错也好,祸福旦夕,却不过是奠基因果。命运就是在这样紧凑的衔接中,生出一方苦,又造出一缕甜。哪一天,她都不敢怠慢,因为纵然是一缕甜,也会瞬间变酸。

    她一直是漂浮着的,一招棋走错,满盘皆是空。那错过的曾经,总是在敲打她的神经,而她又万万不能停下,错棋错路,也要走到命终。

    可如果生命重来,那错误的第一招,她还是避不开,在那样的年代,在那样的家庭,在那样的思想中。

    这就是萧红,每走一步,都让人心疼。她就是美人鱼,撕裂了尾鳍,变换了双脚,去追寻她的初梦。可她的追寻本身,就是悲剧的命定。用错误验证正确,路永远走不通。每向前走一步,就多一个梦幻泡影,每获得一分,都为悲剧的色彩又浓添了一笔。

    好在她的梦,一直在她的命运中闪着光,滴着浓香,诱惑着她的灵与美,她的诗情和才情迸发,也终于在虚无的天幕,落下实实的影像。在人面已去的今天,我们也还是可以在她的字里行间,寻到那骨子里的灵与美,念着,捧着,珍惜到永远。

    寻到名师看光明

    从哈尔滨到青岛,几个辗转后,人生也还是不断的历险,只不过从个人的凶险到了国家的凶险。国破,壮士奔走,家亡,才女知恨。她还是在寻找光明,不过这回不是关系到她自己的光明,而是关系到国家的光明。

    在创作了《麦场》后,她和他给在上海的鲁迅写信,一方面讨论文学创作,一方面,也探求救国之路。不久,萧军的朋友被捕,他们的事业受创,而此时正好鲁迅来信,于是,他们又收拾行装,奔上海,奔鲁迅。

    那时的上海,既是天堂,也是地狱。天堂,于他们是没有诱惑的,那繁华,不是他们骨子里的消遣。地狱,他们也不惧,于生死中辗转、穷有一腔浩气的人,其实每时每刻都徘徊在地狱边缘。

    早在青岛,他们就已经认定了自己的身份,也认定了自己的工作方式,写作成为作家,成为作家写作。

    那时候他们的生活方式极其安宁,总是有大段精美的时间用来写作。在大饼泡菜汤中,春花再度绽放,秋月重新走向圆满。

    在投奔鲁迅之前,他们每个人,都已经写好了长篇。萧红拿给鲁迅的,就是《生死场》,它的第一节,就是她曾经发表过的《麦场》。尽管结构还不是很完美,但是内文却神韵十足。

    “黄色的,近黄色的麦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远看来麦地使人悲伤。”“一条闪光裂开来,看得清王婆是一个兴奋的幽灵。全麦田,高粱地,菜圃,都在闪光下出现。”

    那笔,写的是忧伤,无知农民的悲剧,可却没有悲调,她只是缓缓地写尽他们的行,他们的想。就像在炙烤的太阳下,翩跹着的蝴蝶翅膀,疼着,也美着。至于那命运的萌动,全都赋予观者考量。那每一个文字,都带着仙灵的朝气,漫然而来。

    笔的希望,还不是读者的心?鲁迅也被她打动了,并亲自为她作序,千方百计帮助其寻求发表。

    鲁迅非常喜欢这一对充满朝气的年轻人,他本身又是极富热情的文人,对于后起之秀极尽栽培之能,不仅介绍他们结识茅盾、胡风、叶紫、聂绀弩等上海左翼作家,以及美国进步作家、记者史沫特莱等,还把稿子推荐给《太白》、《文学》等报刊。

    在鲁迅的协助下,叶紫、萧军和萧红成立了“奴隶社”,发表“奴隶丛书”。丛书包括叶紫的《丰收》,萧军的《八月的乡村》,萧红的就是被鲁迅看好的《生死场》。

    萧军、萧红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就是在这套奴隶丛书上。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很有深意,合起来,就是“小小红军”,这也正是鲁迅的意思,在压迫中反抗的一点一滴的红军力量。

    那时候的萧红,是最有生气的,在鲁迅的推介下,她和萧军同时成了轰动一时的“奴隶作家”,代表一种新生的反抗的力量。

    尽管“奴隶丛书”在刊发不久就遭禁,但萧红对未来的路,却从未有当时这样笃定。她的手中,有了一个掌握命运的宝物。一支柔弱的笔,居然可以披荆斩棘,可以让她残酷的过往,成为一种悲壮的力量奠基。

    远走日本半求安宁

    有了名,有了财,她和他的日子是稳稳妥妥的了。可是,这期间,却又产生了大的变故。或者说,他们之间,其实一开始就存在着这变故之源。

    萧军是尚武之人,尽管他用笔写作,可其实更想投笔从戎。在遇到萧红之前,他在东北做过骑兵,他一直认为征战讨伐,才是真正的战斗,也才是最有意义的人生。可他的命运里却偏偏没有剑,只有一支笔。

    就是在遇到萧红时,他也还是想要驰骋沙场,以武人的身份报国。但阴差阳错的,他一直没能实现这样的抱负,倒是斜刺里在文学天地里崭露头角。对于这样的局面,他一直是矛盾着的,而他的内心,也把这矛盾的起源,归咎于萧红的出现。

    他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静静写作,可他也游离于她的身畔,他想要有更惊天动地的人生。惊天,似乎也没有惊,动地,也还只是小小的名声震动。

    越是如此,他就越是想要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理想,而一旦收回目光,看到的却是近在身边她这个事实。他的怨更深,他的心更焦躁,他需要一点新鲜的刺激,来驱赶这远离理想的沮丧。

    一个叫陈涓的姑娘,适时出现在了二人的世界。也有人说,早在萧军和萧红认识不久,陈涓就成了萧军的追求对象。

    她把这一切都写进了《幻觉》:“我不相信你是有意看她,因为你的心,不是已经给了我吗?”尽管满是幽怨,可她似乎只能把他的移情当成幻觉。

    而现在,他就连这幻觉也是不想给她的了。他当着她的面,给她写情书。她稍有微词,他就拳打脚踢。

    他们二人和朋友见面时,朋友见萧红的眼睛青了,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回答说不小心摔的。而他则在旁边气愤地说:“有什么可以隐瞒的,是我打的!”这个曾经的侠士,卸去了劫富济贫的英雄本色,露出一张随心所欲的暴徒的脸。这样说,或许对他不公,但这样的肆无忌惮,不是蹂躏又是什么呢?

    还记得第一天相识,谈到爱情,他就直率地说:“爱就爱,不爱就丢开。”这样的话,让身在囹圄之中的萧红颤栗了许久。

    从一开始,她不过是他的一个小小的刺激物。如果那可以称之为爱的话,也是带有黑色鬼魅的爱。黑色越浓,爱就越扭曲。

    她说:“往日的爱人,为我遮蔽暴风雨,而今他变成了暴风雨了!让我怎来抵抗。”

    东风不再,西风摧花。她身心俱疲,却无法开解,不得不常常去鲁迅家,寻找一种温暖的家的慰藉。可是鲁迅在病中,许广平又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她的苦闷,也就这样一寸寸积压下来,连爆发的可能都慢慢变成了虚无。

    生活,在爱的断裂中,迎来了新的辗转。他要去青岛,她要去日本学习和写作。他们相约,分开一年,一年之后再见,或许开始新的爱恋。

    临行前,鲁迅和许广平为萧红践行,她落泪了,可是却什么都没有说。说得出的,都没有意义,有意义的,又绝对说不出。

    连相依相伴都无法圆满,这孤雁单飞,然后凭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又能维持多久呢?这次分离,已经注定了她和萧军无法继续的命运。

    四、莫逆于心不言爱

    飞絮飞花万里飘

    风吹残絮,做万里飞,乡音梦里,依稀未改。只青山草草,绿水阴阴,都付与流莺和孤雁,衔回忆春泥。

    一生辗转的她,一生都在思念故乡。她在《沙粒·十八》里写道:东京落雪了,好像看到了千里外的故乡。

    在日本的日子,更加安宁,安宁到寂寥,安宁到能听到思乡之痛的声音,咔哒咔哒,像火车飞奔,却是残云远逝。思到最后,竟思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祖父在的故乡,已经没有了,有萧军在的故乡,还在吗?

    还在的,必须还在的。有她对他的爱,就有故乡在。这爱,是一种带着回归的奢望,是一种带着绝望的执着。她不断给他写信,在信里,在心里,他都该是她的故乡,她的家。只是这萍水相依的故乡,这偶然天合的家,能靠得住吗?

    她不敢考量,因为她没有考量的资本,她只能深信,深信柳暗之后还有花明,深信山穷后水还能流长。

    她给他写信说:“现在我庄严地告诉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以后一定要在回信上写明!就是第一件你要买个软枕头,看到我的信就去买!硬枕头使脑神经很坏。你若不买,来信也告诉我一声,我在这边买两个给你寄去,不贵,并且很软。第二件你要买一张当作被子来用的有毛的那种单子,就像我带来的那样的,不过更该厚点。你若懒得买,来信也告诉我,也为你寄去。还有,不要忘了夜里不要吃东西……”

    他是她的生命啊,他也是她的命运啊,尽管幽怨着,却还是屈服着,胁从着,甚至也虐心地恋着,小心爱惜地保护着。这最后一丝归属,是不能断掉的。就像一个病已深深的患者,纵然全身是痛,却还是小心地保护着呼吸,维护着活着的权利。

    除此,她就只剩下写作了,她笔墨不停,却没有敢给父亲一样的鲁迅写一封信。以至于鲁迅在临终前对她还是念念不忘,他对茅盾说:“萧红一去三个月,也不曾来信说明地址,不知道她到底怎样了?”

    她怎能不想写,在最寂寥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也徜徉着鲁迅先生豪爽的笑声,“一上楼梯,就听见楼上鲁迅先生明朗的笑声冲下楼梯”,那也是一种家的温暖。

    可是她不敢写,她害怕一提笔,那一腔的幽怨,那一肚的愁肠,还有她一生都在寻找的家的感觉,就都藏不住了。满纸的哭泣,一定像一个离不开妈妈而撒娇打赖的孩子。她面对的可是鲁迅先生,一直把她当成一个成熟的作家的鲁迅先生,她不能这样。

    就是这样的情思,让她一直都不敢提笔给鲁迅先生写一字半语。得到鲁迅逝世的消息,她痛哭流泪,却更是不敢提笔写字。对于那些邀请她写回忆鲁迅文章的,她也都断然拒绝了。能从何处说,又该说些什么呢?

    直到后来,她慢慢明白,鲁迅先生是真的去了,她是永远也无法再听到他的笑声了。可是,她却更想,调皮地询问他关于她自己的着装问题的了,也更想扯着他,去他一直没有去过的公园了,验证他那关于公园的正确定义了(鲁迅先生曾经说过:“公园的样子我知道的……一进门分作两条路,一条通左边,一条通右边,沿着路种着点柳树什么树的,树下摆着几张长椅子,再远一点有个水池子。”)。

    这时,她才提起笔,在回忆里寻找鲁迅。

    二萧情意萧萧落

    没有到约定的日子,她就急着回国了。她和萧军刚见面的喜悦,竟然清淡得很。他们之间,那裂痕已经像鸿沟,一时半会是无法逾越的。她只得又辗转到北京,和几个朋友见面,可物是人非事事休,她不得不又返回上海,继续和萧军过那种如坐针尖一样的日子。

    他是看不到她的苦痛的,在他的心里,她只是一个被拯救者,对拯救她的侠骨恩人,凭什么有所期待?

    一直到晚年,他都没有一丝忏悔,反而认为她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林黛玉,而他喜欢的偏偏是尤三姐、史湘云。因为她偏离了方向,所以也就不能怪他情浅意薄。

    她哪能怪呢?她也是按照他的潜意识那样,谦卑着敬奉着他的。再回到上海,她又回到他和她的小窝,继续卑微着附和着他的生活。唯一的希望,就是对《鲁迅先生纪念集》的整理,在对鲁迅的回忆中,她才能重新寻回一点家的温暖。

    上海抗战爆发后,他们去了武汉,在那里,她遇到了也从东北来的端木蕻良。

    端木蕻良,这个东北来的文雅汉子,和萧军又是不同。萧军豪直、粗犷而且带有“强盗式”的野性。而端木则温柔、文雅而且善于体会女性的敏感。尤其是,他非常尊重她,赞赏她。

    这是完全不一样的,那种被欺凌的落魄感,渐渐淡了,那女性的美慢慢又复苏了,她又找回了一种尊严着的自信。

    而萧军一如既往,还带着那种救世主的优越感,还是那种高高在上的给予者的姿态。他说:“一个人对旁人有过一下援助,如果被援助者反叛的时候,就要感到失望,伤心……”

    她的自主意识已经愈来愈强,她对文学的感悟也比他要高得多,可是这样的局面,是他不喜欢看到的,他要的是一个完全依附的遵从者,他不要她的思想,更不想要那超越于他的思想。

    他说:“她是秀明的,而不是伟大的,无论人或文。我应该尽可能使她按照她的长处长成,尽可能消灭她的缺点。”他还说:“她的散文有什么好的?”她听着,越发地痛。他和她是越来越远了的。

    他们都参加了西北战地服务团,辗转各地。到了临汾,萧军一下子就爱上了那里,那是武人的用武之地,可以打游击。

    在服务团转移到运城的时候,萧军却不顾萧红的阻拦,执意留下。他对服务团的聂绀弩说:“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萧红无法,只好独自一人跟随服务团去了运城,然后又到了西安。

    这一次分别,让萧红有了一次深入的思考,她认真地整理了和他的过往,她感念他的救助,却也恐惧着他的强直和彪悍,恐惧着背叛,也恐惧着不能继续生长的压制。

    不久,萧军到西安,萧红郑重地当着众人的面提出了分手。他是一个自负的人,自然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

    其实早在之前,在他和陈涓狂恋的时候,她也曾经离开到画院,想要做一名画师,可最终还不是回来,尽管那是在他的授权下,他的朋友把她捉回来的。

    他还是认为,一个依附者,是没有权利说离开的。

    也有人说,他有些惊怒,因为他嗅到一种独特的气味,那就是端木对她的惺惺相惜。这对他来说,更是耻辱,他可以不爱就丢开,她是不行的。他决意要找端木单挑。

    不管是淡漠也好,惊怒也好,反正在那一刻,他和她,是永远地画上了句号。

    平常夫妻,淡然逍遥

    她真的离开了,不再谈什么爱。一乍离开,她真的有了一点片刻的美好,没有对讥讽的恐惧,没有对不忠的痛恨,自由好像说来就来。那天也高,那云也飘,淡淡的逍遥,那人也笑,那鸟也叫,痛快原来这么简单。

    如果,如果她能继续放空自己,在这样自由的天地里多呆一段时间,那么也许,她后来的命运可以改观。至少,她会发现自己,发现不用依附男权社会的自己的能力,发现自己与众不同的魅力。

    可是她还是不懂,很快地,她就和端木谈婚论嫁了。这样的结果,是让萧军更有了居高谈论的资本,也让别人对她不可避免地产生误会,甚至让端木也无端地被罩上了“第三者”的绯闻。

    她想得太简单了,你不能疼惜我,我总是有人来疼惜着。这种怨妇式的报复,实在于她没有任何意义。她需要的是更多独立的滋养,而不是被男人娇宠后的女人的自信。

    女人到底是个什么?她没有想清楚,这也不能怪她。到现在,有几个人是想清楚的呢?

    在她和端木的婚宴上,胡风提议让新娘新郎谈谈恋爱经过。萧红说:“掏肝剖肺地说,我和端木蕻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历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萧军)永远分开的时候才发现了端木蕻良。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

    她的情结,还是对家的渴望。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亦或是独立人,谁能没有家,谁能不需要一个可以完全放松的地方?家,就是活下去的依赖,是活着的信念。

    很小的时候,她就离家出走,然后又被家族驱逐,这让她内心的归属感产生了错乱,越是纷乱,就越是想要找到一个安全的港湾,蜷息,自在地呼吸、玩闹、生活。

    可是端木,是她的家吗?

    不管怎样,他给了她婚姻,实实在在的传统的婚姻。这对萧红的意义,是非同寻常的,她太需要一个生活的保障了,哪怕只是形式上的保障。而这正式的婚姻的提议者,就是端木。

    和萧红正式结为夫妇,他必须要过家庭那一关,他的家庭也和萧红的家一样,是一个地主家庭,是一个有着传统思想的家庭。可是此时的萧红,更需要保护,他自然是义无反顾。

    和萧红正式结为夫妇,他还必须要过朋友那一关。在文人圈里,端木一直是一个边缘人物,丁玲说他散漫、孤僻、冷漠,对政治冷冰冰,和人的交往也是慢慢腾腾的。

    他千方百计想给她一个名分,可事实却是,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了她的同居者,把他当成二萧的第三者。面对这样的尴尬和委屈,他竟然选择沉默地承担。

    他的善良和坚忍,让萧红在一刹那,真的感受到了家的味道,感受到了有丈夫的女人的安全,也感受到了毫无压抑感的幸福滋味。

    五、半部红楼未写成

    命定中一个人走路

    雨打梧桐叶凋零,点点滴滴心碎了。

    端木给了萧红婚姻,却少了真正温存的照顾。日军逼近武汉后,形势危急,人们纷纷避难重庆。端木和萧红本来结伴白朗和罗峰。逃难人多,一票难求,只好分批走。第一批,是白朗和罗峰的母亲,无可争议。第二批,则是罗峰和端木。让人奇怪的是,萧红被一个人剩在了武汉。

    此时的萧红,重孕在身,实在不适合单独留守。可当时的情形是,罗峰只抢到两张票,她又认为自己不适合和罗峰一起走,因此,她提议,让他和罗峰先走。而他就真的听了她的话,把她一个人弃置在战火硝烟之中。

    说弃置,多少有些情绪化,这是在萧红病逝后,很多文人对端木的指责。端木百口莫辩,却也后悔莫及。他并不是要抛弃她,只是作为一个地主家的少爷,被人照顾惯了,一时竟然没有想到自己应该做一个照顾者,而不是被萧红照顾。

    留在武汉的萧红,磨难重重,终于搭上了船,却又是一路艰辛,心里又生出一些惆怅:“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以前在东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现在的到重庆,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走路。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

    这样的酸楚,更让人怀疑嫁给端木之后,萧红是不幸的。萧红到底生活得怎样,无人知晓。但这个男人,生活在她的照顾之下,却是一定的。

    作家靳以描述他的生活状态,除了工作,就是睡眠,别说柴米油盐,就是人情世故,也都是病弱的萧红来照顾。这和之前丁玲对端木的描述不谋而合,丁玲说,他睡到很晚才起床,对周围的人和事都漠不关心。

    萧红逝世后,她的好友绿川英子在回忆文里写道:“夹在濡湿的蚂蚁一般钻动着的逃难人群中,大腹便便,两手撑着雨伞和笨重的行李,步履维艰的萧红。在她旁边的是轻装的端木蕻良,一只手捏着司的克,并不帮助她。”

    他不见得是她的港湾,而她,则真成了他的守护。家的定义,终究还得她自己来给自己进行归属。这让一个柔弱的渴望爱护和体贴的小女人,怎能不心生愁怨?

    可是端木却无知无觉。在重庆,他打了一个泼辣的女佣人,在她纠缠痴闹的时候,他就闭门不出,任由萧红到镇公所回话,又带着女佣去医院验伤,然后赔钱了事。萧红事后感叹:“好像打人的是我而不是他。”

    可萧红也仅止于此,独自去江津的白朗家待产时,尽管忧愁满腹,她却不愿意和任何人讲她的新婚生活。她的朋友,从她苍白的脸颊,从她暴躁易怒的状态中,约略可以体察她的苦楚。

    不久,她产下一个男婴,可是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丧子,给她平添了一份新的创痛。

    赴港,完成人生最后一次辗转

    时局动荡,战火硝烟,城荒人受难。日军加剧了对重庆的轰炸,在重庆还没有来得及喘息的作家,又开始新的转移,巴金、田汉、郭沫若等都到了桂林。

    端木也想去桂林。萧红的身体已经弱不禁风,两次的非正常生产和不断的迁徙,已经让她如风烛一般,她实在过不起不断迁徙的日子了。她担心桂林也会步重庆后尘,不如直接去香港避难。

    戴望舒主持的《星岛日报》刊登过萧红的《旷野的呼喊》、《茶食店》、《记忆中的鲁迅先生》等,同时,复旦大学教务长孙寒冰又邀端木为大学设在香港的“大时代书局”主编一套“大时代文艺丛书”,这些都说明去香港,还是不错的选择。夫妻俩于是去了香港,并受到了香港文艺界热烈的欢迎。

    生活,在暂时的安宁中又回到了正轨。不管多么艰难的人生,总有悠闲而快乐的瞬间。这一段时日,就是萧红的另一个快乐瞬间,但她的主要快乐还是来源于写作。

    写作几乎成了她的宗教,是她的唯一信仰。那段时间,萧红写出了大量优秀的作品,其中就包括后来传世的《马伯乐》和《呼兰河传》。

    没有战乱,也不用去思考男人的责任感,更不用去愁怨生活的艰难。这于她简直就是天堂了。此时的她,还需要什么呢?

    然而这样的安宁毕竟是短暂的。没有了战火,没有了背叛,她自己的身体却又来添乱。逃难中万水千山的跋涉,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她的身体越来越吃不消了。头痛、发烧、咳嗽一齐来袭,她一次又一次病倒。

    多愁多病体,多灾多难身。萧红的一生,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印证这四个字:“断肠天涯”,千帆也还是过不尽,潇潇,然后雨歇,又是,料峭,春寒,更是,西风万里,卷黄沙。

    她就像一滴露珠,选择最黑暗的时刻现身,晶莹剔透着,可是当终于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时,却已到黎明,然后就是朝阳催命。

    在香港生病的日子,她特别思念重庆,想要回到重庆,和那里的文人会合,和朋友在一起。她在给白朗的信中说,在香港,她是寂寞的。

    可为了写作,也害怕回到内地遭遇更多的迁徙,她一次次延挨下来,终于没有回去。

    她的身子是越来越不济了,不但咳嗽,还有心悸、气促等等病症。好友史沫特莱在回国途中,经过香港,特意过来看望她,可是看她瘦弱如此,劝她去医院检查,同时还告诫她,香港恐怕也难免战事,倒不如去新加坡。

    萧红和端木开始联系作家茅盾,准备从香港撤离。然而身不待我,不久,她病重,不得不住进医院。可是医院里连书也是不让人看的,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管束,就又回到家中。

    魂归天外泪不干

    太平洋战争爆发。几经辗转后,萧红和端木住进了思豪酒店。忙着料理各项事务的端木,把一直受自己照顾、现在准备撤离的东北老乡骆宾基留下,让他帮忙照顾萧红。

    可是这之后,端木就消失了。而且一走,就是好多天。陪在萧红身边的,就剩下骆宾基。

    一个柔弱的病人,每天惊心地听着各种轰炸的声响,被骆宾基和其他一些朋友抬着四处辗转,她的第一个责问,不是问向自己的命运,而是问向端木,作为一个丈夫,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她曾幽幽地对骆宾基叹道:“我和端木,是不能共患难的。”

    一生的错过,一生的哀怨,在这个战乱,在这个相依相守的丈夫面前,忽然一起出现,不管他是否真的背叛,也不管他曾经对她多么护念,她就是笃定他,是一个负心汉。她的过往经验,已经成了固定的定律,哪怕有一点点迹象,她也能坚信着作判定。

    一个生活得太揪心的人,是不相信自己有幸福的。就像苔藓,在阴湿处可以繁茂,见到阳光就毫无生机。

    大概就是这样的心理,让最后陪伴着她的骆宾基,有了一个关于她的故事续集,关于爱的故事的续集,和她一生其他时间没有什么两样的爱的故事的续集。

    不久,端木回来,历尽千辛,终于把萧红送进了养和医院。庸医诊断,萧红是气管结瘤,引起呼吸不畅,需要立即手术。端木不同意手术,因为他的二哥就因手术而久久不能痊愈。但是萧红却急于康复,她自己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手术后,却发现这是医生的误诊,萧红不但不能进食,而且连续发烧,陷入昏迷。加之战时医院不断被日军军管,缺医少药。

    不几日,萧红病逝,一代才女,就这样凄凉地在异乡亲手为自己的生命落下了帷幕。临终前,她垂泪说:“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而这还不是故事的终结。由于端木在萧红最后的一段时间内没有全心陪伴在萧红身侧,引起很多人对端木的诟病。

    陪伴了萧红44天的骆宾基,此时又爆出端木是想要弃萧红于不顾,更是引发了人们对端木的大肆讨伐。

    而端木,久久沉默着,就连数年后,接受美国学者的访问,他除了痛哭之外,居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另一个作家孙陵却有另一个版本。在端木料理完萧红后事后,和骆宾基住进朋友孙陵家,他们两个曾经发生过激烈的争吵。

    孙陵过来劝架,骆宾基说,萧红在临终前,曾经答应他,只要她能活着回到大陆,她就会嫁给他。因此,她是他的,她的一切都是他的,包括她的作品版权。

    多年后,端木逝世,他在离开萧红18年之后续娶的夫人钟耀群哭着说:端木之所以不想公开那段隐秘,是因为他在回去后看到了骆宾基和萧红的私情。

    于是,萧红的故事,在她逝世之后,又开始了没完没了的续集。到底,哪一个版本才是真,恐怕只有离去的人最清楚。可是斯人已去,情事成空。难道在她身体终于得到安宁的时候,魂神还是不得安定吗?

    这个可怜的女子,到底还要被冠以怎样的爱情,才可以安心地结束呢?

    不管怎样,如果钟耀群所说非虚,那么至少端木给她的是一个完美的保护,他终生沉默,保护她的名誉不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

    而且,他至死都留着她的一缕青丝,对她一直念念不忘。他在去为她墓前祭扫时献词:生死相隔不相忘,落月满屋梁,梅边柳畔,呼兰河也是萧湘,洗去千年旧点,墨镂斑竹新篁。惜烛不与魅争光,箧剑自生芒,风霜历尽情无限,山和水同一弦章。天涯海角非远,银河夜夜相望。

    魂归天外的人,尽管听不见,可是他的心到底是怎样的,她一定是明白了的。

    但愿,她验证的结果,是在爱情中终于有了一个圆满。

    只是,这样的验证,于她又有何干?

    她还不是孤独地去了?

    在人间,你的另半部红楼,被人涂鸦成难堪,在碧水蓝天里,那倩影幽魂,可有人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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